接下来,本该是封赏的环节了,可当侍从将早先为牧清寒准备好的写有官职名称的圣旨呈上来时,圣人竟做出意外之举:

他十分吃力的抬起手,阻止了接下来的动作,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微摇了摇头。

现场寂静无声,文武百官并众多将士的视线都落在这里。

伺候了他一辈子的太监顺着他的视线一瞧,心领神会,立刻叫人准备空白圣旨。

看清上面的动作之后,满堂哗然!

古往今来,大凡有功之臣,哪怕是现场宣布的,所接受的嘉奖也都是事先已经拟好乐得,可瞧圣人的意思,竟是要重来?

牧清寒乃是有功之臣,便是重来,难不成还能越弄越差?

众人看向牧清寒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

这位年轻的将军,可真是简在帝心。

可惜,可惜啊可惜!

可惜赏识他的人已经老了!

已经许久不曾动笔的圣人颤巍巍的写了几个字就已经满头大汗,双手颤抖不已,侍从想劝,却又不敢劝,只得一边暗自啜泣,一边服侍。

短短两行字就已经耗尽了圣人的全身力气,写完之后,他甚至来不及将毛笔交出去,就已经颓然躺了回去,靠在龙椅上面大喘息,眼睛都睁不大开了。

牧清寒也跟着跟着心惊,心中越发酸涩。

稍后,圣人又叫侍从帮着用了印,这才松了口气。

传旨太监念道:“升授奉国将军,准三代后始降;升殿前都指挥使……”

现场先是一寂静,然后,满朝哗然!

便是牧清寒自己,也已经有些呆了。

来之前,他就已经听师公唐芽透了风声,说圣人打算将自己的从三品官职提到正三品,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算前无古人了。

可没想到,竟然是奉国将军,从二品!

奉国将军乃是对有功之臣的一种荣誉称号,有品级无实权,却可以算作爵位,世代沿袭!

而殿前都指挥使则是实权职位,同样从二品,统领禁军!

大禄皇帝享有最高军事权,下设枢密院,再设三衙。而因本朝皇帝重文轻武,枢密院形同虚设,实际上分别掌管殿前都指挥司、侍卫兵马司、侍卫步军司的三衙长官便是大禄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事最高长官!

也就是俗称的,太尉。

二十来岁的太尉?!却叫那些打了一辈子仗,却还在努力往上爬,不过官居四五品的老前辈们脸往哪里放!

圣人果然是病的疯了!

禁军乃大禄战斗力最强的精锐部队,圣人竟然将这支铁骑交于一个毛头小子!

这个消息太过震惊,引发的反响甚至超过前段时间南方大乱,饶是知道至此大喜之日不该煞风景,魏渊还是出列反对。

开甚么玩笑!

如今唐芽已经入阁,位极人臣,他称霸文官,难道他的徒孙又要在武官里头横行不成?

魏渊的反对意见很快得到许多支持的声音,皇太子更摆出一副大公无私,一心为国的面目,竭力劝说圣人改变主意。

牧清寒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

诚然,圣人此举也在他意料之外,他甚至也觉得有些惶恐不安,不确定资历尚浅的自己能否担此重任,可他却也在电光火石之间想明白了许多事。

诚然,圣人看重自己,可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未必不是圣人自己的赌气和发泄。

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场旧王和未确定的新王之间的无形较量。

圣人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更加不乐意见到有人怀疑自己的判断。

你们不是觉得朕是看走了眼么?如今这小子凯旋而归,立了大功!

你们不是觉得他乳臭未干,难当大任么?朕偏偏要将他提到需要绝大多数人都仰视的地步!

朕是皇帝!

哪怕此刻朕垂垂老矣,光彩不再,也是一言九鼎的天子!

圣人想在最后剩下的有限时间,最大程度的显示权威。

大约是都知道圣人时日无多,众皇子和朝臣的反对声空前激烈,一个两个说的面红耳赤,可事件中心人物牧清寒却始终一言未发,更没做出任何他们期望中的诸如惶恐下跪、请辞之类的举动。

圣人突然睁开眼睛,满意的看了牧清寒一眼。

这小子,果然不错。

他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火,可若是牧清寒承受不住压力,当场要求圣人收回成命,确实是平息了干戈,可无疑就将圣人放到火上烤,将他的脸面丢到脚下踩。

圣人用力咳了一声,整个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他在侍从帮助下,缓缓坐直,一双突然迸出精光的眸子从台下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被看者无不胆战心惊,不敢对视。

皇太子更是在心中打了个哆嗦,暗自疑惑,这老东西不是快死了么?怎的瞧着还这样精神?难不成一直有人骗自己?

还是……回光返照?!

且不说皇太子心中大起大落,圣人却缓慢而坚定的开口了。

因为中风,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语速也很慢,可内容依旧明明白白的传递到众人耳中。

“……乃是武状元,又是文举秀才,旷古烁今,空前绝后!不贪慕虚荣,不贪恋安逸……上阵杀敌,屡建奇功,这样的人才前途无量,是我大禄之幸,难道不该重用么?”

圣人一开口,众朝臣心中便都打了个突突,知道这是圣人不满,越发起了倔劲儿了。

其实公里公道的说,牧清寒正经科举出身,又难得文武双全,还不顾性命,立下这样功劳……况且他还这样年轻,未来大有可为,便是再如何奖赏也是不为过的。

然而……从二品也忒过了吧!

这么年青就爬到顶了,说句不好听的,却叫下一任帝王如何封赏,以示恩宠?除非重启枢密院,让它的存在名副其实,不然根本封无可封嘛!

可话又说回来,正因为牧清寒正经科举出身,本身起/点就是远超一般人的高,没上战场之前就已经是正四品的军都指挥使,难得他竟然还敢上战场,偏偏又立了功!

谁都知道军功升官最快,按理说,给他升个一二品也不为过,可是……

正当众人陷入天人交战之时,却听圣人转向唐芽,听不出喜怒的问道:“唐阁老,以为如何?”

众人便都纷纷停止思绪,本能的看向唐芽,心道这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

哪知唐芽一点儿不杵,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正色道:“举贤不避亲,我朝本就赏罚分明,圣人这样大力提拔年轻有功之臣,便是为来日朝廷发展稳固基础,臣附议。”

圣人满意地笑了。

众朝臣却都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眼睛,心中只如翻江倒海一般。

去他娘的老谋深算的唐狐狸,这样不要脸的夸自家徒孙,真的是你能做出的来事?

举贤不避亲是不假,可也得看看是什么职位吧?这可是三衙太尉!多少人混到头发花白,两眼昏花,牙齿掉光都连个边儿也摸不着的位子,你他娘的一句“举贤不避亲”就混过去了?给自己的党派增砖添瓦也不是这么个玩儿法!

魏渊还要带头反对,却听肖易生不甘示弱的问道:“不知魏大人一力反对,却是为何?”

魏渊刚要说太过年轻,却觉得不妥,而肖易生已经面带笑意的道:“若说只以年龄论高低,也忒肤浅了些,不然大家都不必做什么,只在家中睡大觉,待到须发皆白再出来做高官好了。想来诸位大人也不会这么想的吧?”

“若说出身,牧将军正经科举出身,文武双全,兵法娴熟,文采斐然!”

“若说军功,牧将军孤胆深入,前后歼敌无数,只死于他手上的便不下千人之重!”

“能文能武,忠君爱国,可堪年轻一辈之表率!若魏大人当真能再荐一位这般的青年才俊,莫说在下,便是圣人恐怕都要三思了!”

朝堂之中安静的吓人。

他们还能再找出一位么?

圣人环顾四周,终于久违的有了一种执掌乾坤的豪气,当即点点头,一锤定音:“牧清寒,上前听封。”

牧清寒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铠甲铿锵,“臣领旨,谢恩!”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要完结了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太尉?!

圣旨传出来之后, 包括杜瑕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了难以置信。

二十来岁的三衙太尉?!

圣人别是……糊涂了吧?而满朝文武, 竟然真能答应?

摇身一变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从二品诰命的杜瑕抱着懵懵懂懂的毛毛发了会儿呆,忽然跑题, 想起来曾经看过的《水浒传》中部分情节, 譬如说……太尉之子往往被称为衙内。

杜瑕忍不住笑起来, 抱着儿子抖了抖,笑道:“毛衙内?”

正在低头专心啃柿饼的“毛衙内”闻声抬头, 砸吧下嘴巴,抬手将占了些许口水的柿饼塞到她嘴边,笑嘻嘻道:“娘吃。”

杜瑕噗嗤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 柔声道:“乖,毛毛自己吃吧。”

毛毛哦了声, 复又埋头吃起来,惹得两腮之上都沾了粉白糖霜。吃了两口, 他又有些疲倦的打了个哈欠, 努力睁着一双因为带了水汽而格外清澈的大眼睛问道:“娘,爹怎么还不回来?”

此刻三更已过,屋内又烧的暖烘烘香喷喷的, 任凭十一月的夜风在外呼呼作响, 叫人格外昏昏欲睡,莫说才两岁的毛毛,就是杜瑕都有些困了。

刚才阿唐赶回来传了个话,说宴会才至高/潮, 丝毫没有散的意思,又因他家老爷乃是新贵,少不得人来敬酒,恐怕暂时回不来。

杜瑕自己也打了两个哈欠,想了想,索性道:“罢了,咱们先睡吧。”

一家人的感情深厚也不再等的着一时半刻的,再说了,睡着了等也是等不是?

“不,等爹!”没成想毛毛反而不乐意了,憋着嘴巴不走。

杜瑕乐了,一本正经的问道:“毛毛不困?”

此时小家伙已然困得不行了,柿饼早就拿捏不住掉在地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也快要睁不开。可听了这话,他还是猛地抬起头来,用力揉了揉眼睛,大声道:“不困!”

话音刚落,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了。

杜瑕是绝对的亲妈,见状先一把将他抄在怀里,然后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的幸灾乐祸。

外间守着的小雀和奶妈都闻声进来查看,见状也笑了。

“夫人也真是,小少爷多招人疼呢,偏您还笑话他。”小雀又过来拨了一回火,问道:“夫人和少爷要不先去歇息?估摸着老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

另一个丫头就笑,言语间带着那么些明显的欢喜道:“老爷如今简在帝心,又成了太尉,没准儿圣人体恤,能留宿宫中呢!”

说的众人都欢喜起来。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便是盼着主子的官儿越当越大,如此大家的日子就都好过了,出去也能挺直腰杆抬起头。

杜瑕却笑着摇摇头,一边轻轻拍打着已经睡过去的毛毛,一边低声道:“莫要胡说,哪里能这般容易?罢了,天也晚了,去将床铺收拾下,我这便同毛毛先睡下。”

因牧清寒不在,杜瑕越发怜惜儿子,又怕因奶娘之顾薄了母子情分,毛毛周岁之后,她就亲自带着儿子睡。

大约是前几日等的心焦,杜瑕母子就没睡好,今儿又熬了这么晚,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一觉天明。

然后等天亮睁眼,杜瑕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床什么时候变的这样挤了?

因才刚醒来,人还有些迷糊,杜瑕躺在原地愣了会儿,突然听到头顶一声熟悉又陌生的低沉轻笑,一抬头,就看见了过去两年多里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就见牧清寒正斜撑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两人四肢交缠,中间还夹着一个儿子,那小子仍在呼呼大睡,面上红扑扑粉嘟嘟的,如同小猪仔一般。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情绪翻滚,似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可到了这会儿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夫妻二人就这么对视良久,忽感到中间的小猪仔,动了一动,两人齐齐低头看去,就见毛毛翻了个身,咋吧咋吧嘴儿,竟又睡了过去。

杜瑕本能的抬眼朝牧清寒看去,却见他也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不禁笑了,又什去手去摸他黑瘦的脸,感慨万千的道:“黑啦,瘦啦!也更好看了。”

顿了下,又道:“总算家来了。”

牧清寒也觉得心神激荡,不禁伸出手臂,将她小心的搂在怀中,也跟着叹了一句:“家来了!”

老婆孩子热炕头,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有了一种踏踏实实的回家的感觉。

也许是近乡情怯,早在大军回来的路上,越靠近开封离家越近,可牧清寒这心里就越没底,越七上八下起来。

离开这么久,孩子都好大了吧?也不知妻子如何?岳父岳母兄嫂,侄儿如何?师公师伯先生三思旷之等人如何……

他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饶是勉强入睡,也会频频从梦中惊醒。有时他会梦到自己正在合家团圆之际,敌军突然破门而入;又或者是他在看到妻子的前一刻,却又突然被告知,这是假的,他们不曾回家……

昨夜的庆功宴,一直持续到今早的四更天,牧清寒躺下之后直接就不敢睡,只把两只眼睛死死的盯在妻儿身上,贪婪又专注的看了几个时辰,直到此刻自己的一颗心重新放回肚中,这才真正有了回家的安心感。

虽然中间还夹着一个小东西,可比起过去两年多的分隔两地,这样简单的肢体相触就已经叫他们无比满足。

回家了,这次是真的回家了,而不是曾经远在塞外,无数次午夜梦回后发现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两人抱了一会儿,杜瑕才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听见动静?你也不叫我,大早上的,却把我唬了一跳。”

说到最后,已经是有些娇嗔了。

时隔两年,终于再次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妻子的面容,听着她的娇声软语,牧清寒哪里能不激动呢?又是过了两年和尚般的日子,这会儿不觉心神激荡,热血沸腾,身体某处就有些不大受控制。

老夫老妻了,谁不知道谁呢,杜瑕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猜出六七分,不禁面上绯红,迁迁往他手臂上掐了一把,冲仍旧睡着的毛毛努努嘴,意思是别混闹,孩子还在呢。

牧清寒深深的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勉强抑制住体内燥热。

他拉着杜瑕的手亲了亲,道:“这两年难为你啦!”

杜瑕只觉泪意上涌,却还是强撑着说道:“有什么好难为的,也不缺吃,不缺穿,又有大笔的银子可用,你在外打仗,京中也没人敢怎么轻慢我。”

牧清寒听了也不当真,知道妻子是习惯性的报喜不报忧。

莫说各种自己不知道的细节,单从偶尔传过去的蛛丝马迹中也能知道这两年中京中着实经历了不止一次的惊涛骇浪,颇为凶险。妻子一个人在家,又带着孩子,遇到事儿也没有人可以商量,还不定怎么难呢!

想到这里,牧清寒越发觉得自己亏欠妻子良多,当即暗下决心,余生要尽可能的弥补,并竭尽所能的爱护她,呵护她,保护她。

两人略叙相思之情,便又说笑起来。

杜瑕瞅了他一眼,笑道:“光顾着说话啦,还未当面恭喜太尉大人一句升迁之喜。”

这样年轻的太尉大人,注定了要青史留名!

牧清寒也笑了,拉着她的手道:“太尉夫人,同喜同喜。”

两人又笑了一回,杜瑕又问:“听说圣人也给置了宅子,咱们什么时候搬呢?”

身为一朝太尉,住处自然也要讲究,便不能再屈居原先的宅院,而是要在限定日子内半径朝廷御赐的太尉府内。

昨天夜里圣人给牧清寒加官进爵之后自然也有配套的宅院赏赐,就位于内城圈儿北偏西一带,靠近开封府,倒比唐芽的宅子位置还好些,距离皇宫颇近,出门抬头就能看清城门上的门钉。

杜瑕听他说了位置,略想了一回,当即指出头一个好处:“这样近,倒是方便你日后上朝了!”

且不说之前他们住在开封北郊军营里,便是以前也只得住在外城区,每每牧清寒都要披星戴月的起来上朝。夏日倒也罢了,莫说寒冬,便是初春和深秋清晨也够人受的。这回倒好,宅子就在皇宫外墙根儿底下,说不得牧清寒还能晚起小半个时辰呢!

不过牧清寒虽然已经升了官儿,可一来需要办理各种交接手续,二来圣人也许了他和其他许多将士一个月的假,如今还是前任太尉大人干着活儿,正好等一个月后两人交接完成了,新宅也就整理好了,正好搬进去。

话说前任太尉如今也六十有八,早两年就因为各种伤病频发而频频上折子请辞,说要告老还乡,结果一来圣人多年来重文轻武,武官体系人才很是匮乏,确实找不着合适的接替人选,二来众朝臣和皇子也都有各自的小算盘,不想便宜了政敌,是以一直拖到现在,哪成想就便宜了牧清寒这毛头小子。也不知昨晚几家欢喜几家愁,多少人悔的肠子都请了。

都说升官发财,这个升官和发财确实是挂钩的,不说其他各种明里暗里的孝敬和补贴,单俸禄就翻了好几番,实现了质的飞越。

另外,不光房子不用自己掏钱置办,在於住宅格局上也宽泛了很多。

等搬到新家之后,杜瑕一家便能在开封祝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能也不敢住的四进宅院,且处处皆是游廊抄手,又有假山流水并几处敞阔的花园子。

那才是真正的大官威风呢。

两人说了几句贴心话,牧清寒又说:“圣人又赏了不少银两,可伤残将士的抚恤金却不大高,我合计着也不必留了,对着名单都发出去,也叫众人心中好受些。”

因轻视武官,连带着下头的士兵更不受待见,一名普通士兵阵亡了才能一次性得抚恤金四十两,免除家人赋税三年,有官职的则是五十到一百两不等,免税年限也从三年到五年各异。

乍一听不少,可且不说中间要经过多少道手,若是遇到如牧清寒这般不克扣军饷的好上官倒是有福,能一文不少的拿到手,可若是遇到雁过拔毛的,到手能不能剩一半还两说呢!

再者,即便全额拿到手,四十两银子在中小村镇也不过能支撑一个四口之家生活几年,还得有自己的田地,菜蔬不必外头买去,且还不敢生病、读书。若是大些的城镇,当真眨眼就没的。

再说那田地免税,听着实惠,可一旦士兵没了,剩下孤儿寡母,老的老小的小,如何耕种?说不得只能包与旁人,最终到手也剩不下多少粮食了。

昨日庆功宴上,以牧清寒、朱元、苏强三人得赏赐最厚,牧清寒的官职爵位就不必说了,朱元直接被封辅国公!实际职务却只升了一品两级。并非圣人无视他的功劳,要强行打压,而是朱元年事已高,这回打仗又伤了元气,说不得要将养起来,不日也是要告老的,因此圣人并不介意给他一个荣誉虚职,高高捧起,既显示自己的大度和皇恩浩荡,又能顺理成章的重新归拢军权,自然皆大欢喜。

苏强也得了个爵位,却只是虚职和牧清寒相平,而实权官职竟没他高,也是气个半死,心中兀自不服,将才刚打仗好容易积攒起的一点同袍情谊丢到后脑勺去了。

除了职位之外,个人还都得了无数财物奖赏,牧清寒也得了黄金千两,并各色绫罗绸缎古董字画珠宝玉器无数,满满堆了一个库房。

余者众将士也各有赏赐。

可跟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比起来,已经死去和残疾的将士所得实在太过简薄了些,牧清寒心中难安,便下了这个决定。

他虽知杜瑕也不是那等计较银钱的,可这回金额毕竟颇巨大,黄金千两换成银子便是一万两!等闲人家攒上八辈子都未必有这些!

杜瑕点点头,也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好的,可那些够么?”

两年的大仗呀,真是血流成河,尸骨满地,莫说伤员,恐怕光是阵亡的就有几万,他们这一万两银子丢出去,当真连个水花都击不起来。

牧清寒想了一回,道:“不够再添就是了,另外,我还打算盯着抚恤金的发放,决不许任何人贪墨我那些兄弟用命换来的钱!”

说到最后,他的话语中已经隐隐透出杀意。

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有牧清寒这等为国为家,肯连性命都不要了的,却也有踩着烈士骨骸,大发战争财的。

战前,他们私吞打造兵器铠甲的钱;

战中,他们贪墨筹措粮草物资的钱;

战后,他们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些白花花的抚恤金!

以前大家一块在军营中训练,同吃同住,已然情感深厚,这回又一同出生入死,便直如兄弟一般!

牧清寒都敢咬着牙发誓,谁要敢在这上头动手脚,他就敢活劈了对方!

见他情绪有些激动,杜瑕忙摸了摸他的胸膛给他顺气,安慰道:“好在你官职摆在那里,过问这些也是正当,也没人敢说什么。”

不过杜瑕却还有另一重担忧,就是万一自家这样不计回报的耗费钱财,被伤透的人知道后会不会多想,觉得他们有二心什么的?

外出打仗这么久,牧清寒越发不在意这些细节了,这会儿听了提醒也是一愣,当即皱眉道:“左右全天下都知道我牧家豪富,我便是自己倾家荡产照顾兄弟,难不成他们还能将我再打成反贼么?”

话虽如此,可值此多事之秋,到底要谨慎些,牧清寒便答应杜瑕不会轻举妄动,赶明儿就去找师公唐芽商量一番。

话音未落,杜瑕就感觉手下凹凸不平,立刻明白肯定是丈夫新添的伤疤,忙扯开他的衣裳一看,果然从前胸到后背,再到双臂,俱是伤痕累累,足有十多处之多。

见妻子双手微微颤抖,牧清寒忙道:“我穿着铠甲呢,不过是皮外伤,并不疼的,这会儿早好了。”

“你就只骗我吧!”杜瑕用指尖点着他前胸一道疤,哽咽道:“瞧这般狰狞,哪里如你自己说的那样轻松?必然是死生一线的。”

牧清寒自知骗她不过,也不再多言,只执了她的指尖,放到唇边不住亲吻,低低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稍后,牧清寒又说起卢昭。

卢昭昨晚还险些闹出事来。

因始终记挂父亲安危,而归来的将领又暂时不允许四处走动,心急如焚的他当场表示甘愿谢绝一切封赏,只希望能率兵南下救援。

而那个时候,为了牧清寒耗费太多精力的圣人已经回宫,剩下的二级将领封赏典礼都由皇太子主持,然后皇太子……否了。

除了不想让卢雍有一丝生机之外,皇太子如今更怕的却是俨然已有了军心的卢昭率众跑出开封,万一一个想不开,反了呢?

抵达开封之前就得到消息,说卢雍遇埋伏,身受重伤,生死不明的卢昭当场就变了脸色,若非牧清寒始终注意着他,当机立断的劝住了,只怕庆功宴上就要变天了。

然后卢昭就开始借酒消愁,不等庆功宴进行到一半就已烂醉如泥,而皇太子显然也十分不乐意见到他,直接大发慈悲的叫人将他送回家去,又偷偷安排了眼线关注。

杜瑕听后,也是唏嘘不已。

正在此时,却见毛毛终于又动了动,然后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眼睛,也如娘亲一般懵了一会儿,然后便盯着牧清寒看起来。

夫妻二人也不说话了,只含笑看着儿子,准备瞧他稍后作何反应。

就见毛毛眨巴眨巴眼睛,突然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挺着圆滚滚的小肚皮,直接扑到牧清寒怀中,大声道:“爹回来了!”

两岁的小子也有几十斤重,牧清寒给他撞得闷哼一声,连忙环在怀中,又抬手拍了拍这小子肉嘟嘟的肥屁股,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将小东西高高举起,问道:“想爹没有?”

毛毛忙不迭的点头,咯咯直笑,又反问牧清寒:“想毛毛不?想娘没有?”

牧清寒失笑,又在他脸上狠狠亲了几下,叹道:“做梦都想。”

当真是父子天性,自打毛毛出生,这爷俩儿还是头一回见,可这小子竟然一点儿不怕生,抱着牧清寒的胳膊让他给自己讲故事,又道:“爹教我骑大马!拉弓!”

顿了顿,吞了口口水又补充道:“舅舅说的!”

牧清寒哈哈大笑,尽数应下:“好,骑大马,拉大弓!”

杜瑕只笑着看这爷俩闹,又劝小心着些,最后见两人都有些听不进去,只好无奈摇头,又叫人进来准备热水梳洗。

她正在屏风后换衣裳,突然就听从刚才起就没住过嘴的毛毛又对牧清寒道:“娘想爹了,可想了。”

然后又熟练的补上一句:“舅舅说的。”

稍后又挠挠头,道:“娘自己也说。”

杜瑕都要给他气笑了,过去不轻不重的拍了拍这小子的屁股,道:“偏你爱说。”

偏偏牧清寒私底下也是个爱胡闹的,当即抓住她的手,一个劲儿的缠磨,非要她亲口说一遍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