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想了想道:“这样也好,你出国去的话,老蒙想怎么样你也不可能了。你以后回来可得学会用香水。到了,我送你上去。”

柳青丢下车,送明玉上楼。他自己也没回家,直接赶去江北公司。

明哲前面一天没有找到吴非,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心里又气又担心,心说吴非也真是够狠的,竟然一声不响玩失踪。但她能走到哪儿去,回美国的机票还在他这儿呢,吴非哪来的钱另买机票。但明哲虽然明知吴非肯定会在后面哪一天现身,他心里还是担心。在美国的生活相对单纯,朋友也不是经常来往,家人又远在天边,平时都是他们一家三口拱在一起。虽然日日见面犹如左手对右手这般熟悉,以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今天睡下来,静下来,想到吴非或许真的生气到可能破釜沉舟不再回来,他心里开始发慌,一种漫无边际的空虚充溢他的心头。

客房很暗,房门紧闭,遮光帘也紧闭,小小房间没一丝一毫光线。明哲想着吴非母女这时候不知睡了没有,宝宝肯定是睡了,但是吴非就不知道了。她很能睡,但在宝宝身边的时候,她又是一有风吹草动就醒来,她的耳朵对宝宝的声音非常敏感。不知道吴非这时候有没有在想到他?即使想到,估计也是气呼呼地在心中骂他。

明哲心想,没想到爸这么想卖掉旧房子,究竟是什么原因?为什么爸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但爸今天的话算是很多了,今天他都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问出来。明哲总是觉得蹊跷。不过这样也好,今天与爸说清楚了,老房子卖掉做头款,他未来还贷的压力可以小很多。在吴非那边……这下她总该满意了吧。可惜都不知道吴非在哪里,否则立刻就上去告诉她。他又不是没顾念着她们母女,唉,如果他本事够大工资赚得够多,家里两头都能照顾得好,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不愉快了。

明哲又辗转一阵,才迷迷糊糊睡去。睡得朦朦胧胧中,忽听旁边床父亲起身。他不由微微睁开眼,却见已经有光亮从窗帘缝隙透入。原来是早晨了。他觉得倦,又闭上眼睛。却感觉父亲好像轻轻到他床边,不知道干什么,站了很久,才又悄悄出去。明哲并没听到声音,他只是凭感觉知道父亲走出去了,忍不住好奇地睁眼一看,却见父亲蹑手蹑脚,一手半举着一双拖鞋,轻轻扭开门,又轻轻掩上门,一声不岀地赤脚出去了。

明哲顿时睡意皆无,恍惚想到,刚才父亲到他床前,会不会像他平时起床先跑到宝宝床前看上半天宝宝红扑扑的睡颜一样,父亲在看他?父亲是不是也带着满心的慈爱与欢喜?明哲以前好像只感受到妈这么关心过他,还给他掖上被子。那么多年来,爸好像是隐形,在明哲的回忆里,有关爸的回忆,只比明玉稍微多一点。

原来爸在心里也是这么的爱着他。而且,很需要他。明哲愣愣地盯着已经被映亮少许的天花板,心中感受很是复杂。但有一种感受不容置疑,他一定会对爸负责到底。

明哲也跟着起床,走到外面客厅,一室阳光,原来天早亮堂。看爸从洗手间笑嘻嘻出来,头发湿湿的,根根如刺猬。但明哲料想爸肯定不是洗澡,而是洗脸时候顺便抹了一把头皮。明哲自己也洗漱了,见明成夫妇还没起床,便与爸一起出去散步觅食。走出二十分钟左右的路,有个超市,两人解决了吃饭问题,明哲顺便给父亲买些毛巾什么的东西。

朱丽照平时周末的时钟醒来,才一稍微清醒,便想到大事不好,客房的一张单人床上还有明成的大哥在呢,他们两个当主人的不好意思那么晚起。她忙推明成醒来,明成哼哼了半天就是不肯睁眼,被朱丽推得狠了,他干脆转身给她一个宽厚的背。

朱丽披头散发愣了会儿,又坚持不懈压到明成肩上,对着他耳朵说话:“你大哥在,是你大哥,不是我大哥。快起来伺候他吃饭去。”

明成也不屈不挠:“爸会给大哥准备吃的。再睡会儿,好不容易周末。”明成就是不肯起来。

两人虽然以前经常赖床到中午饭时候,但今天不一样,最近都不一样。最近朱丽感觉家中住了个公公,而且人家是临时住家里的,到底是个客人,怎么都不好慢待了公公。但是明成认为自己父亲,假惺惺客气个啥,只要告诉爸什么在哪里,微波炉怎么用,多士炉怎么用就行,没必要紧张地伺候。

朱丽推了半天,明成就是不起来。朱丽不得不动用两枚手指,挑开明成的领子,找到不容易被外人看见的一块皮,狠狠地一拧。明成痛得“嗷”地一叫,可说不起来就是不起来,索性摊开身子趴在床上,一副赖皮样。换作以前,家中没外人时候,朱丽也乐得好玩,肯定就出手与明成呵痒胖揍地玩上了,但今天不行,今天门外估计还有俩嗷嗷待哺的苏家亲戚。而且她在里面再折腾下去,折腾岀太大动静,外面听着也不好听。她只得起身踢了明成一脚,自己处理苏家父子的早餐。

朱丽在镜子前狠狠地刷牙,心中生气,怎么明成这么没有责任感。算算时间,他已经睡足八个小时,为了外面难得一来的大哥,少赖一会儿又有何妨,而且,他大哥还在担忧他大嫂一夜未归吧,明成没法帮他大哥找到人,总应该陪他大哥舒心一些。但看明成,一点表示都没有,这家伙,除了玩,他什么时候能积极一回?以前怎么都没觉得明成这么惫懒呢?怎么现在看着这一砣肥肉越来越闹心了呢?

朱丽出来,换衣服时候顺便将两人昨天换下的衣服抓来,准备放外面柳条洗衣篮里面去。但走两步,忽然觉得哪儿有什么不对劲,疑惑地往衣服上一瞧,对了,忘了把两人衣服上的口袋掏一掏了。她只得扔下衣服,先掏了自己的口袋,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她从来不愿意在裤袋里放个支楞突出的东西,即使一枚硬币也不行。然后当然是明成的衣服。

明成昨天穿的是一件高支棉白色短袖衬衫,朱丽的眼睛从衬衣领子一捎而过的时候,终于落实心中的不对劲原因何在。明成的短袖衬衣领子上有一抹玫瑰红。这种颜色,绝无可能来自办公用品印泥,只有一种来源,口红。原来明成昨晚回来这么晚,是与别的女人纠缠去了。朱丽本来起床后就一肚子的不快,这下,心头的星星之火被领角的一抹红艳腾地点燃,顷刻蔓延至眼角。

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将衬衫揉成一团,没头没脑向熟睡的明成扔去。“苏明成,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说,干什么去了?”

明成脑袋骤然遭袭,虽然不痛,可心中觉得莫名其妙,支起头终于睁开眼睛,看着柳眉倒竖的朱丽,好一阵才没好气地回答:“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周经理生日,大伙儿一起吃饭。领导马屁总要拍拍的。你今天早上怎么吃了枪药似的。”明成忽然想到隔墙有耳,忙起身指指房门,又做了个小声的手势。

朱丽没打算忍声吞气,也忍不下来,外面听见了又怎样?他大哥昨晚也跑了老婆呢。她指着衬衫道:“吃饭吃到人家嘴上去啦?饭后去干了什么?你真不要脸,你找小姐了吗?”

“我没找,你别瞎说,我们部门的头还是女人呢。我们饭后在酒吧,今晚我带你去视差,行了吧?我不过是睡个懒觉,值得如此栽赃吗?”明成没好奇,嘀咕着又想缩回去睡觉。

朱丽一把扯住明成的领口,不让他滑下去,勒得明成受不住呛了几声,明成终于动怒,“朱丽,你干什么?怎么做人跟泼妇似的?”说着就一把推开朱丽的手,索性也不睡了,睁着眼睛盯着朱丽生气。

朱丽扯来衬衣,在明成眼前乱晃,咬牙切齿地道:“看,看这是什么?也不把证据扫光了回家,你太明目张胆了,你。”

明成见朱丽气急败坏又说得似是有眉有眼的样子,不置信地拿起自己的衬衣,心中着实觉得委屈,他昨晚上什么都没干,朱丽干什么风声鹤唳的。但等明成一看见领子上的红艳,心中也疑惑了,“这怎么来的?”

“别装傻,你还问我呢。”朱丽的嘴巴不是明玉的对手,但遇见明成则是技高一筹。

明成两眼盯着领子上的口红印子,心里越想越不明白,哪儿来的?昨天清清白白,怎么可能弄到这个暧昧的颜色?朱丽还在身边咆哮,他也顾不得提醒朱丽得注意门外有人,他想了又想,才道:“难道是周经理的?周经理昨晚用这种口红吗?我都没留意。”

“切,找理由也别找上人家四十岁的女人,你还不如说你们办公室哪个男同事眼下有女装癖更可信。苏明成,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你大哥还在家等着你,你就抱着别的女人高兴?你这人怎么这么下流。”

明成在朱丽完全失常的高音轰炸下,终于挪开床头,跳下去打开门一看,见没人。又赤脚跑出去看了客房,也没人。不知道父亲与大哥是早就出去了还是避免尴尬刚刚才悄悄走开的,他方才放心,又跑回来,对朱丽指天发誓:“真是周经理的,我昨天邀她跳过一支舞。华尔兹。”

“苏明成你舞技出众,带人跳舞怎么可能将唇膏跳到你领子上?你贴上去还是你们周经理贴上你?太恶心了,原来你们办公室流行打情骂俏,男同事出卖色相取悦女上司。”

明成听了怒道:“朱丽你胡说什么啊,昨天周经理生日,大家为她庆祝,请她跳个舞算是什么色诱?”

“跳舞怎么会有口红印你衬衫上?”

“周经理喝多了。”

“那你就趁她喝醉捡便宜?”

“没有,你怎么把我想成这样,我是你丈夫,不是花花公子。而且周经理是我们领导。昨晚周经理答应借我二十万,我感谢她……”

“所以就以身相许?苏明成你真干得出来。以前厚着脸皮借你妈的钱,置你妹妹死活于不顾,现在你妈没了,你跟周经理有奶便是娘了?还跟人靠得这么近,你这么勾引老女人,你还有没有骨气了你?你知道你在做小白脸白相人吗?你不投资不行吗?”朱丽扯来衬衫扔地上,狠狠乱踩。想到明成昨晚不知怎么与周经理搂抱着跳舞,不知小心款款用了什么手段等着周经理情深意浓时候答应下借钱二十万给他,多无耻的交易啊,他居然还一脸无辜的样子,对了,他以前拿了他父母那么多钱也是那么无辜的样子,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错,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

朱丽气得乱抖,更是下死命乱踏地上的衬衣。明成被朱丽骂得找不到北,心中委屈得什么似的,他何尝色诱了周经理?而且一码事是一码事,朱丽扯上跟妈借钱的事干什么?当初跟妈借钱的事不是和她解释清楚了吗?她怎么追着不放?她这不是存心寻事吗?看到自己的衣服被朱丽乱踩,他气得一把就拉出来,带得朱丽差点摔跤。明成不去扶稳了她,兀自气愤地道:“朱丽,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是这种人吗?我什么时候勾引了周经理?跟妈借钱的事我跟你解释了,我无心犯错。我最近为这个家忙碌,不过是冷落了你,你就这么寻衅闹事。我每天围着你转才不是小男人了吗?你今天怎么回事,一大早给人脸色,更年期提前了吗?”一边说,一边就找剪刀,剪开一道口子,就嘶啦一声把衬衣一分为二。“高兴了吧,趁你心了吧。”

朱丽气得发抖,这无赖他还有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错,从来睁着所谓天真的大眼睛做着无耻的事,事后一句“我不知道”推掉责任。口红都染到衬衫领子了,他还敢否认什么事都没有,弄不好捉奸在床他还会说一句他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他是天真宝宝,他做什么都不会自己承担责任。朱丽咬牙切齿,想继续开骂,但气得骂不出来,转身拎起包便冲出门去。

明成忙丢了破衬衫追上去,抱住在大门边开门的朱丽,但被朱丽扭头狠狠在手臂上咬了一口,一松手,朱丽跑了。明成也真火上来了,脖子一扭,说什么也不肯再追上去,冲着朱丽背影一脚将门踢上。气得在门外已经下了两个台阶的朱丽差点吐血。朱丽强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关不住了,大哭着凭感觉往楼下跑。在楼梯口正好遇到明哲与苏大强一起回来,她也不管了,管自跑开。

明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后面叫了几声,见朱丽不回头,而父亲却在身边哀叹“完了,完了,终于惹火她了”。明哲来不及细想,将东西往父亲手里一塞,追了出去。可正好有辆出租车空车开出来,朱丽跳上就走了,明哲只有无奈地在后面喘气。

回来看到父亲还等在楼梯口,明哲忽然明白父亲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母亲一直在用钱用力维护着明成的婚姻,不知道这回吵架,结果会如何?想到自己家里也是一团子糟糕,吴非依然下落不明,他忍不住叹息,重重地叹息。他这一叹息,使得苏大强更觉得事情不妙,鉴于以往苏母频频告诫不许他稍微得罪朱丽,他感觉明成家的问题严重了。

明哲不由自主地猜测,这两夫妻吵架会不会与父亲住在他们家而他又频繁上门麻烦他们有关?都说两代人住在一起不好,现在看来,还真会岀问题。

而吴非却是睡了个安稳觉,起床还是被宝宝弄醒的。宝宝起来见妈妈还睡着,就不由分说爬过来拿小手揉妈妈的脸,揉得妈妈睁开眼睛,她就笑嘻嘻钻进妈妈怀里闹腾。可能是还不适应时差,宝宝起得很早,吴非也没了睡意,两人高高兴兴地放了一浴缸水洗澡。

早饭后有人敲门,吴非还担心是明玉终于不忍心大哥受罪,将她在这儿的消息捅给了她大哥。但没想到是明玉叫秘书送来早点,一盒花色精致的西点。吴非这时候气有点过去,心想一夜没音信,给明哲的教训足够深刻,总这么避着不是办法,但让她自己回到家里去也不是办法。他们两个中间有个宝宝,两个人还能说分开就分开吗?显然是不行,她还得回去解决矛盾。这个时候,吴非倒是有点希望明玉不要跟她讲义气,还是悄悄把消息传给她大哥了吧。但是,这话她怎么说得出口?而且,看样子明玉很忙,否则,以明玉的礼数,和对宝宝的喜欢,应该是明玉自己送点心上门。吴非心说,她都不好意思打电话去麻烦明玉。

十五

周日上班人少,明玉干脆讲电话传真电脑都搬到大办公室,现场办公。上班十分钟后,她便亲自主持全体江南公司员工的班前会,严肃指出目前公司面临的问题,然后条理分明地指出大家该做的可以做的是哪一二三四点,不可以做的是哪一二三四点,哪个区域是雷区,触之即意味辞职等等。并让在场员工给在家员工传达早会精神,传达一个记录一个,上报人事登记在册。如有谁不愿接受,请便,当场就可以走,可以请长假十五天,但回来后,会不会还有位置保存给他,不能保证。而谁都不许手持订单妄图要挟于她,公司可以承担一定的损失,但决不会在原则问题上后退一步。

明玉开会的时候,包括柳青在内的其他五人也正在开会,内容根据岗位不同,大同小异。料想不出半个小时,集团公司高层将纷纷与闻。有人不敢当面反抗,并不意味着不敢通风报信,给自己两边都留一条后路。

然后,六人严阵以待,身边电脑打开MSN,随时通报各自消息。分厂两位与财务总监显然赶不上形势,打字由秘书代替。很快,电脑上面滚动出现各方情况,比如,某某某打听究竟谁主事,某某某问参与的究竟是几个人,某某某要求可否参与,有什么条件,等等。而从财务总监老毛那儿传来的讯息最火爆,几大副总纷纷致电要求他中止行动,一切听稍候的总公司高层会议决策指挥。蒙太太甚至携蒙总儿子出面,已经上车开赴总公司,准备亲自找老毛会谈。

但是老毛这个滑头,居然在一系列的火爆实况之后,给了一条他的回应。对于那么多高层的威胁利诱,他抛出的是同一句话:公司进钱的口子只有三个,江南江北和进出口,三家公司从今天起停止与集团公司结算,所以他这个财务总监目前是个空衔,还想请各位副总开高层会议的时候商讨如何解决未来一周还贷的款子,材料采购的款子,办公费用开支,备品备件的报销。老毛一脚把皮球踢了回去。六人之中,虽然明玉是个名义上的召集人,其实老毛才是真正的运转枢纽。

周日时分,银行没有开门,没有钱进钱岀,一切看似安然无事,而大多数人还正处于被震荡后的昏迷期,上班时间又不便讨论,一切留待晚上下班,邀几位好友好好参祥,看风向究竟吹向哪一边,他们也准备投靠哪一边,又不是阶级对立民族矛盾,大家似乎没必要紧紧抱住某一人的大腿作义勇状。

有人把六个人的“事迹”报告出去,自然也有人把别人的事迹报告给六人。大家在MSN上面大致推断岀,目前除了他们六个为一派之外,还有两派,一派稍微薄弱,是蒙太太蒙公子与一位行政副总一位分厂长,另一派则是人才济济,孙副总是显而易见的头目,下面的人手遍布各大分公司,江南江北公司竟然也有人与会。大家的话题只有一个:据医生交代,更根据大家从医院各种渠道打听来的消息,甚至根据送入急诊室的各色药品器械分析,蒙总中风严重,生命垂危,能不能抢救过来是个问题,抢救过来还是不是正常人又是个问题。所以,放在众人面前的迫切问题是,集团不可一日无主,后蒙总时代权力该如何分配,最重要的是,股份将如何分配。

蒙太太与蒙公子提出,他们是蒙总遗产的合法继承人。但是孙副总却搬出给蒙总养了一儿一女的二奶,说那两个孩子也有合法继承权。于是两帮人在总部大会议室闹得不可开交。MSN在线的六人一致拒绝与会,也拒绝各派上门拉拢。都说他们几个都是执行者,而不是决策者,他们的任务是稳定公司,等大家决策完毕才将安稳的公司完璧归赵。但六人自己也不能确定,如果蒙总真有生命问题,他们该支持谁?另外,那些吵架的人会不会又搬出给蒙总养了儿女的三奶四奶来分散股份,导致公司大小股东林里,各方未来决策全凭各自如春秋战国时代一般合纵连横?六人决定晚上继续碰头开会商讨。这种前途不明的情况下,人都有自觉与志同道合者抱团,获取其他战友支持的倾向。

其实他们恨不得即时讨论,无奈老毛说什么都不会打字,而有些事,秘书在场他们不便说得太多。人间即无间,谁知道秘书会不会传出去。但大家都感慨,蒙总还在抢救呢,总部那帮人就跟秃鹫一样在一边虎视眈眈了。对于蒙太太与蒙二奶的列席,大家更是大摇其头,有贼心包养二奶三奶的估计心中在引以为戒了。

这一天,精神紧张,但相对无事。晚上讨论,大家都是江湖老手,几乎是没几分钟就获得一致,如果蒙总可以抢救过来,他们的做法对蒙总有利无害,可以还给他一个完整的产销体系。而如果蒙总最后出事,集团陷于六国纷争,他们只有抱团,紧紧抱团,一致拿下公司产销体系的大半江山,各派系才不得不对他们另眼相看,许诺他们各种要求以拉拢他们巩固某派地位。前者为义气,后者为私利,于公于私,他们看来都是应该组成联合阵线,无可非议。

所以半个小时的讨论结束,大家都安心回去睡觉将养身体,准备应付第二天因银行开门,公司资金流动之后将会出现的权力之争。

明玉虽然不想回家,因为家里有大嫂,她回去总得敷衍,总不好钻进书房关上门管自己苦思冥想。但是又不能不回,大热天的,不能不换衣服,办公室的备用衣服昨天已被用完。

但才刚走进家门,看见明亮的灯光,听见宝宝清脆的说话,柳青的电话追到。她不得不冲走过来跟她招呼的吴非打手势,一边问柳青:“什么事?先说好,叫我出去没门。”

柳青笑道:“谁要你出来,只怕你不得不出来。怎么汤汤水水饭店老板换了?我在食荤者吃饭,本来想借你的光蹭一道私房菜的,结果出来的老板换了人,说原来的石老板把店子转让掉了。怎么样?岀不出来看看?”

“不出来,家里有人。店里的风格变化了吗?”

“我又不知道,我才是第二次来吃饭。算了,好好休息吧,我吃完也回去睡觉,都好几天没好好睡了。”

明玉心中挺失落的,怎么石天冬不声不响就把饭店转让了呢?也不说知会她一声。但又一想,她又是他的谁了?人家转让饭店干什么要通知她?这些想法都是在明玉放下电话一哂之间完成,下一刻,她大步跨入客厅,面对吴非母女。心说家中还是没人比较好,否则回到家里还得费劲扯开笑脸,其实她真是累得跟已经放完了气的充气塑料玩具一样,恨不得“咿呀”一声摊平在地板上就此睡过去。但宝宝蹒跚蹦跳的身影却早惹得她蹲下身去,一点不怕费劲地跟着宝宝一起挪动。

吴非过来问了句:“才下班?我看你满脸写着‘累’字。”

明玉掩住嘴,笑道:“对不起,自己都觉得口气臭,不敢抱宝宝了。”

吴非看着明玉明显的黑眼圈,道:“真辛苦,不过有成就感吧。”

明玉微笑道:“养宝宝也很辛苦,但很少有人看到你的辛苦。对了,大哥中午又给我电话,问我你在哪里。我还是说不知,他就说他回上海去等你,否则明天不上班会被炒鱿鱼。还跟我说,今早明成与朱丽吵架,朱丽跑回娘家了,可能两代同堂不是件愉快的事,导致大家脾气都很大。所以买方子的事还是得尽快进行。但他们已经敲定卖掉爸妈老房子做头款给爸买两室一厅,可以预想,未来每月还贷压力不会太大。”

吴非心想,早这么做就没那么多事,明哲这个人非要拨一拨动一动,这人固执得要命。她叹了口气,自嘲地道:“斗争成功,那我明天可以回去了。”

明玉笑了笑,道:“那也得让惹事出来的大哥来请。”说着站起来,蹲得久了,人又疲累,不觉眼前一黑,晃了一下才站稳。

吴非忙道:“我周四得飞美国了,等不到他来接我。我还是灰溜溜自己回去吧。”

明玉听了又笑,拿起电话打给明哲手机。吴非旁边看着,心说这一家怎么女儿比儿子灵活那么多,明玉多会做人,由明玉出面打通明哲电话,再让明哲在电话里要求跟她说话,她这下回去就不会太灰溜溜。

明玉接通明哲的电话,用极端平静的声音道:“大哥,大嫂在我这儿。我把你中午跟我说的话与她说了。”

“她怎么说?你请她回家,你做做她思想工作吧。我已经回上海,没法过去。”明哲这时候只恨身无彩凤双飞翼。这一天他已经焦头烂额。早上朱丽出走之后,明成脾气很大,看到父亲一直挂着讨好的笑追随大哥,他越看越不顺眼,才知道自己已经忍了父亲三个月。而后在与一家二手房中介公司联系之后,明哲与明成坐下来讨论卖一室一厅,买两室一厅的措施。可是苏大强惦记着明玉的话,在拿出房产证给明成去办的这件事上多次反复,对明成表现出极大的不信任,明成终于火大。早上朱丽不相信他,现在连父亲都怀疑他,不知道没说出来的大哥是怎么想。明成忍不住,拍着沙发责问父亲,父亲却缩回了头,但还是拒不交出房产证。明哲在旁边怎么做工作都没用,三个人不欢而散。可是父亲又不肯争口气住回自己老家,愣是胆小地躲进客房不敢出来。明哲最后因为时间关系不得不回上海,可心中七上八下,一点不敢放心。又加上吴非离家的事,没想到母亲去世后苏家会乱成这样,明哲回答明玉电话的时候,差点有气无力地叹息。

明玉听得出大哥的无精打采,心里挺为吴非不平的,大哥怎么没多少急迫的意思?但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吴非既然已经准备回家,她也别横加插手指责大哥什么。她淡淡地道:“你自己跟大嫂说吧。”便把话筒交给吴非。

明哲一听见吴非很不情愿的一声“唉”,就急着道:“非非,你没事吧?宝宝没事吧?你们这两天怎么过的?”

吴非听着明哲的焦急和关心,只会叹息一声:“我们都好,你别的都别说了,我们明天早上回上海。”

“明玉把买房子的最后决定告诉你了没有?”

吴非斩钉截铁地道:“明哲你必须清楚一点,所有需要我们小家出资的事情,即使只是你们苏家的事,你都没权力在没有与我商量的情况下做出最后决定。请你明确婚姻中双方的平等地位。”

明哲抱住火热滚烫的脑袋,叹息道:“非非,我不是回家改进了吗?别那么严肃,回来我们再好好商量。”

吴非也叹道:“每次我都得折腾岀多大声响你才会有点自觉,意识到我们母女也要活命?折腾一次次升级,吵架,出走,然后呢?明哲你不要总逼我。你口口声声说好商量,可是你听进去我的话没有?你能好好商量吗?我已经厌烦一次次在家中为自己争一些蝇头小利,厌烦拿哭哭啼啼换取丈夫的怜悯,厌烦我在家中的权利总被另一方漠视。明哲,明天我会回上海,然后顺利回去美国,不会给你添丁点麻烦,但是请你斟酌我们的关系。”

“非非,没那么严重,我不是这么个人。我们结婚又不是一天两天,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你了?只是……我今天也想到了,妈去世后,我有点想做好做完美,有点模糊自己的角色。其实,我们都是凡人呐。我总心想你是我最亲的人,你应该陪着我吃苦,我想错了。谁也不应该为别人吃苦。你回来吧,回来了我们再讨论。”

吴非却敏感地从明哲的道歉中听到他极其低落的情绪,并估计这种情绪并不是来自她的出走。终究是多年夫妻,吴非不能不关心,“怎么了,你回家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明哲听到吴非的关心,心中好受,总算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我们不是说好卖掉老屋,换大房子吗?结果讨论到细节的时候,爸说什么都不放心明成,不肯拿出房产证和土地证给明成。即使是去银行保险箱拿文件来复印,爸都不要明成参与。明成火大了,就与爸吵起来,爸又不肯回去老屋住,又吵不回去,脸涨得通红躲回自己客房。朱丽又跑了,我很担心,他们两个回头怎么相处。”

吴非听完,心中很明确地跑岀一个想法:得赶快把公公搬出来住。但是,这不正是明哲的想法吗?可见明哲也是真有难处。她也忍不住叹道:“可是明成是真的不能让人放心。他但凡平时做事妥当,你爸怎么可能只信你不信他?你跟你爸说,让他理直气壮地住在明成家,这房子还有他岀的一部分钱呢。”

“住下不难,即使明成的房子爸分文未岀,明成也未必敢赶爸走。但是,这么寄人篱下的生活不是长久之计。我其实也不能放心明成,但我又不便麻烦明玉,我暂时想不岀该怎么处理这件事。非非,如果有可能,你明天帮我去一趟中介,问一下有没有最快办法将房子卖掉,即使损失一点钱也认了。”

吴非看了眼正与明玉玩耍的宝宝,心说抱着宝宝做事,任务很是艰巨。但是这事情早解决早好,而且她在场插手解决,事情不会又节外生枝。她看来又得出山打拼。“行,你打电话给你爸,说授权我代办,明天早上九点我去找他,尽量还是避开明成,免得彼此难堪。然后你把我们前几天找出来的房产中介资料以及看中的几套二手房资料发到我雅虎信箱,我明天可以按图索骥。这几天网上查看下来,大致价格我心中有数,你别太担心。”

“你准备买房子的事也一起解决了?时间不够啊。”明哲惊讶,但心中非常感动。吴非虽然与他生气,但需要做的事情却一点不回避。

吴非叹息道:“你爸不相信由明成卖房子,你以为他能相信明成买房子吗?我这儿能办多少办多少,不行我酌情交给明玉或者明成。先做起来再说,边做边想。”

明哲由衷地道:“非非,谢谢你。你抱着宝宝奔波,会很辛苦。”

吴非不客气地道:“你知道就好,以后别对我们娘俩苛刻。以后别自以为超人,什么事都拿来自己扛着。”

明哲在电话那端尴尬不已,明玉却听了笑岀声来。吴非放下电话对明玉尴尬地笑道:“你别高兴,也别想脱身,我还得问你哪几个房子比较合适。我用你的电脑行吗?”

明玉拿下巴指指书房:“那里面,你自己去用。我明天派车给你,我这几天非常忙,不能帮你。对不起。”大哥二哥做这件事,她觉得是理所当然,但是由吴非来做,虽然知道她代表的是大哥,明玉只得为自己不能帮忙而道歉。

吴非先叮嘱宝宝:“宝宝,不许总揪姑姑的头发,跟姑姑好好玩。”然后才对明玉道:“谢谢,车子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还有,我们稍微减些价卖掉老屋,稍微加点钱买大屋,你同不同意?”

明玉道:“不是我出资,我没多少发言权。而且……我不想参与太多,请原谅。”

吴非耸耸肩,道:“这是你们苏家的历史遗留问题,我不管你。我只想这件事早结束早好,在合理范围内宁可多花一点钱。对了,你家只有一张大床,我们晚上怎么安排?”

“我睡书房地板,你别担心我,总不能让宝宝睡地上吧。”

“宝宝巴不得躺地上呢。那这两天就辛苦你,我不跟你客气了。我可能还得住两天。明成家里岀事情,我不敢再去麻烦他。”因为明玉都与她直说,吴非也有话直说,没有虚情假意。

明玉一笑,没再多说,她在心中替吴非不值,好好一个女子,大哥就这么道一声谦,她就肯自觉吃苦,豁岀性命替父亲和明成这两个不争气的人忙碌,这个傻女人,可见她是真爱大哥。明玉对吴非起了敬意,但对大哥明哲就更加不以为然了。

吴非看电脑时候,宝宝抛下明玉追去书房,她觉得妈妈忽略她的时间太久了,这很不应该。而且这个姑姑并不好玩,只知道冲她做鬼脸,冲她笑,但没一点好玩的主意。明玉只能自己玩,坐在地上也懒得起来了,拿起笔记本电脑先上网查邮件。人家都说她记性一流,殊不知她是将别人回家与父母团聚或者与朋友玩乐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对待工作就像学校时候对待功课,先预习后复习,所以那些数据她想不记住都难。

但今天被柳青的话影响,她查完邮件,便拐去本地美食网站,果然不出所料,论坛上有一条食荤者发的贴子,贴子题目是,《兄弟去香港了》。明玉心想,去香港就去香港,闹什么闹。可最终还是忍不住诱惑将贴子打开来看。这才知道,原来石天冬获得一个去香港某某知名酒店烘焙房打工的机会,他想到可以实地偷师学艺,学他向往已久的美食之都的中西式烘焙点心,他情绪激昂,立马就把食荤者汤煲店转手,轻装上路了。明玉看着不由莞尔,这个痴人,对吃的爱好还真是孜孜不倦。忽然想起前不久从北京到上海的列车上收到的短信,短信写着“我去香港了,回来再联络”,她当时看是陌生号码,并没留意,一把删了。现在才想起,其实石天冬有通知她,只是她不熟悉石天冬的手机号,耽误回信,不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会不会失望。明玉发了会儿呆,感觉自己有点想入非非,便收起心神专心办公了。

但做了会儿事,鬼差神使地又回去美食论坛,结束潜水生涯,浮岀水面注册了一个名字“瘦高个儿”,在石天冬的贴子后面跟了一个。写得很简单,跟暗号似的,“我从北京培训逃回来,发现店主易人,很遗憾无处觅食了。”发了贴子,心说石天冬不知道到香港后会不会上网,上网看了这贴子会不会知道是她发的,不管了,她先发了再说。但回头再看一遍自己写的,感觉有点鬼鬼祟祟,心里很想将这贴子编辑掉了事,可犹豫了一下,心中生出好汉做事好汉当的凌云勇气,让那贴子保留。

吴非在书房忙碌完,又带宝宝睡了觉,一顿忙碌下来,一个小时过去。走出卧室关上门,见明玉依然靠着沙发坐在地上,专心致志翘着嘴巴做她的工作。吴非看了会儿,走过去轻轻打断:“我能与你谈一谈吗?”

明玉抬起头,微笑看向吴非,“谈买房子的事?”

“是,你看看这几间房子。”吴非将打印出来的文件交给明玉,明玉看了下,看来他们的意图很明显,两室一厅或者两厅,七八十平方左右。她看了一下道:“地段都在老屋附近,不过我对这行不熟悉,我刚才想了一下,据说最近房地产市场太火爆,二手房销售很多歪门邪道。你一个外地人急吼吼购房,很容易被人利用。我建议你先卖掉老屋,钱放到我爸帐户,新屋看看也好,但别急于下手。不过这会让你很没成就感。”

吴非一笑,“我采纳你的建议,我也知道国内中介的诚信很有问题。不过我是真想把房子问题解决了,免得节外生枝生出很多是非,影响那么多人生活。但是你知道,我们在国外生活相对单纯,很容易相信人,所以我们本来想请明成出面办这事也是基于这点考虑。现在看来行不通,我们得另想办法,可这事没法拖。你能不能提供举手之劳的帮助?”

明玉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吴非,发现这个大嫂可真是直爽,比大哥爽快多了,想要什么就直接要求,没一点婉转。可明玉偏又能接受吴非的意思,因为吴非并没用亲情责任什么的来打动她感化她,要她作为苏家一份子解决问题。大嫂只是告诉她,这问题不解决,拖着是大家的麻烦。这话非常实在。可问题是明玉现在没法抽出时间帮这个忙。所以她也很实在地告诉吴非:“大嫂,我明白你想让我接手,但是我最近绝对没有时间,我的脑袋,最近不可能给工作外的事情腾出空间。你如果想让我做买房子这件事,你得等好一阵。否则,你如果真要在这几天速战速决,我给你一个要好律师的电话,他会对你负责,起码保证你不被欺骗。”

吴非想了会儿,道:“我先按照后者做起来,真看到中意的房子就找你的律师朋友。如果没看到,只有交给你了,等一阵就等一阵吧,你爸在明成家未必就活不下去。”

明玉听了又想笑,这个大嫂真是太可爱了。她肯定在大哥面前说得更直,愚孝的大哥就受不了了。“反正如你说的先做起来,边做边看吧。做到哪步是哪步,总比讨论来讨论去的好。这个问题就这么解决。”

吴非听明玉最后那句话差点就有“散会”的意思,忙又道:“再谈谈你大哥的事。”

明玉看住吴非一笑,笑得吴非忍不住脸红,将脸撇了开去。吴非知道明玉在笑她前一刻还离家出走,后一刻又替丈夫说话了。吴非自己也觉得自己不争气,但事到临头她还是帮明哲说了。但在明玉明察秋毫的微笑下,她竟然开不了口。明玉淡淡地道:“隔阂已经存在那么多年,我现在对我爸尚且亲不起来,何况是大哥。所以,请大哥也别勉强了,强扭的瓜不甜。”

吴非听着觉得有理,不再勉强。“只是挺可惜的,我喜欢你这个人。”吴非直言,她觉得在明玉面前还是少耍花枪的好。

“我?”明玉脱口而出,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相信吴非嘴里的“你”说的是她苏明玉。但她在看见吴非又不好意思地飞红了的脸,忙道:“谢谢,我也很喜欢你和宝宝,可惜你得回去美国,否则可以常来常往。明成家的朱丽也是个不错的人,虽然娇气,有时小资得做作,但本性大方合理。”

“那是因为你大方。”吴非微笑道,“还不睡吗?你看上去很累。”

明玉扶着沙发站起来,不出所料,又是一阵晕眩,看来这几天得好好补充营养,居然贫血了。但她装作若无其事一般,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自己解决,自己忘却,与人无涉。

朱丽冲出家门后,又不敢回去父母家,因为父母如果知道明成敢与他们女儿作对,他们会与明成斗争一辈子。朱丽并无让父母与明成对立的打算,只有选择不回父母家,也没兴趣逛街,最后还是去办公室加班,反正她总有加不完的班,做不完的工作。

事务所不止朱丽一个人加班,但也没多少人加班,周日还来加班的人都有事情火烧屁股般赶着需要交出的,所以诺大办公室,没一点人声,也没人走动。正好,朱丽也怕别人过来寒暄,看见她眼皮的红肿。她坐在自己那间拿玻璃隔出来的小办公室里,打开电脑取出文件。很快,满心的怨念都被数字取代,她一门心思沉浸在工作里。直到中午同事敲门要她吃饭,她才恍然时间已经过去一上午。她取出手机,没错,还是关着。她坚决不会打开。她赌气地又将手机扔回包里。

大老板下午有意无意过来公司取文件,看到加班的人,毫不意外,但还是留意了一下是谁。当他看到玻璃屋里的小领导朱丽的时候,心中不由得伸缩了一下手指,这女孩最近工作非常勤奋,加班次数超过想象。其实坐在办公室里的也有比朱丽加班更勤快的,但因为朱丽是美女,大美女,见到的人虽然未必个个打她主意,但看着赏心悦目,一眼不够多看几眼,看了印象比别人深刻肯定是有,美女在工作中多少占有一点优势。朱丽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入了大老板的法眼。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下班已经是华灯齐放,朱丽饥肠辘辘,却没有胃口,约了老同学在附近的星巴客喝咖啡。老同学家正遭遇七年之痒,整天想找人探讨男女关系的真谛,与恰逢或者偶遇家庭矛盾的朱丽一拍即合。朱丽找人时候也是有所选择的,她是亦舒的信徒,认为找朋友诉苦不得超过十分钟,超过的话,自己成怨妇,别人有怨念。所以她找到老同学,两个有怨念的人在一起,不叫诉苦,叫探讨人生。

“为什么同龄男人的心理要比女人幼稚?”朱丽开题。

“这我早总结了,男人嫩有社会基础。家里重男轻女吧,生个儿子都当宝贝疙瘩一样疼,爹妈疼,姐妹疼,疼得他永远不用长大面对现实。我家那个我有时恨不得塞个奶嘴给他。”

“我家那个也是,看着他不用养护依然白里透红嫩生生的脸上嫩生生的傻笑,我恨不得一拳砸烂他的脸。奇怪,以前喜欢他这种,称之为阳光少年,不知愁苦。现在我恨不得他能苦大仇深一下。他家两个做哥哥的男人都不如做妹妹的。”

“我还总结岀一点,男人他有必须嫩的社会要求。你看,二十几岁的男人结婚找二十几岁女人,三十几岁的男人再婚有的是二十几岁女人配他,四十几岁男人再再婚,照样还有二十几岁女人撞上去,他若是不嫩一点,四十几岁时候怎么跟二十几岁小姑娘交流?我们到了三十岁,再装嫩就得被人说成花痴了。这个社会宽容嫩男人啊。”

“可我还是独生女呢,我为什么没给养嫩?”

“男人的染色体是XY,女人的染色体是XX,所以男人天生比女人少心眼。”

理论虽然都没什么道理,但听着就是解气。

两个女人撒了一个多小时的气,但最后还是都乖乖回家。女同学说,她若是吵架后回去娘家,一准被她严厉的娘给赶出来,弄不好,娘还会代她向女婿道歉。所以,男人毫无疑问是给惯坏的。朱丽走出咖啡馆心想,她回哪里去?宾馆开房还是父母家?还是灰溜溜回去那个有长不大的明成和有看见她总是笑得怯生生的公公的家?这个家里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单纯啊。

女友先打车走了,朱丽在商店里一直逛到打烊才被人流卷裹着离开。她随波逐流地往路边走,被人抢先了好几辆出租车后,才终于抢到一辆。等前面的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吐出那个最不想回的家的地址。话音一落,她垂下了头,脱口而出是不是意味着潜意识里她想回家?可是回去不得让某人得意死?

因为忍无可忍冲父亲发火,明成被大哥塞进书房闭门思过。但明成怎么也无法认为这是他的过错,他这是怎么了?妈去世后怎么流年不利了?大家原本都说他热情开朗,笑口常开,怎么现在个个对他充满不信任,他说什么都是错?不,他不承认错误。他确实没与周经理暧昧,他凭什么要向朱丽认错?父亲公然对他表示不信任,那是对他人格的最大侮辱,枉他在母亲去世后一直挤出业余时间,甚至牺牲生意时间来伺候他,父亲这么没良心,他能不发怒?泥人也有土性子,他不忍了。

朱丽看不起他,他现在做什么都是错。父亲不信任他,说到底也是看不起他。两人看不起他,究其根源,还不是因为钱?朱丽嫌他现在赚得比她少,父亲嫌他没钱给换大房。原来他辛辛苦苦花时间伺候他们都不算数,他们都看不到他对他们的好,他们衡量他的唯一标准竟然是且只是钱。这个社会真现实啊,什么夫妻,什么父子,都是狗屁,唯有钱才决定一切。

但,也有例外,那是他永远失去的母爱。明成不顾大哥还在,自己夺门而出,到街口买了一束白色康乃馨,开车去母亲那里。那里的树还低矮,太阳没遮没挡,明成戴着墨镜在母亲坟前坐了半天,发呆了半天。他在母亲像前发誓,走着瞧,等他哪天赚钱了,看大伙儿怎么巴结回来。

回来时候晒得跟下滚水的虾似的,一脸油光一脸红。开门,见父亲的脸在客房门口一闪而没,他恨不得再次呛声,偷看什么,有种滚出来。但又一想,母亲以前曾经与他说过,与父亲这种人争论,胜之不武,最佳办法是视而不见。于是明成便看也不看客房的门一眼,大步走进自己的书房,打开电脑玩游戏。今天他有意选择最血腥的,他脑子计算快捷,三下两下便掌握规律,持一杆枪如入无人之境,耳边都是耳机传来的震撼声音,地动山摇。

明成将心中的愤怒转化为手下鼠标射出的子弹,虽然他还不至于将对手幻化成朱丽或者父亲,但是当他将子弹射向对手时候,他只觉得阵阵痛快,阵阵解脱。他玩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当最后血流成海,尸横遍野,他一个人傲立天地之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唯有硝烟滚滚,他才扔下鼠标,“哇呜”一声伸了个满足的懒腰。出气了。

他走出书房,烤了两块面包吃下,看时间已是半夜。回去卧室睡觉,却见朱丽已经朝里背着他侧身而睡,不知道睡着没有。薄软的被子勾勒岀朱丽柔美的线条,在昏暗的脚灯下透出强烈的诱惑。明成站在床边咽了下口水,很争气地告诉自己,必须克制,绝不可投降。

但是揭开被子才钻进去,扑面便是一阵甜美的幽香。明成毫不犹豫就违背了刚刚的誓言,他不得不委曲求全。

十六

虽然公司对进出口几个业务部人员上班迟到早退的规定并不严格,但周经理还是按时到班,甚至有点早到,一个人安安静静在办公室里做了会儿事,主要是把周末两天在家处理的邮件传真等归类保存。她不喜欢电邮,还是喜欢传真可以拿在手里的实打实的感觉。

终于,外面开始人来人往。但周经理听而不闻,更不会抬头去看。她对属下的要求,向来是只要把份内事情做完,组织纪律之类的不予追究。

忽然,她听到门被有礼貌地敲响,她说了声“请进”,才看向门口。却见明成“啪”地一靠脚跟,在她门口潇洒地行了个美军军礼,然后才顽皮地笑着进来。周经理也开心地笑。这个苏明成,当初刚招来的时候,明亮的眼睛和阳光般的笑容,让公司上下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玉树临风,周经理当机立断抢了他,这种人即使用不上,看着也舒服。后来大家看《流星花园》,都说让苏明成去演,一准也不会差。

最先还觉得这个苏明成很好用,聪明灵活,一点就通,最美的是他态度好,待人大方,出去跑腿人见人爱,即使外商看着他也喜欢,很快业绩便升为新人中的第一。但是他恋爱了,恋爱后,他的心思全花在吃喝玩乐上,他的打扮是公司年轻人的风向标,但是他的业绩则是变为稳中略有升。这让周经理很失望。但她还是喜欢这个大男孩,这么十来年工作下来,他还是那么阳光,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美中不足,是他开始略微发胖。

最近明成的业绩有所下降,周经理已经多次提醒,但看明成一直笑眯眯的,却一点没有跑出去找业务的架势摆出来,问他,他说家务忙碌,无法脱身,周经理不明白他们小小家庭,又无孩子出生,有什么可忙碌的。但一个成年人屡催无效,周经理也无计可施,人家愿意拿低下去的工资奖金,你有什么办法?

但周经理还是喜欢看见明成,明成能让她笑。她看着明成走进来,微笑道:“周六谢谢你送我回家。”

明成也是竭力微笑,虽然他早上想与朱丽亲热一下的时候被朱丽拒绝,心中并不愉快。“送美丽女士回家是我们男人的荣幸。何况还是周经理的生日。”

周经理笑道:“少给我灌迷汤。说吧,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对了,这两单我暂时忙不过来,你给我去做一下。”一边将传真递给明成,当然不会是最肥的生意。

明成接了,看了一下,道:“我等下就打电话问问最近有没有这种产品。周经理……”明成笑得腼腆起来,也将周经理的心笑得软软的,周经理心说,这大男孩,真拿他没办法。明成迟疑了好久,才将手中的一张纸递给周经理,“周经理,借条的格式,你看这样行不行?”

周经理愣了一下,接过借条一看,奇道:“二十三万?我什么时候说要借钱给你?”

明成更加吃惊,满怀希望而来,而且还是背着朱丽又与朱丽唱着反调而来,没想到周经理却把那晚在酒吧主动提出的借钱话语给否认了。他开始发急,但是他又很清楚不能急上脸来,所以还是勉强微笑道:“周经理,前天后来在酒吧,你狠狠教育了我,让我开始好好加油工作,我答应的态度很好。你很高兴,就很爽快地提出借我二十几万块钱投资这单生产线。周经理,我真感激你,这下我不用把车卖了,否则没有车子,跑工厂验货还真是不方便。”

周经理还是疑惑地看看借条,客气而疏远地笑道:“小苏,你确定你没搞错?二十三万,再稍微加一点就成全部由我出资了。这又不是单位搞福利,每个人有份,你暂时拿不出大家帮你凑钱。这是大家集资做投资,资金为本。你若是已经筹了十六万,要我拿个零头帮忙倒也罢了,你让我借你这么多,你还不如将你的股份转让给我吧,否则你背着一屁股债岂不是很辛苦?小苏,周六不是我喝醉就是你喝醉,我肯定不会那么说。”

周经理的话打破了明成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对美丽人性的憧憬,他一直以为借钱是那么容易,从来没为来钱的事发愁,虽然这回在向亲切朋友借钱的过程中碰到这样那样的麻烦,但是,不是有了周经理的慷慨解囊吗?没想到,好梦才做了两夜一天,周经理却清清楚楚地一口否认了。明成非常失望,尴尬地将借条从周经理的办公桌上收回,又勉强笑了笑,道:“周六肯定是我喝醉了。周经理,对不起,平白打扰了你。”

周经理看着明成失望的笑容,虽然有些心疼有些怜惜,但明成又不是她的儿子,她哪会那么大方拿出钱来。而且,明成拿不出钱,不正好退出投资让给她吗?她求之不得呢。所以她不会心软。

明成拎着借条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座位,沮丧地将纸条大力团成一团,又不解气,展开来撕得粉身碎骨才罢休。周日的时候打算得多么美好,以为这是他可以扬眉吐气获得朱丽和父亲尊重的机会,没想到,也不知周经理周六晚上是不是真喝醉了,事后记不起说过的话,还是她记得当时的话,但周日想起来又赖帐了。总而言之,周经理不借了。钱是周经理的,周经理不借,他难道还能去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