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冬专心致志地找到出去小区的路,又拐上主干道,才准备与明玉说话。不想,身边人却已睡着。与医院出来至上车一直皱着眉头不同,睡眠中的明玉眉目舒展,虽然脸部一侧微肿,可还是很安心的样子。石天冬忍不住停到路边偷看了一会儿,有滋有味地一个人窃笑,感觉与明玉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他喉咙痒痒的,很想唱歌,大声吼上几句,但忽然想到,明玉会不会是昏迷?上车时候已经看她摇摇欲坠。不敢犹豫,伸手就去触摸明玉放在膝盖的手,还好,是温暖的。又凑近鼻子细听,呼吸均匀,稍微比他慢了一点。石天冬这才放心。

但石天冬有点不舍得将脸移开,心慌意乱地想跟着明玉呼吸的节奏慢慢呼吸,可是没一会儿胸口就闷闷地憋不住了,忙转开脸对着车窗大口呼吸,这才缓过气来。虽然石天冬知道明玉身体还虚弱的时候他不应该那么高兴,可他憋不住地想笑,想开心,只是不敢笑岀声来惊醒明玉,只好张大嘴巴对着空气做大笑状,像个默片里的疯子。

如果现在石天冬手中捏的是缰绳,胯下骑的是高头大马,那他现在不折不扣的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石天冬心里哼着小调,满面春风地将车开去众诚集团所在地。到了之后,都不用叫醒明玉,自己下来问一下集团公司门口保安,保安一看是苏总的车子,立马出来把集团公司海边宿舍区的位置详细告知,顺便看清楚石天冬的脸。

石天冬循着告知找去,虽然是黑天黑地,但并不难找,很快就看到一处集镇边缘宁静村落靠小山的方位,黯淡的月色下,山脚是四层楼高的几幢居民楼,山上是珠串般分布的十几幢别墅。石天冬看着感慨,明玉的别墅大概就在其中了,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就在山上山下,别墅公寓。他这才叫醒明玉。

明玉只睁开一只眼睛看看周围,有气无力说了句“最北最下面最小的那幢”,又闭上眼睛。人是真累了,小睡一会儿也不能恢复体力。

车子一直可以开到门口,石天冬下来,想转过去给明玉开车门,却见明玉已经一腿跨出来,手撑在车门上自己艰难地起身,满脸都是痛苦。石天冬看了心说,这人是真要强。当然,走去大门也不需要要石天冬帮手搀扶。

别墅冰箱关着,什么吃的都没有,房间倒是干净。明玉进门坐到餐桌前,见石天冬已经走去开放式厨房烧水。她有点迟钝地看了会儿,思想斗争着,是要求石天冬开车回家呢,还是要他留在别墅守她一晚,她私下里希望石天冬留下,她也有点怕自己身体岀问题,医院时候还觉得自己不过是贫血,足够强壮足够应付,但是车库门口晕了一次以后,心里没底了。再说,她这会儿怕孤独,真怕,天黑了,她怕又像昨晚一样人虽然累得要死,可是脑袋却清醒得要死,一遍遍回放被抓起头发扇耳光的那一幕,她希望就像刚才在车上,有个人在身边让她安心,即使看见被打现场心魂激荡,坐上车却可以打盹。那多好,睡着才可以抛下一切,才可以恢复体力。但是,这话怎么跟一个有企图心的男子说起?明玉觉得有点难。

石天冬在厨房叮叮当当一阵操作后,拿着一只盘子好几只大大小小的杯子出来,他把盘子放到明玉面前,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做的西点,有点样子了吧。你慢慢吃,我把开水处理一下。”说着,拿起杯子,这杯倒到那杯,加快蒸发散热。

明玉微笑,起身去洗了手,抓起一块起司蛋糕品尝。但一口下去,奇道:“很香,但是奇怪,汤里面加点苦味清口,西点也有这种习惯吗?口感也不错。”

石天冬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顾不得倒水,忙道:“你嘴巴苦,不是点心苦。吃点东西早点睡,明天会好一点。我想想你还可以吃点什么,明天给你吃粥?”

明玉笑道:“不要吃粥,我需要营养,做个食荤者。”这一说,两人几乎算是认定,石天冬在别墅过夜了。但明玉别扭了一下,道:“这里出去不方便,我把车钥匙给你,对了,你什么时候回香港?请假方便吗?”

石天冬把一杯稍微冷下来的水交给明玉,开始处理自己的一杯,一边道:“你放心,我去香港不是做民工,请个假没问题,我请了三天。我晚上不准备离开,不放心你,你脸色很差,精神也很差,我还是建议你去医院。我知道留宿一个单身男子不好,等下你上去休息后,我出去睡到你车上去,有什么事,你叫我一声就行,这儿安静,听得见。”说着尝试了一下开水的热度,有点烦躁地道:“怎么还不冷。”

明玉被石天冬的话感动,她虽然别扭,却也不是扭捏的人,当下道:“车上怎么睡,只是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耽误你回家探望父母。晚上请委屈一下,楼下客房休息。明天早餐还指望你呢。非常非常感谢你,我今天很需要你的帮助。”石天冬事事都抢着帮她做好,终于令她感到自己今天是个老弱病残,是个无用的人。本来嘛,她今天本来就是硬撑着一口真气,秘书柳青都还要她动脑筋工作,谁都没留意到她的虚弱,只有石天冬当她是个没用的,明玉即使有用也懒得用了,没用的感觉很不错。

“谢什么,我高兴。我父母家……以后我会跟你说,我不用回去。”他有点眉开眼笑的,眼底都是高兴,又试试水温,“呼”一声,“终于可以喝了。”说着,捧着一升大杯子咕噜咕噜全喝了下去,喝完满足地拍了把胸口。明玉看着觉得好玩,这人够爽朗,应该不是她爸这样的类型,可能误会他。却见石天冬又不厌其烦地倒水,明玉不由冲口而出:“还没喝够?”

“哪够。”石天冬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也不敢看向明玉,专心致志倒他的水。

明玉也笑,觉得露出虎牙的石天冬今天很可爱。她看了会儿,又去吃蛋糕。并不是因为蛋糕好吃,她嘴苦,吃什么都没味道,但是她需要营养补充,眼前却只有蛋糕可以吃。食品袋里的点心更看不上眼。到底还是比以前娇贵了,刚上大学时候,只有涮锅水似的学校免费供应的菜汤就白饭,还吃了上顿愁下顿。

石天冬偷偷看看明玉,见她心情好像不错的样子,不知道她是不是掩饰,按说,她现在心情应该不会好。但她似乎很要强,大概不想太流露感情。他毕竟还是个陌生人。但这一分神,开水就给倒出外面,烫着了手。好在他久混厨房,并不在意。明玉见他脸上除了惊讶,并不痛苦,便没过分关心,但猜知原因,她一笑起身,“这儿都留给你收拾,不好意思,我今天就厚着脸皮支使你了。我还是累,上去休息去了,你如果看电视,遥控在电视下面的抽屉里。”

石天冬跳起身,道:“我扶你上去。”他这人好象精力过剩,脚底下装着弹簧。

“不用,我扶着楼梯自己上去。”明玉说话声音有点疏远,她现在应该还行,可以自己上楼。石天冬的好意她知道,但她的接受有个限度,她今天心里很乱,精神也不佳,脑子更不灵,她不想虚弱时候稀里糊涂地接受石天冬太多好意,未来尾大不掉。所以,能拒绝就拒绝,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做。

虽然据说女人说“不”就是答应,但石天冬现在可一点不那么以为,他咂着明玉的“不”,知道就是“不”。看着明玉晃晃悠悠地上楼,他只能在后面跟着,准备随时举手拖住掉下来的竹篙子。看到明玉终于以蜗牛速度走上楼梯,回头对他微微一下道声“晚安”后走进卧室,石天冬挺郁闷。苏明玉挺爽快大方一个人,今天怎么这么别扭,说话也别扭,举止也别扭,别扭地一个劲地把他往外推。但石天冬下了楼又想,你小子别贪心不足,要不是苏明玉受伤,你哪有机会接近她,她已经很给机会。因此,石天冬将明玉的别扭理解为她心中有点意思。

于是,一向做事想事都爽快开朗的石天冬,也在楼下一个人磨磨叽叽地将直通到底的肠子扭成九曲十八弯。

朱丽回家一趟拿衣服,看到苏大强,很想不说话,她现在讨厌这个人,但还是忍着厌恶向公公说了他的老屋已经搬空,明成被关在牢里。苏大强怕明成被关久了他没地方住,问了一下明成将被关几天,朱丽让他去问明玉。苏大强当然不敢,只有忐忑地看着儿媳收拾了衣服回娘家。苏大强心想,儿子不出来,儿媳一直住娘家倒也是好事。

朱丽的爸妈本来都是九点睡觉的,因为女儿一直对着电视机神不守舍,他们都不睡了,小心伺候着女儿脸色逗女儿说话。朱丽最先习以为常地倚着妈妈絮絮叨叨,漫无边际地说话,后来忽然想到,刚刚明玉大肆讽刺明成这么大一个人还要岳父母为他操心,她当时还心里发誓不再让父母操心来着,没想到一不小心,又给扯上父母了。她忙看了一下手表,“驱逐”爸妈进去睡觉。

但朱爸朱妈怎么舍得放下心神不宁的女儿自己睡觉去,朱妈妈立刻找出一条理由,“你别担心我们,我们现在晚睡了。天气热,早上运动稍微动动就是一身汗,不去啦。所以晚上可以晚睡一会儿,看看电视,早上也晚起。”

朱丽推着妈妈起身:“妈,你睡去啦,我也睡了,昨晚都没睡着。”

“没关系,没关系,你难得回家,我陪着你也喜欢。”朱妈妈硬是不肯去睡,知道即使躺下也睡不着,挂心女儿。

朱爸爸却道:“丽丽,你包里手机响了一声,好像是短信。”

朱丽只怔怔地道:“明成这时候能出来给我发短信才怪了呢。”

朱妈妈道:“看看吧,或者是好消息呢。”

朱爸爸早将朱丽的包交到朱丽手里,朱丽只得打开包翻出手机,翻到最新短信,忍不住惊叫一声,一字一字读给爸妈听,“苏明成关四天,没人再欺负他。我已经出院。苏明玉留。”

朱丽读完,朱家一片寂静,好一阵子,朱妈妈才起身,拍拍裤腿,自言自语道:“这下好了,该睡觉去了。”

朱丽看着她爸爸道:“爸,没事了?明成在里面不会被人欺负了?”

朱爸爸“唉”地一声叹:“照你那个小姑的身份,不像是为这种事撒谎的人。既然明成在里面不会受欺负,那就让他在里面看着别人被欺负好好反省反省。兄妹小时候还打架还好说,那么大人了,打架像什么话。”

朱妈妈本来是往卫生间走,走到一半想起来,回头道:“丽丽,明成连妹妹都打,他到底有没有动过你一个手指头?这事儿你一定得说实话,妈妈很不放心。有的话你别瞒着妈,妈找他算帐去。”

朱丽忙摇头:“没有,不是已经说过一次了吗?他在我面前没凶过,以前他妈管得紧,我们吵架他妈都是骂他。我给明玉去个电话谢谢她。”但是朱丽拨过去,那边却已经是关机。明玉是临睡前良心发现给朱丽的短信。

朱妈妈还是不放心,转头问老伴儿:“你说,明成现在没他妈管着,既然会打妹妹,哪天会不会打我们丽丽?”

朱爸爸摇头,觉得这事儿难说得很。像他就是个从来不打女人的人,想不出自己扛得动煤气瓶的手打到娇滴滴的女人身上女人怎么受得了。他深思熟虑地对朱妈妈道:“从这个短信看,明成的妹妹不像个不讲道理的,她做事挺能替人考虑。如果她真不讲道理,现在也不用特意来通知我们,她生我们的气,完全可以让我们明天大热天地白跑一趟医院。人家在气头上都可以不对明成下毒手,我看这次打架,明成肯定得负绝对责任。看来,她还真把事情交给能温和处理的人。这以后……这以后……”朱爸爸看着女儿无语,心说明成妹妹被明成打倒住院,如果哪天拳头落到他女儿身上呢?还真是难说得很呢。

“明玉关机,她不想听我的道谢。她心里肯定觉得挺窝囊的,就这么轻易饶恕了明成。”朱丽关了手机向爸妈汇报。因为明玉放过明成,朱丽心中对明玉根深蒂固的反感稍有减少,自然而然地站在明玉角度考虑了一下明玉的感受,觉得明玉做出放过明成的决定有点不容易,尤其是在她看过明玉被打得红肿脸和难以碰触的背之后。“不过她出院,她真的出院了吗?她是不想我们再找上去吧。”

朱妈妈嘀咕道:“明成若是打的是你,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丽丽,以后如果明成有发狂的苗头,你拔腿就跑,别跟他冲突。”

朱爸爸皱眉道:“都已经煲了鸽子汤了,明天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万一还在呢?我们得谢谢她,丽丽你这个做二嫂的也得知道慰问慰问人家,一家人。”

朱丽忙道:“我设个闹钟,明天早点起来去买些粥啊豆浆啊给明玉送去,希望她还没出院。爸妈你们明天晚点起来,早餐我会来,我得去谢谢明玉。”

“晚点去菜场就没棒骨了。唉,这个不懂事的臭小子,这么大了还闯祸。”

朱丽知道妈在怨明成,只是当着她的面不便太骂。她只有叹息,她更想骂明成,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短信带来的兴奋过去后,朱丽躺在床上睡不着。她身体很累,但脑袋很兴奋。一整天绿头苍蝇一样地撞下来,总算有了结果,想到明成终于可以不受凌辱地住在拘留所里,她应该高兴才是,但她为什么反而高兴不起来?她想到爸妈对明成这个人的疑问,想到老妈不辞辛苦拉着她满住院大楼的找明玉,想到明玉的脸一边苍白一边红肿,和她眼睛中隐忍的怒火,想到大哥大嫂因此在电话中对她的冷漠,想到昨晚明成打人回来还可以安然入睡这等没心没肺,想到那个都还没去医院看过女儿的公公,还有早上大老板难看的脸色,同事们的交头接耳。她辗转不能入睡。她真是不能明白了,明成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怎么能如此坦然地做着一件又一件幼稚得无耻的事情,不知道他这回被放出来,他还会不会申辩,说他不是有意,说所有的事错在别人。

朱丽心烦管心烦,还是斟酌再三给明玉发了一条短信道谢。明玉虽然现在关机,但她应该是个须臾离不开手机的人,只要她开机,就得让她看到道谢的短信。起码是一个心意。

事情既然算是相对完美地解决了,朱丽不再如先前的心浮气躁,但她躺在床上睡不着,思前想后,条理恢复清晰。她心中隐隐开始怀疑,以前总觉得明玉出口伤人,无事找茬,是个很不讲道理的刺儿头,婆婆也一直这么说明玉,她以前一直觉得,连婆婆这个做母亲的都这么评价,明玉这人是真的不可理喻了。但婆婆去世后发生那么多事,从公公那本事无巨细的记帐本上记录的明成欠债,从账本中看出明成蚕食他父母的资产导致明玉无家可归小小年纪靠自己双手生活,从事情被揭露后明成不思悔改没打算加紧还他父亲钱财,甚至还想打他父亲卖掉一室一厅得来几万块钱的主意做什么投资,到昨晚索性对明玉大打出手。究竟事实真如她以前认为的,家中的一切不安宁都是由明玉的蛮不讲理挑起,还是有可能是明成的无知无耻挑起?爸爸说,从明玉转病房避开他们探望,到在病房客客气气却有点冷淡地对待她们母女,以及短信通知明成现状,都说明明玉这人讲道理,既然如此,难道是婆婆和明成以前一直扭曲黑白,把明玉逼得在家不讲道理?朱丽心中很想否认明成不是这样的人,婆婆更不是,却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承认,账本反映一切,她此前一直回避考虑,但今天夜深人静,激动过后难以入睡,她不能不想到,如果她上面有一个神智清楚体格健全的哥哥无耻霸占去家里所有资源,逼得她连回家住的地方都没有,大学开始得自己养活自己,她也会视这个哥哥为仇敌,而明成一个大活人难辞其咎。至于婆婆,已经去世的人就别揣测了。

虽然今天明玉说欠她朱丽,她此前也这么认为,觉得明玉在昨天审计会议上出手太狠,即使为公司利益,也应该事先打个招呼。但现在回想起来,她其实是明成侵占苏家资源的帮凶,明玉肯定认为和明成一样她无耻无理,蛇鼠一窝,明玉怎么可能善待她?她当然也可以像明成一样很茫然地推说婆婆瞒着她,说婆婆粉饰太平给她看,说她不知道自己住的房子花的钱里面有苏家老人的血汗钱,而她确实是不知道,苏家从上到下都瞒着她。但是,她能心安理得吗?朱丽当然不敢太揭批自己,但是,对于明玉欠她一说,她不敢再坚持了。明明是明成带上她一直在欺负明玉,她主观上没做,可客观事实就是。说明玉欠她似乎很是不妥,而且没法扯平。而今晚找上去要明玉饶恕明成,更是不讲道理,人家凭什么做圣人饶恕明成?

看来,明玉是真的讲道理。但朱丽不敢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父母,怕父母对明成的印象更差。

朱丽躺在床上越想越脸红,越想越内疚。也越是气恨闯祸连连死不认错的明成。

二十二

明玉一觉睡得安稳,醒来,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照得一室明亮。她竟然一觉睡到九点,真是前所未有的事。若换作市区的房子,这个时候应该是楼上楼下人声鼎沸,窗外街道车水马龙,即使她隔音做得再好也没用。但在别墅里,窗外是清脆的鸟叫,远方是懒洋洋的涛声,更无楼上踢踢踏踏的走路声,自然的声音非常静心。

因为睡得踏实吧,镜子里看来,恢复得挺快。脸上开始有了血色,那红肿的半边脸看上去也红消肿褪。恢复体力的明玉最先动起来的是脑子,躺在床上,她便将对明成的处理,对石天冬的应付,以及公司的大事小事一一考虑了个清透,这才“哎哟”一声起床。她的脑子活了,但她受伤的腰背还拖累着她,起床急了,拉得生疼。

神清气爽却还是有点步履蹒跚地走到下面,早早闻到一室温暖的肉香,明玉分明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噜”表示赞同。见石天冬伸着长腿坐在北窗一角看报。风拍窗帘,白纱帘轻拂石天冬的脑袋。

别墅安静,石天冬想不听见动静都难。看着明玉下来,他合上报纸,却没起身,打了个招呼:“今天看来气色好不少。先喝点水,我给你煮了粥。”

明玉觉得有点不习惯,那感觉就像是老虎的领地里忽然闯入另一只老虎,她感到行动受到牵制,昨晚倒是没有这种感觉,明玉心中笑着想,她这种心理叫做过河拆桥。“从来没那么晚起过,睡了有十个小时了吧。今天应该恢复味觉。咦,你已经去过菜市场?”

“是,下去问一下,很近,东西也丰富,尤其是海鲜。”石天冬仔细看看明玉,“你恢复很快。没想到。”

“我爸名字叫大强,我就是小强吧,打不死的小强。”身体好了心情也好,明玉胡诌起来可是一流,酒桌上练出来的。“我得秘书一个电话,再给手机充电。唔,都是我喜欢的小鱼小虾,可惜我不会做。”也不知石天冬是什么时候起身的,厨房里已经摆好收拾干净的荤素。

石天冬嘀咕:“你还真是小强,冰箱里竟然连水都没有。”

明玉一笑:“可是车后厢有酒。”

石天冬看着明玉只会笑,等她喝完了水,才一跃起身,又是装了弹簧似的跃,变戏法似的从厨房搬出葱香肉骨头粥一碗,牛奶一杯,大虾一盘,青菜一碟,快速现煎一只鸡蛋,还有他自己做的点心。满满的一桌。

明玉自顾自将手机电池换好,打开看短信,朱丽的短信湮没在其他无数短信之中,明玉看了一遍,撇了下嘴,删了。石天冬坐在一边看着道:“从来没见你专心吃过饭。你吃饭最无事可做时候我看你盯着汤煲店墙头的菜牌看。”

明玉将眼睛从手机上移开,冲石天冬一笑,又埋头继续吃饭看短信。但很快便有电话打进手机,是秘书来电,都不用她去电招呼。秘书没说几句,便被柳青接上。

“溜哪儿去啦?活过来了?早上想献殷勤都找不到人。我看到你二嫂也在医院找你。”

明玉看了石天冬一眼,微微偏转身道:“溜回家了,没事少找我,让我修养两天,两天后肯定没你我好日子过。跟你商量一件事,把苏明成放出来吧,不过有条件,得当着我面放出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柳青奇道:“今天就放?太便宜他,你究竟神智清楚了没有。不放。你的主意二十四小时变三变,我以后叫你苏扁变变变。”

“我早上起床时候想了,让他有惊无险在里面呆四天与呆一天没什么不同,放他出来吧,我这回好人做到底,你以后叫我刘慧芳。你如果不肯帮忙,我只有自己费力与刘律师说。”明玉又瞥了一眼石天冬,没把她的打算说出口。

柳青毫不犹豫地道:“有阴谋。”

明玉听了拍桌大笑,牵得腰背又疼,“知道就好,放吧,我下午去欢迎他出狱。接下来跟你谈公事。”

石天冬看着明玉举重若轻地夹着电话飞快谈公事,见缝插针地往嘴里喂食,手势轻车熟路,显然是做惯做熟。如平时石天冬所观察到的,今天大致恢复过来的明玉胃口极好,吃鸡蛋稀粥若风卷残云,牛奶更是几乎一口不见,青菜转眼见底,只有大虾不方便剥,没动。石天冬给她数着,一只苹果松饼,一只起司小球,再一只起司小球,又一只起司小球,看来她喜欢吃这个。

等明玉终于放下电话,石天冬笑道:“原来你胃口这么大,看来平时都饿着没吃饱。我看你最喜欢起司小球。”

明玉看看桌面,笑着起身收拾碗筷,但被石天冬抢先一步。明玉回忆了一下,刚才光顾着说话了,都没品岀西点们是什么味道,这要是被石天冬知道了,他还不失望透顶,她只得选择不说,另找话题。“你要不要回家一趟?”

石天冬摇头:“又来了,不回。你要不要出去走走活动活动?我们去海边溜达一圈?”

“不去,海边的路并不好走。石天冬,我恢复了,建议你回去工作,我不能影响你的工作,我也会立即恢复工作。”

石天冬不去理她,只笑呵呵地道:“终于不叫我石老板了。你别管我,我再烧中午饭给你吃。照你这么能吃,恢复一定快。”他擦干碗碟,出来看着明玉道:“你准备把袭击你的人放出来了?我陪你去欢迎他。”

明玉冷笑道:“对不起我的人,我自己处理,我需要自己处理的感觉。谢谢你,石天冬,我处理不来再有请你的拳头友情赞助。要不要叫我秘书代你定好机票?我不能耽误你的工作。”

石天冬笑道:“跟你说了我请了三天假,你怎么这么罗嗦,告诉你,我跟他们是交流互学,我是有点脾气的大师傅,不是包身工。让我喂你三天,否则我不放心你。”

明玉微笑不知如何作答。昨晚睡下时候,知道楼下睡着个时刻关心着她的石天冬,不觉心中很是安心,今早起来看见清清爽爽看报的石天冬,虽然有被侵犯领地的感觉,但依然觉得安心。她喜欢这个感觉,有人陪着,她却不用挂上面具应付,是种舒适怡然的感觉。但是,就这样吗?真的让他留下来喂三天?三天后,关系将如何变质,她考虑清楚了没有?

石天冬见明玉只是微笑却是不语,不知道她考虑的是什么,他决定不去管她,自己先过去门口穿上鞋子,笑道:“你门口的海景都被疯长的树枝给遮了,我替你修整一下,把枝枝桠桠去了。清早买菜回来时候问下面保安借了砍刀,刚才怕吵醒你,没动手。”

“别管它,都是公司后勤在管,你看着,等下清洁工就会来。”但明玉还没说完,石天冬早一跃跳了出去,挥起砍刀修整树干上胡乱长出的枝条。挥刀的手臂肌肉发达,结实有力。明玉暗自啐了自己一口,看什么呢。却也笑笑并不太放在心上。这个石天冬的用心在阅人多矣的明玉眼里,一目了然,如同透明。这么单纯的人,从来不是明玉心目中的理想人选,却是个因为透明可以掌握可以有条件信任的人。她的理想人选……可惜柳青太花。

她忽然想到明天就是吴非回美国的日子,忙打电话找上海一个朋友,让代买两件纯金挂件分别送给吴非和宝宝。吴非辛苦替苏家做事,她不能不知道好歹,否则会害了大哥的婚姻。但又不能做得太过,免得吴非为难。客户替明玉岀主意,一件买珍珠坠子,一件买小孩子的长命锁,明玉连连叫好,心说她怎么就想不到呢?可回顾自己的首饰盒,里面只有一条铂金项链,那还是若干年前刚挣大笔工资时候高兴得发疯买的,她连自己的首饰都不能照顾,可见是个没情趣的人。

明玉只记得自己仿佛自有记忆起,就是忙忙碌碌无头苍蝇似的在为生活奔波,大学同学们学跳舞学跳操,都没她的份,她哪有时间。尤其是大一大二时候,基础课重,她又要学习优良争取奖学金,又要打工维持生活,每天只有睡觉时间是轻松的,高中的衣服一直穿到大三。大四才得宽裕,金钱宽裕,时间宽裕,因为她从打工实践中得到经验,体力劳动永远不如脑力劳动值钱。但好景不常,很快毕业走向社会。所以明玉很佩服那些能吃能玩热爱生活的人,尤其是柳青这样能玩岀档次的人,她永远只能像个小土包似的站远处艳羡,自嘲先天不足扯上天也不能飞。

而石天冬显然是个没情趣的人,不是她的理想。她需要有人带她这个不会生活的小呆瓜出去五光十色的生活,而不仅仅是品位佳肴。所以,她对着外面砍枝桠的石天冬,心里盘算,三天的请假损失大概是多少,香港来回机票大约是多少,还有那份关心折价是多少,她不能欠别人太多太久,她喜欢私人关系上面利益均衡,起码得用什么东西回报一下,想来石天冬是不会收钱的,那她送什么给他才好?贵重物品的话,石天冬肯收吗?

正想着,柳青电话进来,柳青在电话那头怪叫:“苏明玉,你传绯闻了,听说你养伤谈情两不误。”

明玉嘿嘿地笑,懒得解释,“刘律师怎么说?答应吗?”

“先告诉我是谁。送花的温小K吗?苏明玉你从了吧。”

明玉皱皱眉头,看着外面的石天冬道:“是那个饭店老板,他从香港特地过来看我。你们不要见着风就是雨。快说说刘律师的态度,你应该知道我现在没好心情,别寻我开心。”

“是他。”柳青立刻将这所谓绯闻抛到脑后,绯闻也得看对象,“好吧,暂时放过你。我刚与刘律师说了,刘律师幸好没表现出不耐烦,这老奸巨猾的还说你心地好。等下我发地址给你,我这儿有客户离不开,我已经约下刘律师那个武功挺好的助手,你随时联络他跟你一起去。”

明玉不假思索地道:“我现在就去,你不用过去,我自己会处理。你立刻通知刘律师助手那边等我。”

放下电话,明玉立刻起身,拉痛了腰背也不顾,走到门外跟石天冬一声招呼:“石天冬,我去看守所放人,你去不去?”

“最后两枝,等等我。”石天冬挥刀砍下最后两只树枝,大汗淋漓回屋,一会儿就见明玉衣装整齐地从楼上下来,他一看不对,立刻去洗手间冲了把脸,也正正经经换上还行的衣服。明玉已经等在门外。

石天冬出去,就听明玉对他道:“树枝整理后视野好了许多。”

石天冬不理这茬,“还真放那人出来?干吗要放过打你的人?要不,放他出来也行,我拉他到没人地方揍他一顿?”

明玉微扬下巴,却微笑道:“我自己处理。我要亲手处理他。”

石天冬颇不信任地看看明玉的细胳膊,折中地道:“要不我先修理了他,让他癞皮狗一样趴地上挨你修理?”

闻言,明玉不由想到前晚,她可不就跟癞皮狗似的被明成修理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胸口腾腾火焰直窜头顶,再也控制不住表情,黑着脸钻进车子。石天冬看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对方究竟是谁,什么来头,苏明玉这样的人既不肯多关他几天,又不肯打他。

他上了车,还是忍不住道:“我不放心你,我跟你后面做保镖吧。你怎么能轻易放过这种人。”

明玉不便跟石天冬解释她的打算,她本来不想说话,但看在石天冬帮忙的份上,回答:“还记得我请你送外卖你遇到的年轻男子吗?是他。” 说话时候,明玉双眼有点不敢看向石天冬,她实在觉得被自家兄弟追着揍是件太耻辱的事,让她说的时候无法面对人。

“你兄弟?你哥哥袭击你?那更得揍。有本事外面横去,回家欺负家人的只有无赖,无赖只能靠拳头教训。交给我,没有比拳头更好的法子。是不是你爸妈拦着你?咱也悄悄偷袭先斩后奏。交给我,你就当作不知道。”昨晚刚看到明玉红肿的脸的时候,石天冬很激动很愤怒,一晚上下来,看到明玉康复很快,他的激动已收敛许多,但他心中清楚,对方不管是明玉的谁,他都不会放过。保护明玉是他的本份,与对方公平合理打一顿是合情合理,这事不用与明玉再提。

石天冬没大惊小怪,让明玉安心,也觉得面子没受损伤,她忍不住伸手拍拍石天冬的肩膀,“痛快,这是我受伤后听到的最动听的安慰,所有人都正面侧面劝我放过苏明成,搞得我好像反而成了罪人一般。你的办法最直接,但我想手刃苏明成,让我自己来。我有我的办法,我不打癞皮狗,不把自己和癞皮狗同流合污。”这话说出来,明玉心中真正觉得痛快,有些事情,在有些人面前,反而可以解决得更直接,黑白正负,一清二楚,不用像柳青似的考虑得复杂,什么反噬,苏明玉不信邪。

“你爸妈要反对你就将责任推给我,我给你当打手。”石天冬正绕着山道开车,没法看明玉,但异常怪异地耸耸被明玉拍过的肩,觉得那里好像给贴了封印。他下去到保安室,将砍刀还了,又与保安胡扯几句,彼此好像挺要好。明玉在一边看着觉得怪怪的,想到以前食荤者汤煲店的伙计们下班击掌道别,石天冬这人好像有他自己混世界的套路。石天冬忽然又道:“难道等下我们还得送你那个混帐哥哥回家?这太不公平了吧。”

“噢,对,我通知他太太。”忙翻找岀朱丽的电话号码。不一会儿柳青的短信到,她索性转发给朱丽,让她立刻与她父母一起过去等着放人。

石天冬不明白明玉做事何必如此周到,奇道:“你还真通知?为什么要叫上老弱妇孺过去?那样你多难下手。”

明玉微笑,犹豫了一下,对着石天冬真真假假地道:“我不是个善类,你早知道早好。我有我的下手方式。”

石天冬看着明玉笑道:“你不是善类,这还用说吗?我从来不相信身居高位的人是只小白兔。我开个小饭店都要用些诡计呢。刚开始时候我还真被你吓得远远的,你一副打死不肯理我的高傲样子。”

明玉被石天冬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现在两人有点哥们的意思,人家这么帮她,她总得解释解释。“那时候你一身厨房里的油腻味,很难闻。”

石天冬目瞪口呆,打死他都想不到明玉不理他的原因是因为油腻味道。但又一想她这人有洁癖,心说还真有这可能都难说。他将信将疑地将车开了出去,可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还没通知你父母。”

“他们不管事。”明玉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这时电话进来,明玉看着是朱丽的电话,便接了起来,“朱丽,听说你今早去医院探望我,谢谢。”

朱丽急切地道:“明玉,谢谢你宽宏大量,明成真的是今天放出来吗?我可以另找时间去你家探望你吗?我爸妈也想去感谢你。”

明玉的声音平稳冷静疏远,“朱丽,帮我跟你爸妈道谢,你们别理我了,我这人生性孤僻,你们还是赶紧出门接苏明成,我托了朋友帮忙。我很抱歉,昨天我还说不跟他这种人计较,结果气头上还是放不下,让你们平白担心。用法律手段对付苏明成,我想的是治病救人,苏明成这个人需要一点教训,玉不琢不成器嘛。看到你和你爸妈为他着急操心,我很羡慕,也很感动。放了他吧,交给你管教。他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我妈突然去世对他相当于心理断奶,我就不与他计较了。”石天冬在旁边听着这才知道怪不得他送粥去只见到苏爸爸一个人,原来苏妈妈去世了。但石天冬好奇,昨晚至今,苏明玉出了那么大事,一直没见她爸爸露面。

朱丽还是一个劲地“谢谢谢谢”,放下电话与爸妈一起出门,一路告诉他们明玉说了什么。朱爸爸听了对朱妈妈道:“明成妹妹说得挺在理的,人家挺大方懂事一个人。换了别人昨天也该生气,但她昨天对你们还算客气。”

朱妈妈道:“你忘了他们是两兄妹,她当然怎么能对着我们生气。”

朱丽道:“他们那两兄妹,还不如陌生人来得客气。他们从来就对立,妈你忘啦?”

朱妈妈反应灵敏:“既然明成妹妹看上去挺懂事,明成为什么要跟她那么对立,还要打她?我看是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

朱爸爸不以为然:“明成妹妹如果是个叮当的,昨天到今天也不会一再给明成降低处罚。这到底不是耍个嘴皮子的事,是需要一再改变主意劳烦人家帮忙的人,她这回欠的人情可就大了,她又不会不知道。换我都未必有这么好涵养。”

朱妈妈强词夺理:“关了明成俩晚上,也该放人出来了。不过……不过……”朱妈妈终究没把肯定朱爸爸的话说出口,肯定一个,不等于是否认女婿了吗?女婿差劲那可是个大问题了。她板着脸道:“等明成出来我修理他。”

朱丽在一边听着,心头刚生出的喜悦慢慢降温,心底深处升起一个个细细的问号。明成,明成真如明玉所说,他妈猝死导致他心理断奶吗?否则,如何解释婆婆去世后,明成一再地不可理喻呢?

因为明成已经无恙,已经可以释放,朱丽为明成提着的一颗心已经放下,她的心,又回到明成被抓之前,两个人吵闹争论的状态。明成,其实还真不是个讲道理的人。

但真到了明玉指定的地点,看到出租车怕晦气扔下他们,生意不要做一溜烟跑了,朱丽的心又悠悠荡荡地回来,抛开一切杂念,开始焦急等待。反而是明玉和石天冬走岔了路,绕大圈晚到。

明玉费劲地下车,留石天冬在车上,拿着车子里一直放着的照相机自己跟随刘律师的助手进去,只与朱丽他们一行三人稍稍点头致意。进去里面,她与刘律师的助手打了商量,请他帮忙了解明成究竟吃了点什么苦头,又请助手帮忙拍照,这才静静坐在办公室里等待。原来,刘律师的助手以前就在这个系统工作,后来因工资低女朋友嫌就辞职出来了。但回来照样转得开。

终于,一阵脚步声快速接近,明玉挺直肩背,看向门口,一会儿,穿着沾有可疑斑点,已经识别不清原本底色的睡衣的明成出现在门口。才两夜,整个人似是脱了型,原本目光炯炯的眼睛现在白多黑少,走路更是歪歪斜斜,下盘虚软,一点不比昨晚明玉自个儿出院时候强。明玉看着只觉得解气,但一瞥之后便不再理他,起身与办事人员寒暄致谢,递烟聊天,将明成抛在一边如罚站一般的尴尬。她无非是想拖一点时间,这段时间里,明成在她面前是个犯人,她需要给明成时间让他充分意识到这等身份差别。

烟过三巡,看到刘律师助手出来,她才与众人告别,带着明成出门。明成这时候一点脾气都没有,乖乖在后面跟着。刘律师助手一点不含糊,上来笑嘻嘻塞给明玉一张纸条,明玉一看,摇摇头,举起来放到明成眼前,确保明成看见了,才嘻笑道:“好样的,真好样的,学勾践学韩信学龙阳,学英雄得从微时,不,从穷途末路学起啊,卧薪尝胆算什么,哼哼。这张纸条我等下去妈坟前焚烧,让她老人家地下有知。”

明成的眼珠子缓缓转过来看看明玉,又缓缓转开去。这两天他受够了,只求早早逃离,其余都是旁支末节,受明玉几句刻毒话算什么,出去才是大道理。

明玉又绕着明成转圈好好仔细看了一遭,这才放他出门。她先与朱丽一家打个招呼,客客气气说声先走,便上车走了。上车后一张一张地翻看照片,心情极其畅快。

她挨打时候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是那种深深的耻辱。她要保留着这些证据,时刻提醒明成,让明成也痛感一辈子的耻辱。痛打明成算什么,痛打能岀这么好的效果?料想明成这会儿的麻木过后,他的内心会充满深深的恐惧,他是个往后还要出头露面混世界的人,他一向都是喜欢岀风头的人,他得担心她泄密。而她会时刻刺激他的担心。

她需要掌握主动权,只要她能,她决不被动。

石天冬看着明玉笑逐颜开,大为不解:“就这么完了?没我什么事?”

明玉仔细看着拍得最清晰的明成头像,笑眯眯地道:“解决了,后遗症也不会有。好了,完结一件事,我们去哪儿吃饭?啊,对了,回去别墅。”说话时候收拾相机,“啪”一声关上什物箱,拍拍手了结。

石天冬在红灯前看看明玉,奇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难道不要庆祝一下?我看你好像高兴到此为止的样子。”

明玉轻描淡写地道:“事情解决了还多想它干什么。苏明成只要一辈子记得教训提心吊胆地好好做人,我可以乐观其成。他若是妄图寻衅闹事,我再给他下套,我手中都是证据资料。不过苏明成的性格懒散软弱,冲动也是一阵风,长不了。这次教训够大,谅他以后看见我还敢不敢放肆。总之看他表现了,我现在多想也没用。”至于高兴,当然高兴,但这等高兴比不上事业上拿下一个个堡垒来得满足,这种高兴来得太轻易,苏明成着实不是对手,所以成功了,高兴却是有限。有限的高兴能抵消她被抓着头发打的时候心中深刻的耻辱吗?不可能。这次的事,她与明成两败俱伤,谁都不是赢家,她最多只是面子上占了上风而已。所以,有什么可太高兴的。

石天冬想了下道:“如果他经受不住打击,一蹶不振了呢?”石天冬有点不了解明玉何以只高兴了一会儿,猜测她会不会是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这种家务小事不入法眼。但眼看明玉无心多说,他也不便多问,但他对明玉这个人兴趣十足,很想不回香港潜心探究明玉的内心世界。在他眼里,明玉无比神秘。他希望一点一点地渗透进入明玉的生活。目前,他真是对她一无所知。

“我不是他妈,对他的未来没有责任。”明玉回答得硬梆梆的,为什么她需要为明成考虑,而明成不需要为她考虑?明成当初找对象时候如果为她考虑一下,她何至于在家中无立足之地?“啊,开始有点饿了。”

“我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这儿有没有KFC?”石天冬起得早吃得早,又砍树又上菜场的,早饥肠辘辘。

“有,这儿过去有一家,广场那一头,可是那儿没停车场,我想想沿路还有没有。”又忍不住好奇,“你也吃这种垃圾食品?”

“方便啊。”石天冬找地方将车停了,他停车非常冲,一个急转弯,几乎可以听见轮胎“吱”一声尖叫,险险地擦着旁边的车子钻进停车位,惊得明玉旁边为他捏一把汗。石天冬等车一停,说一句“我很快回来。”说完发足狂奔去广场那头,竟是饿得一时半会儿都不肯忍耐。

明玉看着好笑,难怪这家伙做菜水平这么好,原来是个经不住饿的。才见石天冬在转弯处消失,很快就见他拎一只袋袋飞奔回来,明玉忍不住看看时间,竟然不到两分钟,不知道是不是一百米冲刺速度。等他“呼哧呼哧”赶到,收停车费的才过来,他“嘻嘻”一笑,迅速钻出停车位赖了一次停车费。明玉终于明白他狂奔为了什么,不由大笑,可见赖停车费的事他是常做。两人一人一条墨西哥鸡肉卷。

明成,在被一番折腾后领到一个房间,看到对他不屑一顾的明玉的时候,心中想起母亲一直来对他的谆谆教诲。成年之后的他与明玉吵架后,母亲总说他,你惹谁不好偏要去惹你妹,你妹这种人你以后避开些,这是毒水母。明成不信邪。这回,在实打实的千锤百炼中,他信了。

他以为明玉是来探望他羞辱他,将他打翻在地再踩上一脚,将他痛打落水狗了。他虽然不言不语,但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谁叫他现在身份不对呢。但没想到明玉没搭理他,趾高气扬地将他撇在一边,神气活现地与他害怕的人们谈天说地,他终于明白,如今的他与明玉,强弱早已颠倒。风水轮流转,如今的他,只能无聊地站在河东看风水流淌向河西。

让明成没想到的是,明玉都没做什么,就将他放了。他一向知道明玉这个人性格强硬,以牙还牙,绝不吃亏,他原以为明玉会拉扯关系进来亲眼看着他受折腾,以报一箭之仇,没想到,他被轻易放了。他有点不敢相信,直到脚踏实地地站在阳光下,被初夏的太阳晃得眼前一片空白,感受到太阳光温暖的触摸,他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出来了。

但是,阴暗了两天的眼睛非常不习惯刺目的阳光,明成在恍惚看到明玉什么都没说就离他而去后又闭上眼睛,站在原地摇晃了会儿,耳边分明听到一抹熟悉的声音喊他名字。他全身一震,踉跄地倒退了两步才站稳,睁眼看去,果然是朱丽。而朱丽后面,是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岳父岳母。岳母一向对他高标准严要求,不知看到这样子狼狈的他,岳母会怎么说。他一时呆住,木然看着梨花带雨的朱丽。

看到站立不稳胡子拉碴神情呆滞的明成,朱家三口齐齐地一声叹息。叹息之后,各有想法。还是朱爸爸最镇定,叹息着道:“别站这儿啦,我们去路口拦车,早点回家。”

但朱爸爸说话之后,却见明成依然发呆。朱丽忙叫道:“明成,明成,你怎么了?说话啊。”

明成两只眼睛转过来,定定看向声源,果然是朱丽,他没看错,朱丽来接他回家。他心中涌上一阵委屈,伸手想拉朱丽,却被朱丽避了开去。他的手一落空,又是发了阵呆,但什么都没想,只想着终于出来了,这下好了。

朱爸爸见此,只得脱下自己的衣服,裹住明成污迹斑斑的手臂,拖他向路口走。朱丽与她妈妈相携跟上,闻到明成身上散发的刺鼻酸臭。朱丽想到很多,为明成难受的同时也悄悄避开明成,否则,她总忍不住看着明成衣服上的色斑无端猜测。一行四人全都无语。

第一辆出租车在看清明成后拒载,朱家三口相顾无语,他们好端端三个体面人,今生今世还是第一次遭遇服务行业的拒绝。所以第二辆车过来的时候,朱丽毫不犹豫就上去拉开车门坐上。司机一看不好,大叫道:“求求你们换车好不好,拉了你们我还怎么拉别人,我的椅套得废了。”

朱爸爸气愤地展开手中原本卷裹明成手臂的短袖衬衫道:“我自己衣服给你垫椅子行吗?明成进来坐下。”说着铺开衣服,推明成进去坐下。他们一家都是良民,虽然逼着司机一定不得拒载,但还真做不岀将人家车子弄得一团糟的坏事。前面司机忙送过来一张报纸,朱爸爸只得耐心垫到明成背后。一切搞定,朱爸爸将门一关,对坐在前面默默流泪的女儿道:“丽丽,你跟你妈另找辆车,我送明成去你们家。”

朱妈妈一听有理,立刻伸手将女儿硬拖出来,换朱爸爸坐进去。司机愤然,你们的鼻子是鼻子,我的鼻子就不是鼻子吗,你们走了留下臭气,我可怎么办?他下手打开所有车窗,嘀咕着上路。朱爸爸忍声吞气,只好听而不闻。幸好里面穿着汗背心,否则这一路可得光膀子了。

朱妈妈一直拉着女儿的手,直到汽车开走,才放开,开始探头探脑找另一辆车。若不是老头子提醒,她差点放自己养得花儿一样的女儿钻臭车里一起开走。真花现在都只用化肥呢,花儿一般的人就更别凑那热闹了。她得陪着女儿回家,她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对付明成。终于又有车来,她拉着朱丽一起坐进去,舒了一口气道:“幸好你小姑想得周到,让我们一起来,否则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等下回去你别管,给妈一副手套,都交给妈来做。明成那一身衣服还有洗澡毛巾都得扔了。”

朱丽喃喃地道:“妈,明成好像傻了呢。你发觉没有?”

朱妈妈不耐烦地道:“你也傻了。给老师关一天出来也会傻,何况坐牢。有什么好在意的,睡一觉吃一顿还能不恢复了。你家小姑派头贼大,看见我们也不说过来打个招呼,趾高气扬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