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而且,也不再值得期待。

朽木不可雕也,她没苏明成妈的能耐。

中午请假回家,在被爸妈几乎拿着放大镜验明正身,没有挨打之后,一家三口才坐饭桌上边说边吃。

朱丽详细说了昨晚与今早的事,朱爸朱妈此起彼伏地骂明成,两老都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明成算帐。说完这些,朱丽冷静地道:“爸,妈,我准备跟苏明成离婚。我想清楚了,这人已经丧心病狂,不知道好歹,也已经被挫折打倒,不思进取了。”

离婚?两夫妻面面相觑,都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婚,对于寻常人家来说,那真是天大的事。

两老闷了好久,朱爸爸才小心地道:“要不,我先找明成谈谈。”

朱妈妈立即气愤地道:“谈什么,不许他打丽丽吗?我们早就说过,他听了吗?而且这种话需要别人教他吗?他已经三十出头。他万一现在态度一百个好答应以后不打,回头转身等丽丽落单了又岀拳呢?我们丽丽哪里受得了他的拳头。你没见他以前打他妹妹,打仇人似的,打得人住院,我们丽丽怎么吃得消。谁知道他有没有喝醉啊,他打他妹妹时候可没喝醉。”

“他昨晚没大醉,说话条理得很。爸,你跟他说也好,我都不能想起他。但爸你别指望能做成思想工作了,自从他打他妹妹那次后,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什么话我都已经说过,可是没用。他自己不想进步,反而变得怨天怨地,我也倦了,我不是他妈,我忍耐到头了。爸,你就跟他说离婚,没别的。”朱丽气呼呼的,鼻孔呼呼喷气。

但朱妈妈这回却也小心地道:“丽丽,你在家住几天,离婚这事,等你气头过了我们再提?”

“妈,我理智得很,你们放心。我忍无可忍了,他如果光是没出息倒也罢了,他现在是良心很怀,他是在脑袋清楚的情况下使诡计害我害他妹妹,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原谅。我气头过后脑子稍微清楚一点,我要做的是清楚分帐。”说着放下饭碗,泪汪汪起身道:“不吃了,没胃口。”

朱爸朱妈立刻噤声,不敢再提。两人又哄又劝的,看着宝贝女儿总算吃下大半碗饭才放心。饭后,朱丽累得睡觉去了,朱爸朱妈窝自己房间里轻声说话。

“怎么办?”

“你现在倒是问我怎么办了,刚刚你还拼命反对我。”

“啧,那苏明成劝得回吗?我说的难道没道理?”

“你再有道理,可是你得想想,我们丽丽虽然条件好,她总是已经三十出头了。女人过了三十太难再找对象,你没见报上说大龄女单身都是些条件很好的吗?”

“可那也不能便宜那小子啊,万一他看我们不生气,他得意了,以后尽可以欺负我们丽丽了。你说他今天会打人,明天就不会打人了?”

“我也担心这个啊,我女儿我怎么不担心。可你看看丽丽上回也是气呼呼回家,最后呢?那小子一生病,她立马赶去照看。离婚哪是那么简单啊,不能意气用事,平时也别挂嘴上伤感情。我找那小子谈谈,两方面都听听意见。等丽丽不生气时候再说。你别再给丽丽火上浇油。”

朱妈妈听着朱爸爸的话觉得有理,不情不愿地应了,心里不知多想操刀子砍明成去。小子,竟敢欺负她女儿,活腻了。可是,离婚啊

说服了老伴儿,朱爸爸午觉也不睡了,偷偷下楼找僻静角落给明成打电话。

明成一接到丈人的电话,就知道肯定得挨骂了。可是,昨晚他能怎么办?换个人接到妈妈被如此侮辱的传真试试?而且,他打朱丽了没有?他再生气,拳头也不会落到朱丽头上,他虐待的是自己的手,他的手今天乌青累累。可是,谁来理解他?朱丽还有父母出头,他呢?他妈妈被侮辱的时候,他不能为妈妈出气?

昨晚,朱丽的报警,朱丽最后跟警察离开,他当时非常失望。朱丽怎么会误解他,误解他会打她?今天他才觉得自己可能当时模样非常狰狞。可是,朱丽不会知道他的心思,朱丽肯定把她昨天对警察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她爸妈了。可想而知,她爸给他打电话会是什么内容。问题是,他怎么解释?怎么能让朱丽爸理解他当时的愤怒?他将传真给朱丽爸看吗?这传真能让别人看到吗?朱丽爸妈看到后,还怎么想妈妈?可是,非此,又怎能说明他昨晚的愤怒?

不,他绝不能令侮辱妈妈的谣言从他手里散布出去。所以,面对朱丽爸的质问,他无言以对,他只能说,他喝醉了,情绪太激动。朱爸爸是个老机关,听得出明成回答中言不由衷的成分,但起码从明成嘴里得到肯定,昨天,他连大声呵斥都不舍得的女儿真的受了极大委屈,而且,还可能比朱丽说的更委屈。朱爸爸简直比自己挨打更愤怒,在电话里追着问明成的态度。明成最先还是我道歉我道歉,可朱爸爸追着要具体的,追得明成急了,而且他是真被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压崩溃了,在朱爸爸一再紧逼之下,明成的嘴里终于爆出“离婚”两字。

朱爸爸气坏了,也是两个字“等着”,就关了手机。至此,朱爸爸已经不再反对朱丽离婚。明成的态度他已经知道,此人不可救药。

朱丽起床,见父母已经调转风向支持她离婚,她很是疑惑了一下,等爸爸说出原因,她黯然了一下,但随即便血气上扬,取出纸笔,咬牙切齿地计算她与苏明成的共有财产。很快,一份分家草案传真上明成的案头。

“房子,按市面价格,扣除尚需按揭部分,一分为二,由朱丽付给苏明成现金,房子归朱丽个人所有。

付给苏明成的现金中,扣除十三万车款的一半。

虽然是婚姻中发生的欠债,但是由于朱丽不知内情,所以,欠苏明成舅舅的三万,欠周经理的十万,由苏明成个人承担。

购买苏大强房子的按揭款余额,由苏明成自己承担。

各人自己的衣物用品,归各人自己所有。“

明成粗粗看了一下,基本公平,他又再心灰意懒地想到,房价已经比买的时候翻倍,他拿到的现金,够归还欠舅舅欠周经理欠父亲的债,此后无债一身轻,倒也好。所以,他拿出手机,发短信给朱丽,只有两个字,“同意”。朱丽一看,就狠狠将短信删了,立刻冲出门找她律师同学办理正式离婚协议。

同时,朱丽跟父母商量妥当,问父母借钱,一分利,以后每月还一万。父母不肯,说家里人收什么利息,放银行里那些利息也是有等于无。但是朱丽一定要给,逼着父母签下借款协议。朱爸朱妈看朱丽情绪激动,知道再推也没用,心说只有一个女儿,收了女儿那么多利息,最后还不是给女儿,也别推了,反正以后通过什么渠道慢慢花到女儿身上就是。

三十四

明成冲朱爸爸说出“离婚”时候,已经心如刀绞,神不守舍。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呼唤,呼唤朱丽千万不要答应,他只有朱丽一个亲人了。可是,也有一个小声音出来打架,那个小声音提醒明成,非得等到最后的亲人朱丽彻底看不起他的时候抛弃他才罢休吗?所以,他又认为自己做得对,应该对朱爸爸说“离婚”。可是,心里真希望朱丽来电骂他没良心,骂他昏了头。

朱丽没让他久等,朱丽直接传真给他离婚财产分割草案,朱丽当真了。看着传真机吐出的短短一篇草案,那熟悉娟秀的字迹,明成眼前的世界天昏地暗。他用仅有的理智发出同意短信,也用仅有的理智找出他失去最后一个亲人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苏明玉昨天传来的如此诬蔑妈妈的传真,他怎么可能狂怒。苏明玉阴险毒辣,最知道蛇打七寸。她一手挑起他家的矛盾纠纷,包括以前在讨论爸归谁抚养问题时提出查账,此后朱丽为此一直与他龃龉不休,包括她动用社会关系把他送去坐牢然后当着朱丽一家的面把他放出来,让他丢尽颜面,从此在朱丽面前无法抬头,包括昨天。她用心险恶,一步步地算计,一步步地实施,一步步地将他毁灭,如今,她得逞了。

妈妈说得没错,苏明玉是毒蛇,是毒水母。妈异常的远见卓识。所以,苏明玉后只敢在妈妈去世才下手紧逼。

明成终于为自己找到理由,因着悲情,他恢复不少镇静。他记住这个仇恨了,他会以牙还牙。

明成一下午在办公室里都异常冷静,可眼睛里燃烧着黑暗的怒火。同事们都敬而远之。

明成一直冷静地在办公室里坐到下班,虽然最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什么都没做,他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下班时间,他才收拾下工。他在办公楼下杀开重围抢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家。他需要安静与孤独。还有,他需要好好检视家中的一草一木,他将失去它们,但他的记忆将永远保存着它们。

令明成没想到的是,他才下出租车没走出几步,斜刺里飞奔岀一个人来,劈胸抓住他的T恤。明成一看,又是舅舅。知道舅舅再来,他是躲不过了。但他才稳住脚,又有两人飞奔跟来,一看,原来是舅妈和虽然才初中毕业,却已黝黑高大结实的众邦。

舅舅扯着明成吆喝道:“走,上你家去,你不还钱,我们众邦没法读书,我们就住你家吃你家了。”

舅妈是个好性子的,当初还是明成妈一手促进相亲结婚,众邦也是好性子,所以两人都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舅甥俩没说什么。可他们即使不说,也已经在形势上对明成形成包抄。正好是下班时候,大楼前人进人岀,人们认识明成,却不认识舅舅一家,明成因此异常尴尬。他只得收起自己的火气,压低声音道:“行,我们上去说话。”

舅舅见明成弱了气势,心理上立刻强势起来,依然以夸张姿势紧紧抓住比他略高的明成T恤胸口,继续大声嚷嚷:“你现在别说软话,我问你,你早上撺掇我找明玉,你安的什么坏心眼?你自己这只做亲哥哥的都会被明玉送进去坐牢,你也想害我被明玉送去坐牢?你……重阳节我找你妈说话去,怎么养岀来的儿子。”

明成见几个邻居进出听见,臊得脸色泛红,一把拍开舅舅抓住他的手,扭头就往自己楼道走。舅舅忙率妻儿跟上,怕走了明成讨不回三万块钱。明成才用钥匙打开门锁,后面的舅舅大力一顶,将明成顶进去屋里,踉跄了好几步。明成不得不叹,人倒霉,喝凉水也碜牙。

舅舅冲进客厅,大咧咧坐在沙发上,又大声指挥妻儿坐下,才道:“明成,还钱。你今天不还钱我们不走。”

明成心中已经将朱丽准备折给他的一半房款取出三万还舅舅了,但此时他不知道那笔钱什么时候会到他手上,而且他打心里地不希望那笔钱早早到他手上,所以,他不仅是今天无法还钱,也不能给出确切还钱时间。但是他正气头上,哪有好声气拿来说话,很是硬邦邦地道:“我今天就是没钱,你们爱住就住着吧,我管饭。”

“你这是什么话,你妈都不会这么跟我说话。我问你,我的钱,你还还是不还。”

“不就是三万块钱吗?谁赖你三万块?才三万块,多大的芝麻。会还你,现在调不出头寸。”

“我问你,早上你为什么推我找明玉?你妈知不知道你这么坏良心?以前只听你妈说你好,原来你最阴。你害我坐牢,你以为就可以不还钱了吗?幸好你妈只生你一个没良心的,明玉还跟我讲道理。”

舅舅左一个你妈右一个你妈,惹得明成心头火气又是隐隐成型。“谁害你啦?你不也说苏明玉讲道理了吗?你别臆想症。你爱呆我家就好好呆着,钱我一个月内还你。才三万块钱也想到我面前冲黄世仁,妈以前带你进城也没见你带点良心道过谢,这几年你哪次来我家不是伸手掏钱?你肯不肯把妈给你的钱吐出来还我?”

连舅妈都忍不住开腔:“明成你这是什么话?有你这么跟舅舅说话的?”

“你妈是赵家人,你妈的钱都用在众邦头上。你不帮着众邦也就罢了,你连众邦读书的钱都要赖,以后众邦没文化找不到工作你赔?你这哥哥怎么当的?众邦这么多年敬你喊你二哥都白喊了吗?众邦喊你的你给我吐出来。”

舅舅说得生气,操起明成家的电话就给大姐夫打,虽然他大姐在世时候他从来不怎么搭理那个唯唯诺诺的大姐夫,而且他当然不会用他宝贵的手机。明成在舅舅身后阴阳怪气地跟上一句,“我记得我姓苏,而不是姓赵。赵家人关我什么事。”

苏大强正吃饭,接到电话,一听是小舅气愤的声音。“大哥,你给我评评理,你儿子苏明成欠我三万块钱,说好今天还,我需要这钱供众邦读书。结果你看,早上他不安好心推我去见明玉,明玉大经理是那么好见的吗?现在他又耍无赖说不还钱,还拿难听话顶撞我。大哥,你发句话,你说我该怎么拿到我的钱。众邦还等着钱上学呢,你看开学都一个月了,不能再拖。你得训训你儿子,怎么做人的。”

苏大强一听急了,担心小舅一气之下冲到他家要他子债父还,小舅子那么结实,又那么能说会道,又是亡妻最关心的人,他哪里敢面对。而明成也是他惹不起的,昨晚都闹得惊动警察了呢。他忙赔起笑脸道:“你也知道,我们家孩子从来当我没有。以前明成还听听他妈的话,现在只有明哲的话他才听几句了。我给你明哲的电话。“

舅舅听着也是有理,知道大姐家从来没有大姐夫说话的份。他是气急了才会打电话乱抓人急病乱投医。他连忙记下明哲的电话,反正再长途花的也不是他的钱,他拨号时候当然不会想到前面还得加个“17909”省钱。当然,他拨号时候也不会忘记盯住明成,不让他逃跑。

等明哲那边电话一通,他立刻叫一声“明哲”,几乎一字不漏地把刚刚对苏大强说的话全部照搬给明哲,只不过“大哥”换成“明哲”,“儿子”变成“弟弟”。

明哲在班上加班,本来亲戚来电想敷衍几句过去,没想到听到耳朵里的还真是有事,不得不走出办公室,全心应付。他知道明玉不好惹,明玉与明成之间有矛盾,明成自己欠债推给明玉很不地道。但是,明成真做出这么不地道的事情来了吗?只知道明成家最近紧张,买父亲房子的时候,几万块还得按揭,但都困难到要接钱过日子的地步了吗?应该朱丽还是赚钱的啊。他又是气明成陷害明玉,又是担心明成的日子,忙对舅舅道:“舅舅,你这是明成家的电话吧,你叫他听电话,我问他。”

舅舅总算找到一个肯承担的,再说明哲是海归,有钱,舅舅对明哲有信心,即使从明成那儿拿不到钱,明哲这个做大哥的也总得掏自己腰包。而且他们兄弟理亏,他正好提出问明哲借不足的两万块钱。他招手就叫明成接电话。

明成接起电话就皱眉道:“大哥,我一个月内会还他们。”

明哲也在电话那端皱眉,说实话,经过妈妈去世后那么多的事,他现在不是很信明成的话,这话若是朱丽说出来,他还能信。“众邦真的因此没法读书?”

“你信他。”明成说得异常干脆。

明哲也不知道该信谁,舅舅的信誉度似乎也不佳。“明成,最近是不是手头困难?如果能想到办法,欠的钱到时间还是得还的。而且,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债务转嫁给明玉。”

“我转嫁她?她是那么好欺负的?你问问她昨天对妈妈做了什么?她还有脸配姓苏吗?大哥,这事儿你别管,再见。”明成说完,二话没说,就把电话搁了。扭头对身边的舅舅道:“你不用到处搬救兵,搬了也没用。除非你搬出我妈。跟你说定了,一个月还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家你就好好呆着,我不会报警把你抓进去。”

舅舅看着明成一脸无赖相,也是无计可施,总不能打架吧。他忽然一拍脑袋,冲上去一把拎起明成搁桌上的电脑包,挥手招呼妻儿:“走,咱们回家。这包我扣着,等你拿钱来换。”

明成冷冷地道:“我包里有钱有卡,你尽管拿去,要是少上一张,我报警抓你。”

“你唬谁?我立刻找你大姨,让她开包做见证。众邦,你挡我面前,别让苏明成冲过来。”舅舅终究还是刚被明玉强制性培训了法律,知道犯法的事有很大后果,所以打开电脑包找出明成的皮夹,抽出大票子,将皮夹扔还给明成。因为听说扣身份证违法,这,他知道。但是,明成果然没钱,红颜色的大票子只有三张。

明成终究是个读书人,被舅舅没有章法地一闹,他又不屑于忽然放下强硬身段求情,要舅舅放下关系到他工作也业务的电脑,只好眼睁睁看着舅舅背起电脑扬长而去。电脑里,有他目前唯一一单生意的资料。他犹豫了下,还是没追出去,只在房间里顿足大骂:“白眼狼,妈搭进自己幸福养岀来的是个白眼狼。白眼狼的儿子再拿三十万也读不进书,木头脑袋就是木头脑袋……”

这回不大吭声的舅妈不肯了,这不是诅咒她的宝贝儿子吗,已经出门了的人顿时母狼一般转身扑向明成,一头撞向明成的肚子,大喊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们众邦怎么你了?我们众邦怎么你了?你做哥哥的怎么能红口白舌诅咒众邦?你还是爹生娘养的吗?你还是人吗?你安心要害死我们众邦是不是?你个乌鸦嘴,我撞死你,要死一起死。”

明成被舅妈撞个趔趄,还没站稳,舅妈又是一头撞过来,撞到他下巴,明成牙齿一合,正好咬上舌头,痛得他眼泪打旋,火气再也无法抑制地爆了出来。他一边躲舅妈的疯撞,一边也是疯牛似的窜向舅舅,一头撞开舅舅,趁乱抢过拎包紧紧抓在手上,后面舅妈又撞了上来。明成这回在扭身让开,舅妈收不住脚,一头撞到被明成撞趔趄的丈夫身上,两人在地上摔成一堆。众邦旁边看着爸妈吃亏,再老实的人血性了,大脚蹬向明成,明成没提防身后遭袭,更没想到才初中毕业的众邦有的是力气,一头冲到开着的门沿,顿时,脑袋开花,天旋地转,鲜血顺额头缓缓淌下。

跌地上的舅舅舅妈一见怕了,谁都知道见血三分亏,众邦更是傻了,明成自己也是愣住。好不容易,舅舅大喊一声,“还愣着干吗?快去医院。”忙把刚从明成口袋里掏来的三百块钱往他兜里一塞,推着明成往楼下走。

明成本来还想大吼一声威胁说死就死了,去什么医院,但是眼看着胸口滴下的血越来越多,怕了,不得不被舅舅推着走。血淋淋的人拦不住出租车,明成平生第二次遭到拒载。

到了医院,挂急诊包扎,舅舅先付了医生手术费,一看三百块钱不够用,趁着明成包扎的时候叫慌乱的妻儿赶紧回家,他掏出手机给苏大强打电话,“大哥,明成撞门受伤了,在第二医院,你快带钱来看他。”

苏大强一听,要钱?又怎么了?而且他怕见明成。所以他老实地应一句:“我知道了,我告诉明哲。”就挂断电话,立刻给明哲打:“明哲,你舅舅刚刚给我电话,说明成撞门受伤,住医院了,第二医院。怎么办?”

明哲心说,难道是刚才借钱还钱的事起争执了?想到明成现在连三万块钱都赖得这么艰难,一定是经济紧张无法应付如今高昂的医疗费用,他忙道:“爸,你带钱去,用多少我给你报销多少。”

苏大强期期艾艾地道:“明哲,我怕明成见了我会打我。昨晚明成上门来打我,还是邻居报警,警察把他赶走的。”

“什么?明成这么……”明哲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也知再叫爸爸去医院看明成有点强人所难。“好吧,爸你好好在家呆着,门关紧一点,有什么事我周末一定回来处理。我找朱丽去。”

苏大强一只包袱卸掉,大松一口气。而明哲包袱上身,大气都不敢喘,连忙打电话给朱丽。朱丽正请帮她起草离婚协议和告诉她离婚应知的律师同学吃饭,一见明哲的电话,一听明哲在电话里急不可耐地说明成受伤住进二院,她就想起上回她逃回娘家,也是明哲打电话来说明成在家上吐下拉。太巧合,可见其中很有苦肉计的成分了。她冷淡地对着电话道:“大哥,对不起,我正与苏明成办离婚。请你另外找人。”

“什么?”明哲再次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么亲昵的一对小夫妻,他们居然会离婚?明成这几天是怎么了?打父亲,离婚,他究竟还做了什么?他慌不择言,急急道:“朱丽,是不是因为三万块钱的债务?不行我来替明成还。”

“不是。大哥,谢谢关心,再见。”

朱丽出于礼貌,一时没有放下电话,听见明哲在电话那头急着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明哲好容易才回过神,忙对朱丽道:“朱丽,能不能押后几天办手续,我周末才能出来。我们坐一起谈谈,好吗?”

朱丽深吸一口气,淡淡地道:“不,不用。我对苏明成整个人失望,而不是因为一件两件事,不用再谈,没有挽回余地。谢谢大哥。再见。”

明哲只能也说了再见,一时捏着电话发呆。明成那边究竟是怎么了?他不在的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得不打电话给拒绝接听他电话的明玉,果然,明玉一看是他的号码,不接。他无奈,用紧张惊诧而轻微颤抖的手指给明玉发短信,“明成打架受伤住进第二医院,舅舅看着,联系电话XXXXXXXXXXX,爸昨晚被明成惊吓而曾报警,不敢去医院,朱丽与明成办离婚也不肯去医院,只有你了,求你,明玉。”

电话明玉可以不接,但是短信进来,明玉还是仔细看了。联系到前因后果,她大致明白苏明成怎么会打破头,心里不得不很小人地直呼痛快。果然,苏明成现在没人可找。她没想去医院,苏家的事她怎么可能管。但是,心中又有隐隐的担心,硬是扭着性子不理,做了会儿事,可还是扭不过自己,一个电话打到舅舅手机。她也没唤“舅舅”,这个舅舅和苏明成狗咬狗打起来,心里只有比任何人更急。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同样是啃妈的人,老啃比新啃更胜一筹啊。她等舅舅一声“喂”,立刻直捷了当地问:“苏明成有没有什么生命危险?骨头碎了没有?会不会住院?”

舅舅今早一役下来,早对明玉敬畏有加,忙道:“只流了很多血,医生正给缝头皮。这会儿应该缝好了。明玉你来看看?”

“不会住院?自己能走?”

“应该不会住院。是自己走着来医院的。”

“那就好,你照看好他,消弭一些罪过。再见。”明玉放下电话,这才将这事儿抛到脑后,短信当然也不会回给明哲。电话不接,却回短信,这不是跟赌气差不多吗?

明玉才放下电话,就接到石天冬打来电话,问明玉会不会过来吃饭?明玉说忙,不会去,盒饭算了。石天冬又问九点后他们几个业余篮球队老男孩的几个人凑一起道市篮球馆练习,她会不会来捧场?明玉想了想,也说可能没时间。没想到,才刚过一会儿,没下班的秘书送来一个饭盒,说是一个小姑娘送来。明玉打开一看,里面正是昨天“食不厌精”的小厮说的瓜菜,这个季节,竟然有马兰拌笋丁,还有切得灯影薄的火腿夹冬瓜,再一个是掐头去尾的绿豆芽炒鲜瑶柱,再一个菜,明玉直等吃了才知道,竟然是鲜薄荷拌嫩藕丁。饭是雪白的当年产东北大米,粒粒晶莹芳香。这一盒饭菜,一清二白,却异常吊人胃口,尤其是工作了一整天后疲累人的胃口。明玉洗手大嚼,吃完竟觉石天冬给的量不够,她还拿饭把角角落落的菜汤都沾了来吃。吃完,昨晚对石天冬送她到家门后转身就走的行为完全谅解了,一个短信发过去,就两个字,“好吃”。石天冬看到只有两个字的短信,反而高兴。

明哲等待明玉回音的当儿,一个人站在楼梯间发愣。这是怎么了?他不在的一个月里,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全乱套了呢?是不是他写的家史导致明成回家和爸冲突?但是朱丽又为什么与明成闹离婚?明成越想越不明白,这才想到,他自以为在为这个失去妈之后的家操心,其实他什么都没操心到点子上,否则,怎么那么多事他都不知道呢?而且他连想都没想到过。反而是明玉的态度比较能理解,她看了家史不能不起疑。明哲只觉得焦头烂额。

对了,明玉。明哲忙检视手机,果然,上面没有明玉的来电和短信。明哲不能再等,一个电话挂给舅舅。舅舅正为明玉的电话费解,不知道明玉这么说是来还是不来,好像应该是不肯来的意思。那难道他都没法将明成扔给大姐家的任何人了吗?正想着,明哲电话又进来,舅舅接起。明哲急问:“舅舅,明成的伤诊治了没有?要不要紧?请让我跟他说话。”

舅舅不敢说太多跟伤有关的事,怕明哲问岀原委,只得找其他事情东拉西扯:“明玉刚刚也打电话来问我伤得怎么样,我说不用住院,自己能走,她好像就不准备过来了。”

明哲一听,心里总算暖了一下,忙道:“舅舅,我暂时不能过来,明成你先帮我照看着……”

“可是医药费不够了,明成手头只有三百块多点。”

明哲只得道:“你先花着,我找时间回家时候给你。”

“明哲,众邦的赞助费还差两万块,你怎么也得帮我解决一下吧,你看你都到国外读书,我们众邦连高中都读不上,你说,你说……”

明哲知道,这个舅舅挟明成敲他竹杠了,但是他能不答应吗?他现在上海,即使飞车回家,也得几个小时,这期间,应该是明哲最危险的时候吧。他暗叹,对舅舅道:“你先把电话给明成,我确认一下没事再跟你说赞助费的事。”为了稳住这个舅舅的心,明哲不得不又补充一句:“你也别跟明成提三万块债务的事,都找我吧。”

舅舅欣喜,飞快进去将手机交给已经缝好线,满脸血污,狰狞可怕的明成。看到明成不想听电话的样子,他忙将手机举到明成耳边强迫他听。明成想扭开脸,可对头上新缝的伤口有忌惮,不得不被舅舅强迫。静下来,却听见电话里面传来大哥充满焦虑的声音,“明成,明成,你听着吗?明成,你还好吗?明成,明成……”

这一天来,明哲的声音是明成听到的唯一含有关切的声音,听着这声音,明成的喉咙不由得微微发痛。他愣怔一会儿,听大哥在电话那头不断呼喊他,大哥好像已经焦急得失态。他忙伸手夺过舅舅手中手机,身体背向舅舅,低低声道:“我没事,流了点血,缝三针,骨头没碎,也没脑震荡。等下可以自己回家。”

明哲听到明成的声音,这才长嘘一口气,道:“行,行,明成你起身走三步看看,头会不会晕?”

明成依言,起身走三步,才道:“走了,没事。放心,来医院路上走了不止三百步。”

明哲又放心一点,最主要的是,这回明成说话口气里面不再有戾气。“好,那你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等下配一些药就回家。回家睡一觉就好,我人胖,血多,不碍事。”

明哲听了明成不知道是真乐观还是假乐观的话,叹息道:“明成,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安心回家养伤。我立刻打车过去看你,你回家留意着敲门声。”

明成没想到这回大哥竟然准备打车过来看他,他又感动了一下,但又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已经了解了他现在的处境和作为,如果全了解了,大哥还会那么关心他?“大哥,你别来了,不是大事,再说我回家就睡觉,不会留意你的敲门声。你还是周末过来吧。你也当心自己的身体。”

明哲又犹豫了下,道:“明成,你回家给我一个帐号,我往你银行卡里面打一些钱。你别推辞,我不会多给你。只是借给你,你以后身体好了还我。”

明成一听,再次愣住了,这话,这语气,他何其熟悉,这是以前妈妈塞钱给他用的时候常说的话。他眼中的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好久,才憋岀一声:“好,谢谢大哥。借我两千,帐号我等会儿到家发短信给你。”

明成收线,侧着脸想了会儿,才起身接过医生开的处方出来。走到外面,看看跟上来的舅舅,冷冷一笑,将手中手机死命摔地上,俯视着舅舅痛呼一声抢救手机,他掸灰尘似的拍拍手,道:“不用你家众邦赔我的血了,扯平。”他也不去配药,知道自己今天配不起药,打算明天等大哥寄钱来再回医院。

明成回家,反而死猪不怕开水烫,洗洗干净睡了。九月的天已凉,晚上不用太依仗空调。

反而是明哲为明成的事又是操心又是生气,上班也没心思,看时间差不多时候,就走路回公寓,路上给估摸着刚起床的吴非打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是个男的,一声生硬的“Hello”,明哲正烦恼的脑袋要转一个弯才能想到原来是岳父,不由得心里一乐,与岳父聊上几句,回答了岳父有关这个季节上海的几个传统变化,才等来吴非接电话。

吴非一听是明哲,就挂了电话,由她拨过来。“什么事?长话短说,你女儿正闹呢。”

明哲唉声叹气道:“给你三个‘惊喜’,第一件事,明成竟然与朱丽在办离婚……”

“什么?他们两个?为什么?”

“不知道,朱丽拒绝我劝说,明成要等我周末回家才说。第二件事,昨晚明成不知为什么事闹到我爸家,不知怎么闹的,一直闹到人家邻居报警。我爸又不肯在电话里跟我说为什么,我估计是与家史的事有关。第三件事,明成欠我舅舅三万块还不出,跟舅舅闹得打起来,明成吃亏,头给打破,刚刚的事。我舅舅在电话里说明成没钱,我借给明成两千,明天去银行划一下,你不反对吧?”

吴非当下就想起过去明成一千两千蚂蚁搬家似的从他们妈那儿搬去好几万的事,可是,今天的事,明哲能不帮吗?她只有叹道:“救急不救贫,这回是应该的。但你得把握好度,否则明成从你们妈那儿得来的依赖心理永远也不会消除。不知道朱丽为什么会与明成离婚,朱丽挺讲理一个人。会不会……明成既然会打明玉,又会打上你爸的家门,他会不会也打朱丽?明成做事,越来越不象个成熟男人了。”

“我也在想,如果明成第一次打明玉还能找到一点理由的话,当然也是没理由的,这回这三件事都说明明成行事真的很有问题。说起舅舅,我还想到一件事,我以前每天年中和年底分别寄一千美元回家,我看爸的记帐本上没有记录,那次陪爸去银行开保险箱,也没看到有美元存折,说明这些美元都被妈支配了。你说,这几笔钱加起来也有一万美元了吧,都进明成口袋,还是进舅舅口袋了?进明玉口袋是绝无可能的。冲舅舅昨天在电话里跟我说话的腔调,还有妈以前为了把舅舅户口弄进城做的努力,我觉得舅舅那儿也是眼深不见底的黑洞,与明成差不多。我很担心,明成未来会不会也演变得跟舅舅差不多,你不知道,舅舅今天在电话里问我要钱要得有多无赖。今天一下子岀那么多事,我真对苏家失望。唉,不知道妈以前是怎么搞的,我心里总是隐隐觉得,现在发生的很多事,都是妈当年种下的毒瘤时机到了总爆发。非非,我心里很烦。”

吴非倒是没有想到,明哲这个最崇敬他妈的孝顺儿子,竟然怀疑起了他妈。以往,如果是明哲执迷不悟的时候,她是非有理有据要让明哲闹个明白的,但今天明哲既然已经怀疑,她就不用火上浇油了,乐得做她的宽容好女人。“明哲,这事儿吧,我从看你发给我的邮件时候已经想到了,你外婆家重男轻女特别严重,让我惊讶的是,你妈虽有反抗,后来也默认她作为弟弟进城工具的事实了,还如愿将你舅舅户口挪进城里,以后还不知怎么补贴你舅舅呢。说明你妈重男轻女思想也很严重,而且重到不拿正眼看自己女儿明玉。到目前为之,你家明成是被惯坏了,你家明玉是被气走了,但若说是你妈种下毒瘤,恐怕她也是身不由己吧。老一辈人的很多思维我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你也有传承你妈的某些思维,恨不得把苏家的所有事都大包大揽,你可别培养出你舅舅一样从依赖走向无赖的明成哦,还有你爸。”这些事,吴非早就与近在身边的父母好好研究过,吴家父母与女儿一个鼻孔出气,又有与苏家母亲差不多的时代阅历,所以研究结果很让吴非受教,也平了吴非心中的怨气,这才能现在比较超脱地在明哲面前一边做好人,一边不忘打明哲一把。

可正因为吴非前面的话入情入理,又为他妈找到理由,明哲听着很能接受,心里也好受一些。对于后面她的指责,他也觉得能够接受了。“非非,所以我不是来跟你商量要不要借钱给明成了吗?还有一件烦心事,明玉一直不肯接电话,也不回你的电邮。我这回周末回去怎么也得逮住她见个面。你帮我想想对策?她与你倒是投机。”

“别问我,我仗的是宝宝。你要是抱着宝宝上门,她肯定不会推你出门,你要是领着你爸上门,看她开不开门。随缘吧,明哲,你太努力了,效果适得其反。来,宝宝哭几声给你听听,起床就没停止‘哼哼’。”

与吴非的电话当然不可能解决家里的那些问题,但是与吴非说话之后,明哲心里好过许多。他想到,很迫切地想到,该如何快点结束与吴非的两地分居,他太需要家庭。眼前的办法,似乎只有加油工作一途。对于周末回家需要解决的那么多问题,他有信心一件一件了解理顺。

但是当务之急,还是给朱丽发一条短信,说:“我估计明成最近很不理智,让你受委屈了。我和吴非向你道歉。也向你父母说声对不起,很不该令他们忧心操心。希望回头你还会当我们是朋友。如果明成有在经济上欠你,你尽管直接与我或者吴非说。具体的,我周末才能回家与明成谈,也希望你能与我见一面。”

朱丽看到明哲的短信发愣,读给在一边陪着她的父母听,朱爸朱妈都说苏家哥哥妹妹看来都是讲理的,唯独明成不讲理。朱丽想了半天,还是不想与明哲对话。她是因为否定苏明成这个人才离婚,她是因为看到苏明成无可救药才离婚,她又不是没有给过苏明成支持,但是,够了,她已经竭尽所能,离婚已是无法挽回。与苏家哥哥又何必见面?谈苏明成?不,她现在厌恶这个人,不想谈起。

明玉也是在办公室发愣,但她是累得发愣,昨晚苏家老爸透露的过去让她没好好睡。很想又钻进办公室附属休息室睡觉,但既然已经答应老蒙回家睡,那还是回家吧。上车一看时间,是九点稍微多一点,不由想到石天冬说在篮球场训练的事。她不由自主拐了过去。

市体育馆里的篮球馆外面,有三付篮球架,大概是因为业余赛在即,打球的人不少。灯光明晃晃地照着铁丝网围起来的场地,明玉站在外面的黑暗中很容易就找到石天冬。石天冬穿着白背心黑短裤,在球友中间并不显得高,但显得黑。他看来在享受篮球,他和同伴们一起快乐地玩街头篮球,玩灵活过人,玩空中飞人,一只球在他手里像是说粘就粘住,说放就放开,还有投篮时候,他总喜欢狠狠扣下去,人跟大猩猩似的挂在篮圈晃几下。明玉虽然没有走近,可相象得岀,石天冬一定是露着两颗虎牙笑得快乐。他真是会创造机会快乐的人。

明玉看了会儿,微笑离开,坐进车里,终于伸了个放肆的懒腰,她好像也被感染了。

明成带着头上的绷带准时上班,不出所料,受到众人瞩目。大伙儿都在想,此人现阶段算是倒霉得彻底。好巧不巧,电梯里还有总经理同乘。明成一路就耷拉着眼皮,一脸什么兴趣都没有,你们别理我的霉气。

点完卯,喝几口水,看到大哥来短信提示已经将钱打入银行,他急不可待地起身出门,去最近的银行将钱取了。他难得如此迫切地需要钱,即使舅舅来要债时候他也没那么迫切。完了立刻赶去医院,门诊开药,回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吃药。昨天晚上他别的都不担心了,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不关心,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这么热的天,他没钱在医院配抗生素,头皮受伤缝起来处会不会发炎。现在药吃下去,他安心了。

但没等明成坐稳,人事部经理笑眯眯地出现在他身边,将他拖到小会议室说话。有些人可能因为一辈子笑得太多,脸上皱纹强化成菊花一般的灿烂。

人事部经理坐下就问:“哎唷,小苏,头上不要紧吧?虽然已经是初秋,可天还热,你得小心伤口发炎,这几天洗头得有人帮忙。”

明成很不愿意有人提起他的头,更不愿意听人事部经理哪壶不开拎哪壶,他现在还有谁来帮他洗头?他没客气,也没力气客气,闷闷地问:“什么事?”

人事部经理挺没趣的,只得干咳一声转入正题,“小苏啊,你们那一批分来的大学生,今年都是合同到期了。我过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是不是有意愿续签。”

明成一听就心里有数,淡淡地道:“我连续三个月业务量没有达标,公司是不是不打算跟我续签了?”

这种事情人事部经理应付得多,所以都是按套路来,“公司有这打算,不过我们还要看看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在合同里附加几条约定,我们还是喜欢做熟的老员工的。”

明成略一思考,便明白,所谓附加约定肯定是公司看你或许还有价值可资利用,所以故作大方与你约定若干日子内业务量必须达到多少多少,否则,就只能跟足球加时赛的突然死亡一样了。明成很想在公司稳定地工作,可是,他没把握在约定的三个月或半年内能达到某个业务量,周经理盯着他呢。恐怕,到时候还是得突然死亡,因为业务量不足而被终止合同。明成非常为难地斟酌,现在如果与公司结束合同,对外还可称为合同到期不想续签,这在国营外贸公司普遍得很。而如果几个月后被突然死亡,那就等于告诉别人他做不出业务被公司抛弃,虽然又可以拿几个月的小收入,可是造成后果可太丢脸,一辈子的丢脸。再说了,他现在即使有收入,也到不了他手上,都直接打入周经理帐户。

不如不续签,起码主动,起码说出去好听,起码可以恶心一下周经理。

明成问人事经理:“我记得合同不再续签的话,公司得按年头提供补偿,我这样的公司得给我多少?”

人事经理早胸有成竹,取出口袋里的一张纸给明成看,说明成去年月平均工资收入是多少,明成在公司工作了几年,两下里乘一下最后数字是多少。

明成一看,怒道:“我去年平均收入怎么会只有三千多点?别因为我不续签合同晃点我。”

人事经理不紧不慢地道:“没算进去的那些是提成,那些在财务上都是划在业务费用里面,那些还包括你的差旅费和通讯费用,那些怎么能算是工资收入。小苏,我们同事一场,再说花的又是公司的钱,我怎么可能与你为难。”人事经理话里话外都像是认定这个小苏已经笃定离开公司。

明成根本就不相信人事经理的解释,他是生意人,他知道谈价时候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由。他努力用隐隐作痛的脑袋想了会儿,将人事经理的纸条收进口袋,有点鱼死网破地道:“这样吧,我考虑一下,回头向劳动局咨询什么是工资收入,再向税务局咨询我原来的提成该怎么计税,如果公司平常给大家的收入计税办法有误,业务提成算是收入的话,我算是投案自首吧,会去补税,你们也该怎么算就怎么算,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依法办事。”

人事经理脸上的微笑菊花顿时枯萎,他本来想用对付寻常办公室文员的办法对付作为业务员的明成,因为现在上上下下都传说这个苏明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没想到,即使最没用的业务员也还是有杀手。一般业务员离职,公司补偿或者个人赔偿,都是最后与总经理协商解决,没有按照工资单计算赔偿的旧例。如果苏明成真的去劳动局税务局查询,劳动局也便罢了,税务局那边,他若是真豁岀去闹了,得连累整个公司上下多少人补缴欠税和挨罚。人事经理看看明成头部的包扎,迟疑地道:“我呢,是照规矩办事。但你作为一个业务员,又是在公司里做了那么久的……我帮你跟总经理说说。你先别急。”

明成冷冷地盯着人事经理道:“我不急,目前我们还是同事,你好我好。等解约了,大家就是陌生人,公司不会拿我当元老,我也不会拿大家当同事,到时候再急也来得及。”

人事经理心知,那叫威胁,但是他不得不接受威胁。周经理可以威胁苏明成,因为即使苏明成离开公司也是短期内离不开行业。而苏明成则可以威胁人事经理,因为他离开公司就是陌路人,惹毛了他,他怎么可能顾得上多年情面。谁都不会为国家公司得罪人,人事经理最是油滑。他又展开笑容,连说他与总经理讨论,先一步离开办公室。

至此,明成也知道自己不用朝九晚五坐位置上表现了,他在同意离婚后,再次同意离职,倒霉倒大发了。他现在可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明成收拾了东西回家去,头还痛着呢,还傻愣愣上什么班啊,等着人来赶吗?睡觉去。

可没走上几步,人事经理一个电话跟明成说,公司答应多给一倍补偿。凑个整数,给他五万。明成二话没说,回去就到人事部办了手续,与自己部门经理做了交接,他基本上没什么可交接,不过是将手提电脑里面的内容转到邮箱里,将里面资料清空交还办公室,然后获得人事经理签名,去财务部领钱。财务部的人受周经理所托盯着明成的收入,早在人事部通知要他们准备补偿款的时候,已经有人悄悄告诉周经理,在外洽谈业务的周经理千里奔袭回来公司财务部坐等,明成进去刚好落网。财务经理见此头吱吱地痛。

周经理虽然知道今天拿下苏明成的补偿款或许是最佳还钱时机,可是她也知道苏明成完全可以拒绝在今天还钱,因为按照她起草的借款合同,苏明成的还款是从每个月的工资里面扣,还钱期限一年。今天苏明成的这笔钱,既不是工资,也不到一年,他除非是脑子岀毛病,依两人目前的交恶现状,苏明成绝无顺顺当当答应还钱的可能。她只有等在现场,使出浑身解数逼苏明成交出这五万块。否则,以后苏明成天高皇帝远,她还上哪儿讨要十万块钱?

明成进财务室一见周经理就明白她来干什么。若是换作一个月前,不,一周前也行,他或许会考虑到利害关系和美好未来而将钱还了周经理,可是今天,他已经一无所有。全世界最可怕的人是谁?流氓无产者。因为他没有保留,无所忌惮。

明成将敲了所有印章签了所有要紧部门经理名字的离职条子交给财务经理审批,财务经理看看他,再看看周经理,在条子上签了字直接交给出纳。财务部一室安静得针掉下地也听得见。

明成不语,周经理也不语,两盯着出纳到保险箱取钱。周经理是女人,出纳也是女人,两个人贴得比较紧。所以出纳才将五捆钱取出来,周经理一把就抢了。

明成看着冷冷地道:“钱到你手上就算是你的吗?我还没签字呢,只要钱没到我手上,我不给财务签字,我随时都可以问财务要这五万块钱。”财务经理与出纳听了都一脸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