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人被揪出来之后登时引发众怒,当即被众人七嘴八舌骂了个狗血淋头,偏还有那等脸皮厚的死性不改,兀自梗着脖子死犟,说什么“左右你们家里都是做大官,还开着铺子,一年不知几万的银子,既有闲钱与这些穷鬼,便是再多出些也没什么要紧。”只把杜瑕并何葭等人气个倒仰。

这算什么狗屁道理?合着我们做善事还做出不是来了!

果然我穷我有理,我弱我嘚瑟的渣滓杂碎什么年代都有。

好在这些都只是个别案例,大部分的人还是好的。

有一位老妇人走投无路,背着高烧不退的小孙子跪求,治好之后竟又扛了一筐自家辛辛苦苦种的萝卜来答谢,引得杜瑕等人十分动容。

萝卜算是北方冬日里最贱最常见的一种菜蔬了,随处可见,卖都卖不上钱去,这一大筐一二十斤,恐怕也不过二三十个钱儿,可却已经是老妇人能给的最多最宝贵的东西了。

礼轻情意重,正是这些知道感恩的可怜又可爱的人,才叫杜瑕他们坚持了下去。

相国寺的主持知道后还特意送了些自家寺庙里做的豆腐来,杜瑕十分感激,收了之后也叫人回了些棉布,好歹算是点心意。

开封统共就那么大,几天足够一个消息传遍城内外,因此就连皇后并诸位皇子都知道了。

如今皇后因三皇子倒台而很有些名不副实,连最起码的宫权也被肃贵妃和祥妃并十二皇子生母萧妃三人瓜分,若非外有战事,内部朝廷不宜大动,圣人的身子又一日坏似一日,不然这会儿早就闹着废后了!

也正因为此,皇后更加需要做点什么事情挽回自己的名声。

听到善堂的消息之后,她竟也掏了许多私房出来接济百姓,果然有许多人念她的好。

只不过这么一来,皇后又进一步得罪了宫中其他嫔妃:

本来当初战事刚起,皇后就以节俭的名义大肆削减宫中上下份例,上到月钱,下到衣食住行各项供给,都少了将近五成。

想那皇宫之中也是水火两重天,可不管主子还是下人,谁也不乐意到手的东西少了。

原先得宠的早已过惯了骄奢淫逸的日子,如今骤然减了份例,生活水准直线下降,却叫他们如何适应?便是一直失宠的,日子本就过得紧吧,这会儿岂不是雪上加霜?

然而现在皇后竟又拼了命的装菩萨,众人自然不会叫她一人专美于前,说不得也要随着做做样子,更是肉痛……

好在大家早已是水火不容,面对面见了都懒得做戏,背地里更是恨不得在梦中掐死对方,虱子多了不愁捉,也不在乎这点儿新仇旧怨的了。

杜瑕没想到皇家的人竟然这么爱凑热闹,不管什么事儿都要来掺和一脚,只觉得牙疼。

不过很快的,她就知道自己还是疼早了。

好歹后宫嫔妃想借光蹭名声,还知道先送点东西来,最可恶的竟是素来贪财抠门的皇太子!

这厮竟只是打发人下了一道谕,不疼不痒的夸了几句,又赏了一个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卖不能转增旁人,还必须好好供奉,不得遗失不得有损的象牙如意,然后这善堂就成了皇室挂名的了!

口谕是特地挑了一个人多的时候下的,宣读完毕之后无数不明就里的百姓纷纷口头谢恩,只夸天家恩泽厚重,当今太子更是一位打着灯笼没处找的仁君,哦,当然如今还是储君,不过想必在不久的将来登基之后,也肯定会是一位明君。

一文钱投资没得着,便是布帛也没一条线,结果她们几个跑前跑后、投入数千银子,好容易才弄起来的善堂,转眼就分了一半给旁人!偏杜瑕还得强挤出几丝笑容,又掏了赏钱给黄门。

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当夜一回家,关上门便踢翻一张凳子,强压怒火的骂道:“去他娘的!”

杜河、王氏以及一同回来的何葭都被她的突然爆发吓了一跳,后者回过神来之后竟先跑过去将那柄象牙如意抱在怀中,隔了一丈远,十分警惕的劝道:“别气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生气不要紧,打砸东西也不要紧,可这如意是万万不能摔的,否则非但没功,反而要被治个欺君之罪了。

杜瑕刚要开口就被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逗乐了,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只得颓然坐下,一边喝水一边同爹娘讲了事情原委。

饶是杜河同王氏从山村爬上来,多么抠搜多么吝啬的事情都见过,也被皇太子这等厚颜无耻的行径惊呆了。

恁好歹也是一国太子呀,便是不拿现钱,从小到大各路人赏赐、孝敬的东西难不成还少了?便是指头缝里漏漏,挑些丢在库房里积灰没用的玩意儿丢出来,也够开封内外百姓吃一年的了!

晚上在唐芽家里吃过饭的杜文回来,也听说了此事,先当个笑话笑了一回,然后便冷嗤道:“他哪里还宽裕!早些年因没有外家支持,宫内也没人,产业不多,每年光靠那一点俸禄和下头的孝敬哪里够?故而这几年得了机会,吃相分外难看。今儿又要找机会同我说话,只叫我使了个借口同师公一同走了,便是不听,也知道必然又是要银子!合着是把牧大哥当成他的私库了。”

不管是收买人心还是如何,哪里用不到银子呢?眼下成败只在一瞬间,皇太子与二皇子的竞争越发激烈,各处的钱财花的也如流水一般。

杜瑕就问:“前段时间他抄了江南三家,我就不信他自己没私吞!怎的还这般贪心不足。”

“银子但凡进了口袋,哪里还有往外吐的道理呢?”杜文冷笑道:“如今外头便有任他取用的金山银矿,自然要先花旁人的。”

何葭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眼皮子忒浅了些!”

说完,就没好气的将那象牙如意往丫头怀里一丢,也觉得晦气。

那丫头堪堪接住,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双腿发软,赶紧小心的供奉起来,这才敢喘气了。

要命,这可是御赐之物,若是有个什么磕磕碰碰的,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见了自家人这般如履薄冰的样子,杜瑕等人心中越发腻味:

这算是皇太子故意的么?想也知道,宫中专门用来赏赐的如意肯定数以千计!若论名贵,紫檀等丝毫不逊色于象牙,且木头的还不容易摔坏呢!那个岂不更有诚意?

言归正传,杜瑕又想起来方才杜文说的,皇太子想要钱的事,心头一紧,忙问道:“那如何是好,难不成真要给么?”

若是给,实在不甘心;可若是不给,万一他又寻个什么名头给人穿小鞋呢?

牧家商号才刚开始恢复生机,远不到牧清辉出事之前的全盛情景,哪里禁得住第二波折腾!

“要我说,也忒贪得无厌了些,”何葭眉头紧锁的抱怨道:“早前不就已经给过了么,那边是了(liao)了的,哪里能蚂蟥似的吸一辈子血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把全部身家捐入国库呢,好歹也不便宜谁。”

谈话进行到这个阶段,已经远远不是杜河与王氏能跟得上的了,老两口很有默契的挪到隔壁暖厅里,围着暖炉剥花生,准备赶明儿油煎了下酒吃。

“不必理会。”杜文有些厌烦的拧着眉头道:“左右慎行不在家,我只装聋作哑便罢,我就不信他敢当着师公的面儿说这事儿。再者你们是女眷,便是他着实着急,也未必肯让太子妃拉下脸来主动上门要钱。最近你们就不要外头去了,不管谁的帖子也都推了,只说家中、善堂两头忙活,不得脱身,省的节外生枝。”

杜瑕和何葭都觉得有理,当即牢记在心。

*******

冬日的草原同夏季截然不同,原本绿油油一片的草皮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东一块西一搓的枯黄草根,亦或是连草根都没有而裸露出来的黑色土壤。

寒风似刀割,疯狂摧残着一切能摧残的事物,连远处原本曲线和缓的高山也耐不住,变得萧索且萎靡,光秃秃的黑色石块就这样大咧咧的露着,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风雨摧残下变得脆弱,最终化为砂砾。

太冷了,冷到根本没有下雨的可能,甚至连洁白柔软的雪花都成了奢望,水汽往往到半空中就成了冰冷而坚硬的颗粒,打在脸上啪啪的疼。

与炤戎的拉锯战已经进行到第三个月份,诚然炤戎已经快到极限,如今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可大禄将士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事实上在这一带作战,打从出生以来就生长在中原的大禄将士远比炤戎士兵承受着更大的压力:不管是气候还是饮食,甚至是光照时间和昼夜更替的差别,都让他们更加难以忍受。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咬牙坚持着,因为他们都知道,不能退!

能将原本心目中不可一世的强敌炤戎打残,依然是所有人无法想象的巨大惊喜,而如今他们倾覆在即,若不趁此机会斩草除根,只怕来日便会春风吹又生!

要么不打,要么就要将对方彻底打残,打死,让他们知道疼!

上到将领,下到普通士卒,每个人身上都添了许多疤。事实上,这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了,因为那些真正不幸的,早已长眠在这片陌生又熟悉的土地,甚至连个衣冠冢都堆不起来。

经历了长达十四个月的火与血的洗礼,这些原本稚嫩的士兵已经飞快地成长、成熟起来,他们的眼神中不再有迷茫和迟疑,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果决。

因牧清寒和卢昭率领的部众骑术出众,又都是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比一般将士更为灵活机警,此番便在一名向导的陪同下打前阵。

一行人已经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冷硬的冰粒在寒风裹挟下一次又一次打着旋儿的击打在身上,而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冰粒磕碰之声,以及马蹄咔哒咔哒踩在硬如磐石的地面上的磕碰声,就只剩下自己如牛一般粗野的呼吸。

冷,冷的仿佛连说出的话,喘出的气都会被瞬间冻成冰坨,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露在外面的眉毛、睫毛,头发,以及因为来不及修剪而越发蓬乱狰狞的胡须上都已经结了冰碴,若非朝夕相处的战友,当真谁也认不出谁。

又走了一段,前去探路的斥候奔回来,声音中带着几分欣喜道:“将军!前方发现敌军踪迹!约莫百人上下!”

牧清寒叫了一声好,确认没被发现之后,转身对部下笑道:“都同我去捉狼,捉了做几件狼皮袄子穿!”

众将士的笑声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不过丝毫掩饰不了他们内心的雀跃。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炤戎人逐水草而生, 世代居住在草原之上, 以狼为图腾,号称自己是狼的后代, 故而大禄便每每戏称斩杀敌军的行动为捉狼。

卢昭抖了抖缰绳, 略活动下已经僵硬的手指, 也笑着说道:“都把精神提起来,杀了狼咱们便同大军汇合, 也叫他们瞧瞧咱们的威风!”

如今大局已定,剩下的便是四处追捕这些小股溃兵。又因炤戎人性格凶猛,轻易轻视不得,便是这零零散散的几百人跑了, 日后也可能成心头大患,是以众人都不敢怠慢。

话音刚落, 众人便朝着斥候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上都事先绑了布片,虽然此刻也被冻得铁石一般, 可依旧比地面柔软几分, 马儿跑动的声音便被降至最低,不容易被敌军发现。

是夜,牧清寒率部众与炤戎一股溃军交锋,杀敌一百二十三人!

得胜本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他们这支分队赢了, 想必其他几支队伍也不会输。可等他们按照事先约定同大军汇合, 进到中军大帐时,却没能见到预想中喜气洋洋的场面。

因炤戎已经溃不成军, 苏强和朱元两人也已结束两臂开弓的双线作战,月初就碰头了。

苏强同朱元平日里就没什么交际,且前者又因为同圣人做了亲家而倍感得意,隐约有些瞧不上落魄的朱元。可偏偏圣人也不愿意苏家荣耀太过,毕竟比起如今孤苦无依又已经老迈的朱元来,势力盘根错节的苏家威胁更大些,因此此次出征,朱元为主,他为副,前者的职位和权势都要压过后者一头,这也是让苏强最不舒服的地方。

可如今未过门的媳妇非但没能进一步给苏家带来荣耀,反而几乎毁了他们的下一代,若朱元真有意对付苏强,只怕他早就完蛋了!

可饶是如此,苏强也简直要气的呕出血来,只得收敛,暂时同朱元合作,准备先好好打完这场仗,毕竟只有结结实实的军功在身,才好向上面提要求……

苏强都想好了,待到回京之后,看若是苏平当真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不回头,他也不必坚持。诚然儿子养到这么大不容易,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再找个小妾,生个儿子,然后记到发妻名下,这样庶子也就摇身一变成了嫡子,他们苏家的荣耀照样可以继续!

他是疼爱那个唯一的嫡子不假,可前提是对方得争气!毕竟儿子这种东西说来稀罕,其实也不算难得,只要女人多些,还怕生不出儿子么?

所以当曾经喜爱的儿子与家族前途摆在一处时,苏强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给自己想出了后路。

因一直有人出出进进,饶是帐篷里头燃着熊熊火堆,也没比外头温暖多少,可只要看着那跃动的火光,牧清寒就觉得仿佛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为防止有人偷袭,众人如今都是和衣而卧,出入也盔甲在身,而那些铠甲和兵刃都在过去一年多吸饱了敌军的血,行走间便有一股肃杀。

牧清寒的视线在包括朱元在内的几位主帅面上扫过,只觉得疑惑。

按理说,大战胜利在即,这些日子他们也陆陆续续斩杀不少溃兵,便是不得意忘形,也该透出洋洋喜气,怎的反而都是一副凝重的神色?尤其是自己和卢昭进来之后,不少人都不自觉的往他们这边瞧,眼神十分复杂,朱元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管是卢昭还是牧清寒,与朱元都是早在开封北郊大营处出来的交情,知道他不是无缘无故卖关子的人,对视一眼之后都有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眼见着朱元将几名军衔较低的将士遣出去之后,牧清寒终于忍不住出言问道:“将军,可是军情有变?”

朱元冲他们抬抬下巴,道:“坐。”

这位老将军本就年事已高,眼下又常年在外,越发鬓染霜华,可眼神却依旧通透凌冽,当真如一只随时可能出击的猛虎,便是苏强也需避其锋芒,不敢正面冲撞。

牧清寒和卢昭面面相觑,强压下心头不安,勉强坐下了。

就见朱元瞧了卢昭一眼,沉吟片刻,才吐出一个足以天翻地覆的消息来:

“南边乱了,两小国趁我大军北压之际,联合云贵两地叛军里应外合……”

卢昭早在听他说南边乱了的瞬间就在脑中嗡的一声炸开,旋即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站起,声音急切的问道:“可是我父亲他”

“还不确定!”朱元接道:“信报刚来,说月初就打了一仗,如今情况还未可知。”

话虽如此,可众人都知道情况不容乐观,饶是一贯爱同朱元拧着来的苏强也眉头紧锁。

卢老将军乃两广节度使,而两广同云贵相接,又南面临海,本就时常遭受海寇侵扰,如今骤然大乱,岂不是腹背受敌?

苏强手下一名副将当即拍案大怒道:“好个贼子!年前还哈巴狗似的进京上贡,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如今说翻脸就翻脸,简直混账!”

这个消息可算晴天霹雳。

当初圣人之所以迟迟不肯同炤戎开战,担心的其中一条就是怕南方邻国趁机发难,届时大禄承担不起南北双线作战。因此即便后来在何厉的舍命推动下主动宣战,也依旧防备着南方,只调动了开封内外驻扎的八成禁军,以及长江以北各地七成,另长江以南的三成禁军并厢军。

因两广地理位置特殊,堪称大禄南门户,故而当地不管是禁军还是厢军都一兵未动。

可大禄同炤戎开战之后,南方诸国非但没有趁机作乱,反而频频示好,年前更是积极派使臣进京朝奉纳贡,又狠狠的拍皇太子的马屁,好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

时间久了,朝廷不少人也渐渐放松了警惕,觉得既然对方都这么低声下气了,总不至于做出转脸咬人的举动吧?

且随着同炤戎战事的胶着,大禄也先后三次往北增援,而卢老将军也是顺水推舟,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规矩发挥到了极致,不管开封说什么都不听,依旧命令本地军队按兵不动,牢牢驻守。

然而谁都没想到,南方几国不是没有贼心,而是一直在潜伏,暗中等待最合适的机会!

眼下两广以北诸省正式兵力几乎十去七/八,剩下的也全都是战斗力低下的厢军,两广虽然依旧保持巅峰兵力,可毕竟基数有限。且因为周围省份兵力大多北上,一旦两广告急,便是求救都没有援兵可求!

另外,因为圣人在位时一直对卢老将军颇为忌惮,除了士兵数量没法控制外,其余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需要上面拨发的武器、装备、马匹甚至是军饷,都能拖就拖,能扣就扣……这就导致了卢家军虽然一直承担着整个大禄压力和风险都最大的把守门户的任务,可不管是装备还是待遇,都很尴尬的处在全国下游。

可以很不客气的说,长期处于朝廷这般明晃晃的打压和不待见下的卢家军之所以还能有如今的战斗力,几乎是卢老将军一个人豁出命去锻造的。

将不畏死,兵自然也不怕牺牲,一直以来,这些将士都是用大禄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热情和血性守卫疆土。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南部沿海和西北云贵约好了一样发起的进攻,这支百战之师再一次吃尽了因为武器装备匮乏落后的苦头!

卢老将军亲自披挂上阵,接连三次打退进攻,可饶是及时将敌军的武器收缴过来,他们的消耗也远远快过补充。

他不得不冒死上折子,命人八百里加急进京求援,皆因周围省份早已无兵可用,求无可求!

卢昭听后,心就凉了半截。

这些年他早就知道上头对父亲是个什么心思,且开封距离两广何止千里之遥,此番攻势来得又急又快,莫说内中龌龊,便是有心援助也未必来得及!

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指骨发出细微的声响,牙关几乎都要咬碎了。

父亲……恐凶多吉少!

不光两广告急,云贵两地也同样乱了起来。因两地地势复杂,匪寇丛生,更有许多反贼余孽隐藏其中,如今部分人同外贼联合,当真扰的民不聊生。

眼见着现有厢军根本不足以平复内忧外患,不光武官抱了必死的决心,许多文臣也于危难之际披挂上阵,意图以死报国!

贵阳知府韩凤小心的脱了代表知府身份的官袍,恭恭敬敬的叠起来,放到家中香案上,对着祖宗牌位磕了几个头,便转身取过随从手中的铠甲穿上。

一众亲兵都不觉眼眶泛酸,一个两个出言劝道:“大人,刀剑无眼呐,您又何必?倒不如小人们趁着夜色掩护大人杀将出去,一路往北,先去北地避避风头不迟!”

韩凤面不改色,戴好头盔,皱眉道:“说什么胡话,怕是往北的路上早已遍布敌军,哪里出的去!”

前几天他就将急报送了出去,若在往常,昨儿就应该有回信儿了,可如今便如石沉大海,他就知道怕是信差也有去无回了。

又有一人急道:“便是出不去,本地山多林密,大人也可上山暂避呀。”

“不要再说了!”韩凤夺了一把剑,拿在手中舞了两下,慷慨陈词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食君之禄,便应忠君之事,若一味逃脱,便是留得这条性命又有何用!若叛军败了,我作为一地知府只知躲藏,哪里有脸面见江东父老;若敌军胜了,我侥幸保命也不过是当个傀儡,岂不是猪狗不如的叛徒?读书人可以无傲气,但不可无傲骨!本官宁为玉碎,也绝不瓦全!”

说罢,他又环视四周,叹了口气,已经两日未曾合眼的脸上罕见的流露出几分疲态,道:“这话只是对我说的,你们,唉,你们若是想走,就趁这会儿还能走,赶紧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知道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即便自己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可其他人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与其强留,到时候自己内部乱起来,还不如这会儿就把想走的人遣散的,剩下的反而能破釜沉舟。

众人先是一怔,旋即响起高高低低的抽泣声,随即人群中一阵躁动,果然有几个人红着一张脸,哭着朝他磕了头,转身跑了。

又过了会儿,剩下的人便都先后跪了下来,哭喊着说要与大人同生共死。

“好,好好好!”韩凤大笑几声,满是唏嘘的看着自己已经遍布老茧的双手,颇有几分嘲讽的叹道:“世间一切当真有因果报应。早年我重文轻武,瞧不起武将,如今自己竟也要披挂上阵了。又说早先我哀叹老天不公,却叫我落魄至此,可若没有这些年的落魄,我又哪里能练出这一身力气!哪里舞得动剑!”

当初担任济南知府时,韩凤是实打实的文生,琴棋书画自然是精通的,可剩下的,也不过骑术略略过得去罢了。

后来他被发配云南,险些一命呜呼,若无牧清寒兄弟先后几次银钱、药材援助,又赌这一口气,反而激发了求生欲望,接下来几年也饱尝辛酸,从原先的仆从如云到如今的大事小情亲力亲为,韩凤也从原来高高在上的读书人成了半个亲民官,感触反而多了。

又因云贵一代多山,许多地方非但不能坐轿、乘车,甚至连马都不方便骑,若要深入民情,只能步行,久而久之,韩凤的体力自然也上去了。

为此,韩凤平日里也没少自我嘲笑,可哪里想到今日反而受益!

韩凤长叹一声,旋即抖擞精神,高举宝剑,喊道:“传我命令,封锁四边城门,除非有我手令不许开启,余者只许进不许出!”

说罢,转头招手道:“都随我上墙城!”

北方战事刚到守卫时刻,南方又燃起战火,很明显,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奇袭。

南方几个小国听着唬人,实际上能拿出来作战的士兵数量并不算多,且战斗力也不如炤戎那样彪悍,不然也不会为了捡这个便宜而连脸都不要了。

若发动的早了,大禄战斗力最为强悍的禁军依旧有很大一部分分散在全国各地,便是现场调兵大约也来得及,而自然行不通。

可若是动作太慢,等北方战事结束,大禄兵力回撤,自然也能重新将全副注意力投到他们身上!也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可能。

要的就是现在:

对炤戎的战事已近尾声,中部空虚,大禄经过一年多的作战,死伤无数,剩下的大部分兵力都压在北方,短时间根本不可能横跨半个国家南下援救!

只要他们拼一把,就有可能一口气吞下云贵、两广!

这可是比四个参战小国的面积总和都要大得多的土地,这样大的诱惑,根本没人能够拒绝!

然而横在他们面前的有个顽固的敌人:卢雍,一个不为本国掌权者信任和喜爱的死心眼儿的糟老头子!

可就是这个该死的糟老头子,竟死死镇守两广十载,只叫所有人都无可奈何。

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

南边乱了,朝堂之上也炸了锅,唐芽当场表示应该尽快派兵增援,并有许多官员附议。

而这个时候,皇太子竟犹豫了!

杜文知道若两广陷落,卢老将军必然不会苟且偷生,他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卢昭恐怕要发疯,因此也出列道:“殿下,军情急如火,等不得,我等在这里迟疑一刻,两广百姓便多一份危险,还请殿下速下决断!”

二皇子更是干脆要求领兵出征,直接将皇太子逼上悬崖。

而皇太子却用一种十分诡异的眼神打量着他们,沉吟许久才慢吞吞的道:“调兵一事事关重大,非孤一人所能做主,此事还需请父皇决断。”

“来不及了呀,殿下!”杜文步步紧逼道:“圣人有言在先,命四阁老辅政,太子监国,如君令一般无二,殿下!”

唐芽也顺势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面无表情,却没什么商量的要求太子发兵。

然而太子却始终死咬着不放,说这事儿他不能做主,便是唐芽已经明确的说一应后果都有他来承担也无济于事。

随后,太子便不听任何人说话,只下令“事从权宜,准卢将军就地征兵,并征集粮草、军械。”

命令公布之后,杜文没忍住,直接当着一众同僚的面跳脚大骂,骂太子误国。

他咬了咬牙,干脆一撩官服,就在宫门口跪下了。

见此情景,许多真正的忠君爱国之士不由大为震动,也紧随其后,纷纷跪谏起来。

皇太子听说后亦是气的破口大骂,直骂杜文是个榆木疙瘩,简直朽木不可雕!

冬日酷寒,跪谏的又有不少是文臣,天刚一擦黑就有许多人受不住了。原本众人还打算咬牙死撑,却不料唐芽亲自前来劝说,将人一一劝回了家。

杜文有些不明就里,被半拖半拽的上了车,一边打着喷嚏喝姜汤,一边很是不解的问道:“师公,为何阻我?”

正在闭目养神的唐芽微微掀了掀眼皮,轻飘飘道:“不等太子改变主意,你们已经被冻死了。”

开封的冬日绝不是说着玩儿的,就这些平日里马都骑不利索的老大人们,还跪谏呢,只怕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有人先把自己跪死了。

杜文被噎了一下,还是说了自己的考虑道:“太子不会这样傻,任由文臣死谏毁了名声的。”

唐芽有些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叹道:“生不如死,可好?”

杜文彻底无话可说。

太子固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些大臣硬给自己扣上一个不仁的名义,可他也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些让他掉了面子的臣子,若他们还继续跪下去,吃苦头是在所难免的。

甚至太子什么都不用刻意去做,只要稍微晚几个时辰再叫众人起来,顺便摆出一副大为感动的模样,就能顺势博得一个善于听取谏言的好名声!

而短短几个时辰,足够将一些身子骨本就不大好的大臣冻个半死!

虽然从未对任何人提及,可何厉出入大牢留下病根的事情,一直都是唐芽心底的痛,他绝不可能在眼睁睁的放任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唐芽眼中的悔意和痛惜只是稍纵即逝,他立刻就恢复了往日那种波澜不惊胜券在握的样子,已经被冻得不行的杜文并未察觉,只是杜文依旧有些担忧。

“可是师公,这样半途而废,会不会适得其反?”

唐芽垂了眼帘,也不解释,只吐出两个字道:“不会。”

确实不会,因为正等着给这些总是爱跟自己对着干的大臣们一点教训的皇太子在得知唐芽竟然把人都劝回去之后,立刻暴跳如雷,将室内摆设砸了个粉碎。

“唐芽,又是他,这老匹夫,孤同他势不两立!”

他确实是打的好算盘,可不成想唐芽竟然这样不按常理出牌,更可恶的是那些口口声声要死谏的大臣竟然真的就这么回去了!

若是再拖一会儿,等到他们冻得脾气都没了,自己稍微出去作态,必然做什么都事半功倍。

可如今这些大臣们跪了半日,太子纹丝未动,还是唐阁老亲自出面收拾场面,众朝臣被迫回家,形容憔悴、步履踉跄,简直让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事情断在这个不上不下的端口,世人非但不会说太子礼贤下士、擅听谏言,反而会觉得他顽固而不通情理,不然怎么会这样晾着这些可怜的国家肱骨,让他们白白的在寒风中冻了半天!

可怜见的,其中还有几位已经年近七旬,听说没等被抬上车就快晕过去了呢!

一时间,关于太子刚愎自用,自傲自大,听不进朝臣意见的议论飞遍全城,充斥在开封城内的各个角落。记住本站网址,Www.bikuge.Com,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bikuge.com ”,就能进入本站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两广节度使卢雍, 功勋赫赫, 以其子入京为质,为国镇守边关十余载, 毫无怨言, 不求回报。

然而, 皇太子想让他死。

不错。

早在皇太子百般推诿,始终不愿意在第一时间发兵援助时, 杜文就已经猜出了他的打算,然后全身冰冷。

本身卢雍在圣人当政期间俨然已经是刺猥一般,叫人无从下手,捧也不是, 打压也不是,最终只能使些小手段。

皇太子很清楚地明白, 假若真的救援及时,让卢雍逃过此劫, 自己为了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也必须为他加官进爵,或是大肆封赏。然而卢雍本就已经官居两广节度使,手握兵权, 威信深重, 若再往上,就只能封侯拜相,名副其实的功高盖主,放眼整个大禄也无人能出其右, 绝对是在世武将第一人。

对于他本人而言是如虎添翼,对百姓而言是顺理成章,可对皇太子而言,则是雪上加霜。

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军功累累的三朝元老更让人束手束脚的吗?

所以就在转瞬之间,皇太子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了一条毒计。

他自己也非常清楚,云贵及两广一带的情况确实非常危急,如果不立刻发兵,很有可能导致当地官军全军覆没,当然,卢雍……也必死无疑。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不必多,只需要两三日功夫,皇太子觉得自己就能达成目的。

甚至也不需要这么长时间,他完全可以拖到明日一早再发兵,外面看来也不算过分,然后援军在路上再稍微晚那么一天半日,届时即便到了两广,卢家军尚存,想必自己也能轻轻松松的给卢雍按上一个守城不当的罪名,进而顺理成章的削去他节度使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