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争了半天,吵得圣人头痛。他见唐芽自始至终都一言未发,等下面告一段落,才笑着问:“唐阁老如何看待?”

唐芽出列,也不多说,只道:“韩凤忠肝义胆,可堪大用,臣以为可为吏部侍郎,加封安远将军。”

吏部侍郎是从三品的文官,有实权,凭的是政绩;而定远将军却是从三品的封赏爵位,无实权,凭的却是军功,也算文武并济了。

众人一听,还要说什么,却见明宗已然点头称是,竟半点不改,就这么原封不动的封了下去,又道:“祖宗之法固然要守,但不可愚守,似韩爱卿此等为国分忧的好官,若不加以重用,岂不寒了天下义士忠臣的心肠?诸位爱卿也莫要一成不变。”

六月初,卢雍等人进京,卢昭和庞秀玉亲自到城门口迎接,等到见到没了一条胳膊的父亲从马车上走下来时,这个铁打的汉子到底是在外头泪雨滂沱。

二十年,父子二人整整分别了二十年!

再见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卢雍也激动非常,一把花白的胡须不住抖动,老泪纵横,观者无不动容。

入宫,面圣,卢雍得封南国公,庞鼎元庞老将军得封骠骑大将军,可世袭。

唐芽派去的十名死士,回来时只剩下三人,俱都伤痕累累,卢雍和庞鼎元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拼着不要自己的勋爵,也替他们各自争取了追封和活人的封赏。

明宗也知道自家父皇和兄长对这两位老将军做的不地道,这会儿再见了他们白发苍苍却依旧眼神坚毅的模样,也觉得热泪盈眶,十分感慨,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面为难,都应了。

次日,牧清寒夫妇、杜文夫妇都前去拜会,第一印象就是:正!

两位老将军虽然身量不同,容貌各异,可当你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当真会感受到一股宛如实质的凌然正气。莫说讲什么大不敬的话,只是自己心里有那样的心思,都会自动觉得羞愧。

见了之后,杜瑕突然就明白了,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顶着重重压力,分明知道自己几乎不会有好下场,还无怨无悔,毅然决然的镇守边关数十年!

这是他们的信念,深入骨髓的信念,他们傲然挺立于世的脊梁。

虽然断了一条胳膊,可卢雍依旧腰杆笔直,走路带风,站立如松,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勃勃英气,并不因为年老或是肢体残缺而有一丝一毫的减损。

众人落座后,闲话几句,卢雍竟起身向牧清寒作揖,唬的牧清寒和杜瑕夫妻两个都跳了起来,连道受不起。

卢雍却指着卢昭道:“我戎马一生,只剩下这么一点骨血,却也因为他老子的缘故,险些走了岔路。忠烈都同我说了,若非你时时在旁规劝,又干冒天大的风险与他谋划,哪里还能有今日我们父子团圆的美事?这一拜,你当得起!”

牧清寒听了,越发羞愧不已,只拽着他不叫他拜下去,又道:“老将军一生为国,乃我辈楷模,您一辈子都丢进去了,还不许晚辈舍命陪君子一回?若执意如此,没的说,晚辈只好也回礼,咱爷俩儿今儿就什么都不必做,只相互行礼便罢!”

说的卢雍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两位老将军和他们的亲兵、侍卫在开封休养了一年半,总算养的差不多了,便上书解甲归田。

明宗不允,两位老将军再上书,明宗再驳回……

如此三个来回之后,明宗知道两位老将军果然是铁了心的,且也有杜文等人在旁劝说,终究是允了。

紧接着,卢昭以战事已平,多年不曾在老父身边尽孝为由也辞去官职,携妻子庞秀玉一道返回阔别二十年之久的故乡。

离京那日,天气阴霾,上空飘着毛毛细雨,城外河边的柳树拖着长长的枝条,在细雨微朦中轻轻摇摆,显得是那样妩媚多情。

一行人都牵着马,后头跟着几辆车装着行囊家具,不知不觉就到了城门口。

越到分离,越加不舍,杜瑕只觉得眼眶泛酸,两只眼睛里的眼泪止也止不住,拉着庞秀玉的手道“大姐,我知你们也想家,便不敢再说挽留的话,可即便家去了,好歹也记着叫人捎封信来,莫要断了联系。”

庞秀玉那样洒脱的人,这会儿也泪眼模糊,只不住的点头,强笑道:“瞧你说的这话,自然是,自然是忘不了的。”

她生于南地,可也在开封一住二十载,在故乡生活的时间尚不如这里久远,哪怕来时并不情愿,可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早已刻入骨髓,哪里忘得掉呢?

几个男人也在那边说了许多话,牧清寒用力拍了拍卢昭的肩膀,重重道:“保重!”

卢昭笑了笑,往南看了眼,里面浓浓的思乡之情喷涌而出,却也夹杂着一丝留恋。

杜文从路边折了几根柳枝,递到众人手中,抱了抱拳:“保重!”

柳,谐音留,既表达了送别之人的依依不舍之情,也是一种美好的寄托,希望走的人不管到哪里,都能如柳树一般顽强而茁壮。

卢昭笑着接了,朗声大笑,旋即翻身上马,单手控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又饮了离别酒,这才用力一夹马腹,“后会有期!”

马儿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是回乡的路,当即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沿着官道疾驰而去。

杜瑕和牧清寒等人顺着马队离去的方向走了几步,抬手朝雨帘中渐渐隐去的背影挥手:“保重!”

人影渐渐地瞧不见了,现场只剩下细细的雨丝击打在伞面上的细微响动,一时安静的很了。

良久,杜文长长的叹了口气。

牧清寒用力眨了下眼睛,拉起杜瑕的手,笑笑:“走吧,咱们也家去。”

杜瑕也笑了,点点头:“好。”

是呀,家去,还有好多事情等着做呢。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历时四个月,我的第一篇古言小说完结啦!学到了很多,收获了许多,已经决定要继续扬帆前进啦哈哈哈!

接下来应该还会有几篇番外,然后约莫本月中旬左右就会开新坑,最晚下旬,《郡主,发快递!》,这次真的是一篇甜文,哈哈哈,男主角也绝对不会动不动就消失不见……是的,我承认,哈哈哈,我承认我的男主角存在感总是不及路人甲,也真的决心要改进了,么么哒!你们相信我呀~!

☆、第133章 番外【郭游】

郭游在返京路上就知道了京中发生的事情, 一路上心情都很复杂。

朝廷上改天换日, 什么人上位,什么人落魄, 这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也不在乎, 唯独一条却始终令他无法释怀。

师公离京了,而他甚至在半年多之后才知道。

对于魏渊, 郭游的感情极为复杂。

一方面这位师公确实对自己提携颇多,若无他的扶持,自己在仕途上不可能走得这样顺利。

另一方面,郭游也的确对魏渊, 以及依附于他生存的部分魏党成员的诸多做法很不赞同。

甚至在之前对牧清辉的问题上,自己也曾当众落了师公的面子, 自此之后,两人的关系着实疏远了。

可说到底对方对自己还是恩大于怨, 此次魏渊致仕, 必然不会再返京,不管怎么样,自己总该去看一看的。

于是回京复命之后, 郭游请了假, 简单收拾了行囊,径直去了魏渊的故乡。

看见下面的人递上了拜帖,魏渊愣了一瞬,随即将帖子放到一边, 轻道:“叫他回去吧。”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便是这远离开封的城镇,也早就听说了京中发生的大事。魏渊回来也有数月之久,大家都生怕恶了唐党,竟没一个要紧的官员、乡绅登门拜访,哪里还敢想象当年他回乡探望,知府大人都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的盛况呢?曾经显赫一时的府邸空前冷落,足可见世人见风使舵之狠。

过了会儿,管家亲自来回,“郭大人不肯走呢,说就在外面候着。”

当地远比开封还要偏北一些,此时正值深秋时节,虽不比隆冬滴水成冰,可等到太阳落山,北风一起,寒意入骨,也够人受的。

魏渊练字的动作顿了一顿,不自觉的回忆起当年这个年轻人也是这般倔强地立在自己门外。

他复又垂下眼角,轻轻道:“不见。”

魏党已然到了,新帝登基,今后唐党必然如日中天。这个徒孙本就受自家连累,身上带着洗都洗不掉的魏党烙印,全因与唐党的几个小子交好,兼之唐芽不是那等惯会迁怒的人,这才躲过一劫。

可魏渊却知道,唐芽大度却不代表他没有底线,能容忍一时,未必能容忍一世。之前郭游是魏党一员,与魏渊等人交好无可厚非,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可如今魏党已经败落,他若继续倚仗着对方碍于牧清寒等人的情面,不会轻易动手,继续与自己往来,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明摆着利用对方?饶是神仙也未必会无动于衷。

如今魏党第三代只剩下这么一棵还有无限发展可能的独苗,魏渊虽不指望有朝一日魏党能卷土重来,可也不愿拖累于他。

魏渊的管家本就是魏府的家生子,打小跟着他,如今也有六十载,哪里不知道主子的想法?当下也是百感交集,心中暗自感慨世事无常。

想当初他们家老爷何等风光,便是面对唐芽也丝毫不落下风,可如今,连个小辈远道而来都不敢见,何其凄凉!

终究不忍,老管家想了又想,还是软声劝道:“老爷,既然郭大人能顺利出京,千里迢迢的过来了,想必唐阁老也是暗许的,您不如就见上一见,想也没什么要紧。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啦!他孤身前来,又没处可去,难不成就在外头冻一宿,您就不心疼?”

魏渊略掀了掀眼皮,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什么时候话也这样多了?”

老管家憨笑道:“您不年轻啦,老奴也老啦,人老了,自然唠叨些。”

魏渊也不反驳,只是又缓缓的写了一行诗,这才说:“你再出去说一遍,说我不见,让他走吧!”

“老爷,您这又是何苦?”老管家叹息道。

“没什么比活着更要紧的了,既然都知道还活着,也就没有见的必要了!”

接到老管家传出来的话,郭游并不意外,他却也没走,只是很平静的道了谢,继续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没说话,却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一切。

老管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又进去了。

过了会儿,老管家手里拎着一件厚重的披风去而复返,递给他道:“唉,老爷也是有苦衷,郭大人,莫要怪他,这件衣裳且与你御寒,等会儿天黑了你就先去找间客栈住下吧!”

郭游道了谢,披了衣裳,脚下还是一寸未动。

老管家张了张嘴,摇着头进去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路边宅院的灯火一点点亮起,好似混沌中几颗孤鬼的眼睛。

起风了,果然冷得很,郭游紧了紧披风,只觉得两条腿渐渐没了知觉。

他用力跺了跺脚,不去理会附近行迹匆匆的路人们古怪的眼神,继续站着。

屋里已经摆了饭,可不知怎的,魏渊却觉得胃口全无。他望着桌上的白米饭,有意无意的往大门口的方向瞥了眼,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换成:“还不饿,先撤了吧。”

然后,便倒背着手去了书房。

夜深了,北风越发刮的紧,打在窗户纸上呜呜咽咽的响,听的人揪心。

老管家亲自进来加了一回碳,见自家老爷手里的书还是开始那一页,便故意叹道:“越发冷了,听说昨儿北街那头冻死了人呢!也不知今儿又要冻死几个。”

魏渊的眼珠动了动,没说话。

“瞧着天儿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呢,也罢,家里炭火足够,下上几尺深也不妨事……”

他好似真的已经年纪太大,唠唠叨叨的,动作也慢,不过是往炉子里添碳,却掉了好几回,几个碳球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将好好一块地皮都染了黑色,又赔笑说自己头昏眼花。

魏渊听得心烦,看的更烦,最后干脆将书用力往桌上一丢,恨声道:“罢了,罢了,你去瞧瞧,若那小子还在,就将他叫进来烤烤火,省的冻死了!如今你老爷我也穷困的很,哪里还有闲钱与他买棺材!”

老管家巴不得一声儿,闻言立刻头也不昏了,眼也不花了,立时麻溜儿的行了一礼,小跑着出去了,倒把魏渊给气笑了。

穷么?他是不穷的。虽然致仕,可并未抄没家产,这么多年来的俸禄、赏赐和下头人的孝敬,他都原封不动的带了回来,养几百号人百十年不成问题……

外头果然下雪了,稍后郭游进来的时候,头上、肩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片,魏渊看了,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

郭游进来,先解了披风,然后郑重的行了跪拜之礼。

魏渊不知什么时候又把那本书拿在手中,目不斜视的说道:“老夫不过一介庶民,那里当得起郭大人一拜?”

行完了礼,郭游才略有些艰难的爬起来,听了这话,竟笑了起来, “天地君亲师,师公受得。”

顿了顿,又胆大包天的说道:“若师公当真不喜,方才也就不会由着我拜下去了。”

这才是郭旷之呢,狂放不羁的郭旷之!

魏渊气笑一声,再次将书丢在桌上,待要开口,却见郭游面上冻得青紫一片,嘴唇全无血色,刚要发话,就见老管家端着一碗滚热的姜汤进来,笑呵呵的递到郭游手中,十分和气的道:“郭大人且趁热喝了,不然得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魏渊这会儿是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一个压根儿就不怕自己,另一个更是扯虎皮做大旗,拿着自己的东西卖好!

等郭游喝了姜汤,靠着炉火烤了一会儿,果然热热的出了一身汗。

一老一少就这么一个坐在炕上,一个坐在炕下,谁也不开口。

过了会儿,突然听郭游腹中叫了几声,魏渊瞧了他几眼,郭游却没半点不好意思的冲他一笑,挠头道:“头晌刚到就来拜见师公了,午饭晚饭都没吃呢。”

魏渊哼了声,叫人传饭,又懒洋洋道:“你巴巴儿的来了,不赏你一口两口吃的,回去说不得又要有人说闲话。”

一时饭上来了,却是一个砂锅炖的野鸡菌子汤,一道烩三鲜,一盘蒸鱼,两碟小菜,两碗米饭。

郭游也不推辞,坐下就吃,一口一口十分香甜,不多时一碗饭就见底,又大大方方的要添饭。

到了这会儿,魏渊倒真是有些不大明白,这小子过来到底是做什么的了!

不过对着这么个人吃饭,自己的胃口倒也好了不少,等回过神来,发现竟也吃了一整碗,自打致仕回来再没有这样好的胃口。

亲自带人进来收拾碗筷时,老管家见自家老爷的饭碗都空了,心中着实欢喜不已,待郭游越发的和气了。

饭毕,两人倒是略开了话匣子,不过也没说朝廷的事,也不议政,魏渊倒是随意抽了一本书,考较了郭游的学问,再晚了就将他撵到客房里睡去。

次日一早,郭游又在这里蹭了早饭,又磕了个头,说了保重,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管家亲自送他出去,回来时见自家老爷兀自坐在暖炕上发呆,也不敢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魏渊突然问道:“他来时可曾带了什么东西?”

老管家眨眨眼,摇头:“不曾,就是空着两手来的。”

魏渊却突然生气了一般,低声骂了句混账小子。

老管家就笑了,在一旁道:“老爷又说气话了,他才多大的官儿?才当了几年?能有甚么?退一万步说,便是带了,难不成老爷就稀罕不成?难得到了这会儿,还有这样一个赤子心性的孩子,不计较厉害得失,千里迢迢的跑来看您,偏您又爱拧着。”

话没说完,魏渊就瞪了眼,将他轰了出去,只嫌弃聒噪。

不过两个月之后,又快过年了,开封却又有人来送了一车东西,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不过些柔软细腻又保暖的上等好料子,鸡鸭鱼肉并各色蔬菜瓜果的干儿之类。

魏渊老家十分靠北,肉食倒罢了,到了入冬,瓜果菜属竟难得的很,这礼送的也很是贴心。

魏渊没问是谁送的,不过又嘟囔了一回,当天又满脸嫌弃的叫人用刚送来的瓜菜干子炖了半只兔子……

☆、第134章 番外二 当兵也要读书

牧清寒准备下场。

听他在饭桌上丢出这个决定, 杜瑕愣了愣, 到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只是有些好笑的问道:“如何突然就想了呢?”

原先先帝在世的时候催了他好几回, 总是百般不情愿, 如今二人的次子牧榑, 乳名木木的都过了周岁,也没人再催了, 怎的突然就又重新起了这个念头?

旁边,他们的长子正坐在一张特定的高背小椅子上埋头扒饭,因才不大到四岁的小子,使筷子使的并不灵便, 如今还是用勺子,中间也偶有饭粒菜粒掉落, 成了漏网之鱼,迫使他不得不腾出手来帮忙, 饶是这么着也时常吃得嘴边都是痕迹。

木木才一岁出头, 刚刚断了母乳不久,这会儿却也已经能吃不少辅食了,也得了一张小凳子, 跟兄长一般自己吃饭。

不过比起兄长的游刃有余, 木木就有些顾东顾不得西,勺子基本上是摆设,要么还得乳娘投喂,要么自己伸手抓着吃, 一顿饭下来堪比打仗。

偏这小子事事都爱与兄长看齐,看人家会走会跑啦,他也跌跌撞撞地要跟着;看人家吃饭能坐着,有自己的碗,他也非要;看别人都有自己的筷子,又眼热,哪怕拿着一个只在手中挥舞玩耍也不能落空,时常叫杜瑕又好气又好笑。

奶嬷嬷先前还心疼,说这对夫妇怎的能狠下心叫这样小的孩子自己吃饭?养活孩子不容易,谁家有个这般聪明伶俐健康活泼的小子不是百般疼爱?吃饭喝水,恨不得都一群丫头婆子追着跑着的伺候,哪里有直接丢开让他自己上手的。不说旁的,孩子的肌肤这样娇嫩,那些勺子叉子和筷子那般的硬冷,一不小心弄坏肌肤可如何是好?

可到底是人家的孩子,见两个主子都不反对,她这个当奶娘的也不好说什么,可到底暗地里心疼了好几回。

不过时候久了,奶娘也瞅出门道,发现这位小主子还真是不大用人操心,莫说叫人撵着喂饭的情况从未发生过,到了点儿他自己就会乖乖要吃的,胃口竟是好的很。偶尔有几样不大爱吃的,也都让夫人哄着吃下去了,久而久之也不挑食了。

若说起养孩子,最头疼的是什么,孩子不懂事哭闹,当属第一,可排在第二位的恐怕就是吃饭了。眼下日子好过了,谁家的宝贝疙瘩不是千娇万宠的,恨不得把能拿到手的最好的东西捧到跟前?但凡有一点不如意,自己当爹娘的就先疼痛起来,于是孩子越发娇惯了。

自家老爷夫人那都是大禄朝有名的人物,若是养出个衙内来,当真一点儿不稀奇。可难不成这就是读过书的武将和寻常官宦人家的不同?两位主子虽然疼爱小主子,可并不娇惯,在这儿当了三年多的差,奶娘几乎日日都见夫人教导儿子,便是老爷回来了,也不过是多个人罢了,虽从未见着打骂,可要求着实比一般学里的先生都严厉。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小主子年纪虽小,可已经识得许多字,会背许多诗词,偶尔还能头头是道的说出许多典故来,十分讲道理。更别提基本的礼仪,连逢年过节宫里出来的太监、嬷嬷都挑不出错来。

奶娘每每思及都十分惊异,越发觉出主人家的不同来,在干好本分的同时,偶尔还琢磨:想来小主子日后也有大出息,若能想办法求个恩典,将自己的孙子接进来,哪怕跟在身边跑个腿儿呢,也算是造化了……

不过随着小主子渐渐长大,又有了一位二少爷,瞧这长的也是十分得人意的样儿,跟奶妈有相似想法的人不知凡几,竞争竟是激烈的很。可瞧着老爷太太这会儿一点儿口风都没露出来,谁也不敢先自作聪明的触霉头,只是暗中越发收敛自己,对的子孙也要求严格了,希望来日能被选上。

牧清寒伸手摸了摸桌边长子的脑袋,笑道:“这两年的事情渐渐的都做完了,我竟清闲的很,也不大好往军营里去,只闲的慌。明年他就要正式启蒙啦,我不如重新下场,也好与他做个表率。”

毛毛抽空从饭碗里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小仓鼠一般飞快的将嘴巴里的饭粒嚼尽咽下去,一本正经的问:“父亲,何事?”

牧清寒笑了笑,没说自己只是看着毛茸茸的,想摸了,便伸手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道:“莫要挑食。”

“儿子没挑食,”毛毛忙替自己辩解道:“要一口饭,一口肉,一口菜,而是才刚吃了菜,要吃了这口饭,再吃了这块肉,才好吃菜。”

瞧着这小胖脸儿上严肃认真的模样,牧清寒和杜瑕都笑了。

小小年纪,做事确这般有条理,着实不易。

牧清寒点点头,又替他舀了一点鱼汤:“好是为父错怪你啦,喝口汤,别噎着。”

毛毛又认认真真的想了一回,这才乖乖喝汤。

偏偏那头的小子瞧见了,又唔理哇啦的乱叫开来,含糊不清的嚷着:“爹,汤!哥哥,汤!”

杜瑕捂着嘴直笑,道:“你儿子嫌你偏心呢,快也与他一碗。”

在边关呆了几年的牧清寒到格外喜欢这种小麻烦,当即也摆了一只小汤碗在次子面前。只不过他到底还吃不了许多,没得祸害了,只是轻轻的舀了一个碗底儿糊弄过去。

木木这傻小子哪里知道这其中门道?只一味傻笑,毛毛看的也乐个不住。

牧榑,榑,神树,日出之所,可见牧清寒对这小子得期望之高。

看着长子这般聪慧懂事的模样,再瞧瞧次子也那般聪慧活泼,牧清寒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越发觉得自己该给他们好好做个表率。

刚做上太尉的那段时间,他又是帮将士们争取权益,又是重新招募士兵、整肃军容的,当真是忙的脚打后脑勺,一点闲的功夫都没有,觉都不够睡,自然兴不起什么重新考科举的念头。

可眼下手头的事情都忙完了,他位高权重,利于禁军之颠,却反而不好轻易往禁军里去,就算不怕上头忌讳,也不好叫下面的高级军官以为自己越俎代庖,抓着权利不放。

如此一来,他能干的事儿还真是少之又少,不过几个月就觉得闲的发慌。

太尉大人要重新下场考科举的消息传开之后,几位极有可能在明年的考试中成为主考官或是评卷老师的官员都觉得压力倍增,心里发苦。

您已经做了这么大的官儿啦,身上还有爵位,儿子都两个,老老实实的过日子不好吗?干什么非跟自己过不去,要吃恁大的苦呢!

且不说到时候监考老师面对一个比自己大出好几品去的当朝权臣,能不能做到心静如水,后头那些阅卷老师更是苦不堪言。万一认出你老人家的字儿来,要是您的文章做得好,顺利成章的过了也就罢了,万一做的不好,到底叫人家给过还是不给过呢?

别说什么认不出来的话,字如其人,一堆的文生里边儿冷不丁出来一个上过战场的武将,那铺满整张卷子的杀伐之气……若是认不出来才是瞎子呢!

愿意上进是好事,他们家又不是考不起,读不起,杜瑕自然是支持的,想日后父子三人一块儿读书,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最基本的榜样,这话当真一点都不错。

原先牧清寒每日早起练武,毛毛见了也有样学样的拿着一杆特制的棍子跟着在旁边比划,摆动一下胳膊腿儿。倒有一群人跟着,生怕他弄伤了自己。

如今牧清寒重新开始用心读书,且不说已经开始准备启蒙的毛毛,就连说话还是三两个字一组往外蹦的木木看了也跟着瞎闹腾,吵吵着要了一本儿画册,装模作样的坐在父亲和兄长身边翻看,自以为得意。

这也就罢了,哪知过了大半个月,牧清寒突然又说光自己读书不管用,还得叫军营里的将士们也都读书识字。

“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归根到底,士兵地位低下,叫人瞧不起,同他们不读书不识字有很大的关系……”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还有那士农工商的工种排序,足可见读书人地位之高,亘古不变。

而细细追究起社会各阶层对于士兵的贬低评论中就难发现,诸如粗俗、粗鄙、武夫之类的词汇占了绝大多数。诚然这里面绝对有部分人刻意抹黑的缘故在,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受教育程度偏低,甚至是完全没有接受过教育,是最普遍军人中的现实。

不要说出口成章了,绝大多数的士兵连最起码的识字都做不到!

这样一来不管是在跟文晨的斗智斗勇,还是想要治理国家方面,他们就占据了先天弱势,时常被人打压的抬不起头来。

就在前几天牧清寒读书时突然就想到了,哪怕自己考个文状元,外面的人最多对自己评价高,说他文武双全等等如何如何的,可就整体的军人层面来看,并没有什么用处,反而越发显出下面人的不堪来,而这绝对不是他的初衷。

说到这里,他越发兴致勃勃,当即把自己的初步打算说了:“眼下四面都没有战事,将士们的日子也松快些,除开训练,其实每日都能剩下许多时间。往常他们不过是打打闹闹混过去,甚至有些管的不严的军营还会任由那些士兵出来作乱,甚至是嫖~娼,越发不上进了。远的不说,老这么下去,哪里有好姑娘肯嫁呢?成家更加困难。”

杜瑕听了直点头。

在战争期间,军人死亡率高,平常人家不愿意嫁,有情可原。可是和平年间还是这样不走俏呢?归根结底,跟时下当兵的名声不好有很大的关系。

粗鲁、粗俗、粗鄙,不解风情等等诸如此类的不好的词汇,都曾经被用在将士们身上,而其实他们恰恰应该是最可爱的人。

想要改变这种现状,单纯的靠营造舆论态势,完全不可取,因为老百姓也不是傻子,就算你吹破天,难道人家自己不会看不会听?

牧清寒面上带些兴奋的说道:“我知道许多士兵年纪大了,再讲读书识字的是有些难,到不必强求,只是还要循序渐进地坚持下去,只叫他们先从自己和身边人的姓名,官职籍贯,兵器等等最常接触,也最简单最容易记住的开始,哪怕一天只记一个字呢,不必太久,三、五年之内必定有起色!”

“这个主意好。”杜瑕拍手叫好,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若果然能成,实在是造福后世的好事。”

说办就办,牧清寒又仔细的想了几天,将各种细节都周全起来。杜瑕也在旁边出主意,比如说对于进步特别巨大,或者是表现特别出突出的将士给予口头的当众鼓励,这种没有实质的鼓励,对于本就有些争强好胜的武人来说,最有用不过。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当然,光口头儿的只能起一时的作用,比不得实在的东西有劲儿。这事儿到底是咱们提议的,也不必动公款,只一个季度自掏腰包奖励一番也就是了。若是圣人果然有心,也就会主动表示,若真没那个意思,咱们巴巴儿的跑上去要钱,反倒没趣儿。”

牧清寒是公子哥出身,自然更做不出那种伸手问人家要钱的事,当即点头:“你说的很是。”

口头鼓励固然有效,可是未必能坚持长久,毕竟对于那些人来说,有认字的功夫还不如出去打两套拳。可一旦中间加上实实在在的银钱或者是衣裳布匹食物之类实用的东西,那效果必然截然不同。

饶是有牧清寒坚持“国无兵不强”,又努力活动,如今众将士倒是没怎么被人克扣俸禄,之前欠的俸禄和抚恤金也都补齐了。甚至他还趁着新君登基要施恩的当儿,死磕着给大家都涨了一点俸禄,可想要彻底改变生活状态,是个漫长而久远的过程,如今底层武官和士兵的日子依旧不大好过,因此实际财物的奖励就至关重要。

他牧大人不缺银子,便是再多几个儿子也养的起一辈子,哪里舍不得这点付出呢?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整个开封都跟着抖了三抖,引发的轰动远比牧清寒本人要重新参与文举考试要大得多。

毕竟他本来就是文举秀才出头的,而且当年还因为名次相当靠前被推荐到府学读书,后来才出乎意料地去考了武举。甚至进入朝廷之后,先帝对他也十分器重,时常督促,叮嘱他不要放弃文举考试,因此这会儿他再重提旧事,大家也没觉得多么意外。

不过你自己读书就罢了,好歹还靠谱,可如今又呼啦啦地要拖着下面那一群两眼一抹黑的莽汉念书,这算什么事儿!亵渎圣贤吧!

甚至就连杜文听后都呆了半晌,下朝后直接抓着他问:“你当真下定决心了?”

牧清寒反问道:“怎的,你也觉得我是在玩笑?”

杜文挠挠头,又摇了摇头。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对彼此的性情不能更了解,他深知对方不是个会所胡乱说话的人,既然已经说出口,就必然是下定决心,不会轻易更改的了。

可问题在于,这事儿,他难办呀!

让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去打仗,他信;去杀敌,他信;哪怕是去造反,他都信!

可是读书?识字?

杜文本能的就把自己的一张脸纠成一团,真是不敢想象。

他不是嘲笑牧清寒痴人说梦,甚至对方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下了这样的决心,他十分佩服。他在意的是外面的人会怎么看?

这事儿的难度实在太大了,简直不亚于训练后宫的宫女去打仗,一时半会儿见不到成效不要紧,杜文怕就怕永远见不到成效,那么自己这个妹夫加好友就要成为全国上下的笑柄,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啦!

甚至在他来之前,王氏还有些抱怨,说这姑爷看着挺稳重,没想到也有点不着调。都这会儿了,仗也打完了,官也升了,儿子也有了两个,钱财不缺,你安安分分的过日子不好吗?偏偏要这么折腾,一个闹不好可就是往人家手里递把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