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走后,苏大强已经在明成家住了三天。整个人都跟行尸走肉似的,仿佛老伴儿的死,抽去了他的精魂。没人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就耷拉着一个脑袋,呆呆地对着电视坐着。两只眼睛似是看着电视,又似是闭目假寐,只间中长长叹岀一声气,提醒大家他还活着。

明成与朱丽都别说是不敢得罪他,连说话都得思量再三,怕一个不好,触动了父亲脆弱的神经,太对不起死去的老母。虽然苏大强很有体臭,但明成与朱丽两个人推来推去,谁都不敢上前一步强迫苏大强去洗澡。婉转要求一下,苏大强就很阴郁很沉重地说,“我冬天一向一周才洗一次。再说现在心里难受,每天想起你妈心里就挂着坠子似的,我怕在浴室里岀事情。”明成一听就不敢强迫了,任着父亲臭成一团,连钟点工阿姨进来打扫都避着他走。明成和朱丽从来不知道父亲的体臭是如此可怕。

天还没开始热,朱丽回家的时候不喜欢多穿衣服,喜欢把客厅空调开得与办公室里似的热。明成倒是无所谓,所以往往朱丽回家才开客厅大空调。明成原指望父亲跟在老家里一样节省,以前人一离开房间,就急着关掉身后的电灯,怕多用一度电一滴水。没想到父亲住到他家里,不知道是傻了还是大方了,他们不在的时候,他照旧关紧门窗打开空调。他还喜欢坐在客厅里,开着那台两匹半的大空调。不说天天白日飞升的电费,房子一天闷下来,回家开门,扑面的就是苏大强浓浓的体臭。

朱丽这几天天天加班,也是有意识地加班,不敢回家第一个闻那臭气。她与明成商量了得出一个妙着,让明成先回家,然后带着他爸去吃快餐。趁此机会,大开所有门窗透气。吃完饭,明成孝敬地陪父亲在小区散步一周,回来便力劝父亲早点睡觉。等苏大强一睡,朱丽才敢回家。家,又重新成为他们两人自己的天下。刚开始时候,两人虽然觉得挺麻烦,但又有一种偷偷摸摸做地下工作似的小刺激,而且还都觉得自己为“孝敬”这个古老神圣的名词牺牲挺大。等朱丽一回家,两人便关上房门偷偷地乐,门上当然没忘记挂上一条被子隔音。

但到第四天,周五晚上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感觉到,家中多岀一个人,实在是太影响生活质量的一件事。以往,周五是他们最快乐的时节,现在即算是时间不对,没心情出去玩乐吧,可总得夫妻见面一起共进晚餐吧,但是,让朱丽怎能与全身膻气焕发的公公同席?他们家天天温暖的空调,让冬天每周才肯洗一次澡的苏大强生人勿近。

朱丽干脆加班,她在单位本来表现就好,这下更是好到彻底,本周顶着婆婆过世的悲痛,天天加班至八九点才回家,工作自然是做得非常出色。东山不亮西山亮,与明成没了卿卿我我,却获得领导大力赞扬。

但朱丽毕竟不是个跟明玉似的除了工作没有生活,生活就是吃饭睡觉的工作狂人。周五的时候,她还是想与明成在一起,随便哪儿吃点饭,然后手拉手逛逛街,或者看看电影,下个酒吧,半夜才回。但是,今天明成要陪着他爸,不得不陪着他可怜的爸,朱丽没法扯他出来逛街。朱丽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着,无聊地进KFC吃了两个蛋挞,便开始不知道做什么,没人陪着做什么都无趣。还是回父母家陪自己父母看电视去。

偏生周五那天苏大强一直不肯早早睡觉,直到快十点了,明成才抽出身来去丈母娘家接朱丽。

朱丽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疼得不行。本来朱家父母以为女儿是在女婿那儿受气了回家,但见女儿板着脸都不敢问,都心中忐忑地陪着女儿将电视频道乱转,等着女婿上门上演好戏。没想到女婿一到,女儿就飞进了女婿怀里,立刻眉开眼笑了,老两口看着挺憋气的,看着夺了他们女儿的明成不顺眼,但只要女儿与女婿没事,他们

也就放心了。

明成这人比较好玩,又是成天笑眯眯的,上来与朱丽父母说了会儿话,两个老人早自觉地赶小两口回家,不妨碍他们自己亲热去。明成拉着朱丽岀家门,才等朱丽父母将门关上,朱丽就在明成身后一跳一跳地要明成背下楼。明成忙走下两个台阶让朱丽趴上来,两人笑嘻嘻地一起下去。但是今天朱丽趴在明成肩上却有别样感受,笑了会儿便笑不出来了,贴着明成耳朵说了句:“明成,我心烦。本来每天狗一般的打工过后可以看见阳光般的你,生活才变得美好。可现在……我们都跟偷情一样,天晚了才敢偷偷回家。我今天都没劲逛街了。”

明成将小巧的朱丽捧入高高的吉普车位,帮她关上车门,像猩猩似的伸出拳头擂了几下自己的胸口,恨不得对着夜空“嗷嗷”叫上几声,这几天下来,他何尝不烦。转到自己位置坐下,才真的“嗷嗷”叫了出来,“朱丽,我也烦死了。你一起想个办法,怎么让老头活起来。他现在这个样子,我都不敢上银行交钱拿签证表格,否则轮到他了,他那样子怎么通得过?给打回来的话,那就麻烦了。”

朱丽无奈地道:“我早就在想了,可是都不知道你爸喜欢什么。我这几天才发现,以前去你家,你爸像隐形人一样,我都没怎么注意到他。你知道你爸喜欢什么吗?趁明天休息带他出去玩玩。”

明成摇摇头,暂时不发动车子,准备先将这个问题搞清楚。“我也不大知道,今天问了爸,他也说不上来。要不起我明天带他去逛动物园?我只记得小时候他和妈挺喜欢带我们去动物园。总不能带他去游乐园坐云霄飞车吧。”

朱丽道:“试试吧,怎么都得试试。你爸总这么发呆不是办法。还有,你怎么也得说服你爸洗澡,让他去动物园骑一次骆驼吧,回来正好有借口劝他洗澡。只要他肯洗澡,我们再带他上网玩游戏,看能不能把他培养成网虫。”

明成苦笑道:“骆驼臭还是我爸臭,这还是个问题。这几天我恨不得感冒鼻塞闻不到那味儿。”

“恭喜恭喜,往后横穿沙漠没法洗澡时候你的鼻子免疫了。”

明成这个大快活难得地叹了声气,“唉,希望快点签证出来,快点交给大哥。老头子那几天听大哥的话还是比较听得进去的。”

朱丽轻声嘀咕:“其实你爸最听明玉的话,明玉都不用说话,你爸就会照着做。”

明成摇头:“明玉这哪是对自己的爸啊,简直跟对手下打扫卫生阿姨一样不客气。她那种态度,我学不来,我虽然不是大哥这样的传统人,可也没想拿爸当孙子对待。看她那天将妈的骨灰盒摔到地上,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朱丽叹道:“别说是你,我也很生气。你妈对我很好,以前我多喜欢去你妈家,那个温馨的小小的家。每次去,你妈都给我留着我爱喝的抹茶酸奶。我都不敢说什么菜好吃,只要说了,你妈下次肯定会花精力买到烧好等着我们回。你妈那么好的人,唉……明玉就这么待她。开车吧,早点回去睡觉,我这几天加班加得都快散架了。”

明成探身过去亲亲朱丽的脸,“去吃个消夜吧,我们好久没一起吃了。”

“真想,可是真累。早两个小时听见这句话就好了。”朱丽长长的叹息融入车子发动的声音了。“明成,我累了,不去。”

明成只得作罢。朱丽是真的累,她的工作看似不用奔走,只是趴在办公桌边,但是会计师的性质决定他们的工作岀不得一丝丝差错,她又是个好强的,不肯敷衍塞责,所以整天上班就是绷紧着神经。每天最开心的时候是明成开着车来接她,看见笑嘻嘻胖乎乎的明成,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好起来。可是今天,她又累又倦,心里面倦出来,连到家后明成的亲热都拒绝,一转身就睡着了。她也三十岁了,哪里经得起太多折腾。

明成看着熟睡的朱丽很无奈,压抑了一晚上了,连这点快乐都无法满足,这几天为了照顾父亲,他自动调整了工作量,工作相对轻松精力比较旺盛的明成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呆才睡着。明成只想为了母亲好好安排好父亲去美国前那么几天的日子。只要父亲拿出签证,他第一时间将父亲打包出国。反正父亲也是最喜欢去美国的,他那么做不算没道理。

不曾想,去猴山熊山溜达一圈,骑着马儿骑着骆驼绕圈儿几周的苏大强回来还真焕发了精神,都不用明成做

思想工作,他自己抱着衣服就钻进客卫哗哗洗澡。明成大喜,连忙打电话向正在加班的朱丽汇报,让朱丽准备着,晚上接她一起吃饭。朱丽在电话那头听着乐不可支,乌云终于镶金边了。朱丽当机立断,明天周日不加班了,首先得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得好好与明成玩上一天,带上公公也行。婆婆过世后他们总还得生活,不能永远板着个脸永远哀伤。对婆婆的怀念得放在心里,而他们的日子照过。

几乎是明成才打完电话,苏大强就已经穿戴整齐从浴室出来。就这么一点点时间,猫添胡子都不够,明成对父亲的洗澡干净度表示深刻的怀疑。果然,都不用他眼尖,便一眼看到父亲鬓角还挂着一串玻璃葡萄似的泡沫。明成毫不犹豫就把父亲推回浴室,回火重洗。而明成这回不敢怠慢,坐在门口很没气质地大声指挥。“耳朵后面淋到没有?……腋窝打两遍肥皂……手指一根一根地洗,拿废牙刷刷刷指甲缝……全身搓,对,要我给你搓背吗?”

答案是“要”。明成只能走进去,拿起那块明玉买的,但已经被父亲用了好几天的毛巾,屏住呼吸以隔绝毛巾带给他指尖的滑腻感受,大力在快憋不住呼吸之前完成搓背运动,飞快逃出蒸气以及什么气味混杂充填的浴室,长长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他真是不能明白,父亲怎么用的毛巾,竟能把簇新一条毛巾用得跟泥鳅似的滑腻。回想起来就恶心。难怪朱丽坚持毛巾天天换洗,钟点工阿姨还笑他们毛巾浴巾用得勤。

再次从浴室出来的苏大强头发花白,肤色粉嫩,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浑身散发这WALCH药皂的香味,终于暂时没了体臭。明成将他领到电脑面前,手把手教他上网,教他打传奇,打CS,但是一直退步到打企鹅,苏大强都没法对游戏提起兴趣。明成气馁,退到百度,问父亲最想要玩什么。苏大强对于占用这个老伴儿最喜欢的儿子那么多时间已经感到诚恐诚惶了,见问忙说想找一本书,叫做《东周列国志》,并解释说他小时候一直想看全它,但一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看全。

明成输入书名,一按百度搜索,从此苏大强老鼠跳进白米缸。这个做了一辈子学校图书馆管理员的人,在一次次打入自己心仪的书名,一次次得到满意的搜索结果后,发现了一片崭新天地,原来网络可以提供比他管理的图书馆更多更丰富的书籍,而且,他想看某本书的话,都不用战战兢兢地填表看领导脸色让领导审批去新华书店进货,现在他想看什么就什么,却只要稍稍移动一下鼠标。好,这是好东西。苏大强从此认准了现代化武器——电脑。其实他在学校图书馆时候已经用上电脑了,但是电脑没有联网,就像人缺了腿脚,再活络也是有限。

苏大强在明成的指导下制作表单,以他在学校图书馆的经验,把他所寻找到的书按他所编拟的序号,分门别类存入他的虚拟图书馆里。这一切,都不用跑上跑下,辛苦搬运,有的只是转换一个个窗口,按几下键盘,点几下鼠标,轻松快捷,方便实用。尤其是明成鼓励他大胆操作,说键盘上的操作不会损伤电脑,他就更来了劲,钻在电脑面前挪不开窝,从此宣布成为新生代网虫。整个下午,苏大强都在电脑面前忙碌着,愉快地忙碌着,找到一本他认为绝版的书时,他甚至会发出一声响亮的笑。在网络浩淼无际的海洋里,苏大强如鱼得水,晚饭都是经明成三催四促,才不情不愿地让明成关了电脑。

三个人的晚餐是在一家环境高雅的五星级大酒店的自助餐厅。朱丽穿着一件墨绿天鹅绒衫,胸口是明成不知哪年送的一颗璀璨夺目的施华洛斯奇的水晶心,用一根黑缎带系在脖子上。她虽然是从办公室直接被明成接来,但来前重施朱粉,一张笑脸明艳不可方物。她从来就最适应这样的环境。

明成去停车场放车时候,看见明玉的车子,上来便说给朱丽听。两人边吃边找,没在这个餐厅看到明玉,他们也不想看到明玉。阿弥陀佛,但愿她在其他餐厅应酬愉快,永不相见。

都好几天没一起吃饭了,明成与朱丽有说不完的话。苏大强吃饭时候从来不敢插嘴,那是苏母多年做下来的规矩。他反正闷着头吃。他喜欢上了生蚝,他曾在法国小说中见过生蚝的丽影,今天才得见真容,他以对待巴尔扎克的虔诚对待生蚝,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个。

而明玉其实并没有在这个大酒店用餐。她将车子停在酒店停车场后,便施施然穿过大街来到对面,到“食荤者汤煲店”叫了一客牛尾巴汤。这回是食荤者亲自出来给她端的汤,还附送一盘甜酸青瓜条,说是营养要全面,不能光食荤。明玉微笑致谢,原来食荤者已经注意到她这个汤煲店的常客。但是,明玉微微有点不满。她并不是很想被她正在注目的人所瞩目。

明成的可以在周一便到美国领事馆指定银行交款取表格的美梦,与朱丽的周日可以好睡好玩的非常踏实的美梦,都还没隔夜,便被半夜激烈的敲门声撞碎。苏大强提着裤腰,佝偻着身子,看见明成开门,便眼前一黑,软软倒地。

明成夫妇吓傻了,不会刚急急去了一个老妈,这下就轮到老爸了吧。明成当即速速背起苏大强,当然他比朱丽重,下楼上车,飞驰去医院抢救。在医院里,苏大强一边打吊针,一边继续拉肚子,拉得脸色蜡黄,跟前不久刚见最后一面的苏母脸色似的。明成与朱丽惊吓过度,手忙脚乱。幸好现在医院有专门的中年下岗妇女充当护理人员,护理人员虽然被从梦中叫醒,但训练有素,帮着明成朱丽度过难关。

医生说苏大强是食物中毒,但是明成与朱丽不信,一桌吃的饭,虽然分餐,但是那家饭店的菜会出错吗?两人都回忆不起来,老父晚餐究竟吃了什么,当时他们两人光顾着自己聊天了。朱丽不由感慨,不知道当年婆婆是怎么管公公的,那么多年下来一点没事。怎么才到他们手里,那么多事呢?公公简直跟小孩子似的,一个不慎,便进了医院。

到了凌晨,苏大强才止了腹泻。明成使出软磨硬磨的功夫,硬是把整齐勤快的护理高阿姨一起请回家,再照顾他父亲一天。回家的时候,苏家三口个个面无人色。

但是,没完。苏大强需要吃粥,高阿姨不能饿着。明成与朱丽一向是拿烤面包夹奶酪,配着热牛奶打发早餐,可现在不能简略了。高阿姨见他们俩在厨房里手足无措,便热心地帮他们烧了一锅粥。但是,这双才端了苏大强屎尿的手做出来的东西,明成和朱丽都不敢吃。等苏大强入睡后,高阿姨告辞,明成与朱丽才睡眼惺忪各自抓一片面包吃下,回头睡觉。谁都不敢说烦,但是朱丽说了一句“一地鸡毛”,明成一声叹息。

六十几岁的年纪,就目前社会来说,虽然不能算是太老年,但是苏大强刚刚丧妻,本来精神已经饱受打击。再这么一拉肚子,简直是伤筋动骨。就这么又一蹶不振了一周。这一周,他蔫蔫儿地只能躺在床上。幸好他发现了网络,他让明成从网络上打印《东周列国志》给他看。明成说买一本书不就得了?他说不行,书上面的字小,而且《东周列国志》那么厚一本书,捧着看没半小时就手酸,他现在可是躺床上的病人呢。

朱丽听了觉得苏大强说的有道理,老年人眼睛不好,喜欢看大字。而眼下公公身体虚弱,不能承重太久。她责怪了下明成不体谅老人,便二话没说,自己动手,从网上把《东周列国志》打印下来。用的是四号字,正反两面打印,十张纸装订成一小本,用红笔标出一二三顺序。先打印了二十小本,等公公看完了再说。

朱丽以其在办公室做事的细致、耐心和周到,先将网络上的文件转换成WORD文件,然后仔细调整行距字距,所以打印出来的文章漂亮整洁,即使不看内容,端在手里看着也是舒服。明成在边上看着不以为然,笑说这么美观做什么,又不是拿去争取出版,还得拿页面整洁博取编辑的良好印象。朱丽觉得,要么不做,要做便要做得尽可能的完美。整个周日,本来想着好好消闲一下的朱丽,结果睡眠不足之外,为了打印苏大强的文章,更是比忙还忙。

忙于找工作的明哲接到明成的电邮,吓了一跳,脑子里冒出与明成看到软软倒下的父亲时候一样的想法:妈已经去了,爸可千万别再有事了啊。他心下忐忑地等了一个白天,等算准国内是早上八点的时候,连忙打明成的手机。

“明成,爸怎么样了?恢复点了没有?究竟是怎么回事?”明哲很快又加上一句,“你们两个辛苦了。”

明成心里确实在叫苦连天,但是听大哥那么理解地表扬一句,他就开心了,觉得辛苦点也算值得。“大哥,昨晚上终于帮着爸一起回忆出来了,肯定是生蚝吃多。我们前天带爸去酒店吃自助餐,本来想着挺开心一件事,哪晓得爸会吃岀问题来。没事,刚刚起床我已经去看了,脸色好多了,能自己起床上卫生间,比我们还起得早。”

“那就好,那就好。明成,年纪大的人是老小孩,越老越小孩,你有时得看紧点。这几天,就别让爸吃快餐了吧,每餐喝点粥,可以吗?”奇怪的是,兄弟姐妹从小打打闹闹,各自成家之后,之间关系好像生分了,说话客气起来,有时婉转得像与寻常朋友说话。明哲对明成口气婉转地打着商量的时候,心说远亲不如近邻,这话可真有意思。

明成听了没觉得多怪异,觉得理所当然,“大哥你放心,朱丽昨天已经吩咐我们的钟点工早点过来熬粥,中午再过来一趟给爸弄点清淡吃的,她就住我们这个小区附近。晚上我跟爸一起吃。你放心啦,我们不是小孩子。”明成说到这儿时候直笑。

明哲听了也笑,一半是放心了,一半是被弟弟的直爽打动。“这几天你们最辛苦,爸这个时候精神身体都最脆弱,身体状况最容易出现起伏,你们得多费点心思。”

“行,大哥这么客气干什么,这是我们应该的。”明成放下电话的时候突然想到,大哥好像没提起老爸签证的事。但再一想就释然,大哥今天的电话是专门为父亲的病情而来,而且签证的事早就在他赴美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再提不是太罗嗦了吗?

明哲放下电话的走上三步,也忽然想到,哎呀不对,刚刚忘了问明成父亲签证的进度。不过问了也白问,爸这个时候是肯定不可能去上海签证的。他在原地站了会儿,吴非看见了问他:“怎么那么严肃?你爸好了没?”

明哲回身道:“好点了,原来是到高档场所吃饭给吃坏肚子了。明成他们两个家中不开火,爸只好跟着他们到处打游击,这样总不是办法。”

吴非听了不由笑道:“你爸家猫做久了,缺点流浪猫的智慧。好点了就好。唉,明哲,要不要跟你妹说一下,让她过去看看你爸?你说她跟家里不亲,或者你爸生病是个机会,让她……家人也要多走动走动的。”

“对,但也不知明成说了没有。”明哲立刻回身,给明玉打去电话。虽然心中没底,不知道明玉肯不肯去看爸,但他总得跟明玉说的。不管妈以前怎么对待明玉,如今他当家了,他总不希望明玉继续游离在家之外,怎么都是一家人。

这个时候,明玉早已经在办公室招集中层开早会。接到大哥电话,她有点吃惊。自工作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上班时间毫无防备地接到家人电话。她转开脸轻轻问了一句“大哥什么事”。这话出来,周围人听着都大惊,什么,这个工作狂还有其他家人?前一阵她母亲去世,大家才知道她原来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今天居然又冒出一个大哥来。

明哲听明玉的声音有异,忙道:“你在忙?我长话短说。爸前天吃坏肚子送急诊,现在虽然好点,但你能过去看看他吗?”

明玉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我开完会就要飞成都去,没办法了。对不起。”

明哲只得怏怏放下电话,对正与宝宝玩的吴非道:“明玉没法去看爸,她是大忙人。”

吴非笑道:“鲁迅先生说,他是用别人喝咖啡的时间来写文章。明玉年纪轻轻成就斐然,肯定也是挤出别的女孩子回家冲父母撒娇的时间来上进的。”

明哲走过去与吴非一起坐在地上,“自从我回来跟你说了明玉自力更生的事情以后,你一直向着明玉。”

吴非道:“明玉不容易,女孩子这么小就自己养自己,尤其不容易。我独自出来留学,还拿着奖学金呢,回家都哭天喊地的,委屈得不得了。我们宝宝以后决不能这么吃苦,女儿是拿来宝贝的,女儿得像花儿一样用温室养着才好。”

明哲低头想了会儿,笑道:“以后你长嫂抵母,多多关心关心明玉。还是你们女人细心,照顾爸的事,也是朱丽在那儿拿主意。明成从小粗心到大,看来没什么变化。”

吴非低着头笑,还长嫂抵母呢,大家隔山隔海的,彼此连认都不认识。那么泼辣的明玉能认她这个不相干的女人抵什么母?明玉能认她是亲戚她已经觉得不容易了。

明玉放下明哲的电话,便呼啦一下把电话里的事全抛到脑后,继续瞥着笔记本电脑,飞快分派任务。数据经她嘴里出来,似乎都不用从大脑转弯,好像都是整整齐齐排队等在她嘴角,只等着她开闸放数字。直到去机场的车上,她还在拎着手机冲客户蹦数据,不过蹦的时候和颜悦色了很多。

直到进了机场安检,明玉才又想起刚刚明哲来的电话。好嘛,老爹的病情非得去美国绕一圈,才出口转内销让她知道。合着她本来就不是苏家人。姓苏又怎么了,苏州也姓苏呢,苏联还不想姓苏呢。她坐在位置上将口袋里的手机拨拉了三圈,才将手从口袋里抽出,顺便拎出表面有一只咬掉一口的苹果的IPOD查找地址。

一会儿,一个电话打到“食荤者汤煲店”。“你好,请找食荤者。”明玉的声音是惯常的低沉。

“我就是,你哪位?”食荤者的声音则是一贯的高昂,仿佛时时散发着蓬勃劲气。

“我是……那个经常一个人到你们店里吃饭,对着墙坐的那个……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送外卖。”明玉说话的时候,那只空着的手不由自主地手指舞动做着手势,脸上有点不自然。这还是她第一次对食荤者主动说话,但是她有把握,食荤者应该知道她是那个哪个。

食荤者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知道你。你点什么汤?需要送到哪里?”话里还稍稍有兴奋。

明玉道:“我有两个不情之请,一个是我想请教你,吃坏肚子的老年男子最好喝什么汤,就请你送这个外卖。第二个是结帐请等我回来,由我来结,我赊帐,不知道行不行。如果不行,我让人立刻过去你那里付款。如果你们不送外卖,我让来人拎过去。”

食荤者在电话那头朗声大笑:“你值得为区区几块钱放弃我这儿你还没吃遍的好汤吗?尽管放心,我替你安排菜单,老人家如果中午吃了觉得好,我晚上再送。反正你付帐。”

明玉忙将明成家地址交给食荤者,然后非常娴熟地道了谢,听着非常真诚,这是她一向做惯,也是她的社会学导师董事长老蒙教给她要她牢记的,说这是抓住回头客的根本。

当时放下电话,明玉却扪心自问,她这么做,究竟主要目的是关心一下父亲,还是为了与食荤者攀上一点交情。听着食荤者一口答应赊帐送外卖,明玉心中揣测,他是不是生意做得太热情了点?这么赊帐又外卖的生意,多了,他那儿还不打乱仗?但是,不,明玉坚决不以为食荤者做她这单生意与她本人有关,人与人之间的交情还不至于可以凌驾到生意之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彼此以利益维系最为稳妥。食荤者一定看出她是个忠诚度极高的回头客,他是个有眼光的生意人。

至于明成夫妇看到她送汤送水会怎么想,明玉才不去考虑。

明成快下班时候,照惯例先给朱丽电话。等获知朱丽需要加班,不能回家吃饭不需要他接送后,他才自个儿回家,路上拎了朱丽嫌弃是垃圾食品,但他却非常喜欢的KFC炸鸡翅和土豆条,他总是在没陪着朱丽吃饭的时候擅自吃他的鸡翅。他想回家勾引一下这两天被淡岀鸟来的白粥折磨着的老爸,看他能不能也吃鸡翅,所以他多买了两对。他才不信奉生病时候需要吃粥喝汤的教条,他觉得生病时候更应该多吃多喝,身体才有力气抵抗疾病。两对不多,老爸即使吃不了,他也会自己包销。两对四只,不多不多。

明成跟着一辆墨绿的农夫车进了小区,又跟着那辆农夫车一起停到自家楼前,看着农夫车里跳下一个黑里透红的大汉,但大汉手中却是很不搭调地拎着一只保温壶,而不是金刀银剑。那个大汉长腿一撩,一步便迈上第二阶台阶,而后便是跳跃着上楼。看得明成好胜心起,也两阶两阶地上,想起来,这好像是高中时候才有的欢快劲了。那时如果被妈看见,妈肯定未语先笑,虽然吆喝着要他留意别摔跤,可笑眯眯地从不阻止他,但事后总会埋怨,说老二的鞋子最容易磨穿,都不知这猢狲怎么穿的。

明成想到他妈,心中难过,脚下便慢了下来,再看现在自己的脚,穿的早不再是以前的跑鞋,而是朱丽精挑细选的薄底系带皮鞋,有点古旧,但朱丽说这是格调,明成自己也喜欢这种低调的与众不同。抬头,却意外发现那个黑脸透红大汉站在他家门口敲门。明成自己也高大,两人一站,整个楼道便窄了。明成疑惑地问大汉:“你找谁?确定没敲错?”他不认识这个人。

来人正是食荤者。食荤者看看高大略胖,养尊处优的明成,脸上虽然带笑,眼睛却是带有审视。他将手中的保温壶提高一点,道:“没敲错,我来送餐,中午已经来过一次。这个地址没错,接受的是位吃坏肚子的老先生,也没错。”

明成想可能是朱丽叫来的,但奇怪朱丽又没与他提起。他继续疑惑,打开门,见父亲已经慢吞吞下床走出来,便跨步上前一手扶住,但是那手势旁人看着类似于拎。苏大强看见门口的食荤者,开心地笑起来。“明成,是朱丽让送的外卖吗?中午的鸡粥真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粥,我早早就等着晚饭了。石同志请进请进。”

食荤者这才进门,他刚刚在门口有点踌躇,心中有点打不定主意该不该进门。但他没像中午进门时候那样的自来熟,而是简单扼要地说了句:“中午的是鸡粥,晚上是牛肉粥。请给我一只大碗。”

明成一边心中犯嘀咕,一边连忙“哦”了一声,转身过去厨房拿碗。他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道厨房里的黑暗,拈起一只一尺来直径的大碗看看,心说用得了这么大的吗?爸又不是拿粥洗脸美容。但余下的好像都是小碗,还有酱油碟,他只能拿着汤碗出来。食荤者一见这么大的汤碗,又不带一双筷子或是勺子,忍不住一笑。中午是个钟点工阿姨给他拿的碗,拿来的尺寸正好,可见眼前这个男子是个不干家务的主儿。他也无所谓,就那么哗啦哗啦将粥倒进大汤碗。苏大强早眉开眼笑坐到餐桌边。食荤者关心地叮嘱一句:“手当心烫,得拿个勺子吧。”

看向屋中的另一个男主人,却见明成正打电话,“……鸡粥牛肉粥不是你订的?但人家地址什么的说得一丝不差,连爸拉肚子都知道。……好,我问问。”明成放下电话时候心说,现在的骗术不会那么高明了吧,来人会不会胡诌个人参燕窝粥漫天开价?如此一个赳赳大汉真要耍起蛮来,倒也比较头痛。回头见食荤者看着他,心中一个咯噔,但见来人面带笑容,而且那笑容似乎并不奸诈,但,他心中还是无法放心。他彬彬有礼地问:“石先生是吗?我了解了一下,我们家没有人订过餐,不知道石先生会不会是送错地方。能请问是谁订的吗?”

食荤者一听也是惊异,他与订餐的人只有一句话的交情,都不知道她的底细,难道真会是她弄错地址?现在看来,她不会是这间房子的女主人,对这点,食荤者放下刚刚的忧心。他只能取出纸条,交给明成,道:“订餐人没说名字,但说送给这个地址的苏大强先生,经中午核对无误。”

“雷锋叔叔?”明成翻看纸条,心中一片茫然。“我把帐结了吧,谢谢你,石先生。”

食荤者好奇了,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让他送外卖的人是谁。他想了想,认为订餐的人可能是不想让他们知道,所以都没留下名字。既然如此,他当然也不会说。“那位雷锋小姐自己结帐。再见,我走了。请给苏老先生调羹喝粥,否则粥凉了不好。”

明成后面追问食荤者订餐人的长相特征,食荤者都是微笑拒绝,一边就往外退着走了。送走食荤者,明成回来对着肉香四溢的牛肉粥垂涎,有比较,他打包带来的KFC鸡翅相形见拙。如果父亲没病,他一早去挖出一只小碗想与父亲分而食之了,但现在只能咽咽唾沫啃他的鸡翅,啃得食不甘味。

“爸,你说谁送粥来给你?”明成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想不出,问那个送粥来的小石,人家又不肯说。本来还以为是朱丽叫送的,我还说都有阿姨帮我做粥了,再叫外卖干什么。”

“那一定是田螺姑娘。”明成百思不得其解,却忽然鬼鬼一笑:“爸,你住进来后,有没有出去遇到个什么阿姨,跟你挺谈得来的?可能是人家阿姨看你这两天不出去走,叫儿子给你送粥来了。”

苏大强一听,一口粥全喷了出来,“呼哧”了好几口才缓过气来,“你妈才走呢,你胡说。”

明成“呃”了一声,连忙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自己造次了。平日里打趣父母都成习惯了,有时看见母亲脸色不爽,他一声“美女”一个熊抱,老妈早喜笑颜开,在老爸面前没规没矩也是家常便饭,说顺嘴了,都不看看这几天是什么时候了。但他这下是再不觊觎老爸的牛肉粥了,那里面现在可是密布着老爸喷出来的口水。

“可是,会是谁送来呢?”明成一边吃一边还是自言自语。他忽然想到,难道是什么暗恋自己的女孩子?不可能吧,单位里还有这样深藏不露的女人?现在的女孩子还能如此含蓄?明成一笑否认。但又一想,不好,不会那个姓石的是暗恋朱丽的人吧。暗恋朱丽的人可太多了,个个都变着法子向她孔雀开屏,时刻无视他这个朱丽丈夫的存在,妈早年就曾时常提醒他必须留意抓住老婆,常抓不懈。那个姓石的既不收他的钱,又笑眯眯拒不透露是谁让他送餐,这其中肯定大有问题。而且,最让人起疑的是,这年头难道送外卖的生意这么好了,居然是开着车子送外卖?

明成越想,越觉其中蹊跷,渐渐地,耳根热得发烫。“爸,中午那个姓石的送粥来的时候,有没有提起朱丽?两只眼睛有没有到处看我们的房间?”

苏大强偏着脸苦想,他一向记性很好,但这几天给拉肚子闹得脑袋有点飘。“有,有,小石中午进来时候虽然没到处走动,两只眼睛却是到处地看。我中午问他谁让送的粥,他说是个文静高雅的女孩子,我本来还以为是朱丽呢。”

俩父子都没想到会是明玉。即使明玉的影子最先在明成心中有个闪回,此刻也被苏大强口中那“文静高雅”四个字打了回去。明玉高而不雅,不文不静,在明成心中是个十足的蛮婆,她送气上门还有可能,送粥?还是饶了她吧,问她还被她取笑回来呢。只有是朱丽了。

天杀的,都找上门来了。怪不得对老爸客气对他不客气,明成又不是看不出这个姓石的眼中的探究,那种充满雄性挑战的探究谁看不出来?姓石的一定以为他老爸是朱丽老爸了,而他则是当然的情敌。

“爸,明天那小子再上门的话,你不能开门。他的粥你不能吃。”

苏大强咂咂粥的滋味,不舍,“挺好吃的,怎么不能吃?你吃吃看。”

明成连忙将呛了父亲口水的粥推开,一脸严肃地道:“我说不能吃就是不能吃。那小子打朱丽主意,都欺负上门来,我们不能让他再次得逞。爸,你得替我争口气,明天我让钟点工阿姨也烧鸡粥给你。”

苏大强犹豫了一小会儿,弱弱地做出自己的反抗:“可是钟点工烧的没他的糯,我吃着不舒服。”

明成正为朱丽被人觊觎的事焦躁,闻言不耐烦地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知道吗?做人有点气节行吗?”说话的时候明成的手机叫响,明成一看显示的号码,便道:“路厂长好,正吃饭呢?”

那边路厂长都没客气寒暄,看来是急了,直接道:“苏经理,你说这事……你什么时候过来……”

明成都不等他说完,就急急插话:“你说我这几天是真抽不出时间,我都跟你说原因了。你放心,广交会之前我肯定给你解决。”

“还拖到广交会?我这儿东西都压着啊,仓库都快满了。春天雨水多,我又不能放露天。你给个确切时间吧。”

明成正好一眼看到老爹跌跌撞撞走向厨房,心中一急,忙过去扯住,怕他摔了。所以很想快快结束通话,几乎是不经大脑就道:“路厂长你放心,广交会之前,一定。如果没做成,我广交会不去了都得给你办成。”

“你的意思是还可能拖到广交会之后?”路厂长声音高了。

明成看看手中的老爹,无奈地道:“路厂长,请给我时间,很快,很……”还没说完,那边将电话重重挂了。明成皱眉,但是他这个时候能出差吗?老爹在能自己走路前他出差去,朱丽照顾得过来吗?他还不挨朱丽的花拳绣腿?可是对方这个路厂长是个岀了名的急性子。

而苏大强却在明成温暖大手的扶持和鼓励下,又想起一件差点遗忘的大事。对了,他现在是苏家如假包换,说一不二的家长了,难道连喝口粥都不能自主吗?钟点工那种将米烧成饭,将饭在水里煮开,跟泡饭一样的东西能叫粥吗?不,他坚决不吃,他要吃小石送来的鸡粥牛肉粥。他顾影自怜地想,他都病成送急诊了,难道连要求吃口好粥的权利都要被剥夺吗?他壮起胆子,但不敢看着明成,学着以前领导教育他时候的语重心长口吻,道:“明成啊,你跟朱丽的事情自己解决,你俩的事不能总让我们做父母的帮你撑着啦。我这口粥是一定要喝的,我需要吃下东西养病。”在苏大强的心里,已经把明天能不能喝粥上升到原则问题,喝粥,说明他是家长,喝不了粥,说明他还处于水深火热。

明成正想着他自己工作的事,老爸的话只听进去一半,还是后半截。他满脸不耐烦,道:“吃就吃吧,随便你。我扶你到床上去。”

苏大强见果然只要摆出家长架势便能旗开得胜,心中大喜,忍不住又提出一点要求:“刚吃完,我先坐坐,等下再上床。”

明成只能随便他,将他搀到位置上,便想找稍远的座机打电话跟路厂长解释。但才走出一步,连忙刹住,回头叮嘱老爹:“我没扶着你,你别起身乱走,看摔着你。”得到苏大强点头肯定后才走开。可是,拨打路厂长手机,不接。看来路厂长不肯听他解释。

朱丽又被人觊觎,老爹罗里罗嗦个没完,工作都没心思做,明成一肚子的恼火。这个时候他最想的是妈,妈其实也帮不了他什么,但只要他满心焦躁,里外火烧的时候找到妈,妈只要说一句“一件一件解决”,就是那么神,他就会安下心来一件一件的将问题解决了。可是,今天妈的话只能成追忆,而爸,他只会添麻烦。

明成继续拨路厂长电话,路厂长继续不接。再过一会儿,路厂长干脆关闭手机,彻底断绝明成的道歉解释贼念。明成只会坐在沙发上发楞,要命了,好不容易勾引上手的路厂长若是就这么断交的话,他的生意在短期内得葬送半壁江山。这个时候,有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连夜赶着过去,明天一早上门负荆请罪。但是……,明成将眼睛瞟向若无其事坐在餐椅上的爸,今晚他走得了吗?

明成热锅上蚂蚁似的在客厅踱步,苏大强在一边看的头晕,扭过脸去不看。苏大强想到,若换作以前,明成早高一声低一声地到他妈面前叫唤去了。他心中有点兴奋地想,现在他是苏家长老了,明成会不会也找他讨主意来?如果那样的话,他将如何正襟危坐以对?但随即又将脖子一缩,将这等匪夷所思念头拉了回去,明成若真找他讨教,他怎么回答得出来?还是别惹事为妙,不,甚至得将自己隐藏至无形,让明成看不到他。在明成对着窗外凝神思考时候,他悄悄扶墙回去房间。

明成是被朱丽回来叫回神的。朱丽动作轻灵优雅,进门不带声音,但是进了门就开始笑嘻嘻唱怨气,“早知道不结婚了,现在上下班没人接送,花没人送了,饭在家吃了,咖啡自己做了,西饼店的小饼干N年没吃了。”

明成连忙辩解:“我下班时候不是问你要不要接送吗?”

“那不一样,你以前会骑着自行车到我最喜欢的档口买个茶叶蛋捂在怀里送来给我吃,现在只会顺路,顺路的接送,待遇大不一样了。”朱丽笑嘻嘻走进来,到客房门口一拐,与公公打个招呼,问一下冷暖,才出来又面对明成。面对朱丽的时候,苏大强还是有点不适应自己这个新得的家长头衔,还是与往常一样,只会笑,不会招呼。

明成正心烦着,但看见朱丽还是没脾气,可也暂时笑不起来,“还送花呢,有人都送粥上门讨好了。你说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混球。”

朱丽奇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没叫人送粥。外卖郎很帅?”

“帅个什么,煤球一样的黑炭头一个。朱丽,那人说了,是为一个高雅文静女孩而送,不是你是谁?他还知道爸的名字,这调查工作做得够彻底。”明成悻悻的,现在的苍蝇怎么都有向苍鹰发展的趋势啊,招数一个比一个猛。

朱丽“切”的一声,“这年头的男人,长胡子的像人弹,没胡子的像太监,都没看得上眼的,还是我们明成最帅呢。”说到最后,声音轻不可闻,是踮起脚尖钻在明成耳朵边亲密呢喃,但说完还是警觉地看看客房,怕被公公听见了不方便。

明成也往客房看了一眼,但手上早使了劲,将娇小的朱丽抱进主卧,踢上门将老爹的耳朵关在门外。这个时候,明成的脑袋瓜才冷静一点,又将牛肉粥的前因后果想了一下,“那男的真够狠,连我爸名字都打听出来了,还能不知道我是你丈夫?明天中午我回家等着,他再敢来,我打断他腿。”

朱丽一笑,不去搭理,去主卫卸妆。她从小受多男孩子的殷勤,早不以为意,但看到明成如此吃醋,她心里还是开心。

明成看看娇生生的朱丽,瞄瞄窗外乌沉沉不见底的天,想想床上需人伺候的老爹,还有明天可能又送粥来的石小子,终于没迈出负荆请罪之路,以孝敬老父之名,赖在了温柔乡里。

明玉出差两天回来,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件。主要的处理完毕,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抱着侥幸,她来到食荤者汤煲店,希望能喝到一口温暖的汤水,安慰一下被酒精漂洗两天的胃。当然,不出所料,一楼那平日里碎珠似排列的汤煲,今天只剩一只,后面挂的牌子是苦瓜黑鱼汤,不是明玉喜欢喝的。

抬头,见食荤者从里面走出来,神情有点说不出的味道,似是踯躅不前。明玉见此作没看见,微笑道:“生意简直好到人神共愤,看来没得吃了。我把外卖的帐结一下吧。”

食荤者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有,怎么会没有,你等我十分钟。”

因为身居高位,手中抓权,明玉已经习惯别人对她特别优待,只要对方别优待得过分,一般她就是笑纳。面对很可能是食荤者给予的特殊优待,她大方地说声“谢谢”,便坐到老位置等待。她并不是个闲得下来的人,坐下,便下意识地抽出一份她分管的江南销售公司与总公司分厂的协调会议纪要来看。这种例会她现在爱理不理,集团公司规矩严格,岀不了大事,如果有大事的话,会议现场他们就会打电话向她告状。但纪要还是要看看的,以防万一。

纪要由文员草拟,肯定是不温不火,如实反映。审批由双方与会负责人签阅,往往签阅时候,各自会加入会上没有说清或者不便说明的只字片言,而那小小几个字的加入,往往指点各自人心走向。明玉要找的就是那几个意味深长的字。除此,通篇都是废话。

一个个字地看下来,不出所料,在三分之二位置处,看到三个字。明玉抿嘴一笑,取出自动铅笔,“嗒嗒嗒”揿岀笔芯,在那三个字周围淡淡画了个圈。一看就知道是她狡猾的人精手下们干的好事,悄没声地在纪要上埋下小小伏笔,以后出事便找不到他们,他们尽可以偷个小懒,但是总公司分厂的人可以到时吃个哑巴亏。她可不能让干了好事的手下放心睡懒觉,明天早会她得点明一下,收收他们的筋骨。

此时明玉的笑容绝不文静也不高雅,食荤者看在眼里,只觉狡猾。他心中咯噔一下,酸酸的味道冲向脑门,但还是强自抑制了,告诉自己才认识这个女子没几天呢,怎么可能有太多感觉。他将手中的菠菜牛肉丸子汤放到明玉手边,故作若无其事地道:“十分钟,不多不少。”

明玉抬头微微一笑,顺手将手头会议纪要放回包里,看着一碗碧绿清脆,浓香扑鼻的汤满足得只会叹气。“老板亲自出手,果然不凡。谢谢你,可以坐一会儿,问你打听些事吗?”

食荤者长腿一收,坐到明玉旁边的位置上,微笑道:“是不是想问苏老先生的事?你出差回来还没回过家吗?”

明玉不想跟任何人说明她家的情况,只含混其词地“唔”了一声,便转个弯子从另一方向争取了主动,“看来是你亲自送去的?哎呀,真感谢。”

食荤者没有作态,实事求是地道:“前天中午苏老先生走路还需要人扶着,晚上自己可以走路,不过走得不是很稳。看来康复得挺快。不过看来他们都猜不出是你叫的外卖。”

“这很正常。”明玉飞快接了一句。除非是岀老妈去世那样的大事,否则他们不会想到通知她苏明玉。不正常的是大哥,没想到父亲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会通知她。但明玉心里却又分明知晓自己好像还挺欢迎大哥发来的通知,这人真是有点犯贱了,没事找事。反而是明成与父亲的态度才算是正常。“没想到你还真送了晚餐,看来我父亲挺喜欢你送的午餐,谢谢你。他吃了什么?”

食荤者略微犹豫了下,道:“你父亲中午吃的是鸡粥,晚上吃的是牛肉粥,好像都挺喜欢。本来我想昨天再送过去,但被你先生拒绝了。”

“我先生?”明玉愣了一下,随即道:“跟你差不多高,有点胖的人?”见食荤者点头,她不由得笑道:“是我兄弟。”心里则是冷冷地想,明成太狭隘了,她不过是送口汤水上去,有必要这么拒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