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广节度使的位子太高太重,重要到只要不是自己的心腹占着,谁都不可能放心。而圣人因为要脸,始终不肯做到最后一步,饶是将卢昭扣在开封为质,也还是一辈子如骨鲠在喉。

皇太子太年轻,年轻到瞧不起父辈的一切谨慎,亲眼目睹了自家父皇无数次寝食难安之后,他不想再重复那样的经历。

当然,皇太子满怀恶意的想道,最好还是卢雍战死沙场或者是识趣一点,畏罪自尽最好。因为他在军中的威信实在太高了,高到只要他活着,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足够让掌权者感到坐卧不安。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如今看来也十分骁勇善战青出于蓝的儿子,卢昭!

人走了,茶才能凉!

假如卢雍不死,哪怕退居幕后、闲赋在家,众多朝臣也会看来他鞠躬尽瘁一生为国的份儿上力捧卢昭!

想想吧,那种情景该是多么让人窝火呀。

所以,皇太子想让卢雍死。

或者说在他看来,卢雍必须死。

然而有的人偏偏不想让他如愿。

还没正式下朝的时候,唐芽就已经暗中传出话去,让一支十人小队分散开来,以各种名义从开封的八个门出城,然后持他的文书走驿道,直取两广。

这十人都是唐家的死士,唐芽在这个时候派他们出去不是为了扭转战局,而是为了保护卢雍。

卢雍不能死!

不仅仅是不想让皇太子得逞,更重要的是唐芽深知似卢雍这般一心为国的猛将忠臣实属万中无一,乃是上天赋予的国之利器,他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对方仅仅因为陷入权势之争就成了政治的牺牲品。

一击落空的皇太子一夜未眠,转头就将怒火发泄到谋士身上,大骂他们不中用。

几名谋士熟练地低垂了脑袋,并不敢分辨。

其实这主意本就不是他们出的,而是皇太子自己的意思,他们见主子主意已定,知道劝也无用,还能怎样?只好顺着拍几记马屁,结果转头唐芽就轻轻松松的破了。

给人做奴才的不就是这样么,有功劳是主子的,而一旦有失误,自然就是奴才不中用!

等皇太子的气出的差不多了,一个谋士抓住机会进言道:“殿下,事已至此,殿下还是尽快发兵,尽可能挽回名声,扭转局势的好。”

若再这么继续下去,恐怕二皇子都不必出招,太子爷先就把自己好容易经营起来的名望折腾干净了。

皇太子又低声咒骂一句,抓起手边的茶杯恶狠狠的喝了几口,然后终究没忍住,用力砸在地上摔个粉碎,骂道:“废话,难不成孤不知道?”

只是……不甘心罢了!

说罢,又不由得骂起唐芽来:“那老匹夫,着实可恶,竟胆敢针对孤,待孤登基,必要叫他好看!”

以往拉拢不成也就罢了,好歹两边没有对上,然而这会儿皇太子头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几个谋士都静静的听他骂,心中却暗自想道:殿下,您说的倒是挺好,可好歹也先度过眼前难关吧?不然这待您登基……还指不定要待到猴年马月去呢!

日此一早,皇太子果然用了印,拨开封禁军五千,命四川、湖广、江西、南京四地抽调七成留守兵力,就近开往云贵、两广,且允卢雍有临时征兵、征粮之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开封内外百姓都坐不住了,大军开拔之际纷纷自发筹集粮草、棉衣,又有壮丁主动贡献出车马,跟随大军一同运往南方。

大军南下那日是个阴天,日头躲在云彩后面死活不出来,而五千人马急速行进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将整个空间弄得越发混沌一片。

杜瑕随众人一起,目送大军远去,心中不住祈祷,为这些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也为依旧在北线作战的将士。

她不信佛,可在这一刻,她突然就明白了那些临时抱佛脚的人是何种心态。皆因他们早已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可又无法忍受苦苦等待的那种煎熬,只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到虚无缥缈的宗教信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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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将军!”牧清寒一掀帐帘,门口两名亲兵就齐齐行礼,中气十足的喊道。

战争已近尾声,且如无意外便是大禄的胜利,因此饶是南方告急,众将士也掩饰不住内心的一点喜气,近来底气都足了不少。

牧清寒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就听前方营地上空传来一阵阵叫好之声,他不禁眉头一蹙,转头问其中一个亲兵:“卢将军又是一夜未睡?”

因基本上已经没有大的仗可打了,将士们外出的频率也急速降低,可为了保持警惕性,朱元还是坚持让大家每日操练。

那亲兵点点头,年轻的脸上涌出几分同情和理解,道:“可不是,将军,恁去劝劝吧,卢将军这都第三天了,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受得了。”

牧清寒略一沉吟,往旁边一伸手,道:“取我的枪来。”

手持长/枪的牧清寒大步流星往叫好之声频发的空地走去,老远就见一群士兵围了个圈儿,中间卢昭正挥汗如雨的刷钱弄棒,手间唯留一团残影,俨然十分卖力。

这样冷的天,他却将自己的上半身脱得赤/条条的,脸膛通红,头顶冒着袅袅白气,不断有汗珠顺着面颊和满是精肉的身躯滚落,引得众将士频频叫好。

牧清寒皱了皱眉,缓缓吐出一口气,分开前面的人,朝中央朗声道:“一人无趣,不如你我对打,如何?”

本来前面那人看的正起劲,冷不丁给人掰开还有些不乐意,本能的扯着嗓子喊道“那个混账小子不长眼,敢”,可等他一扭头,正正对上自家将军那张寒气逼人的脸后,剩下的字眼全都用力咽回肚中。

听见声音的众人纷纷抱拳行礼,牧清寒点头示意,眼睛却不离卢昭,静静地等着对方回话。

卢昭一听,也不说话,只是一扭身子,手中长/枪骤然抖出一个枪花,便如长了眼睛一样朝牧清寒扑来。

牧清寒大喝一声,“来得好!”竟不防守,直直迎了上去!

众人先是一窒,旋即放声叫好:太过瘾了!

可看着看着,就有人觉出不对劲来,开始交头接耳:

“呃,牧将军和咱们哥哥没甚过节吧?”

“说甚么浑话,伙夫都知道这二位是同吃同住可互托生死的好兄弟,哪来甚么过节!”

“可是……俺咋觉得这不是在比划,反倒像是在拼命了哩!”

“可不是怎的,你瞧着二人都是只攻不守,招招狠辣,若是谁一个不妨被点到了,身上说不得要多一个大窟窿!”

“听说卢将军连着几夜不曾合眼了,想也是,便是谁知道自家老爹命在旦夕,偏偏上头又不闻不问的也该急了……”

“要我说啊,那圣人便是个糊涂蛋,哪里”

“收声,不要命啦?!”

“本来就是么,你作甚捂俺的嘴?莫说咱们这些人在这里卖命,光是卢老将军就立了多大的功劳?可这些年得着甚么了!哪里有明君是这么着的!”

“圣人都快不成了,与他何干?说不得就都是那什么太子的祸……”

军中之人多耿直,此话一出登时引发共鸣,许多士兵都纷纷点头附和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朱元竟也挤了进来,一个小兵无意中瞥见他,吓得险些尿了裤子,忙小心翼翼的问好,又说了自己的担忧,问需不需要叫人将场上两人拉开。

倒不是朱元为人孤高,只是他到底年纪大了,又威名在先,话又不多,大部分下头的士兵对他都是敬畏加尊敬,如供神佛,可却不如同牧清寒和卢昭那样打成一片。

朱元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道:“不必。”

总这么憋着,早晚得憋出病来,可这种事情他们这些人却又不好劝。总不能说“放心,你爹必然死不了”,或是“为国捐躯我辈本分,你无须伤心”什么的吧?

且朱元本就是不善言辞之人,而其余众人也都好不到哪儿去,倒是一个牧清寒,一来官职比卢昭要高,二来二人也是生死之交,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好好开解开解,或许能迈过去这个坎儿。

到底同为武将,上头这样对待威名不倒的卢雍,众人都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连带着对卢昭也亲热起来,便是一贯与他不合的苏强,难得也不找茬了,甚至还别别扭扭的安慰了几回,只是没用。

卢昭这几日一直浑浑噩噩,恨不得就这么把自己练死算了,又杀红了眼,因此竟不留手。

牧清寒也十分担忧,又气他不保重自己,更想让他借机发泄一番,也是毫无保留。

两人一打就打了小半个时辰,当真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众将士原本还叫好来着,然而越到后头越胆战心惊,纷纷开始劝他们收手。

再这么打下去,两位将军只怕都要挂彩啦!

又斗了约莫一刻钟,到底是体力消耗过大的卢昭先支撑不住,被牧清寒瞅准时机,一枪挑飞兵器,然后又是当胸一枪,横着拍在他身前,直将他整个人都倒拍出去一丈远,躺在地上半天喘不上气来。

周围的士兵早被朱元遣散了,偶尔几个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偷偷躲在远处看情况的,也不禁咋舌,纷纷觉得自己的胸口好似也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说来牧将军也当真狠得下心,这一枪可真够劲儿!隔着这么老远都听到闷响,若是换做他们,恐怕肋骨都要断几根了。

卢昭武艺本就出众,这会儿又是发疯一般同归于尽的打法,威力更甚。因此牧清寒虽然取胜,可也累得不轻,站在原地略喘了两口气,这才走过去,抬脚踢了踢卢昭的小腿,垂头问道:“还打不打了?”

躺在地上的卢昭用手背盖住脸,胸膛剧烈起伏,片刻之后竟突然暴起,单手撑地,一腿成鞭,狠狠朝牧清寒的面门砸去!

牧清寒没料到他都这样了竟还能做困兽之斗,若非一直盯着,只怕真要认栽了。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然后险而又险的侧过身子,双手丢开长/枪的瞬间猛地钳住卢昭已经踢到脸前的腿,猛一提气,从脚跟开始发力,爆喝一声,竟直接将卢昭甩了出去!

不远处有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而卢昭只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冷嗖嗖的空气划过身体,稍后便狠狠撞上不远处的拴马桩,整个人都被摔得迷糊了,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哼都哼不出来。

牧清寒再次跟过去,这次干脆蹲下来,用力拍打着他的脸,问道:“还打不打了?”

卢昭狠狠喘了几口气,吐出几口淡红色的唾沫,只觉得呼吸间满是腥甜,这才抓住他的手,借力坐起来,龇牙咧嘴的摇头:“你小子,真够狠的。”

牧清寒索性又给了他一脚,没好气道:“莫非卢将军就手下留情了?才刚还不知道谁要往我脸上踢呢!”

再次趴地的卢昭有些理亏,不过还是嘴硬道:“我知你武艺高强,必然躲得过的。”

牧清寒终究是翻了个白眼,又给了他一拳。

见他们二人总算住了手,一直在远处观望的朱元才松了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去。

牧清寒和卢昭两人对坐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前者皱了皱眉头,径直将后者拖到帐篷中,道:“晾肉么?这般寒天冻地的,你也真不怕冷!”

说完,又轮流泡了热水澡,洗去身上臭汗,然后便在火堆旁边对坐无言。

良久,牧清寒才叹道:“我知你心中不痛快,可你便是将自己磋磨死,也于事无补,切莫叫伯父担忧了。”

一说到这个,卢昭一双眼睛都红了。

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声音微微发颤,指着东边骂道:“那些杂碎,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他们明明知道南边告急,竟不在第一时间发兵救援,分明是想借机除掉我父亲!简直混账!”

顿了下,又道:“那老的不是个好东西,却也未曾这般阴险!太子?哼!若我父亲脱险倒罢了,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非”

话音未落,牧清寒就一脸警惕的望着他,逼问道:“你待如何?我可告诉你,莫做傻事!”

卢昭牙关紧咬,用力磨了片刻,才突然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眼神,盯着牧清寒道:“兄弟,你文武双全,可做得来皇帝?”

一瞬间,牧清寒的瞳孔都放大了,呼吸也停止。

却听卢昭走火入魔一般喃喃道:“便是你不爱做,三思那小子也不错,对了,还有唐老家的小子,我瞧唔!”

他没说完,是因为被牧清寒一拳打翻在地。

这一圈几乎用尽了牧清寒全身的力气,卢昭的半边脑袋瞬间肿胀起来,方才那几下同这下相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看见牧清寒也是动了真火。

他骑在卢昭身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对方,从牙缝中一字一字的挤出来:“我警告你,莫走岔路!”

“这算什么岔路!”卢昭突然放声大笑,又神态癫狂的说道:“他置边关十数万百姓、将士生死于不顾,大敌当前,他竟先报私仇,残害忠良……就这样的杂碎,你还想让我对他三跪九叩,俯首帖耳,沙场冲锋的卖命不成?告诉你慎行,老子办不到!”

看着他赤红的双目,以及其中逐渐蔓延开的雾气,牧清寒张了张嘴,终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两人就这么僵持许久,牧清寒才如梦方醒,重新站到地上,十分艰难的说道:“忠烈,我知你苦衷,可这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不确定卢昭这么说只是为了撒气,还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做,可对于同样正经文举出身的牧清寒而言,他能想的却远比寻常武官多得多。

做皇帝,说来简单,可实际上却是难似上青天,便是寻常那等正常继位都有可能遭遇各式各样的阻力,若是谋朝篡位……

当年□□皇帝借民暴推翻前朝,实质上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也算正义之师。且□□登基之后,广施仁政,教化百姓,稳定政局,堪称一代明君,可饶是如此,继位之后还是被无数人骂为乱臣贼子,这罪名一直到死都没能洗刷干净。

更何况如今虽然太子昏聩,战火频发,可大部分百姓还算安居乐业,压根儿没有一点儿改朝换代的苗头。若卢昭果真一时糊涂举旗反了,根本不必朝廷镇压,恐怕除了两广一带,光是百姓都能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了。

再者夺位,哪里有不流血的呢?在边关打仗这一二年,牧清寒已经看够了生离死别,看够了血肉横飞,看够了悲欢离合,实在不想见自家骨肉同胞兵戈相向!

想到这里,牧清寒百感交集的拍了拍卢昭的肩膀,叹道:“明君难得,可将来继位的也未必就是昏君。若他当真昏聩,师公他们也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的,届时再另择明君便是了。”

卢昭听后,却是嗤笑一声,道:“另择?慎行,这会儿就只你我二人,你老实说,那几个皇子,可有干净的?”

“在权政中打滚的,哪里来的真干净呢?”牧清寒淡淡道。

自古以来,哪里有真无辜的皇帝呢?那高高在上的宝座啊,瞧着那样璀璨夺目,叫众人都心生向往,为此不惜父子相残、兄弟阋墙,殊不知都是用无数人的鲜血和尸骨垒起来的!

见卢昭兀自不服,他又加重了语气,意有所指的说道:“便是老子不中用,还有儿子;便是儿子也不中用,还有孙子,那么多人,总能选出一个差强人意的来。即便实在没得,难不成四阁老是干摆着好看的?”

他的声音不算高,语气也不算多么急迫,音调平静而舒缓,表情更是淡漠的如同在说今晚吃了什么一般,可短短几句话中隐藏着的,却是海一般多的信息。

卢昭不是蠢材,听到这里,两只眼睛里都像有了神采,当即一个翻身坐起,急切地追问道:“此话当真?”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大张,牙齿上面甚至还带着鲜红的血迹,可却那么渴望,那样急切的看过来,仿佛只要听到对方说一个不字,就能抽出刀来同归于尽。

牧清寒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这种事情,有什么真假可说呢?不过是能者居之罢了。”

卢昭听罢,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刚要起身,却又突然重重的强调了一遍:“事先说好,老子是绝对不可能奉他为君的!”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牧清寒一挑眉,弯下腰去,轻轻拨了拨帐篷中间熊熊燃烧的炭火,看着里面噼里啪啦蹦出来的点点耀眼火光,点头:“那是自然。”

非但卢昭不可能,就是牧清寒自己也不可能朝那人跪拜下去的!

背地里捅了自己刀子,险些害了自己兄长、妻儿、师长、同门,难不成还要让自己俯首称臣,心甘情愿的卖命么?

做梦去吧!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去两载, 大军终于付出惨烈的代价, 在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军事强国炤戎打残后凯旋。

归来途中,百姓无不夹道欢迎, 箪食壶酒, 拼命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和美酒来招待这些为了大家抛头颅洒热血, 马革裹尸的儿郎们。

进入开封的当日,万人空巷, 无数百姓都挤在大军回城的必经之路上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莫说位置舒服的两侧酒楼之上,便是道旁路边乃至某些旗杆上都爬满了人!生怕错过这一生一次的壮大场面。

作为本城名人,又是此次有功之臣的家眷, 书海的李掌柜本是竭力邀请杜瑕并一家人都去正位于开封城内的书铺二楼看的,可他却忘了杜家虽没有多少产业, 那牧家……

已是两年未见,可脑海中那个人的影子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 反而愈加清晰。

这会儿毛毛也快两岁了, 话说的更溜了,言行举止也更像个小大人,此刻窝在杜瑕怀中, 也随众人不住地往远处眺望, 又仰头问杜瑕:“娘,爹回来了?”

自从得知大军即将归来的消息之后,杜瑕欢喜的几天都没睡好,天天得空就跟儿子说道, 这会儿毛毛想忘了都难。

杜瑕心中波澜起伏,竟有几分紧张。

毛毛低头,扒开她的手瞧了瞧,惊讶道:“娘,热呀?”

杜瑕这才回过神来,意外发现自己的掌心竟然都出汗了。

旁边的何葭噗嗤一声,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傻孩子,你娘是高兴的。”

毛毛眨了眨眼睛,一张酷似牧清寒的小脸儿上满是茫然道:“高兴的流汗?”

众人哄笑不已,闹得毛毛越发迷惑。

何葭爱不释手的捏了捏他的小脸儿,笑道:“来,过来给舅妈抱抱。”

月前她也终于查出孕信,不知多少人都跟着松了口气,她也越发觉得是毛毛带来的好消息,因此越发疼爱这小子。

毛毛却不动,只是瞅了瞅她已经微微显怀的肚子,一本正经道:“舅妈带着娃娃呢。”

两岁小子正是爱玩爱闹的,又没个轻重,自打何葭有孕之后,杜瑕生怕毛毛无意中伤了何葭,就是一天三遍耳提面命。若非太小,舌头不大好使,这会儿小东西都能倒背如流了。

众人又纷纷笑起来,后头铺子里的下人也都赞小少爷机灵聪慧等。

“来了,来了!”

正说笑间,忽听外头靠城门的方向躁动起来,紧接着便有眼尖的人大喊出声。

这一声仿佛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巨石,欢呼声刹那间炸裂开来,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四周蔓延开去。

杜瑕不自觉的站起,一颗心砰砰乱跳。

她的眼睛直直看向城门方向,一时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

两岁的孩子便如同一颗正长个儿的大萝卜,生机勃勃,可却是不容辩驳的……矮。毛毛使劲踮着脚尖,也不过勉强将头顶梳起来的小小发髻顶出围栏,却哪里看得到!

他急的不行,忙用力扯着杜瑕的衣裙,急切道:“娘,娘,要看!”

杜瑕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竟把儿子忘了,也不由得一笑,弯腰将他抱起。

安全起见,基本建筑的二楼及以上靠窗位置都会修建围栏,而这些围栏往往能到杜瑕腰部以上的位置。而她在女子中已经算是高挑的了,保守估计,围栏高度应该在一米一上下。可如今的毛毛顶了天也就一米,也实在是难为他了。

又等了一会儿,欢呼声更盛,紧接着便有沉沉的马蹄声,杜瑕心跳一下紧似一下,喉咙竟有些干渴。

先是帅旗,再是几位将领,后面的是骑兵,再往后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则是步兵。

他们出征的时候,杜瑕来送过,而此刻回来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很明显,经历了一番血与火的考验,他们的眼神和步伐都变得更加坚定有力,浑身上下流露出来的锐气更是逼人,行走间,几乎撼动了整片大地。

百姓们开始欢呼,声响震天,当那抹熟悉的影子映入眼帘,杜瑕觉得自己眼眶发胀。

头一次见识这种场面的毛毛被彻底震撼,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张的大大的,老半天回不过神。

不知谁在他耳边说了句“快看,你爹来了!”

爹?!

如梦方醒的毛毛也跟着眺望,可无奈从这个角度看上去,穿戴一身铠甲、头盔的几位将士都是一般模样,任凭他再如何看也辨认不出。

这么多人,哪个是爹呀?

就在此时,却见杜瑕轻轻拉住他的胳膊,往打头阵的将军阵营中,指了指第二排中间那位身披明光铠,手持铁杆长/枪,腰板挺直,威风凛凛的将军,轻声道:“那个。”

是他,是牧清寒!

两年不见,他黑了,瘦了,却更精神了!

其实大军昨日便已抵达开封西郊,只是并未立刻进城,而是在外扎营,休整一日,待全员将士都将自己收拾干净,这才精神饱满的进城。不然从西往东这奔波一路,风餐露宿的,便是宋玉再世,恐怕也被折腾秃噜一层皮,算不得好看了。

铠甲残破的赶紧修补,来不及修补的就换一套新的;兵器折损的也是一般道理。甚至有人说其中几位将军用惯了的木杆长/枪不够威风,又一力做主,现不知从哪儿扒拉出来几根数十斤重的丈八长/枪,果然杀气腾腾……

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必要的仪式感还是要讲究的,毕竟一支看上去就疲惫不堪又风尘仆仆的大军强撑进城,远远比不上此刻雄姿英发、气势逼人的铁军更有威慑力,更能激发百姓们的热情与爱国之心,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民族自豪感。

呼声震天!

毛毛也盯着下面的牧清寒看了会儿,突然也扯开嗓子喊起来:“爹,爹!”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不禁心酸又好笑。心酸的是可怜这孩子都两岁了,如今连爹都没见过一面呢!好笑的却是,这会儿声音这样大,哭的笑的喊的叫的都有,莫说这么个小小孩童,便是前些年名动天下的吹笛圣手林大家狠命吹奏,下头的人也未必听得见。

然而就在此刻,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已经快行至牧家商铺斜前方的牧清寒竟突然抬头,刷的朝这边看来!

毛毛先是一愣,旋即欢喜的疯了,大声道:“娘,娘,爹看我哩,爹!”

一家三口六目相对,仿佛周围什么人、什么声响都不在了。

又过了会儿,跨在马背上的牧清寒随大军行至正下方,忽然冲杜瑕展颜一笑,又抬起胳膊摆了摆手,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现。

杜瑕泪如雨下。

大军已经过去,可已经瞧见妻儿的牧清寒却频频回首,恨不得将脖子拧断。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归心似箭。

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奢望,因为大军凯旋而归,虽然同样伤亡惨重,可越是这样,朝廷越要开摆庆功宴,对有功之臣一一犒赏。而牧清寒作为此次高级将领中最年轻的一员,自然是重点人物,说不得要面圣的,想跑都没法子。

待大军绕城一周,天也黑了,军中五品以上将领果然都被留在宫中。而身子一直不好的圣人竟也坚持赴宴,叫人抬了出来,又亲自一一接见了几名格外突出的将领,其中便有牧清寒。

对圣人,牧清寒的感觉十分复杂,虽然有点怨他养了一群爱惹事的儿子,几乎害了自己的亲人,可这位日薄西山的帝王确实待他不薄,几乎一手将他推到如今的地位。

先是钦点自己为武状元,又给予厚赏,并寄予厚望。后又力排众议,不仅许他出征,更破天荒的授予他这个年纪史无前例的高职位……

甚至可以说,便是早年死去的牧老爷,也未曾给他这样多的关注和关怀。

说句大不敬的话,牧清寒的确从这位垂垂老矣的帝王身上感受到了一点儿,哪怕是无意为之的混乱的长辈式关爱。

曾经的圣人意气风发,虽然是个偏文的皇帝,可到底双目灼灼,堪称明君,然而此刻,竟口歪眼斜,不能动弹,便是开口,也是含糊不清,半天说不得一句。

牧清寒突然就觉得有些酸涩,鬼使神差的在不该他说话的时候,低低的说了句:“您多保重身体。”

不光旁边伺候的两个太监,便是圣人自己都呆住了。

片刻之后,掌事太监偷眼看了圣人一眼,见他竟然并没有发怒或是任何不悦的表情,心下稍定,同时越发对牧清寒另眼相待。不光这种想法过去之后,又替他觉得遗憾。

圣人分明是极其看重这位小牧将军的,可惜的是就圣人这般模样……说句大不敬的话,谁知道还能撑多久呢?便是有心提拔,恐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更甚至新君继位,自然要提拔自己的心腹,如小牧将军此等明确入了老圣人眼的,恐怕……

要不怎么说最怕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呢?圣人自然不是美人,却可勉强称一句英雄。想当年,他是何等英姿勃发,一呼百应,可如今得了这病,非但要被迫将权势拱手于人——权利握在自己手中才是真的,哪怕让的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成!更有许多人这会儿就已经开始找下家了,打量他不知道么?

他做了一辈子皇帝,什么都知道!

曾经对他恭恭敬敬的孝顺儿子们也渐渐失去了耐心,竟连最起码的伪装也懒的做了,一点点在他面前露出真面目。

他不意外,可还是抑制不住的心凉。

朕,朕还是天子呀,你们,都是朕的儿子呀!

生病以来,众皇子一开始还愿意到他面前表现一二,可眼见着病情越发严重,便是天子也免不了容颜苍老、气味难闻,他们来得越发少了。

圣人甚至有些记不清上一回见到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之前?

哦,貌似小七中间来过一回,可具体是什么日子,他记不得了。

可就在此刻,他竟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臣子口中,听到了关怀的话!

他做了一辈子的皇帝,真心还是假意,分得清。

想到这里,圣人心中自嘲一笑,罕见地露出一点久违的欢喜,冲牧清寒点了点头。

瞧瞧,这就是朕看重的人!

忠君爱国,朕没有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