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心中最觉得奇怪,今天老爹是怎么了,废话恁多。他不知道老爹今天正被明哲明玉的孝敬鼓舞着,中气大盛。

明成唯一不奇怪的是,事情一议论完,明玉便救火一样的告辞了。这才是她一向的风格,与亲人团聚视若受刑。

苏大强被明哲关进浴室洗澡,明哲自己掐着时间打电话回家给吴非的时候,明成悄悄问朱丽:“有没觉得爸今天特亢奋?”

“有,天南地北的事情都要扯来说说,原来他懂不少呢,英语也会说。”朱丽说话的时候忽闪着大眼睛,虽然她的眼睛因为那么爱她的婆婆去世而哭肿,可一点无损她的美丽。

明成看看明哲没注意着他们,悄悄跟朱丽道:“看来爸是大器晚成。”

朱丽差点笑岀声来,忙用手捂住,今天什么日子啊,怎么能笑。但“大器晚成”这个词用在公公身上,实在是无比滑稽。明成眼睛里也是小小火星飞舞了一下,随即收敛进去,一脸严肃,顺便干咳了一声。朱丽瞧得明白,抬腿踩了明成一脚,扭身进去主卧。两人一向打闹惯了,即使今天非常时期,可手脚还是不听使唤。

待得明哲打完电话,明成便上去道:“哥,那张床平时妈来的时候妈睡,你不会……”

明哲道:“我没忌讳。不过床上还没被子呢。”

明成“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脑袋,他从来就是粗心。

待得明哲最后洗完澡到客房睡觉,却见父亲神情忧郁地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还没躺下。明哲上前关切地问:“爸,想什么了?别担心明天的事,今晚先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好了。现在是你的身体最重要。”

苏大强看看明哲,又看看刚被关上的卧室门,还是忍不住跳下来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细缝往外看了看,才回来招呼明哲坐到他身边,轻声道:“你妈和我存下一点钱,不多,都在这里。一本活期是我的退休金卡,一本活期是你妈的,这些是国库券和定期。我不能放在明成家,会被明成拿去。你说我该放哪里才好?我总不能这几天进门出门都带着。”

明哲翻了翻里面的数字,不多,才两三万,不由奇道:“明成过得不错,他会要你这些钱?爸你别把明成想得太坏,他这人大大咧咧,本质不坏。”

苏大强又看一眼门,俯身贴着儿子耳朵道:“明成毕业后一直挣得多花得更多,每个月钱花完了就老实了,回家来蹭饭吃,你妈见了心疼不过,肯定塞给他一千两千的救急,从没见他还过。我们这些钱是好不容易存下来的,这要被明成见,哪天钱花完了还不打我这些钱的主意。他这房子还是我们岀钱买出钱装修的呢。”

明哲听了真有点不信,但细想一下,又不能不信,爸一身破衣烂衫,明玉都看不下去给他买了新的,他们那么节约至今才存下两三万,钱能到哪儿去了呢?妈以前打电话从来都说明成花好朵好,今天送她什么明天送她什么,原来小恩小惠,羊毛出在羊身上啊。妈是十足的报喜不报忧。他想了会儿,才问:“明玉问不问你们要钱?”

苏大强道:“明玉上大学后就不用家里一分钱了。但也不给家里一分钱,连家也不回,回来就跟你妈斗嘴。”

明哲沉着脸又想了会儿,道:“家中怎么好好的房子换成一室一厅了?明玉回家时候,爸住客厅?她干吗与妈斗嘴?今天看明玉不像妈说的不讲道理啊。”想到吴非常说妈肯定亏待了明玉,他又补充一句:“妈一向不待见明玉,是不是太亏待明玉了?”

苏大强觉得这些事都是老婆做主意干的,与他无关,说出来也没什么,所以实事求是,理直气壮地说了。“明玉为了当年你妈做手脚把她保送进那所大学读书,就开始跟你妈拧上了,不肯再用家里一分钱。后来你妈想在朱丽面前挣面子,把客厅里明成的床搬进卧室,把原来明玉的床拆了,好好整岀一个客厅来,明玉回来没地方住,以后就连回都不肯回了。后来为了给明成装修钱,我们换成一室一厅,反正明玉也不会回来住。你妈说起来很生气,她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你们两个读书已经花销够大,明玉再去外面读书,我们还怎么供得起?房子不装修好了,明成怎么娶得到朱丽?明玉都不知道顾点大局,一心只为自己考虑。我们做父母的容易吗?现在她生意做做,嘴皮子练出来了,回家吵架你妈都说不过她,每次回来每次吵,还不如不回清静。”

明哲都还是第一次听说家里发生过那么多事,妈从来没在信里电话里提起。今天听父亲简略讲来,只觉匪夷所思。如果爸说的不假,明明是妈偏心得视明玉如无物,还说明玉不顾全大局,简直是倒打一耙了。原来以前都是他听信妈的一面之辞,反而是吴非旁观者清,早透过现象看本质,摸清原因了。也真没想到,明成还真能伸着手问父母要钱,他拿得下手吗?

苏大强见明哲沉着张脸不语,心里害怕,也不敢说话了,偷偷挪开一些,怕明哲的怒气放射到他身上。明哲感觉到身边有动静,斜眼看了父亲一眼,看到父亲眼里的畏惧,才想起是自己把父亲吓着了,忙揉揉脸,企图缓和一下气氛,对父亲道:“国内银行有没有保险箱业务?有的话明天办完事情你去做一个,把票证都放进里面去。不过这么说来,你住明成家,方便吗?他们管自己都管不过来,能管你?这儿事情一完,你赶紧去排队等签证,早一天到美国是一天。”

“万一签证签不出呢?”

明哲叹了口气:“签证先办起来,明成这儿你也先住着。明玉那儿,我们都有脸住进去吗?爸,你真不敢回家住去?”

苏大强一说又来了眼泪,摸一把眼角,轻声道:“白天太阳晒着还好,晚上我都不敢睁眼睛,我真怕啊。家里如果还有个人还好,可我们家那么小,还住得下别人吗?再委屈,也只有在明成家里蹲着了,起码晚上有人。

明哲拿胆小的父亲没办法,只有耐心地问:“那你想叫谁来作伴?”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敢一个人回家。”

明哲想了想,不死心地再问:“要不换个房子你就不怕了吧?”

苏大强眼泪如瀑:“我不敢一个人,我不敢一个人……”

明哲一声叹息,看来只有另外设法了。他出国多年,对本市行情不熟,即使再有想法,明天也得与明玉商量了再定。下意识地,他没把明成考虑进商量的人选中去。

仪式上,虽有苏母的姐妹妯娌哭得抑扬顿挫,成调成曲,但大家心里公认场上最有良心的是明成夫妻,瞧这两个人,小夫妻扶持着泣不成声不说,那媳妇儿还哭得站都站不稳,虽然都没像老一辈那样哭出声来哭岀调来,可一脸悲伤至痛,那是怎么都作不出假的。

明哲一直扶着父亲。苏大强真是行同疯狂,上来就拿头往上面撞,明哲一个人都不够,还要另一个亲戚一起抱着才行。唯有明玉一个人双手插在大衣袋里远远站着,仿佛她参加的不是母亲的葬礼,而是帮人过来尽尽礼而已。所有亲戚朋友都说,果然冷心冷面,不是个东西,看来这年头只有这种没良心的人才能发财。

明玉只在最后时刻脆弱了一下,但她走了出去,走到外面让冷风吹着,将发热的眼皮冷静下来,将欲流的眼泪吞回心里。这滴眼泪,她不打算流,最主要的是,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流给他们看见。她不需要用眼泪证明什么,但需要用没有眼泪证明什么。别人说人死为大,天下无不是的母亲。对,她可以因为死亡而宽宥她的母亲,但是她不会爱她的母亲,也不打算不希望不想让人错会她会爱她的母亲,她在这个问题上立场坚定,旗帜鲜明。

明哲扶持着父亲送完客人,打量全场找不到明玉,心中很是不满。母女虽然行同陌路,但是明玉这么表现,太过了点,害的其实是她自己。而明成夫妇看着却让人心疼又敬服。一身黑的两个人坚强地站得笔挺,向每一个告别的亲朋好友欠身致谢,让所有到场的人感受到,苏母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四个人办完手续领了骨灰盒出来停车场,才看到明玉竖着大衣领子斜坐在车头,一手手机,一手香烟,正忙得不可开交。四人心中都很是哀恸,看到明玉如此不当回事,眼中不约而同流出愤怒。明哲本来还想与明玉商量如何安置父亲的事,见此无话可说,拍拍车头提醒明玉他们已经到场,然后说了句:“明玉,你忙你的去,我们回家了。”

明玉没有即时回答,又对着手机说上几句,才结束通话,却对着朱丽道:“你今天的姿势,让我想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杰奎琳·肯尼迪。”

明成听明玉的口吻不无讽刺,不由怒气冲顶,“你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寻我们开心,你还有良心吗?”

“我有没有良心,你没资格评论。至于寻你们开心,你配吗?”明玉冷着脸,满脸都是不屑一顾。当时她看着明成夫妻恸哭时候就想,这俩人跑了一个米饭班主,如此伤心总算还是有点良心。

朱丽哽咽着道:“何必呢,对我们有怨气,何必拿到今天来现?很标新立异吗?”

明玉冷笑:“你不觉得今天是很好的机会吗?大哥,没事我先走,你什么时候需要用车,打我手机。”

明成也是冷笑:“那么,谢谢您大驾到场。”

明玉依然冷笑:“苏明成还轮不到你代表苏家说这句话。”

“对,你最配。仗着有几个臭钱撑腰杆子。”明成火了,还是朱丽伸手抱住他不让他冲动。

“很可惜,你有本事也拿出那几个臭钱来,你有种别问家里伸手要臭钱啊。我说你不配就是不配,论对苏家贡献,论为苏家牺牲,你排最末尾还是看你有苏家血缘份上。你敢扪心自问?”今天明玉看着明成在被他榨干的母亲面前假惺惺博取同情,眼里真是看出血,这等功力,拿去演戏多好。偏生又一副姿态好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上流,她偏要揭他们的短。明玉吵起架来语速跟机关枪似的,别人插嘴都休想。那架势,让朱丽不由得想到菜场小贩的手段。

“都少说一句行不行?回家去吵行不行?别让人看笑话行不行?”明哲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介入。

明玉将烟蒂往地上一甩,冲明成冷笑:“看大哥面上,放过你。”

明成顿觉一腔热血从心口冲上颅顶,挣开朱丽的阻挡冲上前去。明哲一看不好,忙将骨灰盒往车顶一放,冲上去拉住明成大衣,手劲使偏了,手指被扯得如折断般地痛。但他还是顺势上去抱住明成,推着明成往回走。一边扭头对明玉喊:“明玉,你回去,自己回去。”

明玉倒没想到明成会动武,愣了一下,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咬牙发动车子就走。她匆忙中没看见车顶还有一只骨灰盒,朱丽却是看见,打着招呼要她停车。她压根就不想理朱丽,发动车子就“轰”一下加速到最快,扬长而去,将个母亲的骨灰盒狠狠摔在地上,顶盖摔裂。总算骨灰还有布袋装着,没有四散飞开,但袋子掉进污泥里还是对在场四人最大的侮辱。即便是明哲,此时也气得跳脚了。明成先冲上去,小心捧起小布袋放回摔裂的盒子里,这下他珍而重之地自己抱着,不肯再给其他人。

朱丽回城就让明成送她去事务所,她手头还有干不玩的活要做,即使眼睛哭得红肿模糊也得去做完。苏家父子三人则是回到父母家,苏大强将老婆骨灰供上,三人一起默默看着三柱清香燃尽。明哲在心中想,以后,理该是他来当这个家了。他该如何当好这个家?他在国外,管得过来吗?今天一吵,明玉与明成已经势成水火,或许他们早就势成水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是妈没让他知道而已。他是不是该就中调和?

明成则是又悲又气,独自坐在窗边呼哧呼哧地,终于明白妈以前说的有理。妈叫他避免与明玉吵架,说他不是对手,书生与泼妇吵架从来只有输。吵不过动手的话,他更不占着理,男人打女人什么时候都没理。看来这世上还真只有妈一个人治得了明玉。可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苏大强眼看清香燃尽,而两个儿子都直愣愣突着眼睛盯着香火不语。他只有怯生生主动开口了。他认准了明哲,昨天过来,他已经看出,明哲是个肯挑担的人。“明哲,那我……那我怎么办啊?”

明哲回过神来,但还是沉默了会儿,才问明成:“明成,本市银行有没有保险箱业务?爸从来没有当过家,他那些票证还是都放进保险箱里吧。”

明成点头:“有的,不过要收租费。不如放进我在银行开的保险箱里。”

苏大强连连用眼光向明哲示意此事大大不可。明哲道:“还是单独开吧,各自取进取出也自在一点。租费我来付,天还早,我陪爸去做一下。明成,你有没有什么要忙的?先去忙吧,晚上再去找你。”

明成想起停车场伪作很忙的明玉,又是心头火起,道:“再忙也不在这一时,今天什么日子啊。我载你们去银行。大哥你什么时候走,机票什么的有没有落实?今天一起办了吧。”

明哲听得岀明成话里有话,但当作没听见,起身道:“事不宜迟,一起去吧。明成,爸拿出签证之前,需要你照顾他了。爸……”明哲斜睨了父亲一眼,还是没好意思说爸有点糊涂,含含糊糊地道:“你多担待着点。今时不比以往,妈不在了,我们做儿子的该挑起担子了。”

明成点头。不知为什么,接到母亲死讯,听到老父哭哭啼啼声音的那一刻起,他除了悲伤,心中也生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苏家做点什么。听着明哲这么说,他很有共鸣。“哥,你放心,这儿的事有我。我会多用心的,爸签证拿出前住在我家,我会照顾好他。”

明哲听着明成这么实心实意的说话,一下放心了很多。人都是一步步长大的,希望明成能成熟。而且他也只有将爸暂时托付给明成了,明玉那儿,他更加不敢托付。今天一见,他心中都寒,明玉翻脸起来,他们几个人的嘴没一个是她对手,她什么狠的都说得出口。骨灰盒被她无意飞到地上那幕尤其让人寒心。爸放明玉那儿,估计只有惟命是从的份了。其实他心中是最希望爸一个人住,这两个弟妹都不像是很能托付的人,无奈这个当爸的实在扶不起,只能择木而栖。

明玉因为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超时,后面的行事历大大打乱,只得先取消前面几个内部会议,直接奔赴地处温泉山谷的度假村,拜访一家重要客户的新任总裁。这家客户原总裁封刀退居幕后,估计是垂帘听政,眼下当政的是他儿子,一个拥有美国名校MBA身份的骄子温玮光。

温玮光不直接接手与明玉公司的业务,但是他既然路过本地,明玉当然得上门礼节性拜会,而且按照计划,将共进晚餐。明玉让助理先自登门帮她为无奈迟到道歉,她自己将车开得飞快,辗转重重山头来到温泉度假村。

温玮光听说对方江南销售公司老总因为家母丧葬得推迟一步到来,当然没法责怪,但也懒得陪手下人敷衍,独自出去外面散步。温泉山谷的空气很好,虽然才值早春,新芽未曾吐绿,但江南山头遍布青青翠竹,远近竟无一丝初春的萧瑟。沁甜的空气混合着极淡的温泉硫磺味,整个环境似乎充满蠢动的活力,令人忍不住想做几下扩胸运动。

非周末时间,度假村里人很少,温玮光闲闲地在大路中央走着,非常惬意。没想到走到一半时候身后有车子来,他只得让开,看着一辆白色奥迪A6飞一样加速开过。心说什么俗人,这么好环境里面也不懂开缓几步四周看看。他见那车停在不远的停车场,一会儿里面先伸出一条长腿,看鞋子,应该是女人。温玮光哑然失笑,原来是女人,那就是了,女人开车全无理由可讲。但那长腿伸出好一会儿,才有个全身墨黑的人钻出来,身形瘦高挺拔,极短头发,远看有点男人风度。而后,那女子一手夹包,一手拿着手机接听,撩开两条长腿快步过来,大衣下摆飞扬轻舞,竟是一流的潇洒。

温玮光与大多数男人一样,好色,但好有气质有风度有档次的色,看到这等风度,顿时心爱慕之,直直地冲着那女子走过去,正正地迎到她面前,越看越有味道。只听见那女子飞快地讲着电话,“我到了,哪个房间?他们总裁出去了?找一下……”,连说话都听着有味道,低沉中性,似乎带着性感的慵懒。

来人正是明玉,可是明玉电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因为前路被人傻愣愣地挡住,她不得不抬头,见前面是个穿着人模狗样的男子两眼发光地盯着她看,只差嘴角留下哈喇子。明玉不得不掐掉电话,冷冷看着面前的人。这种人,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绕过去,他搞不好伸手在你屁股拍上一把,反而惹一肚子恶心。对骂,值得吗?

温玮光被明玉的冷眼冰得回过神来,忙掩饰地笑道:“小姐,我姓温,想认识你。这是我名片。”温玮光掏出来的名片不是他平时生意场上常用的名片,而是只有名字电话的那种私人名片。

但明玉一看却是哭笑不得,原来她赶着来见的重要客户新上任太子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个色迷迷的中等偏矮男人。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回头路,终于还是没走开,生意要紧。明玉调整一下呼吸,带着揶揄的笑,落落大方伸出手道:“原来是温总,我苏明玉,抱歉我迟到一个多小时。”

温玮光一下很是头大,他向来公是公,私是私,分得清清楚楚,再说从美国公司回来,新上任国内高位,本来就想给人一个端庄的印象,他是来干事的,不是混吃等死的太子党。没想到才豁边迷上一个美女,人家居然是客户单位老总。其实早该想到,若是寻常花花草草,怎么可能会开那么正经的奥迪。

他硬是愣了会儿,才尴尬地微笑道:“巧了,原来是我早就心有灵犀,一见苏总就觉得应该是我今天要见的人。来,这边请,他们都在套房等着我们。”他与明玉握了手,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强硬的女子却有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他不由偷瞧一眼,见这只手胖乎乎肉墩墩的,手指粗胖,并不是传说中美女的十指纤纤如葱管。但在他眼里只觉可爱。而且他身量不高,所谓缺啥补啥,他对苏明玉的纤长美腿一见倾心。

明玉出道即做业务,她虽然并无太多姿色,但见的色迷迷男人也多了,反而还是现在做了江南公司总经理之后,人家忌惮她的身份,言语举止之间少了妄动。但总有那么些贱男人,以讲带着荤色的言语为荣,对于这种人这种事,又不能拿针缝了他嘴,明玉向来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睛耳朵自动过滤。面对温玮光,她当然还是挂着微笑,对温某人的灼灼目光视若无睹。“温总真能找地方,这里的温泉度假村经去年改造之后,环境好了不少,寻常周末不早预定,来了都没房间。晚上请温总吃这里的特产,做得也很不错。”

温玮光忽然想到对方公司业务员说的眼前这个苏总迟到的理由,但看看她的神色却怎么都不像一个从母亲遗体告别仪式上出来的人,心中觉得奇怪,带点疑惑地问:“苏总,今天,你方便吗?如果不方便,等会儿我们谈完事,我送你回去。”

明玉道:“一日三餐总得吃吧。如果温总忌讳的话……”

“没有,没有忌讳。”温玮光连忙否认。但心里极想找个什么借口,与眼前这个苏总单独共进晚餐。“中午已经在这里吃了溪坑鱼,野猪肉,野蕨菜,野葱烧鲫鱼,还有什么特色吗?”

明玉奇道:“特色都已经被你吃遍了,我没招了。点菜员告诉你的?”

温玮光笑:“携程查的。有人在游记中说到这儿不能不吃这几味。苏总,我中午还没喝这儿自酿的什么桂花米酒。”

两人走路都快,说话间已经到了二楼的会议室,明玉进门便对里面她的手下吩咐,“取消这儿的订餐,晚饭我们另外解决。”然后转过脸对温玮光道:“已经被我耽误了一个半小时,我们长话短说,这就开始吧?”

温玮光一声“OK”,拉开一张椅子请明玉在会议桌边坐下,才绕到对面他自己的位置。明玉并没有受宠若惊,给她拉椅子开车门的男士多了,但都是有利益关系的人,各有所图,她一向心安理得地消受。

温玮光坐下便开门见山,虽然他现在挺不想对着这个让他心仪的美女谈公事。“我查阅了一下档案,与贵公司的交往,始于贵公司开创之初,几年合作下来,不仅双方合作默契,人员交往也熟落无拘。我虽然是新面孔,但与苏总刚刚已经一见如故,在座各位也不用拿我当陌生人,一切还是照原来的流程办事。但是苏总,我今天来,带着一点小想法,想与苏总探讨本年度后三个季度的供货方式。这是我在路上刚刚形成的思路,没有预先与贵公司打个招呼,先请见谅。我并没有突然袭击的意思,也没打算今天拿出定论,我想就我不成熟的想法先寻求苏总的配合,看最后能不能具体得以实施。苏总你看……”

明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原以为只是礼节性拜访,没想到这个温总却要跟她谈正事。她手头连资料都没怎么准备,看来只有硬着头皮应付了。但人家说得客气,她也不好说个什么,现在这年头买方是上帝,何况还是这么个大买家。她只有爽快地道:“听说温总上任后推行很多新的管理制度,料想温总在与我们公司有关的原材料供应上会有新的想法,正好我们也想乘机偷学温总的先进管理思路。如果不出所料,应该是物流管理方面的问题吧?”明玉不想因为毫无准备而被对方占尽优势,只有飞速开动脑筋能抓多少主动权在手就抓多少,一语点破对方的动机,让温玮光没有花招可耍。

明玉一语既岀,温玮光差点拍桌叫好,他才拎岀一个头,苏总已经说出他的尾,这个女人可真有趣。这要是两人单独面对时候,他可就找到人一起玩心眼了。“苏总客气,我正有这个意思。我准备在公司推行零库存,这方面,非常需要贵公司等几个最大供应商的配合。”

明玉没想到温玮光并没有抓住优势掌控局面,而是非常坦诚地亮岀自己的思路,心中虽有点奇怪温玮光为什么如此轻纵良机,但她还是乘势继续抓住机会。“按照我们与贵公司的结算方式,贵公司推行零库存对于我们的流动资金周转而言,只有有利。但不可否认,肯定会增加我们物流人员的工作强度。请温总先谈谈你的想法,我们今天便可定下大致框架,会后立即分派各自相关人员拿出具体操作办法。”明玉趁机一口就给今天的会谈定下最后的具体基调,免得温玮光与她商谈细节的话,她没有准备,拿出来的数据没有准头,陷入被动。被动,就意味着以后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路。那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可怜温玮光虽然满腹经纶,可终是经验不足少了多端诡计,不知不觉就将今天的大好局面拱手送人,被对手圈定了基调。他却兀自不觉得,还想着明玉提出的讨论思路与他设想的差不多,很好很好。如此默契对话,料想后面一定能寻找岀适合他思路的合作办法,看来他应该第一个就来这里商谈。于是愉快地开始详细提出他的设想。

明玉一边取出一枝铅笔大致记录,一边脑子转得飞快地消化。总公司早就引入零库存,还为此配备了全电脑控制的仓库,进库岀库完全是自动化操作,当初为了配合零库存操作,总公司还招集所有中层封闭学习了两个周末四天,书面考试过关才可以稳坐原位,为此刷下不少老臣,有人还揣测这是老总老蒙清除居功自傲的老臣的招数。但那四天学习,明玉确实受益匪浅,今天听这个名校MBA谈话,她不会感到陌生。

也因此,在温玮光谈岀他的思路之后,明玉有话可说。“温总,恕我直言,在贵公司原料仓库零库存的硬件软件配备还未完善之前,你的设想如果需要我们配合的话,我们会疲于奔命。很可能,为了实现贵公司的零库存,我们不得不在贵公司附近设立一个临时仓库,以备贵公司临时之需了,这样的话,我们既无法缩减流动资金规模,又必须为此额外支出临时仓库租赁费用,我们的成本提高只有羊毛出在羊身上了。这大概是我们双方都不愿意见到的局面。或者,我们先照温总的设想小范围地实施一下?”

温玮光当然考虑过明玉所说的问题,之前已经有其他供应商强烈反对,反对的言辞大同小异,不外是怕额外的麻烦,与额外的费用。但是温玮光不想妥协,为了约束公司的产品成本,他早就在来前精算过零库存可能产生的支出与将节约的费用之间的关系,在一年可以被计算出来的利润增长面前,他选择压供货商配合实施他的零库存计划,必要时他可以适当提高一点价位以为甜头。当然,前提是,现在是买方市场。这谁都知道,否则对方们早就不笑脸奉陪,拂袖而去了。

他微笑道:“苏总过虑。我给你一条保证,我提前三周给你计划,让你安排采料生产和运输。如果我有计划外要求,另外商洽。如何?”

明玉凝眉计算了一下,三周,是极苛刻的时间表,她可以保证生产与运输,但她公司的原料采购还得受上游影响,三周期限极其容易出现意外。意外的话,这位温总肯定会请律师过来跟她洽谈理赔。她微笑道:“不够,无论如何得一个半月。对于温总这样业务基本稳定的公司而言,排出一个一个半月的计划不是件挑战太大的事,尤其,掌舵的是温总这样一位宏观运筹的老总。但是对我们而言,我们的原料供应商很多是不成规模的游兵散勇,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实际上,都无法掌控他们的供货进度,我们不得不要求给个时间余量。”

温玮光道:“一个半月接近半个季度,市场在半个季度里面变化太大,无法精确预测。不可能一个半月,三周再给你延长几天。我们今天形成一个会议纪要。”

明玉微微扬脸笑道:“温总,我们现在怎么跟菜市场小贩讨价还价一样,你要我养岀四十天的鸡卖给你,我说不行不行,四十天鸡还没长成,不合算,你又反对,说五十天鸡都生蛋了,还怎么吃。得啦,咱们别给他们看笑话了,就五周三十五天,敲定。你们记录一下。现在是下午时间五点二十分,散会。我请温总出去吃特产,你们完善会议纪要,我们九点半回来时候,你们拿出报告我们连夜讨论。温总,你看这样行不行?”

温玮光在明玉不打腹稿似的噼里啪啦的飞快语速下,简直无法插嘴,但却一把抓住明玉话中与他单独进餐的重点。他立刻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决定中这条美人计,笑嘻嘻地答应了明玉的安排,起身与明玉出去吃不知什么的特产去,留下两方手下简单快餐,筹划具体事宜。因为有这个缓冲,明玉的手下可以尽情打电话回去公司调用数据,不致讨价还价时候无从下手。

明玉心想,这姓温的脑子是好,手段也辣,仗着买方的优势地位对他们供货单位物尽其用。但好在他初出茅庐,到底生嫩了一些,此时不占他便宜,定下未来操作办法,更待何时,等他羽翼丰满吗?他们公司的零库存改革早晚施行,她迟早都得与他们签订新的操作办法,不如现在先下手为强。

走出会议室,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明玉心中涌上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好像,非常寂寞,想找个人好好说话。但是,谁是可以说话的?连父母兄弟都不能说话,别人还有什么人靠得住?她从来选择将话藏在肚子里,什么都不说。话存得多了,就吸一枝烟,吐出烟圈的时候,把压在心底的憋闷也吐出一些,换来轻装上阵。人总得有点调节自己的办法不是?

她下意识地摸岀一包香烟,但总算考虑到身边有个人,先伸手递到温玮光面前:“介意我抽烟吗?”

“不介意。”但温玮光推开香烟,他不吸,其实也反感别人吸烟。但看着明玉熟练地抽出香烟点火,然后微微低头沉默着大口抽着烟往外走,忽然感觉岀这个人现在有点重重心事。也是,人家母亲刚死,谁会开心得起来。温玮光生出恻隐之心,违心地道:“苏总,我送你回家吧,你别陪着我们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我们再谈,也给手下一点回旋余地。”

明玉被打断其实也不知缥缈在哪里的思路,“嗯”了一声,立刻笑意刷新整张脸皮,道:“温总难得过来一趟,你时间安排得紧,我不能拖了你的后腿。不过,或许温总一路旅途劳累……”

温玮光连忙道:“没有,和你谈话很愉快。晚餐吃什么?”

“新出的春笋,枸杞芽,等等之类的东西,就在前面不远的一个饭店。其实这个季节吃山货并不是好时机,一冬下来,野猪野兔角麂都又瘦又臭,非得浓油赤酱才掩盖得了膻味。我们就风雅一点,吃些应时的野菜吧。”明玉几乎天天泡在酒桌上,对于今天吃什么这个话题,如数家珍。

温玮光跟着明玉走出度假村不远,就见一家竹篱茅舍似的饭店,门口挂着同色的细竹灯笼。温玮光一看就喜欢,他本想在江南领略江南淡雅的水乡风情,没成想一去满眼的大红灯笼,十足倒了胃口。这家饭店门面就讨人喜欢。

进去,是桐油抹面的八仙桌,碗碟是一色的龙泉哥窑青瓷,配着角角落落的盆栽细竹,眼睛为之一清。菜是明玉点的,非常清淡,马兰凉拌春笋丁,油炸荠菜虾仁春卷,枸杞苗炒豆腐丝,新笋做的腌笃鲜,配下酒的小鱼干,腌笋尖。

点完菜,看到温玮光有点百无聊赖地研究面前的盘子茶杯,明玉便没话找话问了句:“温总喜欢这盘子?好像是青瓷吧?”

温玮光家中收藏丰富,他自己虽然收藏不多,但耳濡目染,还是了解不少。“颜色还不错,不过厚了点,汤盆端上来可能像人家养鱼的荷花缸了。大概饭店用用的怕敲碎。寻常饭店能用这种特色瓷器,算是有眼光的。很多一说到中国古老概念,就搬出青花瓷,看多了就腻了。”

明玉听得云里雾里,只有不置可否地笑,不知道用青花瓷与用青瓷究竟本质上的区别在哪里。既然温玮光说好,那算她歪打正着,他喜欢就行。但这种眼光好的人真难讨好,一个不慎,留下笑柄。她忽然想到同样也是品位高雅的明成夫妇,不由虚心向温玮光请教,“温总,昨天看到一种瓷器,那种白,有点像玉一样润泽。好像是国外的,叫……应该是W开头的,似乎挺有名气的样子。不过看着确实漂亮。”

“啊,WEDGWOOD?”温玮光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对,应该是。”从温玮光对WEDGWOOD的熟悉,明玉大致了解到WEDGWOOD可能的价位了。明成夫妻可真有脸,拿着父母的退休金,玩他们的高格调。“是什么品牌吗?很漂亮。”

“英国的,现在国内几大城市也有卖。好像是代表品位。哈哈。”温玮光说的时候带点轻蔑,曾经一度他刚出去留学时候也醉心于这个品牌,但现在回到家里,他办公室现在寻常用的是一套清乾隆年间的粉彩童子戏莲官窑茶具。“苏总喜欢什么瓷器?”

明玉平时用的是没一点花的无色透明玻璃杯,就是寻常宾馆饭店常见的那种,只要能看得出上面有没有指纹水渍就行,这是她最忌讳的。但被温玮光一问,她干脆再压低一点身段,笑道:“我没什么讲究,从来都是超市里拉一车货出来,自己用一次性杯子,用完就扔,简单方便。呃,温总见笑了。”

温玮光惊讶得差点儿表现在脸上,什么?这么个标致的女子居然生活如此不讲究?假的吧?否则她怎么会中意这么个饭店?那说明她眼光一流啊。或许她是因为忙,所以无暇考虑精致生活?温玮光自动为明玉寻找理由,对,一定是因为工作繁忙,所以导致一块璞玉未开发啊。居然用一次性茶杯,够有个性,绝对有个性,简单生活贯彻得彻底。他见多那种在他身边炫耀品位格调的男女,他自己也总是有意无意地调整自己的品位,将自己修饰成含蓄低调的高贵,开的车子早被他换成不大常见的本特利。他羡慕的是那种看不见的阶层,他想借他所了解的道具把自己身边的金光收敛,或者说是将钻石之火置换成羊脂玉之润,也成为若隐若现的看不见。没想到今天遇到一个真正的看不见,眼前的苏明玉估计压根就看不出他全身修饰的CLASS。不,他绝不认为这是因为明玉的粗俗,他认为这代表苏明玉虽然打滚于万丈红尘,却依然拥有赤子之心,是块可以雕琢岀何氏之璧的真正上好璞玉。

于是温玮光便从手中的龙泉青瓷开始深入浅岀地说起,想灌输他了解的知识给明玉。他了解的也确实很多,果真言之有物,能从他亲眼见识过的陶瓷制作流程开始说起。明玉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等有关鉴赏方面的知识,但兴致缺缺,她对生活没太高要求,也没太多生活的兴致,总体来说,她工作之外的生活可以概括成四个字,吃饭睡觉。吃饭她要求安全卫生,睡觉要求温暖安静,这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活计她懒得讲究,也没精力讲究,她只要满足基本需求就行。但面前的是绝对重要客户,人家一头热心地愿意说,她就听着呗,总比让她自己找话题强。

但温玮光说了那么多,又是一对一地说话,明玉想不听都难,她又是个脑筋极好的,十句里面起码有印象九句,记下八句,深刻领会五句,举一反三三句。这等成绩,在温玮光看来,已经是孺子非常可教,他更来了兴致,认为明玉开始有了兴趣。于是他说得更起劲。明玉只是淡淡地心想,这个温玮光还真是好心,换她就懒得多说。所以明玉对温玮光也开始另眼相看,觉得他虽然生嫩,可本性挺好,乐于助人。明玉将温玮光敷衍得极好。

吃饭过后,回去度假村又就双方合作细节讨论到深夜,因为有一餐互相了解的晚餐打底,两人的较量温和中庸了点,尤其是明玉不再压着温玮光欺他生嫩。

第二天明玉亲自送温玮光一行去机场,至此她已经很看得出温玮光对她的好感。但明玉没有响应。她不喜欢温玮光,不喜欢这种温室里面长大的精致人,温玮光让她想到明成。

回来经过市区,看到一家“食荤者汤煲店”,明玉找地方停车下去见识。对于这家“食荤者汤煲店”的老板,网名叫“食荤者”的人,明玉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悉也不熟悉。说熟悉,她自从四年前为了应酬需要上本地美食网搜寻特色饭店始,便认识了这个食荤者。这个食荤者估计是个大男孩,爱美食爱旅游爱热闹,因为烧得一手好菜,走的地方又多,吃的眼界非常开阔,极受本市饕餮追捧。一来二去,去年自己出手开了这家“食荤者汤煲店”,成为很多网友聚餐的首选之地。说不熟悉,因为明玉从来不参加网友聚会,所以从来就没见过那个食荤者,虽然从聚会照片上常见此人惊鸿一现。

“食荤者汤煲店”店面不大,一上一下,下面除了几个快餐店似的单双人位置,几乎满满的都是洗得雪白的汤煲,热腾腾地从盖子里透出蒸气。这一点明玉看了先自喜欢,干净。再看汤煲种类,并不是她寻常应酬常见的什么虫草洋参燕窝雪蛤,而是非常家常的黄豆猪脚、萝卜牛腩、扁尖老鸭、杂菌小排等没噱头难岀挑考功夫的老实汤煲。难怪整个店堂里弥漫的是浓浓的纯正的肉香。明玉一一看来,几乎每个汤她都想尝试,也见有人拎着盒子进来,外买一个好汤带走。看来生意很好。

明玉叫了一个萝卜牛腩,配两只小巧玉米窝窝头,坐一楼大厅吃得非常舒服。期间看到一个黝黑脸膛,高大身材的年轻男子匆忙进出,明玉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食荤者。她原以为这等爱吃的人一定肥胖,没想到是个高大结实,充满活力的大男孩。明玉忽然想起,对了,此人还是个旅游的爱好者。她当然没有上去相认,只是微微笑着好好认识一下这个食荤者,吃完就走。因为这一顿吃得实在舒服,她想以后没饭吃时就来这儿蹲点。

明哲带着对父亲签证前生活的不安心,忐忑不安地踏上回家之路。但是,等他高飞在碧波浩淼的太平洋上空时,他又开始担心起他回家后将没有着落的生活。从电话里得知,吴非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他可能失业后的生活,他有点犯难,将怎么同吴非说,他一口答应父亲过来美国与他们一起过日子。且不说未来过日子的费用,光是父亲来回的那一张机票,不用说,那也肯定得是他们支岀。如果他失业,岂不是暂时生活的重担全压在吴非身上了?而且父亲过来就见他失业,心中未必会舒服吧。让已经为老年丧妻而悲哀的老父为他难过,让柔弱的妻子为生活加倍奔波,让襁褓中的孩子降低生活质量,老天,他真是枉为男子汉大丈夫了。

明哲在逼仄的飞机位置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不知道以何颜面向吴非说明,又不知道该做何等努力挽回他的工作。从小按部就班地读书升级,即使到美国后也是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存钱结婚买房,什么都顺着笔直的轨道顺利前行,从没像今天这样,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在在都需考验他为男人的责任感。而他,竟在生活的考验面前,将答案做得颠三倒四,茫无头绪,这是他参加的最没把握的考试。

他下飞机岀关后,在机场等了会儿,才被下班后赶着过来的吴非接上。看见吴非,明哲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大堆感受,亲热依赖熟悉甚至懒散疲倦,一起涌上心头,使他毫不犹豫就扔下行李,紧紧拥抱看上去同样疲倦焦躁的吴非。

吴非大吃一惊,但很快便从丈夫的紧紧拥抱中感受到他翻腾无措的内心,心中长叹一声,伸出手轻轻抚摸明哲的头发,温柔地道:“慢慢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们回家吧,还得顺路去领宝宝。”

明哲又将脸贴着吴非呆了会儿,才将手放开,这时候他忽然觉得,吴非是他心中最亲最密的人,也是最了解他的人。以前,似乎是母亲与吴非平分秋色。他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揽着吴非的肩膀出去。其实他自己也觉得不习惯,但他还是坚持了,他也看出吴非脸上的不以为然,可没多久,走到他们的车子面前的时候,他发现吴非已经将头倚在他的肩膀。明哲真希望这一刻的温馨可以长久。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昙花一现,接下来,他将面对真实的生活。

上车后,明哲先捡愉快的说。“明成跟朱丽送你一条羊绒披肩,送我一条领带,送宝宝一套衣服。明玉送你一套海水珍珠首饰。回去我拿给你看。”

吴非听着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怎么都那么大方,你回去什么都没带,我们多不好意思。”他们送的东西,吴非一听,就可以大致知道价值不菲。

明哲道:“明玉事业做得很好,是他们集团公司下面一个销售公司的总经理,负责长江以南所有地区的销售。但很忙,忙到开车都讲电话。明成和朱丽两个看来应该是中上收入,明成懒一点,朱丽工作很辛苦,朱丽现在已经是注册会计师,注册审计师,还有个什么师的,据明成说,朱丽的收入比他高。但这两人花得也厉害,什么都要用国际名牌,是个彻底的月光族,爸说,妈在的时候有时还接济他们。这几天,爸就跟着他们过。”

吴非听着明哲的话只会吃惊,想不到明玉会做得这么好,更想不到明成他们居然有时还要公婆接济。但是这些且慢,有个最重要问题得先问清楚。“你爸很受打击吧?身体还挺得住吗?”

明哲有点难堪地顿了下,道:“爸身体倒是没什么影响,饭量不差,睡觉也好。就是胆子一如既往地小,老说看见妈在这里在那里的,不敢一个人住。”

吴非一边开车,一边道:“你爸年纪不大,又有固定退休工资,房子也有,其实如果一个人住的话,还自由一些。明成与朱丽工作辛苦,未必照顾得过来,还不如自己住,请个保姆帮忙。保姆费用我们来岀就是。”

明哲听了不由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爸一来不敢回去住,一直说怕;二来当初为了明成结婚买房装修,他们把房子换成一室一厅,保姆来了没地方住。爸说想过来跟我们住,我让他先办签证吧。”

吴非听了一愣,随即心中冷笑,还真是被她妈说中了。前两天明哲走后,她打电话给家里报说婆婆去世的事,当时妈提醒她可能她公公会跟过来住,她当时说不可能,公公耳水失衡,据说不能坐飞机。但他妈当时说,这事难说得很,当初他们借口不能坐飞机而逃避来美国伺候孕妇,也不是没有可能。吴非当时只当笑话听,心说即使当时为了逃避,公公现在应不会有脸赖掉当初说过的话,厚着脸皮过来吧。可没想到,老人家有智慧,还真被她妈猜到了。如果换作从前,这事她睁只眼闭只眼让公公来就来了,家中不是没地方住。但是,现在非常时期,连宝宝都有可能要送回妈妈家去养了,怎么还能来一个公公?接来美国养与寄钱去国内养,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老年人身体三长两短多,万一病了怎么办,哪来的钱医治?明哲怎么能如此轻易答应,他不知道他自己职位也正岌岌可危吗?没办法,一定又是长子情结犯了。

吴非真想张嘴骂不要脸的公公,但是,今天她清醒得很,不会那么管不住嘴,她闭着嘴胸口一起一伏了好久,才道:“明哲,这事你做差了。你爸不清楚,你怎么也跟着不清楚。你爸有耳水失衡的毛病,还是从我们这儿回去后落下的,你还内疚很久呢。你妈是护士长,她最清楚,早已说过你爸不能乘飞机,尤其是长途飞机。这事还是慎重为好,你妈刚去,你们再不能对你爸掉以轻心了,老年人脆弱得很。最起码,你爸来之前,得做彻底身体检查,看这病好扎实了没有。然后,你爸上回耳水失衡发作是因为乘长途飞机回去闹的,这回来,怎么也得有专人陪着,一路盯着,不能让他一个人说来就来。我们得为他身体负责。”

明哲听着心里很是尴尬,但他还是实说:“非非,从这几天我爸回避我这个问题时候的态度,我怀疑他们以前说我爸有什么耳朵问题,这其中有假。这事说起来挺对不起你妈。”

吴非听着心中温暖,明哲没有向她回避他父母的过错。但是这事可以既往不咎,老爷子来了怎么办才是问题关键中的关键。她只能咬紧牙关抓住这个问题不放。“明哲,我说句不恭敬的话,你爸有点老顽童脾气。他喜欢来美国,或者会隐瞒病情都难说,毕竟他对疾病的后果认识不会太清楚。你还是小心一点,我们担责任事小,你爸身体要紧。还是查查吧,叫个负责点的陪去查,或者去上海我妈家住着,我爸陪去查。否则,这要是真有什么,我们知错犯错,罪加一等,别说得被你弟妹怪一辈子,我们也得内疚死。”

明哲有点无言以对,其实他从父亲老鼠般逃避的眼神上看出,当初的所谓耳水失衡肯定是他妈逃避来美伺候月子的谎言,但是这话怎么对吴非说?吴非妈当初千辛万苦才办下的内退,经济上面损失惨重,但他们母女什么都没说,吴非后来也没提出什么补偿她妈之类的话,人家是母女亲情,明哲他自己心里清楚。而今他们孩子生好了,父亲却推翻前言又要来美国了。父亲厚着脸皮赖得掉,他可心里明白,换他咽得下这口气?怨不得吴非口口声声拿大道理回绝。可是,他又怎么放心得下父亲呆在明成那里?他只有叹息:“我爸他们是自作自受。”心里却知,父亲可以一阵嘻笑过去,为难的是他这个儿子,他现在被孝心与责任心迫成了一只风箱里的老鼠。

吴非也知道,明哲这人传统,重面子重感情,让他说出不让他父亲过来的话,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可她总得表明自己的态度吧。不,她还有进一步的态度需要表明,那就是对未来生活的态度。“明哲,我前天跟我们老板提了把宝宝的保险移到我名下的事。但是如果未来……未来……的话,宝宝只有送回国内给妈去养了。唉。”

明哲愣住,为了经济问题,不得不把宝宝送回国内养?那么小孩子与父母生离死别,他如何忍心?吴非又得受多大委屈?她当初就是舍不得孩子才咬牙自己养,不让她母亲带回去的,可他却要把父亲扛过来替换宝宝。这笔帐又该怎么算?可是,答应父亲那边的话已是泼水难收,难道他现在打电话给明成,说让爸暂缓来美?而且,老父那一头颤抖的花白的头发呵……

明哲闷了半天才道:“非非,公司裁员未必会轮到我头上,这不还没公布呢。”

吴非叹气:“今时不比以往,IT人才已经不是香饽饽。你看我们医院,早我几年进门的人,一来就拿六万年薪,还合同约定年年涨工资,到我找工作时候,才四万多年薪,合同也没那么优惠,还多少人抢着要。如今的老板都是一副腔调,你不做,行,好多人排队等着呢。这种时候,得夹着尾巴做人,而不是任性。”

明哲知道吴非说的是他不管眼下职业危机还赶着回家的事。但事情做都已经做了,而且,冲明成和明玉的对立,他能不回去吗?只有现在弥补了。而且,回去后看到,明成不足托付,明玉不能托付,他作为长子,将父亲的下半辈子挑到他肩上,那是义不容辞也无可奈何的事,为此他有必要忍受委屈。但是他现在不得不考虑到,凭父亲的退休工资,足以在家里过得丰衣足食,但是如果来美国……不,他得先确定一下他的工作。

明哲问吴非要了手机,给一个华裔同事电话,那人与他在同一楼层,同一部门。但是手机接通,那边一直没人接。明哲只有挂断电话,心中已知有些反常了。他们这些人,都是随时开着手机,也恨不得开着电脑等待公司召唤的。开机而无人接,后面说明的可能性太多。

紧张,和未知,让明哲紧紧捏着吴非的手机,像表忠心一样地贴在胸口。吴非瞥他一眼,没吱声,但心里也是突突地跳,虽然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但最坏结果步步逼近的时候,谁都无法做到坦然接受。她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安慰明哲,她自己心里也一团乱,考虑到未来真正少了一份收入的生活,那种像四肢去其二的生活,她连方向盘都有点扶不稳,只能专心开车。她很想在路边停下车好好缓解心跳,但是没办法,宝宝等着去接。这人啊,怎么有那么多不得不做的事啊。

车子在沉默中飞驰出去很远,忽然一声手机铃声传入。原来是刚才没接电话的明哲的同事。但是那位同事带来的消息虽把明哲心中担忧多日的阴霾一把抓走,换来的不是和风丽日,却是阴风阵阵的黑洞。原来,就在昨天,公司宣布把整个研发部门裁了,以后,技术工作以外包或者在人工费用低廉地区设立新的研发机构代替。

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所有侥幸的念头都湮灭,现实的无情就在于,它能坏到比你设想的更坏,永无止境。

看着丈夫握着手机的手颓然垂下,吴非不用问都能知道结果。她将车开得跌跌撞撞地接了宝宝,但是小小宝宝即使坐在后面也能体会到车厢里弥漫着的阴郁低沉,她一上来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明哲怎么哄都不肯止声。吴非终于也忍不住,将车拐到一边停下,趴在方向盘上流泪。

明哲也终于无力再开腔诱哄宝宝,他何尝不累。母亲猝死,工作丧失,生活无着,把他一个做男人的底气彻底抽空,现在他心中只有满满的无力感。以往如火警般重要的宝宝哭声仿佛很是遥远,明哲置若罔闻地将脸耷拉向另一边,对着黑洞洞的窗外,两眼也满是空洞。

不幸中有大幸,因为明哲丢去工作,吴非获得老板的极大同情。都是女人,遇到共同的有关孩子的话题时候,很容易心灵相通。宝宝的保险以最快速度转移到吴非名下,没有平日里人事工作的拖拉。但吴非并不以为喜,明哲最近一直没有表态说拒绝父亲来美,如果他父亲过来,即使宝宝有了完善的保险又能如何?她一人的工资养不活四口人,宝宝只有送去她父母家里。吴非很想操刀子逼明哲打越洋电话拒绝,但是面对失业后焦头烂额的明哲,她只会叹息。

明哲也是无奈地叹息,他觉得这些都是他无能造成。这两天,他几乎是憋着一口气,机械似地回公司办理手续,同时上网遍找招聘广告,开始拉网般散发简历。总算,有失业救济,有公司的补偿,生活并无太大变化。但是,在心里,明哲已经将此视为极大打击了。他一路顺风顺水,当年还宁舍保送非要自己考入清华,以示自己能力。而后毕业工作,那时也是单位捧着合同找上门来,主动邀请他的加入。他以前从没想过会有失业的一天,即使公司整体裁员并不是他的错,他还是无法从裁员中拔出泥腿。

有时候他真不敢回家,他做人如此失败,可这个时候吴非却对他那么好,比以往更加辛苦地包揽了家务,变着法子做出美味佳肴打开他无力的胃口。当他独坐烦闷的时候,吴非会走到他身边,将他的头抱进怀里,轻轻抚摸他的鬓角耳朵,让他的心得以平静。他觉得他有愧于吴非对他的好。

可是他又每次办完事就立刻回家,急不可耐地回家。因为家里有吴非温暖的怀抱,吵吵闹闹的宝宝更需要他温暖的怀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明哲感受到,这个小家,是他最温暖的归宿,这个妻子,是他最亲的人。他患难的时候,只有妻子知道,只有妻子会包容会理解会站在身后支持他,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在明哲心里,潜移默化地,这个小家的重要性,开始慢慢盖过了那个生他养他的父母家。

但是明哲终究不肯把自己在美国这边的变故打电话回去告诉弟妹两个,更别说请他们帮忙,暂时收养父亲一段时间,等他找到工作后再送父亲过来。明哲从小到大都是弟妹学习的榜样,无论是成绩还是操守。在学校里,因为他成绩好,人又听话,小学开始,手臂上一向是挂三条杠。在家里,因为母亲忙,父亲没用,他很早就挑起家务的担子,帮着母亲照料弟妹。弟妹们出格时,母亲都没其他的话,只要指使一句“看你们大哥怎么做”,弟妹们心中就有了明确的方向。所以长年累月下来,明哲都是端正着自己的身子以备随时给弟妹们效仿,心中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当成弟妹们的权威,辈分上似乎是比明成明玉大了半辈,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与义务。

现在,他能放得下身段向弟妹求助,用自己的失败现实求得他们施以援手吗?他做不到。尤其是在他这会儿自信心极端动摇的时候,他只求天高皇帝远,这种事永远也不要给功成名就的明玉和生活舒适安逸的明成知道。他也告诫吴非,此事千万别跟弟妹去说,也别跟她父母去说,没的让大洋彼岸的老人操心。他逼迫自己,必须尽快找到工作。

幸好,他的学历,他的经历,他的能力,让他很快就在发出简历后收到面试信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