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源都是因为公公吗?”朱丽听着觉得不是很对,她总觉得,根源是明成的幼稚本性。“而且其他怎么好说了?明成现在里面吃苦头,爸你不会没听说过这种苦头吧?再怎么好说都得我出面去求他妹妹开恩啊,否则一年半载下来,明成还不成了变态?难道让他爸去说?他爸到时一准儿又坐一边做检讨似的不说话,旁人看了还以为我拿刀拿枪逼着他出门欺负他了呢。”

朱爸爸道:“我吃饭后去找找老朋友,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小忙。丽丽啊,你这几天心烦就住家里吧,别回去看你公公去。爸晚上……哎呀,要不我饭后还是去买点好菜,等下……丽丽,等下你拎爸做的饭菜去探望你小姑,算是给明成讨个人情。受伤的人吃什么好呢?我上网查查。”

朱丽一听有道理,她不知道明玉是不是吃软不吃硬,但这起码是一条路。不等她爸动作,她先一步跳到电脑边。电脑一直开着,爸妈平时炒股票,开市时候看行情,落市时候看股评,没一点闲。朱丽滑动鼠标,却见屏幕上渐渐亮出来的一个页面居然与股票无关,而是一张百度快照,上面内容有关肾脏囊肿。

朱丽愣了一下,立刻想到上周时候妈说起爸的单位组织退休人员体检,难道……

这一阵子自己小家的事层出不穷,她都忘了爸体检这茬儿事了。朱丽汗颜,忙道问 “妈,爸体检怎么样?单子给我看看。这边肾脏囊肿是怎么回事?”

朱妈妈拿来体检单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不好意思,仿佛是做了坏事被女儿拆穿了似的。“看你每天忙,周末也加班,再说医生说没什么大事,我们想先自己从网上查查资料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怕你担心。”

朱丽接过体检单子,为妈妈的话发楞,眼泪又流了下来。擦擦眼泪看体检报告,见B超结果,爸有2cm大小的肾脏囊肿,居然还有小小的胆结石。血脂血糖血压都接近临界值,有的还稍微偏高。别的都还有些了解,唯独肾脏囊肿以前没有听说。朱丽连忙上网查询。一遭看下来,知道爸的2cm大小不算大事,这才稍微放心。放心之后才想到,爸妈瞒着她怕她担心,想自己找资料搞清楚,确保无虞了才告诉她,怕她担心难受。对比明成父亲,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身体,儿子入狱女儿住院,他却只关心自己会不会被逼出外面住,这两家父母真是两重天。明成的爸哪是爸说的因为住一起所以不舒服那么简单,那根本就是他的天性凉薄。有人能为别人着想,有人只想到自己,人跟人不能比。

朱丽又怔怔地抹泪,心中明白,爸刚才把矛盾根源推给与公公住在一起,那是在为了她的家庭团结糊稀泥呢。爸妈什么都为她着想,连体检结果都要落实没事了才告诉她,而她呢?她太不关心爸妈了。真是羞愧。

朱丽饭后被妈按着睡了一觉。爸妈家永远有属于她的床位,虽然不大,只是135cm,但那上面永远有她随时可以躺下的干净床单被褥。在爸妈家睡的这个午觉,是朱丽最近一阵睡得最好的一觉,有爸妈在,她安心。起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爸妈两个一起在厨房带着老花眼镜拔鸽子毛,那鸽子是准备给明玉炖汤用的。两人不要朱丽帮忙,赶着朱丽先去医院看明玉,晚饭他们等会儿会送去。有了对比,朱丽才明白爸妈对她是多么的好,她也不推辞,默默地拥抱爸妈。她心中感想良多。

翻出包里的手机,却看到几只上海电话,正是明哲的。朱丽连忙满怀希望地打过去。

“朱丽,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吴非给我电话,说明玉已经搬了病房,她找不到明玉。我想你可能也会去医院找明玉,所以赶紧来知会你一下。”

朱丽呆住,明玉搬病房,那不是闭了她的求恳之门?“大哥,大嫂呢?我去找大嫂。”

明哲犹豫了一下,道:“对不起,吴非已经上了回上海的长途车。”

朱丽看不到一丝希望,“大哥,你呢?明成还关在里面,他受收到非人折磨。你能不能过来帮我想想办法。”

明哲觉得很难启齿,可也只有启齿说岀实话:“对不起,朱丽,我来了也找不到明玉,帮不上忙,我离家太久。本来我是准备今晚连夜来回劝说明玉的,现在看来不可行。而且,我新上班,不便白天请假出来回家一趟。”

闻言,朱丽闷了一天的火气一下上来了,怎么都是理由?“那你们准备把你们爸你们兄弟都扔给我一个人处理?这是你们兄妹内斗!内斗!现在要我一个外姓来处理?”

“朱丽,你冷静,冷静。我会继续联络明玉,有消息立刻给你电话。”明哲见朱丽发怒,虽然觉得朱丽也有道理,但想到,如果不是因为朱丽回家痛诉明玉的是非,明成会出手痛打明玉?她难逃干系。

朱爸爸也赶来,轻轻叮嘱朱丽不要激动。朱丽愤怒地结束电话,与爸妈控诉苏家人的无赖,她激动得满脸通红。朱妈妈看看已经收拾好的鸽子,叹了声气,道:“换了我也会换病房避开你。既然存心将明成送进去坐牢,她怎么肯与你见面。老头子,你还是去找找关系吧。”

朱丽这时发了狠,她被明哲气坏了。苏家兄妹的内部矛盾,现在倒好,他躲在上海不管,把老爹扔给她一个人管,怎么他卖房子时候那么积极了?她咬牙道:“爸,你别去,我去医院找明玉。一个医院就算是有一千个病房,我找它一晚上,还能找不到人?如果找不到,就让明成在里面住着。苏家人自己不管,要我怎么管?”

朱爸朱妈可没那么激动,毕竟女婿与女儿不同。朱妈妈拦住抓起包欲出门的女儿,朱爸爸老成地道:“丽丽,你不能激动。明成的大哥说的也有道理,你不是说他前阵子失业吗?好不容易抓到新工作,他哪里敢请假乱来,再说他来了还真是没用。你坐下好好冷静。你这样子,就算被你找到你小姑,你也只会火上浇油。爸爸找找公检法的老朋友,不行的话,该请客的请客,该花钱的花钱,不要在家吵闹先乱了阵脚。”

父母的话,朱丽听得进去,她只得止步,趴在妈妈肩上“妈,妈”地小猫似的漫无目的地叫。但看着爸爸陪笑与旧识打电话,她心中替爸难过,若不是为了她,爸爸何必拉下老面皮求恳别人?又被人拒绝?她想了会儿,抬起头,强自镇定地道:“爸,你继续联络,我还是去医院找找。明玉应该没有转院,我只要排除传染病房,其他每个病房化一分钟,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回头我给你消息。我走了,我不会激动,你们放心。”

朱爸朱妈闻言四目交流,朱妈妈很快看出老头子的意图,两人都不放心让激动的女儿独自去医院找明玉,这不是明摆着要起冲突吗?朱妈妈忙拉住女儿,急着道:“你等会儿,妈和你一起去,妈起码能帮你看病房里是男是女,可以帮你先筛选一遍。”一边说,一边急急地换下家常衣服,换上凉鞋。

朱爸爸也在一旁帮腔,鼓励老伴儿跟着朱丽去。虽然知道朱丽已经长大,而且事业上已经独当一面,可是在他们父母眼里,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尤其是她现在如此激动,两人不敢放朱丽一个人去医院找。而且,医院病人荟萃,他们也不舍得娇滴滴的女儿在里面多呆。朱丽被爸妈劝诱无奈,只好“带”上妈妈,出门就告诉妈妈明玉的大致长相特征。

朱妈妈答应着,却反客为主牵着女儿奔向水果超市,朱丽这才恍误,对啊,怎么好意思空着双手去探望明玉,幸好妈妈考虑周到。她忙抢着付钱。

明玉一觉好睡,醒来,隔着床帷听见隔壁床婴儿哭闹,和新升级的大人们乱作一团的忙碌。明玉听了会儿,虽然很想看看新生儿闹起来是什么样子,但终究没伸手拉开床帷,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还肿着没有,她不想被旁人看到她肿胀的脸,够丢脸。但一觉睡得舒服,整个人心情也稍微好了起来。

秘书被明玉叫进来,见明玉有了精神,便毫不客气地拿来笔记本电脑请她处理工作。明玉一看,就忍不住给柳青电话,“柳青,你不能给我三天休息?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三天岀不了大事。”

柳青笑着指控:“你的休息,是建立在对我血淋淋的压榨上。”

明玉只得也笑:“行行行,你能帮我多少就做多少。我给你解决几条审批,其他你看着办。”

“什么叫‘我给你解决’?本来就是你的事。你慢慢来,我今天也没劲得很,整个人紧张后虚脱了。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

“我怎么感到背后凉飕飕的。”明玉料想柳青不会无的放矢。

“我们心有灵犀。”柳青得意地笑,但笑得懒洋洋的,明玉仿佛可以看到他扯歪了领带,解开衬衫的两粒扣子。“我在比较你我的销售战略有什么相同,有什么不同。以往老蒙常骂我东一榔头西一榔头,说你的布局才是密不透风。但我今天看着,感觉你其实比我激进,有些地方,榔头敲得比我更乱。”

明玉不以为然:“销售如果没有激进等于胸无大志没有进攻。但如果太过激进,就是没脑子了。我的榔头从来都是最好的试探,不会敲错。你再看清楚了。”

“行,我再看看。苏明玉,我在你桌上翻到一张全国地图,如果不是这张贴满彩旗的地图,我还不会研究你的布局策略。这种地图……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明玉一惊,地图放在她办公桌上的文件夹里,因为上面贴满标志着销售量的彩旗,所以她不方便挂在墙上。这几乎是她的私密,她经常会在决策时候把地图挂出来,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想上一天两天。怎么被柳青找到的。她犹豫了一下,问:“柳青,你现在是不是在我办公室里?”

柳青笑道:“此时不翻,更待何时。我早上本来想先帮你处理一些事再去江北公司,结果一进来就没出去过。谁让你把秘书招到医院里去,害我得自己找资料。幸好我知道你那些东西都在哪里。我想到一件事。你说老蒙口口声声说去收购一个企业,会是哪家?”

明玉笑笑道:“我昨晚当场就想到了,应该是武汉。老蒙的心头痛是鎏金集团,拿下武汉的公司作为生产基地,可以对鎏金实施夹击。所以他必须暗中行事,不能让鎏金察觉。因鎏金在我们集团有不少眼线。如果真不出我所料,老蒙这招棋子非常高明。老蒙高就高在,他不与鎏金正面交战,损耗自身内力,而是多点开花将鎏金围起来闷死,自己却依然在合围的过程中成长壮大,通过武汉的长江水运和铁路枢纽辐射中南西南和西部。你看是哪里?”

柳青哑然好一阵,才道:“我本来想的是郑州。我本来想的是我们集团公司在江南,如果到郑州设点,可以惠及北方市场与中西部地区。我没考虑到夹击鎏金的事。苏明玉,严重警告你,你的预测别告诉老蒙,老蒙会因此警惕于你。”

明玉愣了一下,心说依照惯例,她连柳青都不会告诉,但今天何以如此嘴快,对着柳青托盘而出?她沉吟了会儿,才将话题似是而非地转了开去:“柳青,看我靠洗手间旁边的那只书柜,底下不是玻璃门的里面,有套《毛选》,你先拿第一本看看。看了之后,你肯定会有心得。这是以前我在学校图书馆打工时候,一位老教授推荐我看的。大学看的时候还懵懂,工作了再看才看出味道来。总体布局的思想,很多来自《毛选》。但你最好结合了近代史来看。”

柳青听着眼睛乱晃,他还以为他孜孜不倦地看历史已经是很难得,没想到还有人更走偏门。他打开明玉指给他看的那个柜子,除《毛选》外,又看到《邓选》,尼克松的《领袖们》,基辛格的一套系列等。他依言抽出一本《毛选》,稍微一翻,偶尔看到里面有蓝笔画线或几字短句,显然明玉仔细看过。他暗自嘀咕了一句,但明玉没听清楚,问柳青:“你说什么?”柳青回过神来,道:“我饭后过去看你,要不要带二本给你?”

“不用。”明玉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是某个特定年代了,公开场合看《毛选》,她可不想被人看作标新立异。“不过我想请问你件事情,我问你,你早上说的反噬,究竟会表现在哪几点?”

柳青犹豫了很久,才道:“我刚刚说你手法激进,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你的手法有点赶尽杀绝,太过霸道。或者,这与你还年轻有关,我以前也是,有些事做得太不厚道,现在回想起来,有点不安。对,就是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不大敢回想。对于你来说,你那个二哥不是你对手,来自他的反噬,你可以对付,可以忽略。但是来自舆论的反噬与来自你自己未来内心的反噬,你会躲不过。我们学不来老蒙的冷血,所以,做事时候还是留点余地的好,为别人,更为自己。”

明玉听着好一阵无语。舆论会反噬吗?明玉不觉得会。即使大明星的八卦新闻,这年头也就热闹个半个月就湮灭,她与明成的过节,一个月后,除了当事人,还有谁有兴趣提起?即使提起,也掀不起大风大浪,不值得在意。而内心的反噬,明玉并不觉得自己做得有错,既然没错,未来何来良心反噬?她这次行为,至多是合理反击,为什么柳青将之定义为激进?早上柳青的话说出来后,她睡前想了会儿,总觉得柳青说的这些不是很严重,所有的,她都可以大力压制,所以想追问一下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现在柳青说出来了,她更觉得自己做得没错,她不会后悔。但她不知不觉被柳青言语中的认真态度打动,柳青说这些话是认真严肃的,柳青说这些话,纯粹是掏心掏肺为她考虑,甚至有些是他的经验之谈。她不忍拂逆柳青的好意,仅仅为了柳青对她的认真,她也愿意后退一步。“那么,柳青,你帮我联系刘律师。你觉得如何处置比较好,你替我做了决定,不用跟我说。”

柳青从明玉的话语中听出,她其实并不愿意放过了她二哥。柳青心想,换作是他挨揍了,而且还是被揍得躺进医院里,他的脑子转得了弯吗?起码三天之内没法转弯,三天里面脑子里刀光剑影恨不得斩了揍他的人。都是有头有脸年轻气盛的人,他理解明玉的屈辱感。他现在能清醒地看到未来的反噬,因为挨揍的不是他。心中明白明玉只是因为信任他,才把处理她二哥的事全权交给他,可她又是深深地心不甘情不愿,所以干脆不问结果。柳青没有推辞,他自问旁观者清,又是最了解明玉的人,他可以帮明玉做出决定,也应该在此时尽朋友道义,阻止明玉走向极端。虽然这个责任挺重,也可能吃力不讨好,但柳青愿意替明玉承担。他微笑道:“我立刻找刘律师密谈。或许晚饭会因此宴请几个相关人士,如果喝酒了,我就不过去看你了,你自己保重。”

“奶奶的,别太欺负我。”明玉放下电话时候无限郁闷。虽然继续埋首电脑,处理她的工作。但总是忍不住地想,究竟柳青会怎样处理明成。她几次三番想拿起手机问个清楚,或者提出她的底线,但最终都没付诸实施。既然托付给柳青,她就放手吧,何况柳青的圆滑她一向清楚。今天的谈话下来,才知道柳青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可能是装出来的,装出来给蒙总看的。就像他不让她告诉蒙总她对收购一事的考虑一样,柳青其实很认真地圆滑着,以玩世混淆着别人对他的观感,时时麻痹别人对他的敏感。他毕竟年长几岁,更懂进退。

但是,柳青很认真地对待她的事情。想到这个,让人忍不住地微笑。

已是傍晚,虽然夏天的傍晚天还很亮,但床帷里面已经光线不足。明玉此时已经吊了足足的营养吊针,看自己精神还行,上厕所似乎除了背部牵痛,其他还能自理,便强迫已经守了她一夜一天的秘书回家。

秘书细心,看着明玉吃完晚饭才走。明玉心中感慨,什么亲兄弟,不如外人多多。

晚饭后,来探望产妇的人增多,隔壁床热热闹闹。明玉这边也不时有人探头探脑过来瞧一眼,明玉不以为然,却也不以为意。

朱丽母女各提一袋水果进来住院大楼,先排除容易传染的科室楼层,再排除明玉原先住过的十楼,然后母女俩一层一层地找上来,期间看多白眼,也被保安怀疑。但是保安见两人貌似良民,不予追究。朱妈妈筛查,见是男的,长发女的,先pass,有短发年轻女子,才交给朱丽入户细看。但朱妈妈说她反正年纪大老脸皮,遇到挡着床帷的病房,由她先进门看看,免得年轻女儿看见不该看的尴尬。一个楼层几十个病房看完,就辗转从楼梯上去上一个楼层。

想到苏家上至苏大强,下至苏明哲的冷漠,想到明成的无知无畏无耻,想到明玉的狠辣,对比着自家父母的无微不至,朱丽虽然焦急着明成的事情,对苏家的恶感却淡淡地从心底深处孳生。她一向挂着明媚微笑的脸再也强笑不起来。

几个楼层下来,母女俩都累了。但是两人都不敢歇息。因为天色已近傍晚,如果天暗下来,都知道病人睡得早,两人总不可能强行闯进病房拧亮病房的灯检查,她们必须赶在天黑之前爬到最上层。整整二十多个楼层啊。

一会儿,餐车简易饭菜飘香整个楼道,引得朱家母女累上加饿。朱妈妈反而还好一些,她每天早上锻炼,腿脚利索。反而是朱丽一直坐办公室养尊处优,再加心浮气躁,早已花容失色。朱妈妈心疼得叫朱丽先歇歇,让她先把整个楼层排查结束朱丽再顶上,但朱丽一样心疼母亲,再说这是苏家的事情,怎么能叫妈妈全部担着,她即使披头散发也要坚持到底。

母女两个出现在明玉床前的时候,气喘吁吁,目光呆滞,浑然是焦头烂额的最好写照。但是朱丽看到趴在床上露出一边红肿颜面的闭目养神的明玉,除了无可奈何,还是无可奈何。母女两个面面相觑,换作她们被打成这个样子,她们可能放过明成?两人都觉得即算是找到了明玉,可是,求情成功的可能性极小。

明玉并没睡着,坐着又腰酸背疼,只好躺下闭目想事儿。现在最想一烟在手,吞云吐雾。她感觉到床头有人,以为又是隔壁床的亲朋好友进来串门,不想搭理。可等了好一会儿,那种床边有人的感觉依然存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矗立,明玉不得不睁眼准备发话。但睁眼,面前的却是愁容满面的朱丽和一个面容相似的长辈女子。

明玉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找上来的,很是惊讶了一下,但还是支撑着想坐起来。朱妈妈见了立刻上前搀扶,不想却碰到明玉被明成踢伤的背,痛得明玉轻呼岀声。朱丽看着手足无措,想到帮着摇高床背,可是又担心明玉没法靠着,这才明白明玉趴着睡觉的原因,原来是怕压到背部。

在朱妈妈“明成这小子,明成这小子”的念叨声中,明玉慢慢坐正了,才不温不火地道:“朱丽妈妈吗?请坐。对不起我没法起床招呼您。你们怎么找到我这儿的?”

朱丽端来凳子给妈妈坐,自己坐在床尾。虽然知道找明玉求情自己比较被动,朱妈妈还是仗着长辈身份开口为自己添分,“你家大哥下午打电话来说你大嫂找不到你先回上海了。我们丽丽急啊,说无论如何都要找你道歉了。我们想一个医院就这么几个病房,从下到上全部找下来也没多长时间,没想到你住在二十七楼。好了,总算找到了。你一个人……吃了没有?”

明玉更加吃惊,原来两人是以愚公移山铁棒磨成针的精神将她揪出来。看看朱丽失色的花容,再看看两鬓略现霜花的朱妈妈,伶牙俐齿的明玉一时无言以对,让她还怎么能硬着心肠拒绝?尤其是面对年迈的朱妈妈。她沉默良久,才道:“我已经吃了,你们一路找上来都还没吃吧?喏,我这儿一大堆零食,你们情别客气。”她反转着手想去打开床头柜,但是很不灵便,朱妈妈坐得近,忙按住她,自己动手。朱妈妈也确实饿惨了,不能客气。

与其等着朱丽又是道歉又是求情不尴不尬地硬着头皮说出来,明玉想着还是自己先说算了。她在那次商量父亲归谁养的时候开始扭转对朱丽的印象,再说昨天当众抓住朱丽的小辫给予打击,虽说是为了维护老蒙不得不这么做,可是,这确实伤害了朱丽,她有愧朱丽,这是她搬病房不想面对朱丽的原因,因为朱丽没错,如果面对朱丽为明成的道歉,明玉知道自己没法理直气壮。但现在既然被朱丽母女用笨办法找出来,她就只能面对了。“谢谢伯母二嫂,让你们大老远来,我很过意不去,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现在都是自己人,我直说吧。对于苏明成的处理,考虑到我目前的情绪,我已经放手让我的好兄弟帮我处理。我相信,他的处理会比我的理智。但他具体如何操作,我不问他。我信奉的是用人不疑。我唯一可以为我的兄弟打保票的是,他比我温和。”

朱妈妈正找着能填饱肚子的食品,闻眼抬头看看朱丽,不清楚明玉说的话代表的是好是坏。温和?温和又说明什么?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是啊,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明玉啊,明成这孩子本质不坏,人也开朗热情,但可能因为生活一帆风顺,少了点历练,多了点意气用事,甚至……”她看了女儿一眼,可还是说了出来,“幼稚。”

明玉微笑看着朱妈妈,不接话,心里想的是,明成不是幼稚,而是不讲理。同样的,朱丽也顺风顺水,朱丽也不成熟,但是朱丽讲理。但她不想说出来,说这些就跟她趁机诉苦似的,何必。那么多年都下来了,什么都没与人说,甚至没与柳青说,何必赶着现在与不相干的人说呢?她又不想做祥林嫂。她只是微笑着拿眼神鼓励朱妈妈说下去,总得让人说吧。

见此,朱妈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把刚找出的比较能填饱肚子的一包小蛋糕递给朱丽去拆,“明成做事太没脑袋了,一个牛高马大的大男人,有脸打女人,还是自己同胞妹妹,我想都想不到。所幸他能遇到你是个讲理的,否则你还不把我们娘俩赶出去。明玉啊,你应该了解看守所,我代我们丽丽向你讨个人情,给明成一条活路吧。像明成这么思想不成熟的人,到那里面呆长了,再出来,他的思想会变不正常的。都说治病救人,治病救人,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都希望明成变好向上是不是?我跟你做个保证,明成出来,我和丽丽爸会好好教训他,不能再让他幼稚下去。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做事怎么可以那么没有头脑。”

朱妈妈的本意是骂自己女婿,让明玉消气,但听者有心,朱丽听了妈妈的话,心里不由得哀叹,原来妈妈一早就知道明成的幼稚,也看到明成从看守所出来会收到何种打击。只有她因为也一样幼稚,所以以前一点看不到明成的幼稚。可怜妈妈一把年纪还得为他们两个幼稚的人腆着老脸来向明玉求情,她真对不住妈妈,还有家中正找着人的爸爸。想到这个,朱丽眼圈又红了。但她忙走出去给爸爸电话,让爸爸别找人了,她们已经找到明玉。

听了朱妈妈如此直言,明玉也无法回避,更不能再用眼神敷衍,只得道:“苏明成三十出头的人,还让伯母为他操心,这是他自己的悲哀。”

朱妈妈听明玉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家哥哥,知道事情没完,忙道:“那臭小子的事儿别提了,活该他吃点苦头。你的伤怎么样?晚上有没有人陪?要不我留下来陪床,起码跟你说说话也好。这臭小子,怎么下得了手。”

明玉见朱妈妈大打柔情攻势,两人从来素不相识,哪来柔情,大约目的是为获得比柳青的温和更明确更温和的答复。但是她不肯退步,即便是柳青的温和处理方式她都还持保留意见呢。她只是微笑地编了个谎言:“我秘书一会儿就来,不敢劳烦伯母。我的伤嘛,我也不懂,都交给医生鉴定处理,提起来我就生气。包括法律上面的事,也都交给律师和我兄弟处理,我都不想听见这事儿。”

朱妈妈只能不再提起,人家都直说了会生气。“那就好,有人陪着就好。我们来得匆忙,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拎来一些水果。你看看喜欢哪种,我给你洗了。唉,明成这臭小子。”

明玉依然不动声色地看看返回来的朱丽,才对朱妈妈道:“伯母别费心,我刚刷了牙,还是不吃了,免得等下起床不便。您别客气,快吃点东西,都不好意思让您跑整个大楼来找我。我就怕亲戚朋友麻烦,早知你们一层一层找来,就不搬病房了。朱丽,昨天会议上的冲突很对不起你,今天算是已经扯平了吧,你别为我躺在病床上内疚。昨天的事我解释一下,我们集团……”

朱丽忙打断:“我已经知道了,同事已经告诉我。我们算是各为其主,但明成打你还是不该,他……”朱丽想了想没把昨晚与明成吵架的事和最近几天的事说出来,与这小姑有天长日久积累起来的隔阂。“这事儿没法扯平,他欠你,我没管好他,我也欠你。但是,明玉,你也知道坐牢很毁人的,听说犯人折磨犯人的手段很变态,明玉你能不能网开一面?”

明玉倒是喜欢朱丽直说,比她妈妈大打柔情攻势能让人接受。但她不想松口,即使她欠着朱丽也不松口,如朱丽所言,这事儿没法扯平,她心里没法将这两件事扯平,她心中大大的有气。对朱丽的愧疚与对明成的处置,一码事是一码事,她已经阻止了朱妈妈求情,当然也要噎住朱丽的求情。“苏明成很有福气,能遇上这么好的你们。只可惜他不争气,那么大的人还闯祸惹事,害你们为他奔波操心,真是很不应该。还害得大嫂今天一个人抱着孩子为我爸搬家,辛苦不足为人道,非常影响大哥大嫂即将长期两地分居时候的感情。至于对朱丽与我的伤害,那就更不必说。这个人,不说也罢,我无法理解他的思维方式,更无法理解他出手的理由,所以我也不准备用他的幼稚暴力思维整治他。举个例子,就像大哥的女儿宝宝最喜欢扭我耳朵,我当然不会扭还宝宝耳朵一样。大家肯定也是这么认为,因为都知道苏明成没长大,所以让他承担相应责任的想法不会出现在大家的考虑中,连我都在这么想,何况比我高一辈的伯母。都不用朱丽说,网开一面,能不开吗?怎么能与没成熟的人计较?伯母真好,待苏明成像待自己儿子一样,肯定朱丽爸爸也是,希望你们的操心和这件事能让苏明成成长起来。至于对苏明成的处理,相信我,由我兄弟出面,比由我出面,要温和得多,这已是我能做到的网开一面。虽然我也还不知道结果,我也等着处理结果。”

朱丽听了低下头去,小蛋糕噎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明玉这么客客气气地说话,简直把破口大骂还厉害,都不知把明成贬损到什么地步。但是,她能反对吗?她自己早在若干天前已经在骂明成幼稚了,而且明成是真的幼稚。只是,明玉这么转弯抹角的损话出来,让她非常难堪。她如今还要求着明玉,怎么都不能出言反抗了,何况,她从来就不是明玉的对手。她只能唯唯诺诺不再求情,否则谁知道明玉会说出什么更难听尖锐的。他们兄妹本来就针尖对麦芒,惹火了明玉,谁知道她会不会扔岀重话,换她挨打了的话,她也不会原谅打人的人,挨打,是件多么耻辱的事,反而身体上的伤痛还在其次了。可是那个闯祸胚该怎么办啊。

朱妈妈在一边听了心说,这哪是妹妹说哥哥啊,这简直是奶奶数落孙子。明成这么被人看不起,朱妈妈很替女儿难受。自己花朵一样的女儿,却要为女婿受委屈,臭小子真是把牢底坐穿都没人可怜他。

但最后还是靠朱妈妈坐在明玉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算是拉拢感情。朱丽脸皮嫩,虽然心急如焚,也又提起几句,但都被明玉一点不客气地软刀子挡住,她一点使不上力。明玉一样心烦,她最好自己红肿的脸皮少被人见到,可现下还得支棱着被打肿的脸皮很没脸皮地面对尴尬的人,一向好强的她心中只有念着天灵灵地灵灵老天菩萨快显灵让朱家母女快走。可最后老天菩萨没显灵,明玉只好推说头晕想睡觉,朱家母女才不得不提心吊胆地离开。

进了电梯,朱妈妈才叹息道:“一点都不肯松口,一点都不。不知道她托付的是哪个人,我们干脆找上那个人。”

朱丽想了想,道:“妈,这是明玉的借口,她住在医院里,手机又不开着,当然得托付别人办事。温和不温和,谁知道。换我挨了打,我会把求情的人全都赶出门,唉,明成怎么这么幼稚。”

“是啊,我没想到她会伤得这么厉害,你说,明成怎么下得了手,明成这要是打的是你,我操菜刀劈死他。”朱妈妈忽然想到什么,“丽丽,明成有没有打过你,你跟妈说实话。”

朱丽看看忽然变作母老虎的妈妈,连忙摇头,“没有,但他们兄妹一向不和。妈,刚刚看着明玉被打成那样,我都心虚,不敢提求情的话,幸好你在。可是,想到明成会吃屎会挨打,我……明天我再来吧,妈你别来了,看着你跟我受委屈,我还不如不救明成。”

朱妈妈忙道:“那不行,你家小姑太厉害,我怕你吃亏说不上话,没关系,妈年纪大,她对我说话不能太生硬。”

朱丽叹道:“她能不生硬吗?她都搬病房避开我们了,我们还硬是要找上去硬是要她改变主意,唉,都是为了明成。他们的积怨都是为了明成。妈,你明天别来,明天你帮我在家好好烧点吃的,中午送来医院吧。我来陪着明玉,我就在她面前装小媳妇吧,只有希望她可怜可怜我了。”

“让你爸爸来,你爸爸说话有分量。”朱妈妈非常不愿意看到女儿受委屈。

“明玉这种人,会怕分量?还是我来服软吧。她到底是欠我。”朱丽浑身无力。昨晚开始的急躁已经消散,此时只有强打精神,总得把明成捞出来。

明哲所处的部门正是草创,千头万绪,上班就是打仗,办公室就是战场。但今天没办法,今天一下班,他立刻打个招呼溜号。打车赶到长途车站,吴非抱着宝宝已经等在路口。他忙接了宝宝,心疼地看着憔悴不少的吴非,帮她将一缕头发理到脑后。而更让他心焦的是明成和明玉,这两个人,现在都不知怎么样了。偏偏宝宝几天不见爸爸,咿咿呀呀地扯着爸爸的耳朵非要与爸爸好生说话,令明哲都没法有闲暇询问吴非。

吴非当然知道,上了车后,就详细告诉买房的事,明成明玉冲突的事,还有搬家的事。最后总结道:“明成明玉都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明哲道:“朱丽电话里指责我不过去处理,说我不负责任把苏家的事都扔给她一个外姓。”

吴非不以为然:“我这几天做的事也是苏家的事吧,怎么就没见朱丽来帮手?我还是不远万里从美国赶过来抽时间出来做苏家事呢。虽然说明玉出手很厉害,但是你如果见过明玉的伤势,你也不会帮着明成说话,明成活该。这种人就得有人出手治治他,还是男人吗?我说,你别管,让明玉修理修理明成。”

明哲忧虑地道:“可是我爸……”

吴非斜睨着明哲,不客气地道:“要不叫车子掉头立刻回去长途车站?”

明哲无语,明玉的警告言犹在耳,他得抓紧吴非在身边的时间,否则,他迟早得亡羊补牢。而且,父亲有手有脚会自理,怎么可能真的活不下去。他只是一个凡人,他只能抓住一头,先解决了再说。但想到父亲不知道将怎么面对盛怒的朱丽,会受到什么委屈,明哲归心似箭,可又不敢提起。

吴非见明哲沉默,脸色沉重,心中不快,心说自己两天里面忙里忙外强撑着帮那老头子做事,一点都没落下好,反而还得为那个自私老头子看明哲脸色,这世上还有什么道理可言?这两兄弟不如明玉多了,明玉自己虽然没出面,可好歹派车派人帮忙,又是道歉道谢一个不落,再说明玉是真的忙,否则她吴非一个外乡人再大能耐也只能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吴非也干脆不说话,沉下脸来。

吴非心里隐隐觉得,这回跟着明哲回国安置是个错误,不来,起码眼不见为净。她现在已经对那老头子厌烦得连想都不愿想起他。

二十一

送走朱家母女,明玉冷着脸坐床上想了很久。刚才如果只有朱丽一个人来,她不会那么客气,肯定一是一二是二,我欠你我补偿,苏明成的事提都别提。但是面对两鬓漂霜的前辈朱妈妈,她没法太尖锐,只有拿话侧面顶回去,再说明成又不是朱妈妈的儿子,人家没有责任,怎么好拉下脸。可也真亏了那母女,这么多病房,她们硬是一间一间把她揪出来。怎么人家朱丽就那么好命呢?在家有父母疼爱,出嫁有婆婆宠溺,怎么就她苏明玉爹不亲娘不爱,整个一石头缝里崩出来的呢?

刚刚与朱丽说话,明玉都没听到提到一次她父亲的反应,不知道父亲怎么看待儿子入狱女儿住院?总该有所反应的吧,可能朱丽没顾得上询问公公的态度。明玉头痛一件事,看那架势,明天一早,朱丽母女还会来,温情攻势只有更猛,可能还会跟来朱丽的爸爸,甚至还有她的爸。她可不好意思再换病房,搞得像小孩子捉迷藏。可是她又不愿打点精神与朱家母女周旋,怎么办?出院吧,反正住这儿也只是打打营养针。

但之前得先给柳青一个电话,了解柳青究竟怎么处理明成这件事。她不想再掩耳盗铃。是好是坏,她还是自己心中有数的好。

柳青很久才接起了电话,电话背后声音嘈杂。明玉与柳青没什么可客套的,单刀直入就问:“柳青,我二嫂的丈夫怎么处理?”

“等一下。”柳青估计是离座出来,过一会儿才道:“我建议你别问了,问了睡不着。”

“我已经做了一天的心理建设,说吧,即使你说是今天放出来我也不会吐血。”明玉坚持。

柳青笑道:“别以为你不露出大尾巴我就认不出你是条狼,你肯真的放过你二嫂的老公?这话怎么这么拗口。我跟刘律师商量了一下,关他三天非常合理,不过免了他遭那些变态摧残。你看呢?”

明玉听了真是异常地不甘,三天?而且还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的三天?就这么放过明成?她被这么胖揍一顿只值三天?“不行。”明玉干脆地否认。

柳青嘻笑道:“早知道你会否认,那你说要怎么处置?”

明玉被问得眉目皱成一团,眼前走马灯似地飞过那些亲戚们的脸,但最后定格的还是柳青电话那头可能很关心的脸。她郁闷地回答:“四天,妈的。不许讨价还价。”

柳青听了大笑,可怜明玉,如此的心不甘情不愿,可最后还是只咬牙切齿加了一天,此人专擅委屈自己。“行,四天就四天。你现在干什么?”

“准备睡觉。但医院睡得不踏实,虽然被套浆洗得挺刮干净,可想到里面的被芯不知道沾染过什么历史污点,浑身难受,做梦都在把被子往下拉,免得碰到鼻子嘴巴。你继续玩,我休息了。”

明玉并不告诉柳青她准备出院的打算,免得柳青赶来劝阻,刘律师也跟来。可是她现在红肿着脸谁都不想见,肿着这半边脸,谁见了她都是露出一脸怜惜,她讨厌被人怜惜。她也示弱她也会流泪,但以前她都是掌握住了场合,她的示弱她的流泪都是有的放矢,为的是以退为进。现在她是真的弱,真弱的时候,她不肯示众了。

明玉按铃请护士进来结帐,大笔一挥,将帐记到老蒙名下。明玉签字的气派一点不下于老蒙,签完的时候还在心里不服气地一声“哼”。看老蒙敢拒绝为她埋单不。

她的伤并不伤筋动骨,无非是皮肉之痛。昨天劳累带来的无力在今天的几针点滴后大致消褪,但被护士扶着起身下床时,眼前还是冒出细细金星。竟想不到身体虚弱如纸糊的灯笼,一顿风雨便失了颜色。

可是明玉还是硬撑着收拾起了床头人家送来的食品。别的可以扔,吃的,她一向珍惜,因为以前打工养活自己的经历,她心中一直感觉食物来之不易。她难得地轻移莲步,缓缓走向电梯,最后一个进入电梯,又被人捎带着挤出电梯,来到宽大的住院部门厅。昨晚,她是被抬着进来这儿的,只看清楚了满天筒灯。昨晚更早一些的时候,她是与柳青急匆匆而来,没留意地形。这会儿才得有闲心站在大厅左看右看,却不能上看下看,否则头晕。但一看之下,却看到问询台那边有一个人,背影高大结实,类似食荤者。

明玉暗嘲自己眼花,这个花不是老花眼的花,而是花心的花。她下意识地摸摸一侧依然微肿的脸,估计这一顿揍并没将她的脸皮揍厚成城墙拐角,她还是不想前去证实,缓缓向门口挪去。她想回公司奖励给她的海边别墅,偷得浮生两日闲,等老蒙回家前,晒晒太阳,听听海浪。料想,老蒙回来后,必定是一场血洗,她又无宁日。

但挪到门口,准备下台阶时候,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明玉心中“嘿”了一声,心说难道还真是石天冬?那么,既来之则安之,她干脆停步回望,拿未被打肿的脸对着冲过来的人微笑。她是苏明玉,大风大浪过来的苏明玉。只要下了病床,她的周身瞬间铠甲武装,自然百毒不侵。

果然是食荤者石天冬。只见他一脸油光,身上背一只硕大双肩包,包里显然比较空虚,仿佛是刚从远处赶来。明玉心想,难道是从香港来?凑巧还是特意?她当然只能当他是凑巧,虽然她看到大步赶来的石天冬脸上明显的欣喜。

待得石天冬走近,明玉才水波不兴地问一句:“石老板来探访病人?真巧。”

石天冬刚刚在问询台咨询,但人家不告诉他苏明玉的病房在哪里,他失望转身时候,看到门口蹒跚出去的一个细瘦高个儿。虽然,那个背影走的不是他印象中带着微微跳跃的大步流星,但他一眼认出,她就是他买了商务舱赶来探望的那个人。他不会认错,他唯一担心的只是幻觉作祟。当他看到心中描画了千百遍的人蓦然回首,不,是缓缓地脚步一顿,迟钝地带着身子一起微侧,一双洞若明镜般的眼睛看向他的时候,他心中狂喜,但又是心疼。寻常人回眸只要脖子一转便可,对伤病缠身的人而言,那种动作却意味着失去平衡。随即,他看到了微肿的那一侧脸。一线怒火迅速从胸口沿主神经飞向大脑,“轰”一声炸裂。他反而忘了说话。

明玉看到她受伤后接触到的最痛惜的一双眼睛。虽然这双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她最不愿被人看到的伤肿。但明玉并没有回避,因为面对着这样的目光,她心里没有尴尬没有懊恼,却有隐隐的委屈。好久,才无力地耷拉下眉毛眼角,勉强微笑,“没事,没有伤筋动骨,都是皮外伤。”明玉觉得,起码她脸上的护甲在石天冬的注视下崩裂了。

“你连走路都不稳,为什么敢一个人出来?你如果是想去拿什么东西,我可以代劳。我先送你回病房。”石天冬的眼睛终于移开那一侧的红肿,看向明玉的眼睛。

明玉微咳一声,淡淡笑道:“我出院回家去。我虽然看似腿脚不便,不过已经没有大碍,医生同意我出院。”

“我送你回家。”

“你……不会影响你探望也住这儿的亲朋好友吧?”明玉当然不便问出你是不是专程过来看我。

“我来看你。走吧。”石天冬说得很磊落,没有花言巧语。但迈步时候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走路那么不方便,要不要我背你?不用在意,我背得动。”

明玉看看石天冬结实高大的身材,不由得笑了,一天来难得的好心情,之前就是与柳青说话的时候。心说这不是你背得动背不动的问题,而是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我自己走,在病床上躺了一天,关节都酸,还是出来活动活动。你不是说去香港了吗?我看你在网上这么说。”说着明玉便回头往外走。

石天冬仔细看着明玉走路,见她下台阶时候腰部僵硬,看似不稳,便毫不犹豫伸双手托住明玉的手臂。“我刚夜班飞机回来,幸好能遇到你。你今天一天都没开机。你网上叫瘦高个儿?”明玉手中的食物袋药袋杂物袋早都落到石天冬手里。

“是,随口胡诌的一个网名,否则不知道怎么联络你。”明玉基本已经明确石天冬是特意飞过来看她。且不说花费的机票钱,和上班处请假的艰难,这份心意已是非常难得。想不到,还有一个人肯平白为她牺牲钱财,怎么都让她心中生出一丝感动。“你开车来没有?”

“没有,我从机场直接过来。岀关用了不少时间,否则不会那么晚。你好像腰背也有受伤?”下了台阶后,石天冬没有放手,那姿势,后面的人如果看见,就像是李莲英小心翼翼抬臂让慈禧太后扶着走。

明玉此时心中已经万分确定石天冬是专程为她回来,虽然石天冬并没有大吹法螺地表功。“背部也有踢伤,不过幸好没有骨折。谢谢你特意过来看我。我想去海边的别墅疗养两天,你介不介意这会儿送我过去?”

“好。我们打车过去吧,我那辆农夫车后面没载上几百公斤货的话,会震得你受不了。”石天冬记忆中好像从来没走得那么慢过,但他喜欢。

“那就先回我市区的房子,我车子还抛在外面。昨晚上,我回家很晚,下车时候被人突袭了。”明玉还是今天第一次跟人说起被突袭的事,但好像是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像是跟极熟悉的人说起极普通的事一般。却因为石天冬的大手一紧,才想到她会不会太唐突。

“我在网上看到了,抓到没有?是谁?可惜关不了几天。”石天冬闷声闷气地回答。这几天本地网站本来轰轰烈烈地传播着蒙总的豪门恩怨,大家热热闹闹地细数蒙总这个名人的二奶有多少,儿女有几个。石天冬因为关心明玉,所以每天都详细将有关八卦看上一遍,没想到今早出现一条爆炸性新闻,说有年轻女性高层因为抵制分家而被打。石天冬关心则乱,一下就联想到会不会是明玉。照着明玉给他名片上办公室的电话打回来一问,果然是。他想都没想便请假买到机票回来。当时也没想回来能不能见到明玉,就那么回来了。回来在住院部问询台受阻,才想到有些人不是他寻常想见就见的。偏偏明玉的手机不开。他觉得很运气,非常幸运,居然会碰到明玉一个人悄悄出院,被他捡了漏网之鱼。

明玉微微皱了下眉头,道:“抓到了,本来想做点手脚关他一阵,但早上我被朋友软化了。估计明天还会有人来软化我,我所以不想再住下去。我刚决定,关他四天,而且……而且……不说了,极其窝囊。”

“等等。”石天冬拖住明玉,“如果是怕他们来烦才出院,你尽管回去住着,我替你把门。不能伤没好透就出院。凭什么要放过那人?”

明玉有苦难言,怎么跟石天冬说,打她的是她嫡亲二哥?她只有继续往前走,谅石天冬也不敢用力拖住她。“我不要住院了,医院感觉挺脏的。而且我身体不支的主要原因还是贫血和操劳过度,今天打的针配的药也只针对这个。我想我最需要的还是回家静心修养,好好吃饱睡好。”出去医院停车场就有出租车,明玉屈身钻进去费劲,不免扯痛背部,一张脸呲牙裂齿。石天冬看着心疼,但除了帮明玉关门,却无其他援手之处。

所以上了车,石天冬坐在副驾位置回头对明玉道:“你不如明天就放他出来,我代你揍他一顿。”旁边的司机听了一笑,大约想起以前年轻时候为女朋友拔出拳头打情敌的光荣壮举。

明玉听了也不由得好笑,她虽然年轻,可心态早不年轻,石天冬的话让她感到石天冬像个大孩子。但是石天冬凭什么身份帮她打架?她只笑道:“再说。”

石天冬“哦”了一声,便噤声。心想明玉可能是顾虑到了身边的司机,不便多说。她这种人做人肯定谨慎。

明玉看着石天冬很快服从,心中“咚”地一下,不自禁地想到以前家中母亲吩咐什么,父亲都是“哦”一声顺从,与眼前石天冬的做法一丝不差。她很不愿意看到石天冬顺从她,就像当年父亲顺从母亲,那是畸形,那不正常。她心中不由得种下一个疙瘩。

一时,车内陷入沉寂,只有汽车底盘的发动机声回响。

坐了会儿,从车窗吹入的夜风吹得明玉遍体生寒,她见石天冬回身看她时候,忙说了声:“把窗户升上吧,有点冷。”

石天冬心中挺奇怪的,他不觉得冷,反而还想叫司机开空调呢。但既然明玉那么说,他就照做,估计她身体比较弱。他看看后面有气没力坐着的明玉,忍不住道:“回医院去吧,我看你还没恢复。”

摇头需要力气,说话也需要力气,但说话所费力气似乎少一点,所以明玉选择说话:“不回去,在医院感觉很不好。”

“医院肯定没家里舒服,人多,烦,又有股臭味,但你需要治疗。你看上去弱不禁风。”

“不回。”明玉回答得有点任性。今天她已经受够医院,出来才感觉到,医院里的她浑不是平常的她,医院里的她多愁善感,没了平日里的坚强执着杀伐果敢。今天凌晨验伤上药之后,只留下秘书陪她。秘书虽然殷勤,但劳累了半夜,沾到枕头便睡着,留明玉对着雪洞也似的病房发呆。明玉知道她只要哼哼秘书便会起床小心伺候,但她没出声。她只是秘书的职责,而非秘书的担心,而且她还是上司,她得保持尊严。那个时候她最需要有人听她的哼哼唧唧,陪着她同仇敌忾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骂人,需要有人陪她无聊说话分散她痛觉,但没有,她只有一个人对着陌生的冰冷的环境发呆,任一颗心被深刻的耻辱吞噬,她甚至都不愿流泪。今晚回家肯定也是独眠,但起码那是熟悉的环境,起码安静,睡不着的时候她可以看电视看书上网,而不是让脑海中的一幕一次次重演。甚至连朱丽母女有所图地过来看望她,她都会感慨感动一番,不,那不是她。

如果她住在医院,明天太阳升起时,被动将会重演,人们可以直进直岀她的领地,她没法拒绝别人的所谓善意探望。而且其实她并不喜欢柳青的镇定理智,虽然她相信柳青肯定是为她好,但她更需要看到柳青的失态,就像刚才石天冬的发怒,所以她明天也不想与柳青讨论关于苏明成的处理。她都虚弱成这样了,她不想随时套上假面,她只想任性。在医院里,她觉得无力。这些,石天冬可会知道?当然,她也不会对他说起。

石天冬当然不会了解明玉的真实感受,他只是看到明玉任性地说不回医院扭过头去不理他,他只能笑笑,心里盘算着等下怎么从明玉嘴里问出打她者的有关情况,什么东西,男人的拳头是拿来打女人的吗?

出租车很快到明玉住的小区,明玉的车子还在车库门口,依然是距离车库门近两米的距离,也不知白天大嫂搬家时候是怎么克服这个距离障碍的。明玉跳下出租车,站到地上,一眼蓦然看到眼前熟悉景象,一时无法移步。眼下星月当空,路灯昏黄,车还是那车,车库还是那车库,时间还是夜深人静,此情此景,与昨天挨打时候何其相似。相似到她恍惚能听见身后又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相似到恍惚又有一阵掌风凌厉刮过,就像凌晨一次次出现在她记忆中的场景,那是她耻辱的开场。她的脑袋开始热辣辣地疼,疼得天旋地转,可睁眼闭眼都避不开眼前这一幕熟悉的场景,那她最后被扯着头发扇耳光的场景。

石天冬不熟悉地打开车门,回头却见明玉站在车后摇摇欲坠。他忙一个大步跨到明玉身边,一把稳住她,急着道:“我送你去医院,你别硬撑了,你应该就医。”他看到明玉额头细细冷汗,不再犹豫,抱起明玉走向车子。

“快带我离开这里,去别墅。我不要去医院,否则我翻脸。”明玉急切地只想逃离这个地方,她现在是那么虚弱,她无法停留在这个令她受到极端耻辱的地方被迫回忆,她必须逃离。

石天冬犹豫了一下,却明明白白看到明玉眼中的是张惶是害怕,而不是在医院门口时候她虽然步履艰难,可一双眼睛依然寒如秋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明玉慌乱失态,他都没时间细想,长腿一迈,便向另一边的车门走去。

石天冬走得很快,仿佛抱着诺大一个明玉并不妨碍他走路。明玉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抱着走,可又无力凭自己的双腿逃离这个地方,只有无奈任石天冬抱着,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很不自然地垂在两边,尽量不碰到石天冬。但等石天冬安置好明玉,坐到驾驶座上,却意外地看到,这时候明玉的眼睛又恢复如水沉静,看进去,看不到底,不知道她现在想什么,有些阴寒。石天冬奇怪,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可刚才又为什么那么慌张。石天冬好奇,这个小小的单薄的轻飘飘的小女儿心里究竟有多少变。

这车子已是他第二次开,稍微熟悉。明玉先告诉石天冬一个大方向,便开始闭目养神。但是身心俱疲,而且知道有人支撑着她,安稳地坐在软软的车椅上,明玉开始止不住地犯困。在最后一丝意识飞向黄梁国之前,明玉敏感的鼻子侦察岀,车子小小的空间中,这回回荡的不再是令人作呕的油烟味,这回是本该属于宝宝的奶香,非常好闻。明玉不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