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说了句公道话:“妈你别迁怒了,明玉待我们一向是这样的,以前没发达时候也是不跟我们说一句话的,除非吵架。可是明成,唉,他最终还是需要他妹妹救他,不知道他脑子清楚了后会怎么想。”

朱妈妈没好气:“想什么想,都是胡思乱想闯的祸。明成以后什么都不想,好好做人便罢,否则我先不饶他。”

朱丽又是一声叹息,当年妈妈一直反对她嫁给明成,总觉得自己女儿可以嫁得更好。这下,明成怕是更被妈妈看不起了。爸爸虽然不说,但也肯定反感明成。这当下,还有谁看得起明成。这都是他自己作的孽啊。她开始后悔听明玉的话让爸妈一起来,她肯定是头脑发昏了没好好考虑,听到跟看到怎么能相比,看到如此狼狈的明成,爸妈心里能怎么想呢?她不应该让爸妈看到这样的明成。这以后,明成恐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在她爸妈面前抬头了。朱丽发了会儿呆,忙又给明玉发短信道谢,当然,没收到回复。

朱妈妈一路唉声叹气,叹得朱丽不得不出声喝止。朱妈妈一见女儿动怒了,立刻不言。两人回到朱丽与明成的家,开门进去,见明成已经进入客卫,门外是皱着眉头不知道想什么的朱爸爸与手足无措的苏大强,而门里的明成依然是呆呆的。

虽然一路之上朱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但见此情景,朱丽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客厅里坐坐,喝口水,我来吧。”

朱妈妈一把拖住朱丽,心说明成爸还在呢,哪儿轮得到她女儿。但苏大强哪是个懂事的,他做事一向需要别人吩咐,别人不吩咐,他就不会主动。他想了半天,只想到应该倒水给亲家,因为这是朱丽说的。他忙匆匆去拿杯子倒水。朱爸爸站那儿看着苏大强忙碌,只得道:“你们都别管,我来。你们去客厅里坐着。”

朱丽找出一叠一次性手套,挡住爸爸,道:“爸你去下面快餐厅拎些吃的来,妈中饭还没吃呢。这儿我来。我又不是小孩了,我会做好。”

朱妈妈一听就下手抱住朱丽,死死不肯放手,“丽丽,你去买快餐,让你爸……”

忽然里面明成搭腔:“干什么?”

朱妈妈忙扭头对明成道:“你醒过来了?你自己会不会洗澡?多擦几遍肥皂。老头子给明成关门。”她就是不放女儿。

明成一直无法适应初夏中午强烈的光线,只觉得自己苍白得像一个吸血鬼,整个人在灼热的阳光下融化,晕眩,阳光打得他无所遁形。直到在灯光黯淡的客卫呆了会儿,他才醒过神来。他自己动手关上门,又发了会儿晕,伸手将顶灯关了,只剩下柔和的镜灯。他闭目脱下衣服,找出黑色垃圾袋装了,扔到一角。他不敢看那有些破裂的衣服,那上面的肮脏会提醒他里面的种种。他一遍一遍地打着肥皂,并不是因为岳母的叮嘱,而是因为他心里觉得脏。他又累又饿,浑身无力,但他还是将自己全身搓得通红,恨不得剥皮。如果清水可以洗净记忆,他愿意付出巨大代价。

外面的朱丽不肯让父母忙碌,好好地洗手之后,自己跑出去买快餐,朱妈妈跟了出去,怕女儿乱花钱买太好的。这边朱爸爸留下来与亲家敷衍。但朱爸爸没心情,忙碌之后安静下来,满脑子都是明成出来后的光辉形象,现在换他坐在沙发上发呆。

苏大强见明成给放回来,心里放心,但见明成那副傻愣愣的样子,自己儿子自己疼,他又挺担心的。他不知明成受了什么罪,又不敢问,他一向是逆来顺受的性格,不提问不对抗不反对。但毕竟这儿是他儿子的家,是苏家,他怎么也得宣示一下主权。所以他怯生生地将桌子上的茶杯给送到茶几上,让朱爸爸喝。这个朱爸爸,因为退休以前做过官,他看见有点怕。他宣示主权的行为因此点到为止,不敢再有其他。

还是朱爸爸主动说了句:“明成出来了,让他好好休息几天。”

“是,是。”苏大强连忙点头,顺便找椅子打横坐下。

朱爸爸等了半天不见下文,愣了一下,才又道:“听说大强哥在找房子?”

“是,是。”苏大强忙又赔笑,但忍不住把责任推了,“是我大儿子在给我找房子。”

朱爸爸只得继续循循善诱,“大强哥想找间什么样的房子?你最想找那个地段?”

“随便,随便,真的随便就行。”苏大强被如此重视,颇不习惯,搓着手笑。

朱爸爸以前与亲家接触,都有苏母在场,当时只觉得这个男亲家态度好得很,总是很恭谦地笑,而女亲家则是爽朗大方,对朱丽的好没的说。没想到男亲家是个无用的。他心情不好,就懒得敷衍了,低头喝水,不再搭理。苏大强巴不得不用说话,一见朱爸爸的杯子稍微浅下去,他就忙给续上,殷勤得朱爸爸都不敢再喝水。整个客厅只余下客卫传来的明成淋浴的水声。朱爸爸一直担心明成一个人洗澡会不会吃不消,但听水声一会儿是打在皮肤上的一会儿是落空了的,便放心了,说明活着。他看看亲家,不知道亲家有没有在担心这个。但看上去,亲家只是客气地微笑,似乎没去关注客卫的动静。朱爸爸很有点不情愿地推测,这个亲家是不是个呆瓜啊。如果是,每天住一起,他女儿不是惨了?

朱爸爸忧心忡忡,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才等到老伴儿和女儿买快餐回来,几乎同时地,明成也洗澡出来。朱丽拎着餐盒,看着有气无力可怜巴巴的明成,前天至今的气恨怨念全消了,心软,又无力。就像是对待孩子似的,她将餐盒归到一只手里,空出的一只手拉住明成的胳膊,轻道:“来吃饭吧,别站着了,吃完好好睡一觉。”

明成沮丧地点头,又实在是被餐盒里飘出来的香气吸引,他这两天几乎清空肠道。但还是没忘记冲着沙发上的朱爸爸喊了声:“爸,您也吃饭了。”

朱爸爸这才起身,对苏大强道:“大强哥吃了没有?一起吃点?”

苏大强忙起身道:“谢谢谢谢,我吃了,我吃了,你们吃。”

朱爸爸不再管他,起身离开去餐桌。

因为有朱妈妈的跟随,菜虽然丰盛,但不高档。朱妈妈动手将餐盒端出来,主动将菠萝咕佬肉和火腿跑蛋端到明成面前,跟在自己家似的招呼:“吃,别都站着,明成饿坏了。快吃。”一边说,一边又动手夹肉夹蛋到明成面前已经盛了饭的碗里,非常热情。朱丽看着这才放心,她还真怕爸妈因此讨厌上了明成。

明成虽然饿坏了,但面对朱爸朱妈,他这点理智还是有的,不敢先动手吃饭。等着朱丽把碗筷全安排好,朱妈妈把饭菜整理好,他才嗫嚅道:“爸,妈,对不起,我错了,让你们担心。”

女婿既然认错,大家还有什么说的,朱爸爸大度地挥手道:“知错就改,以后别再犯了就好。”

朱妈妈忙跟上一句:“虽说不是杀人放火的大错,但以后还是得管住自己的手脚。生气了吵架骂人还好,打人万万不行。闹大了,被你打的人吃足苦头,你自己也吃足苦头。”朱妈妈得保证女婿以后不对女儿动手,此时不教育更待何时。

“是。”明成好好应着,端着饭碗的手却是不明显地一抖,差点握不住手中的饭碗。他内心剧跳,手脚虚软,非常担心地想,会不会明玉已经把他在里面受的罪告诉他们了?应该不会吧,明玉好像都没与他们三个好好照面过。但他也不确定了,他出来时候被太阳晃得头晕,回家路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又不敢问他们知道什么,以免被他们看出他做贼心虚,一颗心七上八下。

朱丽本来一肚子的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见到明成的虚弱样子,已经缄口不问,再看他如此可怜,更是说不出口,只匆匆说了句:“吃吧,吃吧,都饿坏了,快吃饭。明成,有话也饭后再说。”

朱妈见女儿出声阻止,这才不开口说话,四人闷头吃饭,不仅是明成,朱家三口也饿坏了。朱丽吃了几口,拿起调羹准备喝汤时候,忽然看到明成的调羹从汤碗取汤而出,放入嘴里喝干,又搁到桌上。朱丽不由自主想到律师同学说起的明成可能遭受的待遇,想到明成的嘴巴不知碰过什么,也不知明成刷干净了嘴巴没有,一时肠胃抽搐,食不下咽,恶心的感觉冒上心头。再看妈妈也是光吃饭,没吃几口菜,吃菜也是小心翼翼地挑离明成远的。忽然明白,最先妈妈热情地往明成碗里夹菜,原来是因为预先想到明成的嘴巴了,所以先拿一些菜做一下缓冲,免得到时明成到处蜻蜓点水扒拉几筷,她没处下筷。朱丽的心里五味俱全,全没了吃饭的心思。

朱妈妈以为女儿跟她一样嫌脏,忙问要不要给做点面条吃,朱丽不要,说心里不舒服,不想吃饭。朱丽经常赖吃饭吵着减肥,朱爸朱妈早习以为常。在家的话他们会变着法儿做东西出来给女儿吃,但这儿啥都没有,吃饭还得从外面快餐店买,他们也没有办法,巧妇难为。好歹女儿还是吃下了几口的。

只明成一人吃得如风卷残云,最后变成是朱家三口一起坐着看明成吃饭,看着明成将桌上所有饭菜一扫而光,恶狼一样。

明玉别墅里的抽油烟机还是第一次抽到这么多的油烟,如果油烟机有知,稍微计算一下,恐怕今天抽出的油烟量比往常所有总和还多。石天冬手法精熟,几乎是四只灶眼一起开,再加上明玉帮厨水平将就,要她切葱她不会错切成大蒜,没多少时间,一桌饭菜齐备。

期间,吴非打来电话嘘寒问暖,仔仔细细问了明玉的身体状况,听说明玉已经出院,她很为明玉恢复得快感到高兴。明玉心中挺感激的,总算家中还有记得她的人,偏偏不是姓苏的。

石天冬做的菜有豆豉煲沙鳗,有干煸跳鱼,有黄鱼肉羹,有酸香排骨,还有个姜蒜炒蛏子和白灼对虾。明玉胃口很好,再加石天冬手艺确实不错,虽然此前已经一个墨西哥鸡肉卷下去,她一顿饭还是吃了很多菜,都没怎么吃饭。吃得实在撑不下时候,才将碗一推说饱了。石天冬确认明玉真的是吃饱了,这才“嘿”地一声,放开肚皮,一盘一盘地打歼灭战。明玉坐在石天冬对面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胃口这么好的人,她平日里看到的那些腰围丰满的人都是酒量大胃口小,石天冬让她大开眼界。等石天冬打扫完战场,明玉终于忍不住笑岀声来。石天冬笑说,他是秃鹫,他就趴在一边等着明玉吃完,他收拾残渣。

石天冬看到,明玉这回的笑和他赖停车费时候的笑是难得的放开了的笑,他以前没有见过。明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很是可爱。

虽然吴非明天要走,虽然明哲看出吴非从他老家回来后心中有疙瘩,可明哲还是没办法请假陪母女俩,他新工作好不容易到手,刚上班几天的时候,怎么都得规规矩矩。

吴非在公寓里也没闲着,她把父母亲请来,认认明哲的住处。虽然她没明说,但她希望自己父母能时常关照关照独身在这里的明哲,同时,当然得看管住明哲。男人独居半年多能做出什么好事来?若不是父母也住在上海,她是怎么都不肯放明哲单飞的。所以她离开之前,得把最要紧的事情安排好。

吴妈妈是看着宝宝生下来,又把宝宝带到半周岁才回中国的,看见宝宝自然是异常亲热,奇怪的是,宝宝好像还有点认识她,愿意接受她的怀抱。但是看着如上足发条似的不知疲倦的宝宝,吴妈妈很是担心女儿一个人回去后一个人带着怎么对付。

一说起这个,正在气头上的吴非就把明哲这头死牛倔着脾气非要给他爸买大房的斗争经过,以及苏家人没道理可讲的琐碎和她爸妈都说了,说了才觉清爽痛快,仿佛事情完全解决了一般。吴妈妈当仁不让地站在女儿一边,没道理可言。而吴爸爸则是悟出一个问题,问吴非这一来女儿家里经济紧张了,女儿一个人带着小孩子不是更吃苦了吗?吴妈妈更是说,如果不是因为苏家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拖垮女儿家经济,她本来可以跟女儿过去帮忙。吴非郁闷地承认就是这么回事,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做的不屈不挠的斗争。

事已至此,她与明哲彼此妥协出来的结果基本上应该不会朝着一个方向改变,也就是不可能由两室一厅改为一室一厅,但另一种改变则非常难说,她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明哲等她回去后见没人管着,又给老大意识膨胀了,偷偷摸摸将两室一厅的决定变成三室一厅,经济负担全他们老大家背着了。可是,这种事父母就监管不了了,连她都鞭长莫及。想到贪得无厌的公公,想到不负责任的明成,还有个大肿脸充胖子的明哲,吴非就忍不住在宝宝睡下后,跟爸妈坐在客厅里唠叨苏家的不是,自己父母面前,什么都不用掩饰。

正好怨气十足的时候,有人敲门送来明玉的礼物。一枚雅致大方的黑珍珠镶钻坠子,和一块金灿灿的黄金长命锁。吴非看了心中很宽慰,总算苏家还是有人记得她的辛苦。只是这两件礼品由明玉送给她,她觉得当不起,因为明玉是苏家最可以置身事外的人。吴爸吴妈见了礼物都因此替女儿松口气,还好女儿遇到的不全是不讲理的,做父母的都怕出嫁的女儿在夫家受尽欺凌。见父母夸明玉,吴非竟然觉得自己好有面子。

吴非非常感谢明玉,她在电话里直言告诉明玉,这送来的岂止是礼物,这是给她最好的心理支持。

二十三

明哲回家,吴非爸妈已经回去了,怕天太晚了回去不方便。吴非因为把最近几天的怨气都倾倒给爸妈,因为爸妈开导说明哲这人本质还是不错,唯有人太传统不知道变通而他弟弟老爹又太麻烦,这人太传统是坏事也是好事,需要一分为二对待,毕竟传统的人顾家,再因为明玉那儿盛情难却,种种加起来,等明哲回来,吴非早已开开心心。明哲看了大感欣慰。

看着明玉送给吴非的礼物,明哲自己心中惭愧,他怎么就从没想到过。看吴非试戴,他忽然想起,忙道:“明成放出来了,下午我给朱丽打电话朱丽说的,说是明玉岀的力。朱丽说明成出来后一直傻傻的,吃了中饭就睡觉,朱丽也很感谢明玉放过明成。我想给明玉打电话,结果下午她一直关机,你住过那个家里的电话也不通。”

吴非奇道:“咦,中午下午我都和明玉通过电话,她怎么没告诉我明成的事?对了,她肯定心里并不愿放明成出来,觉得窝囊不愿说出口。她今天住别墅,跟我通了电话后大概关机睡觉了,铁打的人也有倒下的时候啊。”

明哲笑道:“明玉好本事,把个明成要放就放要关就关,司法机关就跟是她公司似的。也好,妈太纵了明成,这回算是被明玉教训一下收收筋骨。唉,不知道妈以前怎么维持的平衡。”

吴非笑道:“只有我们宝宝不卖明玉的帐啊。等下我们饭后再给明玉电话吧,不行就明天。”

“现在就打。”没想到,这回通了。但明哲只说了三言两语的份,那边明玉有电话进来,手机就给挂了。吴非看了在一边爆笑,“哈哈,我中午下午加起来跟明玉说了半个小时呢,你这个当哥哥的没魅力。”

“她有电话进来,她那电话一向就跟救火似的没个完,不信等下我再试试。奇怪了,明玉把明成放了就放了,偏不要我们领情。够口似心非的。她说她已经讨还公道,多关明成几天没法质变。”

吴非早就一心偏向明玉:“她这是刀子嘴豆腐心。不过也说明她对明成的彻底蔑视。明成这回够逊的,一条小命完全操纵在明玉手里,给他生就生给他死就死。只是等他回过神来,他肯咽下这口气?以后你们家有得鸡飞狗跳了。”

“所以明玉不要我领情?唉,这两个人,没一个省油的,现在更是越走越远。非非,等你回去我有时间做个博,把家里的老照片老典故都往上面放,让他们好好看看,回想回想以前的好日子。不过明玉会不会不认同?她一说起妈就火大。”

吴非笑道:“你除非拿宝宝的照片和故事做饵,否则我怀疑明玉都不会来看你的博,你这个妹妹真是个只会工作的机械人。明成以前可能会给你面子,这回事情后难说了,他自顾不暇。”

明哲皱眉想了会儿,道:“乱成一团糟了。我回头好好整理整理,这么多年来,究竟问题岀在哪里。我写出来,你旁观者清,帮我看看,我们家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发展,什么时候爆发,为什么。一家人总不能这么一直斗下去,现在文斗不够,都已经上升到武斗了。我可不能看着他们最终动刀子。”

吴非伸出手,将明哲眉头的“川”字拨开,笑道:“放心,他们都是成年人,不会一再对峙,还得学习工作找生活呢。不过你把家史理理也好,你妈去世了,你做个总结。总得有人做这件事。”吴非一边心想,真好,这个传统认真的家伙只有这种事能彻底绑住他,他只要每天回来坐在电脑面前写博,她在遥远的美国就不用担心他红杏出墙。所以她应该大力鼓励才是。“对了,不是说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吗?找清楚原因是最重要的。”

明哲点头,舒了口气,他一直担心着弟弟妹妹,还有老爸,可一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捷径。这回,终于找到一条路,又得到吴非支持,最近难得得到吴非支持,先试试再说,希望能解决问题。否则,他还真不知道从何下手。他觉得,对于这个家,他有很陌生的感觉。写出来,形成文字,即使明玉明成不看,对他自己而言,也可以厘清思路,知道后面该怎么做。

这个周末,送走吴非了,他正好回去一趟,跟爸爸一起到明玉的车库整理岀家中的所有文字图片记录,以供回忆。

明玉睡了吃,吃了睡,自以为睡得天昏地暗,极其腐败,可是心中阶级斗争的一根绳一直牵着,几乎是稍微有点清醒,就伸手看都不用看就把手机开了。结果,立刻接到明哲的一个电话。但才没说上三句话,床头座机不屈不挠地响起。知道她这儿电话的人没几个,她只有挂了与明哲的电话,将座机接起。

没想到里面居然传来的是蒙总的声音。“小苏,在睡觉?很不好?为什么不在医院呆着?”

“还行,医院不舒服。蒙总回来了?”明玉顿时一激灵脑袋全醒了,忙坐起身来。“明天……要我上班吗?”

“我能不回来吗?我本来想多拖几天谈个好价,现在大本营给我乱成这样子,我能安心吗?明天白天你不用来,我处理几个人。晚上我找你谈话,你把晚上时间空出来等我电话。”

“行,但别太晚,最近精神不济,真话。”

“我那儿有支野山参。明天拿来给你。”

“不用,我又不是要吊性命的老太爷。谢谢蒙总,我这两天好吃好睡养好了就行。”

蒙总忽然问了一句:“你家里不是一个人吗?谁伺候你?”

看来绯闻还没传到蒙总的耳朵里,明玉看看紧闭的卧室门,笑道:“自生自灭啦。”

蒙总不是个八卦的人,听明玉这么说便信了,道:“你多吃多睡。回头我让柳青也回家睡觉去。不行,柳青这人放回家只有更累,不能放。”

明玉听了只会笑,却不得不承认蒙总说的是事实,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柳青闲下来就会玩花样。放下电话后下去,见石天冬不在。到处找一圈还是没人,明玉心中有些失望,也是,她自己睡觉,怎么能要求别人无所事事等着她醒来?何况石天冬是个脚底装弹簧的大活人。

但她还是忍不住给石天冬打电话,石天冬一接起就大声道:“你醒了?我立刻过来。”

明玉别扭地说了句:“你忙的话,别过来了。”

石天冬笑道:“我来看一下我妈,我这就过去你那儿。”

明玉想了想,道:“带几瓶啤酒来。”

石天冬答应,想到明玉晚上可能要与他煮酒论英雄了。两人至今几乎还是陌生,明玉尤其不知道他的底细,他准备今天都跟她好好说说。

石天冬很快回来,从被他塞满的冰箱里取出材料,做了几个下酒小菜,让明玉缩着手傍边站着,他一个人动手将桌子椅子搬到门外,面朝大海,喝酒吃肉。这才由得明玉动手放碗筷,因为很明显地,又一觉睡下来,明玉的气色又恢复不少,可见她平时又瘦又白都是累的。但他看得出明玉审美不佳,只是怎么紧凑怎么放,她要的是空间,而不是美感。但石天冬也无所谓,家常吃饭,又不是摆什么国宴。他还是回头再去洗一把手,免得明玉嫌他腌臜。

石天冬坐下就给明玉倒酒,一边还说“你少喝一点,喝个意思就行”。明玉感觉自己现在状态还行,就伸出一个指头将瓶口下按,非让石天冬给自己倒了满杯,嘴里不由问了句:“你回父母家都不吃饭了再来?”

石天冬笑道:“是母亲家,不是父母家。我爸妈以前是养蜂的,我一到暑假寒假就跟着他们天南海北地走,从小去过不少地方。听说我刚生下来时候白白胖胖一个人,后来养蜂晒黒后就没恢复过来。那时真好玩,爸妈放蜂,我骑车到处玩。爸妈很恩爱,我是他们心头的宝贝,那段时间是我最好的时光。”

“但是?”明玉听出有什么不对。

石天冬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才说了下去。“那时候爸爸最喜欢在旷野里唱一首歌,《爸爸的草鞋》,你听过没有?”

明玉摇头,笑道:“我是个很贫乏的人,小时候读书,大了打工,一头钻在钱眼子里。”

石天冬笑道:“你是我妈心目中认为的最踏实的人。她总说我心太野。可惜我唱歌跟敲破锣似的,否则我唱给你听。那首歌第一句是‘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载满舱,满怀少年十七的梦想,充满希望的启航启航’,我爸正好是十七岁就出门放蜂。后来回家娶妻,就像歌词里面说的,‘多了妈妈来操桨’。爸爸每唱起这首歌的时候,妈妈在一边就笑得跟蜜一样甜。后来爸爸干脆将第一句改了,改成‘爸爸是船,妈妈是帆’。但这首歌唱到我上高中,爸爸在一起车祸中去世了。养蜂人一直在路上,死在路上却不是养蜂人心中的归宿。然后,妈妈带着蜂箱回来,不再养蜂。”

“我家死的是妈,今年年初才……年初去世的。”明玉说到后面才想到语气甚是不恭,忙改了。

石天冬喝了一大口,有点苦笑着道:“我妈回来不到一年,改嫁了。我很想不明白,自暴自弃了。结果大学没考好,吃老本考了个水产学院。我想我妈改嫁无可厚非,可是才一年不到,半年多一点,她那么快就能在心里接受另一个人?我后来一直不肯回家,不愿面对那个后爸,自己打工找生活。直到前两年,才想开了。妈是我的妈,她也是独立的人,她有权找最好的生活。她再婚不影响我是她儿子。大学毕业后两年,那年春天我去看她,她哭啊。我伤她了,我那时候小,太极端。不过我现在还是不适应有后爸的家,但只要有时间常会回去看看妈。今天没吃饭,留着肚子来你这儿吃。呵呵。”想起妈埋怨他这是找了媳妇忘了娘,但话这可不能说出来。

明玉听了问:“你妈不给你大学生活费?”

“给,但我拒绝了,我那时要争口气。你不知道我那时候特别冲,再加上一帮父亲家的亲戚挑拨,搞得我妈那时候日子过得挺艰难的,都是我干的坏事。你大学好像也是打过工吧。”

明玉佯笑道:“这是我跟你唯一的共同点,我大学开始生活自理,家里不再提供支援。不过,十八了,成年了,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石天冬看看明玉,心中不舍,心说中午他煮沙鳗的时候被明玉取笑刀工不行,说不应该剖开肚子,只要在肛门拉一刀,剔了鳗腮,拿一根筷子捅进去一卷就能把内脏清理干净,杀完那沙鳗还是活的。这手法太专业了,连他都不是很能做得好,可见她以前的勤工俭学都做了些什么。他由衷地道:“那时我如果认识你,我一定分钱给你用,女孩子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太难了。”

明玉一笑,道:“有什么难的,刚开始没门道乱钻,洗碗洗菜都做,后来就做有点技术性的活儿了,赚的钱除去生活费,还存下不少。到最后一个学期,勤工俭学纯粹是为打发时间,不是为了生活。没什么不好,提前进入社会。后来工作后,我做什么都比同期毕业的人上手快。你肯定也有同感。”

石天冬笑道:“我一开始就做技术性的打工,帮人家养鱼治鱼病,还促进学校和渔民联手引进新品种,我赚得不少,但花得也不少,都旅游了。出来后承包了一处鱼塘,海边的,非常熟练地养蟹养虾,一个人对付八只塘,靠三条大狼狗帮我赶小偷赶海鸟。哪天我带你去看看,那三条狗现在还认识我。”

“我记得在网上认识你的时候,大家都说你是做近海运输的,原来不是啊。那后来做得好好的为什么改行?”

“三年天天做同样的事,人给死死捆在鱼塘跟关监狱一样,我早给捆烦了。后来把鱼塘转手,就换你说的近海运输。然后又被朋友们一怂恿,开了家汤煲店。最没意思的就是汤煲店,都是些小眉小眼的事情。要不是因为因此认识你,我会把这桩生意看作失败。幸好店子有人要,赶紧赚一笔转手。所以我妈说我这性格定不下来,是以前养蜂到处流浪给养坏的。看你一直在一家公司做,我真是服了你。”

明玉笑道:“我还以为你去香港学做西点,是为以后回来开一家中西合璧的饭店呢,看来你应该不会再做饭店这种小眉小眼生意了吧。”

“可不,我去香港纯粹是因为眼下经济上没压力,自己又贪吃,不是说香港是美食天堂吗?我到那儿又吃又学,本来打算花半年时间,吃遍香港,游遍香港澳门。现在只想快点学好了回来,原计划得做一下浓缩。”

“就这样?”明玉奇怪了,将眼睛从黑沉沉的大海中一盏时亮时灭的灯转向石天冬。他这是谦虚,还是真的没有目标?前面说毕业后就出来做海水养殖,三年后就嫌被捆死而改行,船运够五湖四海了吧?结果被朋友一起哄却又转行汤煲店,汤煲店运作一段时间,大约又是被捆死了,服务性行业没有假期,跟海水养殖的捆人没什么两样,于是出手汤煲店去香港学做西点,工作改变非常随性,照目前来看,他好像还没有香港回来后的目标。照他妈说,他性格还没定下来,但是,他不小了吧?这么大了做人还没计划没目标,这让明玉非常不以为然。她自己做事一向事前充分调查研究,然后统筹规划,确定一月、一季、一年、三年、五年的计划,做事情时候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从来没有浅尝则止半途而废的可能。石天冬的被人一起哄就开个捆住手脚的汤煲店,手头稍微宽裕就去香港玩,换作明玉就绝对做不到,明玉心想,这样的人如果放入江南公司,她倒是比较头大,有能力但没长性,用还是不用,一般,这种人他是不会考虑重用的。明玉的眼睛只盯着石天冬的脚踩西瓜皮了,都没去想,石天冬为什么要浓缩学习时间,只是觉得他怎么又随意改变计划了。

石天冬被明玉的三个字问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明玉是什么意思,再想了想,忙解释道:“是啊,我现在想着早点学好回家,旅游观光的时间就压缩一下吧,我早点回来,你不会不欢迎我吧?以后常请你吃饭。”

“挺好。”明玉终于了解了石天冬缩短香港学习时间的意图,但心想,他想早点回来追求她?目的是想进入婚姻的围城吧?但万一若干日子后出现被围城捆死的感觉了呢?离婚?找石天冬毕业以来有点对他自己的生活不负责任的经历,他做得出来吧。所以明玉根本没有配合的兴趣,所以没有响应的热情。这样的人,远远做个朋友还行,配合他的追求进入围城,那就免了。她想的是长治久安。

石天冬满腔热情的试探被明玉的冷淡打了回头。明玉也不给石天冬继续抒情的机会,抓紧转移话题。“你看这儿一整片是我看着开发起来的。我们公司刚开业时候,一穷二白,我们没家庭的住的都是简易平房,屋顶是竹篾片上加瓦片,梅雨季节的时候地上会发白花,下雪时候雪花会从瓦片缝里飞进来,就是现在四层楼那地儿。不过那时候我们蒙总跟我们住一起同甘共苦,谁都不觉得苦,大家都是凭着一股血性做事。但蒙总是个有魄力的,等公司正常运转起来,先造了下面那一片四层楼宿舍区,房子阔大,设计前卫,风景很好,装修也是公司提供,总体比其他同类公司能提供的待遇要好得多,把我们这些小年青的生活待遇极大改善了,我们更是都铁了心为众诚服务,血性之后需要有后续支持啊。”

石天冬喝口啤酒,道:“早听说你们集团待遇很好,听说全体员工每年包机旅游一次,我一个朋友是众诚集团好像那个分厂的,他说你们老板信奉有钱大家赚,所以大家都服他。”

明玉见石天冬没理解她话中的真正意思,却也没想循循善诱要石天冬清楚,血性是血性,一个人凭血性做事不能长久,只若无其事就把话继续了下去,但不再指望石天冬明白什么。“是,我们都服蒙总,尤其是他一手带大的人,再滑头的也服。”柳青是个多滑头的人,可是为了老蒙,他还是会得半夜三更从十一楼爬到十楼,这是实打实的服,而不是嘴皮子。但这些都不用跟外人说,明玉想说给石天冬的是另外一项信息,她说话都是有的放矢。“山上这十几幢别墅,是前年才完工的。看见没有,最上面一套是给蒙总的,但他基本上不住,去年开放做了俱乐部,给员工结婚用。接下来两套是集团副总的,地势越往下,在公司里的职位越低,我前年时候论资排辈,分到地势最低位置最靠西房子最小的别墅,呵呵。不过我们都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说白了,这别墅跟公司配给我们用的汽车没什么不一样。”明玉想传递给石天冬的就是这个没有产权的信息,说明一下她有房有车不过是徒有其表。心里却不由想到,明天晚上与老蒙谈话后,她在这儿的别墅,是将往上升了呢,还是退出?谁知道老蒙的心思啊,而且说实话,她对老蒙这次借生她和柳青的气金蝉脱壳这件事很是反感,她和柳青背了多大的罪孽,若不是信念坚定,他们心里只要稍微有个反复的话,就跟孙副总一样也做跳梁小丑了,老蒙真是太奸猾太不信任人。中下层的职工都会说老蒙花毫朵好,但高层的人,甘苦自知了。老蒙的本质是个资本家。

明天晚上的谈话,老蒙会怎么谈呢?与柳青有没有谈话的计划?与柳青约定的又是什么时间?拿下武汉那家企业之后,老蒙的布局是不是与她设想的吻合?如果是,围剿鎏金公司的战役应该会在下一阶段立刻打响,老蒙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个可以替代她和柳青的人?她作为召集人签名的那份暂时行动计划,肯定已经通过老毛的手传递到老蒙眼中,老蒙心中会如何发酵?明天见面会不会细看她脑后有无反骨?虽然,最坏打算已经都在她考虑范围之内了,但是如果真出现最坏打算,那,她会很伤心。

与石天冬的聊天没意思,明玉不觉一头扎进自己的公务里,手指敲着扶手陷入沉思,也不管石天冬在说什么。可惜手头没烟。她忽然想到车里有烟,忙起身去取。起身急了,供血跟不上,人好一阵子乱晃。石天冬忙起来问:“你要拿什么?我来。”

明玉笑笑:“车钥匙给我,我拿一包烟。”

“我替你拿。”石天冬一跃过去车库,根据明玉的指点找烟,心里一个劲地纳闷,她是怎么了?怎么好好说话,说着说着就一脸严肃地一声不吭了呢?大家不是聊得好好的吗?他说他的家庭,她说她的,大家互相了解,多好。可是为什么她板起脸了呢?石天冬虽然把香烟递给明玉,但附上一句金玉良言:“吸烟不好。”

“知道,但到处都是吸烟的,与其吸二手烟,不如自己采取主动。”明玉自有歪理,说着点了一枝,给石天冬,他不要。

“什么逻辑。你太不会照顾自己,还是多吃点菜吧。”石天冬继续好言相劝。

“哪天我问你学烧菜养活自己。”明玉有点心不在焉地回一句,取出手机,几乎看都不用看就能找出柳青的号码,“柳青,又在花天酒地?老蒙找你了没有?”

“找了,还是先找了我再找你的,你手机关机,他问我要其他联络方式。他要我明天呆江北公司不许动,晚上找我谈话,你呢?”

“一样,他要我家里呆着好好养着,也是明晚谈话,具体时间地点大概明天再通知吧,不知道会不会跟你一起谈。现在还聚在集团办公室的那帮人明天早上估计得倒霉了。”

“我起码放心一点,老蒙大概准备你我一起谈,那就不会单独追究你临时召集人的罪过了。今天我好好玩,你好好睡,明天不管是好是坏,短时间内估计不会有好日子过。”

明玉吐出一口烟,笑道:“不够兄弟,这么大事情都不主动联络我跟我商量,见色忘友。”石天冬在旁边隐隐听出有点不对,网上传说苏明玉的公司现在闹内乱,难道战火也烧到她的头上?难怪她说了一半的话就想起心事来。

柳青笑道:“我不方便找上山,门口保安说饭店老板还在你那里。这么这么高,这么这么黑,哈哈,究竟是谁见色忘友,我是老蒙一跟我联系就飞车出市区上山找你的,你呢?这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明玉“噗哧”一笑,心中欢喜,“鬼祟。”

放下电话,明玉将烟头揿灭,微笑对石天冬道:“吃完饭,我们回城。我明天开始有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反正最后的退路都已经想好,明天天塌下来也能应付。

石天冬奇道:“不是说明晚上才有事吗?那明天下午再回去也来得及。”

明玉心想,我可不愿意继续没趣地面对你跟你聊天,话不投机。但嘴上却是自嘲地道:“我来这儿什么都没带,我这人须臾离不开资料,否则不能活。”

石天冬想起明玉在食荤者汤煲店吃饭,最无聊的时候都分秒必争地盯着菜牌看,不由得说出一句:“你这工作狂。”

“不错,不错。”明玉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承认。她赶紧抓紧机会大吃石天冬的好手艺,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明玉大吃大喝的时候,刚回本市的蒙总也漏夜忙碌。蒙总棋错一着,原本想设计乱局,先刺激他最是亲信的江南江北造反,令孙副总等一帮有异心的失去戒心,纷纷上台亮相落实罪证,他同时凭极其真实的乱相掩护,骗过鎏金公司耳目,出其不意,通过代理人拿下鎏金公司志在必得的一家公司,悄悄对鎏金实施包抄。等他回来,再凭孙副总等人的表现合情合理祭岀铡刀。这个设计,原本以为是一举两得,天衣无缝,没想到,事情竟然会牵岀他的大奶二奶三奶四奶,甚至老娘儿子和蒙家众亲戚,整个集团大楼闹得如鸡鸭市场,他老蒙脸面丢尽。虽然鎏金公司因此放松警惕了,没深究他派出的代理人的身份,令他顺利得手,但他还是不得不为这场闹剧痛付帐单,为了提早回来收拾残局,他忍痛签下比心理价位高不少的收购合同。回来,他这个狡兔无数窟的人居然无家可归,只能到宾馆开了间套房,孤影对四壁,心头之沮丧,无以言表。

所以他叫来财务总监,叫来刘律师,漏夜商议明天如何大开杀戒,合理合法又不留后遗症地清除这几天上台缤纷亮相的脑后反骨支楞的主儿。

明成吃饱喝足,很乖地,像个孩子似的毫无反抗地被朱家三口推进去卧室睡觉了,睡下便睡着,睡相依然像个大孩子。朱丽回头送父母回家,一直送到路口,一定要父母打车回去,不要省钱。朱爸朱妈见太阳毒,一直要女儿回去,朱丽不肯,她很想一直跟着爸妈,要爸妈别走,帮她一起支撑,或者干脆跟着父母跳上回娘家的车,但又知道自己不能总是事事靠着爸妈,他们小两口子的事得他们自己解决。她这是第一次送别送得如此依依不舍。

送走父母回到家里,家里安静得令人发慌。公公已经又躲进客房,其实他即使不躲进去,他也有办法弄得自己如隐形人。朱丽对着空荡荡没有一点生气的客厅长叹了口气。可惜大老板罚她休息一个月,否则明成的事情了结了,她更愿意回去上班,起码上着班,做着事,人不会那么空虚无聊,东想西想,六神无主。又想到一个月没有收入,家中米仓见底,明成又是这样的状态,不知道得恢复几天才能正经工作,这个月后面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趁明成熟睡,朱丽偷偷翻看明成身上的伤痕。明成本来皮肤就白,越发显得肘部膝盖的乌青破皮等触目惊心。朱丽一边心疼,一边生气,可都气不到别人头上,只有气明成自己,都是他自己搞的,虽然明玉是狠了点,但他们兄妹本来就行同陌路,换作明成打了陌生人,只怕吃的苦头更多,里面坐的日子更长。唉,真是个长不大的人,都三十出头了,做事情还不动动脑子。

朱丽找来创可贴,那些破皮的地方都给消毒一遍贴上创可贴,天热了,伤口别发炎了才好。那些破口大的地方,朱丽不得不用酒精消毒,想着那灼痛,她自己头皮都会发麻,可明成居然只是哼哼两声,没有睁眼。都不知道他在里面是怎样的辛苦,现在才会睡得这么死。可是,表面的创口可以清理可以愈合,而明成心里的伤呢?朱丽很无奈地想,苏家这一家人,以后可怎么碰面啊。以前还只是吵架,现在都已经发展到动手,估计是不准备以后相见了。

朱丽无精打采了一天,晚饭后,疲倦如可乐里面的气泡,关不住地接二连三地冒,她也累了,这几天她也没好好睡个安生觉,整个人死死处于绷紧状态,现在?现在神经疲软如旧毛线,松松垮垮。明成依然睡得香甜,连翻身都不曾。朱丽站在床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也躺到床上。

醒来时候也不知道是几点,看到床的另一边空空如也,朱丽也没觉得什么,再闭上眼睛,才恍惚想到,明成应该已经回来。心中一惊,朱丽禁不住跳起来,快步跑岀卧室。人还没全醒,差点撞到卧室门框。却见客厅才透入清淡的晨曦,阳台落地大窗前明成席地而坐,蔫头耷脑,整一幅沮丧透顶的剪影。朱丽站门口有多久,明成静止就有多久,两个人各想心事,久久无语。

好久,朱丽才拿手指轻轻叩了三下门,打破两人之间凝滞的寂静,明成却是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看向走来坐到他对面的朱丽。往常,两人只要坐在一起,肯定也是腻在一起,旁人在场也不管。但今天,谁都没有拉近距离或者伸出一只手的打算,两个人只是静静地面对面地坐着。

明成没勇气说话。他是在活生生的恶梦中惊醒的,醒了就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看着身边熟睡的朱丽,也没有拥抱的兴致。闭上眼睛,眼前就全是在里面不堪遭遇的回放,他很不愿再想起。辗转几下,又怕吵醒朱丽,干脆起床,坐到窗边,无聊地看下面小区昏黄的路灯。为了不去回想,他强迫自己一遍一遍地数着路灯,一遍一遍地数着看得见的窗户,敏锐地捕捉着哪家窗口亮灯,亮了几分钟便熄灭,然后强迫自己去猜想亮灯的会是卧室还是卫生间,那一家为什么亮灯。但时间不容易打发,挥不去的恶梦还是会顽强地跳出来提醒他里面的一切,他心烦意乱之极。

如今,面对朱丽一双清澈微怨的大眼睛,他很心虚,他恨不得钻地洞遁去,到某个人迹不至的地方大口呼吸。但他不是土行孙,他不得不面对着朱丽,不得不挣扎着道:“我睡太多,睡不着了。你再回去睡一会儿,等下还得上班呢。”

朱丽摇摇头,慢吞吞地道:“大老板放我一个月的假。你受苦了,今天还是别去上班了,我已经给你请出三天假来。”

明成很隐蔽地咬住嘴唇里面的一块肉,直到痛彻心肺了,才放开,淡淡地道:“我没怎么受苦,只是里面伙食不好又很烦,地方小人又多,我吃睡都很不好。今天睡够了,我等下上班去。几个单子都堆在桌上呢,否则周经理会要我的命。”

朱丽看着明成,似信非信,如果没受苦,手上脚上的伤痕从何而来?明成是瞒着她。是,换谁都不会愿意把那种非人遭遇说出口。朱丽小心翼翼地帮明成圆谎:“那就好,否则我真担心。前天一早,我托了我一个做律师的高中同学帮你说话,前天晚上时候明玉给我短信说她请人帮你说话了。你没吃苦头,那就好,爸妈和我都担心死了。今天就别去上班了吧,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去了再拚命做。”

明成见朱丽信了他的话,稍微放心。略一回想,还真是前天晚上停止对他的虐待的,后来只有偶尔的拳打脚踢,呼来喝去,没处睡觉。原来是明玉帮他说了话。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最后放他出来的还是明玉。这个魔鬼一样的女人,都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他又是想了好久,才回道:“回头,你帮我谢谢你爸你妈,我让他们操心了。嗯,明玉为什么帮我?因为你们去求她吗?何必呢。”

朱丽不知道说什么好,既然明成不肯说,她当然无法说出她当时真正的担心,只得道:“明玉被你打得住院了。大家总归是一家人,我们过去看望她。其实我们去之前她已经让她的朋友为你说话了。明成,要不,我们今天或者另外选个时间去探望探望明玉,她这次够对得起你。”朱丽也有意不说她和她妈怎么地整个住院大楼地找明玉,免得更增明成负疚。

“住院了?!”明成有点不信,“我没用太大力,她这是装的。她想陷害我,关我几天。我已经被关了,大家互相扯平,我不欠她,不去看她。”明成依然记得放他出来时候,明玉对他展示的纸条,明玉对他在里面遭遇的一切清清楚楚,他哪能见她?而且,明玉岂是个安了好心的,否则她何必调查他在里面的遭遇。

朱丽闻言,只会看着明成怔怔地叹气,两个人,彼此伤害太深,靠她微薄之力怎可能拉拢。何况,他们本来就不和。叹息良久,朱丽才道:“不是装的,大嫂看见,我和我妈也看见。”

明成“噢”了一声,不置可否,也不问究竟伤得怎样。凭他在里面遭的罪,他怎么揍明玉都不为过。他现在就有再揍的心思,但他不得不瞻前顾后,因为即使打死明玉,他死刑前也得关里面几天啊。他宁可当即被一颗枪子儿穿了,也不愿再坐里面一天。而且,而且明玉手头还捏着他的证据,除非打死明玉,否则,不是给自己找没脸吗?明玉现在是他身边的不定时炸弹,他只有避得远远的,远远地诅咒她。“我等下去上班,得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了,否则对不起你和你爸妈。”

朱丽想到自己也恨不得能改变大老板的决定回去上班,估计明成也是与她一样的心思,想借上班忙碌地工作来逃避一切。她理解。“好吧,天也亮了,我去下面买些点心来,你刮刮胡子洗洗脸,等着吃早餐。”

明成点点头,没有应声。朱丽等了会儿,没见动静,便起身进去换衣服,准备出去买早餐。苏大强这时候起床出来,看到儿子儿媳居然都在客厅,大惊,两人从来没起那么早过。但他以不变应万变,微笑一下,进去客卫洗脸。明成与朱丽齐齐地注视着他,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两人现在都各怀心事。

二十四

明成上班简直可称是落荒而逃。朱丽对他太好了,好得客气,让他心生恐惧,疑神疑鬼。他不知道朱丽有没有从她的律师同学那里打听到什么,也不知道朱家三口是不是在他出狱时候看出些什么端倪。朱丽或者不知,但她父母人老成精,哪是那么容易哄骗的。否则,为什么朱丽对他好得异常?明成都觉得自己快成了《狂人日记》里的狂人了,连赵家的狗何以看他两眼的事儿也要在心中探究一番。他也不想的,但他不得不想啊,他怕。

可是朱丽又温柔地送他下楼梯,朱丽说是拎垃圾下去顺路。明成想,这以前都是钟点工的事,怎么朱丽现在反常地勤快了?走到楼下明成习惯性地想掏钥匙,才摸进裤袋,朱丽看见了道:“你的车子不是放在朋友那儿寄售吗?不知道卖了没有。”

说到卖车子的事,虽然才相隔不到三整天,可明成真觉得恍若隔世。他愣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忽然身后传来声音叫他名字。他回头,见是一个穿着简单干净白色T恤的高大黑脸男子冲他走来,脸色甚是不善。看到这付结实身板,明成先自一寒,心中冒出曾经打落到他身上那些拳头的主人,脑袋一片空白。但朱丽在侧,他只有硬着头皮问一句:“你是哪位?”

“我叫石天冬,这儿等了你一早上。”石天冬说话时候,已经欺近明成身边,一把抓住明成的手腕,三下两下,眼花缭乱间将明成背身压到就近一辆车顶,那辆车受惊,警报立即“哇哇”大叫。警报声中,石天冬俯身对明成道:“记着,你绝对不是我对手。这回苏小姐不让我动手,我放过你。以后再敢对苏小姐动手,我要你好看。”说完手一推,将明成推了个趔趄,便掠一眼惊住的朱丽走了。前后不到一分钟,朱丽都没法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