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小蒙说完,明玉一张脸热辣辣地烧了起来,她隐约猜到什么,一把扯住小蒙往回拖。小蒙急忙问:“干吗,干吗,你要送我回去?我这回真没做坏事。天地良心,我跟你保证,我以前怀疑你跟老爹,现在可一点不会那么想,知道你跟石大哥勾勾搭搭。”

明玉简短道:“帮我认个人。”拉着小蒙进去,却见到石天冬上厕所上到警察叔叔面前,正陪着笑脸与警察说话。明玉明白他在做什么,当没看见,她指指里面的明成,对小蒙道:“跳出来为我打抱不平的是不是他?”

小蒙天不怕地不怕,进派出所当光荣事迹,但见明玉脸色非常不对,大着胆子道:“是他。吵架不行,打架也不行,就够勇气……大姐,他是你老情人?我一定不跟石大哥说。”

明玉没应声,只看着明成发楞。苏明成这回居然是为她打架?他为什么要为她打架?他……但无论如何,苏明成就是为她打架。明玉下意识地去摸裤袋,掏半天才想起来,她已经自觉戒烟有段日子,可现在脑袋里前尘往事轰轰烈烈地打架,手上如果有一枝烟……她扭转脸问小蒙:“带烟没有?”

小蒙连忙掏给她。明玉接了,先不忙点烟,对小蒙道:“你去看着石天冬交涉,他如果不行你立刻来告诉我。”

小蒙一头雾水,这是什么跟什么嘛,怎么石大哥也似乎认识苏总老情人似的。只是心里奇怪,苏总为什么不自己出面。回头,见苏总吸毒似地急急忙忙点上了香烟,大步出门。小蒙抓抓头皮,重入虎穴。

很多往事在明玉脑海里像放映幻灯似的交叠出现:她和明成吵架打架,妈妈偏帮明成,明成得意洋洋地在妈身后挥拳示威;她寒假被妈布置用碱水用硬板刷擦地板,小手冻疮爆裂,可明成连脚都不抬起,更别说出手帮忙;多年以后妈为朱丽上门大肆装修将她扫地出门,苏家女将吵架时候,明成挥着拳头帮妈压阵;再后来,明成挥着的拳头落在毫无抵抗的她身上,那个夜晚,明玉刻骨铭心,引为奇耻大辱。即使以后报复得手,她也并未快活一分半毫。

她原以为只会在给明成收尸时候才会放弃前尘往事,可是……

明玉坐在车里大口大口地吸烟,不,她不是吸烟,她需要借助工具将胸中大团大团的浊气吐出。她与苏家的前尘往事太过不堪,回忆是对自己神经的折磨。她的出生,她的长大,她的离家,哪样是欢天喜地心甘情愿?人最悲惨的莫过于不能选择出身。别人可以人之初,性本善,而她虽然没有入教,却的的确确带着原罪,父母将罪恶将仇恨倾注于胚胎,她是开放于阴暗家庭的罪恶之花。谁能知道,她从初中起,就已经时时压抑自己心中的暴躁?谁能知道,她高中时心理的阴暗,她曾经一夜掐断数学教研室所有粉笔?她强迫着自己做好人,做符合社会规范的好人,可她走得多么艰难。她是被伤了心的人,她的心千疮百孔,她虽然四肢无恙,可她自己知道,她是伤残人士,而且是重度伤残,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已经再也不会复原。她以为她已经抛离了苏家,可以重新做人,她今晚已经晕乎乎地接受单纯快活的石天冬,打算假装若无其事地过单纯快乐的日子。

谁要他出手,他是她的谁?她不要苏明成来提醒!

可是,苏明成已经出手了。

于情于理,她无法再将他视为路人甲。

然后,她必须将苏明成好意地捞出来,他们互惠互利,苏家最后的敌对人物也化敌为友。然后,她还怎么恨苏家?她的目标又将对向何人?死去的妈,抑或那个爹?那很无聊。

心中某根一直支撑着她走到今天的充满仇恨的筋忽然没了立足的依据。凭良心,凭道德,凭舆论,苏明成都已经主动为她如何如何了,她又怎能抱住过往的仇恨不放?可是,她如何放得下?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冲回打架现场,千万恳求苏明成别为她出手,他们不认识,不相干,别让她背包袱。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她脑袋里有个小声音在说,“求求你,苏明玉,当一个敌人为你受伤的时候,你应该感动。”但明玉排斥这感动。她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她怎能为几滴血感动?那不等值,她不能犯这个贱。可是,她却身不由己地感动了。否则她激动做什么?她为什么不能恶到底?

明玉将烟头一掐,重重地摔上车门,出去打车回家。她无法忍受苏明成出来时候将与她那一瞬的对视,她怀疑她会失控。她怕自己暴露魔鬼本质,对苏明成冷嘲热讽,只为逃避向苏明成就事论事说一声感谢。她排斥那感谢,她不需要苏明成为她流血。但现实却总是拧着她的意志。她只有逃避。她今天的最初多少开心,就只因为看到苏明成,苏明成永远是她生命中的黑暗。

好在,有石天冬帮她面对。可爱的石天冬,他总说他要保护她,她总是觉得自己钢筋铁骨不需要保护,但石天冬的话很动听,她原只想姑妄听之。可是,石天冬今天果然履行了诺言。幸亏有他。

明成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自发来捞他,为他交上罚金,为他办完手续。但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发现他认识,他不会忘记出狱后第一个找他寻衅的人。在他还在狐疑地看着这人的时候,这人告诉他就是石天冬。两人没有握手,也没互相说谢谢,都非常冷淡。石天冬送明成去医院,明成让石天冬回家,但石天冬等医生确认不用缝针后才离开,没非常殷勤地非要送明成回家。

明成发现他今年特别背,今年三次上医院,三次都是最没钱的时候。他等到石天冬一走,也没配药没打针,临时做的病历卡都没拿,就悄悄绕医院后门走了。他没打车,他需要精下心来为自己的打架行为诧异。

明成发现他今年特别背,今年三次上医院,三次都是最没钱的时候。他等到石天冬一走,也没配药没打针,临时做的病历卡都没拿,就悄悄绕医院后门走了。他没打车,他需要精静下心来为自己的打架行为诧异。

被警察拿进派出所,问到打架原因,他说是因为隔壁桌工人说话下流侮辱妇女,而那几个隔壁桌小瘪三则说得详细针对得多,说是因为那帮工人侮辱了谁谁谁和谁谁谁,警察后来单个儿地查身份证,一看他的名字就说,原来人家侮辱你姐妹,那倒是情有可原。明成从警察说那话开始起,就一直惊讶地问自己,他为维护苏明玉的名誉打架?他?

他不得不在冷风中好好清洗脑子,回忆当初干架前发生的所有。他记得他喝了两瓶啤酒,后来又要了一瓶,他后来打人用的啤酒瓶就是后来要的那一瓶,第三瓶,对。小店环境太差,人与人前胸贴后背,嘈杂得象鸡鸭市场,如果还是独居,明成宁愿站门口等店家炒岀几个菜打包了带回家吃,可现在他寄人篱下。

他不得不听到背后那群还穿着厂服的工人酒后的下流话,他听到他熟悉的段子,那段子他曾添油加醋地说给大哥听,被大哥批评了。大哥说,连家里人都不维护苏明玉,还谁来维护?他当时被大哥说的时候,还挺惭愧的,但是,今天忽然想到,他们维护苏明玉,那么苏明玉踩自己妈妈的时候,谁来维护妈妈?他不觉又想到那天朱丽竟然与苏明玉一起出现在他单身公寓的门口。他一眼就看出朱丽眼中的泪花,是,他激动了一整天,晚上都睡不着,他为朱丽还关心他而激动。他只是不明白苏明玉怎么会出现,难道是她设计朱丽来看他的狼狈相?

烟气、酒气、闷热,明成也不知道那时想什么了,他记得他义愤填膺地在想,苏明玉既然自己知道被人冤枉的苦,为什么她还要将己所不欲施于妈妈身上?那份发给他的传真,难道不是她对妈妈的无端猜测与诬陷?大哥还说传真内容是真的,可是……明成记得自己当时可是不出来,因为他也知道传真内容是真的,大哥不会诬陷妈妈。他只是不认同苏明玉的态度,她对妈妈的态度。他记得吵架前听在他耳朵里的隔壁桌的侮蔑都变成了对妈妈甚至对朱丽这些在社会上辛苦做事凭本事吃饭的女性的侮辱,如果他手头有电脑,他一准会将他心里的怒斥放到流于指端,发到网上。可是,当时他手头没有泄愤的工具,他现在甚至都没有说话的地方,他现在是个没有社会身份的边缘人,那么多双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他只能套上面具用手指说,这是何等屈辱的生活,怪不得朱丽会送同情上门。他居然需要同情了!他不是骄子吗?

最后怎么打起来的?明成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他当时拍案而起了,然后就进了派出所。

上一回打架,他被苏明玉送进里面坐了两天两夜,受尽折磨。这一回,他知道石天冬的幕后肯定是苏明玉。可惜苏明玉不在眼前,他不与不相干的人说话,否则,他会告诉苏明玉,求求你别误解,我不是为你打架。

是,他清楚地知道,他拍案而起的时候,心里装的不是苏明玉,大哥虽然教育他以后要与侮蔑苏明玉的人作斗争,可是他没法有那自觉。苏明玉肯定是误解了,否则,她岂会花钱捞他出来。但他不需要苏明玉的援手,那廉价的回报。他有尊严,他即使落魄,他也不需要苏明玉的援手。即使那天出现在他单身公寓门口的苏明玉与朱丽一样泪眼盈盈,他也不需要。大哥奉劝他的话有道理,他明白,但是他心中怎能消除与苏明玉的新仇旧恨,尤其是他怎能忽视苏明玉对妈妈造成的伤害。他能答应大哥的,最多是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他与苏明玉相见不相识。

可是他今晚无端地承受了一次苏明玉的恩惠。他不要,他也相信苏明玉给得不情不愿。这种恩惠,给明成得感觉犹如嗟来之食。

可他不得不吃了。派出所里由不得他说话。他只有回到家里,再一次将心中所有的憋闷扔给电脑。他写了一篇文章,他的打字几乎没有中断,他不需要思考,文字就这么源源不断地流于他的指端。他为妈妈和朱丽这样的靠自己能力立足社会获得地位的强女子呐喊,呼吁世人摘下有色眼镜。他在文章中大段引用了尼采的一些话,他硬是从歧视女人的尼采文章中采摘岀有利于女性的片段,比如“世界上有种女人具有崇高、雄伟和坚贞的灵魂,有能力并准备作一番了不起的忠告、决心和自我牺牲,有能力并准备去支配男人,一如最佳的男人,他们超越了性别的拘束而成为一种有形肉体的典型……”等等。他给的题目是,《小男人,闭上你的贱嘴》。

一如往常,他的文章发上去,没多久,后面沙发地板就跟了一串。他没看,洗洗睡了。他相信明天上网,必然会看到一场争论,就像他以往发文章上网,总有人说好,有人说孬,有人就是不长脑袋,睁着眼睛说瞎话。

石天冬从医院出来,就给明玉打电话,问是不是他把车开走,约个时间,他明天一早到明玉楼下接她上班?可明玉却给他一句话,要他送钥匙过去。她说她心烦,想跟人说说话。

石天冬于是得以再一次出现在明玉的领地。进门他就闻到一股甜香,而不是夏天来时的烟味。

明玉的房子很温暖,即便是没开着空调,她那四周都是原木的板壁也会给人温暖的感觉,就像是桑拿浴室。他进门就跟还在门边关门的明玉道:“医生说苏明成的伤没有大碍。他变化很大,人好像瘦了几十斤。”

“我们不说他。他的罚金与小蒙的一样吗?这些够不够?”明玉将石天冬可能替明成垫付罚金的钱交给他。

石天冬没有推却,因为他与明玉早就达成一致,亲兄弟明算帐,明玉出差帮他买东西,他算钱给明玉,明玉在他店里吃饭,明玉掏钱。他其实不愿意的,但是明玉要跟他算清楚,否则翻脸,他只好答应。“小蒙一点事都没有,我看他没醉,让他自己回去取车回家。我怀疑他明天还得去找那些工人算帐,你得有准备。”

“这事儿,我已经忍了那么多年,但是谁追究这事儿都不如小蒙追究来得有理有力。明天让他去闹吧,我当不知道。明早我上班先与小蒙他爸打个招呼,让别拦着小蒙。那种流言,总得有个休止符,小蒙是最合适的休止符。”说完这些,明玉又忽然无话可说了,她叫石天冬来,好像有很多话想跟石天冬说,可是见了面,却又不想说了,苏家那些破事,她不是说想今早忘记吗?何必又将垃圾倒给石天冬。可人家已经来了,她又不便又立即要人回去,即使她知道女孩子在某个阶段对男孩子有护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权利,可她总觉得那样不好。

石天冬跟着明玉进客厅坐下,一边安慰:“你别太在意那些流言蜚语,真正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过让小蒙去闹也好,有些人需要为他们自己的胡言乱语负责。”不出所料,明玉倒给他的是白开水,估计她手头有茶有咖啡,但这样夜深的时候,茶和咖啡显然不合适。

“什么叫真正认识的人,小蒙是老蒙儿子,他还不相信他老子呢,跟我第一天就与我为这事大闹。儿子尚且不相信老子!”明玉这话才说出口,忽然愣住。她这个女儿好像也不相信老娘。他们苏家一家人怀疑来怀疑去,那个老子更是一开始就怀疑他老婆,可一辈子下来,又没抓到证据。她也是,她看到明哲的记录时候还存着对娘的一丝辩护,但更多是感同身受的辩护,可听到父亲说起往事时候,她一点也没怀疑父亲的论调,甚至,她想到更多,更脏。

石天冬心里开始怀疑明玉为什么心烦了,本来还以为是她看到苏明成触景生情想到以前她在苏明成拳头底下的遭遇了,现在看她凝重的眼神,听她说出来的话,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他也只能就他知道的开解,“别太在意别人想什么,别人都看你有房有车,可谁能知道你从觥酬交错的地方回家,过的是这种清教徒一样的生活。”石天冬举举面前的白开水杯子,“见过你玩命工作不知道生活的人都不会胡言乱语。”

“不,不,我没太生气,小蒙指着我鼻子骂的时候我都不会生气,以前倒是真的生气。但无论生气不生气,我总要有个态度。这事不说了,我想的是别的,我想的是,即使人与人再接近,看到的也未必是全部的真实。”

“你是说你自以为很了解苏明成,看扁苏明成,可你没想到他还会跳出来做一件有血性的事?你以为你们之间并无兄妹亲情,而其实骨肉相连?”

明玉摇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要是没喝酒,他只会幸灾乐祸地旁听,他今天跳出来,因为他憋慌了,他需要宣泄。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找这个口子宣泄。如果我没料错,这口子,他是有意找的,他可以借此逼我还他人情。他知道我欠谁都不愿欠他的人情。他知道,他闯的祸,他扔下的烂摊子,只有我替他收拾。以前他有他妈,后来他有朱丽,现在他谁都靠不上,他只有逼我。谁让我与他‘骨肉相连’呢?可是我还真是欠谁也不要欠他,他即使欠我无数,我也不要欠他一条。我怎么做人那么累。”

看着明玉无可奈何的疲累样子,石天冬很想伸手揽她入怀,给她支持,可又担心被她误会,他只伸手将明玉的手合在掌心,开解道:“你别想太多,我怀疑苏明成头脑没你那么复杂。今天他和小蒙他们坐一家饭店吃饭纯粹是巧合,如果没有小蒙,他们再怎么闹你也不会知道。即使他知道你和小蒙的关系吧,也不会想到小蒙被抓进去不找他神通广大的爸却来找你。你想多了,在我看来,你有点风声鹤唳了。”

明玉继续摇头:“无论如何,无论他出手时候是怎么想的,我不想欠苏明成的情。我不想再陷于苏家的任何纠葛。我不愿意给苏明成任何机会让我原谅他,我也不愿意看到他降贵纡尊来接近我,我不愿接受他任何形式的道歉、示好,包括今天他为我打架,因为我不愿原宥所有在我幼小时候他们加给我的伤害。苏明成是我伤痛记忆的焦点,接受他的好意,会让我无所适从。你理解吗?我宁愿忘掉那段经历,也不原谅那段经历。”这么一大段说出来,明玉长长叹一口气,仰头闭目靠在沙发上,“苏家,苏家,我怎么甩也甩不掉呢?我确实一听见苏家就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了。”

石天冬没想到明玉会说出这么一席话,从这一席话里,他听出明玉从小在家吃足苦头,也是,否则她那么娇弱一个女孩,苏明成作为哥哥,怎么那么舍得下毒手打她,可见是从小欺负惯了的,而且还是在她父母默许下的欺负。真想不到,包括苏明成,还有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她父亲,都是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人家。他此时也不能再火上浇油了,虽然他很想找谁算帐,可此时也只能宽解再宽解,不让明玉陷在情绪里。“你也别太敏感,家里人吵架归吵架,仇视归仇视,正经遇到外敌时候,当然是一致对外的,没二话,这是本能。你不用太当回事。就像我当初跟我妈吵得厉害,但谁要是在我面前说我妈坏话,我立刻找那人的麻烦。你也一样,小蒙这坏小子,也就你跟他爸妈会说他还有教,我稍微说说小蒙的不对,你立刻跟我争辩,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蒙是什么样的人,争辩只是本能而已。你今天捞苏明成出来很正常,捞出来就结了,你没欠他。他不过是本能反应,你别太挂心上。睁开眼睛,开心一点,不喜欢的事就不去想,别钻牛角尖,要不我再带你去轮滑?”

石天冬说到她护着小蒙的时候,明玉忍不住一乐,虽然没笑,却也心情宽松一点,那小子,那小子是最没心机的。她依言睁开眼睛,看看石天冬对着她的温暖的笑,再看看两个人合在一起的手,叹息:“你会后悔,你会发现我本质非常变态,一个不正常家庭出来的孩子心理不会正常。其实我也不想害你啊,你的生活多么阳光,你会被我拉进泥沼。”

“胡说,我也是爸早逝,妈改嫁,我不是好好的?你别把自己往死角里塞。你也别管我,你早已经明里暗里不知道拒绝我多少次,是我自己死皮赖脸硬要缠上你,你就当我蜜糖吃多了想吃苦瓜,好赖不是你苦瓜的责任。你放心,我虽然至今还没总结岀我为什么喜欢你,可我是个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人,我需要你,就像我需要快快乐乐的生活。你跟着我会快乐,我保证。苦瓜结岀来的籽是甜的。”每次石天冬想起那次明玉明确拒绝他的话就心酸,总想找个时间跟她说明白自己的想法,可总感觉明玉若有若无地阻止他说出来,今天他终于说了,明玉要拒绝就再拒绝吧,反正他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明玉听到“好赖不是你苦瓜的责任”就乐了,再听下去,眼睛却潮潮地不对劲了起来,忙将脸撇了开去。竟然还有人会爱她,无条件地爱她。既不是日久生情勉强将就她,也不是看到她的能力想要她夫唱妇随,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地喜欢她。她这样的女人,作为女人而言,可爱度比起朱丽差得远,她早就想过,她未来的婚姻,可能是利益的平衡,双方各取所需,方可缔结牢固的婚姻基础。可没想到,萝卜青菜,竟然也有石天冬这样的傻子爱吃苦瓜。她难以避免地想到了石天冬究竟能吃几天苦瓜的问题,可最终心想,她也要吃蜜糖,她不能总想着婚姻是交易。

一根手指伸过去,抹去明玉腮边的眼泪。石天冬站到明玉面前看着她伤心,心里只是奇怪,象明玉这样的人,即使是如此丰厚的身家都已经够吸引人追求,她竟然还会被他没情没调的追求感动?可看着她眼泪珠串似的下来,他又心急,横下一颗心,毛手毛脚揽起明玉,他占了她的沙发,将她抱进怀里,跟哄小孩似的拍着明玉的背劝她“别哭”。

怀里那个人却道:“谁哭了?你下手不会轻点?心都快被你震碎了。”

石天冬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手掌,忙轻轻落下,“没哭就好,啊对,你这是眼睛在排毒,例行操作。”

越描越黑。明玉本能地想挣脱开来,可是心里又很留恋。以往遇到苏家的事她总是自己内伤,吸完一枝又一枝的烟,今天有石天冬陪着,她感觉,她不用再拿刀子剜自己的肉。“石天冬,我跟你讲一下苏家的事。先讲我父母的婚姻,然后讲我的出生,最后讲我为什么脱离苏家。”

“你不用组织得跟做报告似的,杂乱无章我也听得懂。”

“我坐你对面讲吧,这样说话很难受。”

“别,我怕你哭。”石天冬忙抱得更紧,犹豫了一下,又将明玉的手臂扯过来,环在他腰上。“我看你爸是个斯文人,但挺胆小,说话时候眼睛不敢看人。”

“唉,该怎么定义这个胆小的人呢?他是受害者,可他也是个没心的人……”明玉倚着石天冬,粗针的毛衣给她很实在的感觉,让她能心平气和地不用依靠香烟,也能把那段往事有条有理地说出来,

石天冬至此才明白,明玉为什么对苏家风声鹤唳。她小时候过的哪是人过的日子,还有她的出生。他才一点母亲改嫁呢,都已经闹得尽人皆知,而小蒙更是闹得神佛远避,相比之下,明玉更有堕落的理由。都不知她瘦瘦的身子这是怎么撑过来的。他告诉明玉:

“以后苏家有什么事,让他们找我,我替你处理。”

“我要把你养胖。”

“我要带你好好地玩。”

“你以后有我。”

……

四十二

明哲下班乘地铁与吴非汇合。他回美国后都是他送吴非上班,车子扔在吴非的医院,他再乘地铁去他的公司。下班也是。今天他走出地铁车站到吴非的医院,一眼就看到吴非已经穿上棉褛在门口等他。吴非显然也是看到他来,开门走进风中,迎着过去。

明哲接了吴非的大包,却将他手中的一只大纸袋递给吴非,“你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那款?”

“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的。”吴非想拆开邮件包装,但不方便,一直折腾到车上,取出工具才打开,里面是只纸盒,纸盒上面有似曾相识的LOGO。

明哲没急着开车,打开顶灯看吴非拆包装,也一直留意着吴非的脸色。听到吴非“咦”了一声,笑道:“还没想起来?别我马匹拍错地方了。”

吴非好奇地打开箱子,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件黑色羊绒大衣。她这才想起来,对了,上周末一家五个人一起逛店,她对这一件大衣爱不释手,可又不舍得买,回头悄悄对明哲说,下次得冬天回上海狠狠采购,国内的衣服肯定比美国便宜。没想到明哲记着品牌和尺寸了。她一脸欣喜地责备:“这么贵的衣服,圣诞打折了买多好。呀,面料多好,回家就穿着出门绕屋子走一圈。。”

明哲也开心地笑了,“喜欢就好。我年初回家时候看明玉也穿着这么一件,特别潇洒。我就在想,你也应该有一件的,冬天穿这种大衣特别漂亮。”

“是啊,经典款式呢。不过明玉人高,又瘦,穿什么衣服都好,朱丽要是有明玉的身材,她更会打扮。对了,你昨天发工资,你趁工资还没上缴先花了这笔。”吴非知道衣服的价钱,又是心疼,可又是欢喜,欢喜明哲这个木头终于也知道拍她马匹。她隔着箱子衣服就给了明哲一个吻。

明哲挺高兴,这才将车子开了出去。“现在家里都安顿了,我们收入也不差,也该调剂调剂生活了。圣诞时候假期多,我们规划一下去哪儿玩。你爸妈来了后一直关在家里照看宝宝,现在多我一个人手,应该带他们出来走走。你看去哪儿玩?你爸妈喜欢哪儿?”

吴非捧着大衣箱子感慨:“明哲,你回来后家里不知道热闹多少,人气一下子旺了。”

“是,我原来一个人在上海,都没有下班的欲望,下班就是睡觉,睡觉以后起来,感觉与前面一天下班时候没什么不同。不像现在,回家后睡一觉,第二天又朝气十足。我在努力,争取早点回本部。但目前看来,希望还不可见。”明哲犹豫了一下,又道:“可是我太想回来。非非,我这回很想试试找找有没有在美国工作的机会。我们得想办法一家人在一起。”

吴非叹息:“有什么办法可想?无非三条路,你辞职,我辞职,或者保持现状。可是前两者可行吗?”她敢辞职吗?她心有余悸。而且她的职业目前前景良好,她越做越有信心与兴趣。

明哲沉默了会儿,才道:“非非,如果我的努力不能成功,暂时过不来,你辞职行吗?我算了下,你辞职和我一起去上海,收入支出加加减减下来可以与现在的收入支出平衡,上海的费用稍低。但那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你不会那么辛苦,我不用那么内疚。再说,一家人总得呆在一起,宝宝成长需要妈妈,也需要妈妈。你也常可以回父母家看看。”

吴非非常坚决地摇头:“不,辞职的事我也考虑过,但上回的经历让我怕了。我长那么大才明白古人说的一句话很有道理,‘积谷防饥’,我们得为宝宝做好收入双保险,得开始好好积存余粮,我的收入少归少,可多一份收入是一份。”吴非没说的是,她最怕的还是明哲这个愚孝的人,他爸年纪大了,虽然有医疗保险,可哪天生病倒下,他肯定会倾囊而出支助,而不问家中死活。她如果没有一份收入,到时更加没有话语权,只有气死而无能为力。但这种话,现在争了也白争,争了白添了气受。即使争岀了个高下,哪天公公躺下,明哲能不出手?这是天性,说起来是万古流芳的孝,但于当事人而言,实在是一地鸡毛。

明哲沉吟了会儿,才道:“非非,你是不是担心没有经济收入,在家腰背不直说话不响亮?这点你放心,都什么年代了,难道我还会要你夫唱妇随?我们照旧,我的薪金全部交给你管着,你得信任我。”

吴非见明哲明说,她也不再隐瞒,点头爽快地道:“我有顾虑。即使你现在可以跟我保证你以后如何如何,但人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我们会变成怎样,我们自己无法把握。如果我辞职顾家,每天钻在家里不出去,久而久之目光狭隘,行动能力降低,人变得面目模糊殊不可爱;而你独立支撑家庭,苦累之余可能会积累怨气:一般是人,为什么挑担的是你?我还是喜欢接近平等的相处。你应该也不会喜欢一个不独立的妻子吧?”

“可是非非,你不能这么悲观,人家专职太太不也过得好好的?有什么困难,既然我们已经清楚可能会遇到,那我们尽力克服。你也帮我想想,我那么爱宝宝,那么爱你,宝宝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没几年,以后她嫁人上学自己过生活,这几年,我怎么能不参与她的生活?而你,我们选择一辈子相伴,一辈子到老的相伴,你的生活,我中途怎么能缺席?我以前不知,等你和宝宝离开上海回美国,我才知道,那感觉简直跟割我肉一样,那滋味就像那天接到我妈去世的消息。我很迟钝,非得重大打击才会明白过来,但明白了就会改,我不能再离开你们两个。而且,我还不忍心你一个人带宝宝吃那么多苦,宝宝也得不到全面照料。再说,非非,夫妻长期分居会岀问题的。”

吴非却将脸转了开去,她何尝不知道明哲的诚心,但是未来有那么容易被掌握的吗?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如果三选一那么容易,那天下还有选择这个词吗?怕只怕原本的鸡肋,一旦舍弃,便成象牙了。她不敢看向明哲,她无法答应。

明哲叹息道:“非非,你就不担心我吗?就这么把我仍在花花绿绿的上海,不担心吗?”家里有吴非的父母,两人不便谈这些严肃问题,明哲只有趁车上单独相处时间与吴非细说。

吴非脑子里一团子的乱,心里如吊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很想发狠说明哲你自己为什么不辞职,但说不出来,家里更需要他的收入,工作又不好找,明哲现在发展得很好,前途光明,断无要他辞职的理由。而照旧夫妻两地分居的话,明哲说了很多难处,她又何尝乐意了,她难道不知道苦不知道累吗?而且,明哲在上海遇到的诱惑还确实很大,圈里一起玩的中国朋友常说起某某某独自回国后感情出轨,这几乎有普遍性,而不是单独的个案,她日日夜夜地担心,每天不动声色地查岗,她能放心明哲一个人在上海吗。但是,她矛盾啊,她心里说不出的矛盾。她也不顾明哲正开着车了,流着眼泪拿拳头砸明哲,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明哲不大会劝哄,看见事态严重,忙将纸巾交给吴非,一叠声说“别哭,别急,慢慢考虑,不行先放一下”。吴非不搭理,反而哭得越发响亮,倒是像把半年多来的辛苦孤独全倒出来似的。哭了会儿,人才舒服轻松了一点。她这才梗起脖子,咬牙切齿地道:“明哲,我不瞒你说,我别的都可以放下,我最担心你爸生事儿。我们一家三口,钱少省着花,钱多也没乱花,即使我辞职,但过日子不会有问题。我就怕你爸故态复萌,节外生枝,你又是个对你爸耳根最软,顾了你爸不顾我们娘儿俩的,你往后填不完的无底洞。你说,前阵子,我没收入行吗?我没收入,不是饿死就是被你气死。这往后多的是风波呢,你爸这人会生出事儿来。我担心,我无法不担心,所以我需要一份工作一份收入傍身,因为我怕旧事重演,你不知道你不理智起来有多可恨,可恨得让人没安全感。你想想,你想好了再回答我,其实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选择。”

明哲惊住,他知道上回买房给他爸的事对不住吴非,但不知道这对吴非的伤害这么深。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做鸵鸟,他得回头好好想想,他做错什么,做对什么,对这个家庭,和对苏家,他该如何摆正位置。

但他相信一点,他爱吴非,爱宝宝,他不能与母女两个长久分离。他得拿出办法拿出态度。他是男人,是一家的主心骨,是,应该是他的选择,而不是让吴非去费心选择。他想了好久,才道:“非非,相信我,有些事我会改。团聚的事,我会更努力。”

吴非擦干眼泪,叹息道:“你也别太逼自己,你这人就是太会逼自己。说起来,你回家一礼拜了吧,好像还没给你爸打过电话,等下回去吃饭后给你爸去个电话。”

明哲拉过吴非的手,亲了一下才放下,“你是最好的,非非,我很珍惜你。”

吴非一听,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的心软了,这时候明哲如果再提出要她辞职一起去上海,她会答应。明哲又何尝不是最好的呢,明哲好不容易回来,要不是碍于爸妈看着,她也恨不得天天依偎在明哲怀里。好歹明哲没再提起。

家中有爸妈在,回家有热饭热菜。吴非穿上新买的大衣给爸妈看,指着红肿的眼睛说高兴坏的,她爸妈就信了,还以为小夫妻久别重逢不知道说什么体己话了。饭后明哲争取了一下,没有争取到洗碗的份额,被吴爸爸占了水槽,他就在厨房陪吴爸爸说会儿话,问吴爸爸假期时候喜欢去纽约逛街,还是去赌场看看。吴爸爸挺高兴的,虽然连说不用,说去哪儿都不如家里舒服。

每天晚饭后人最多最热闹,也是宝宝最兴奋的时候,她现在已经走得很好,外婆都追不上她。一屋子都是她的笑声。明哲等吴非拎宝宝上楼睡觉去了,才给他爸打电话。

没想到爸在电话里当头就是一炮:“明哲啊,明成搬我这儿住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他昨晚好晚才回家,扔在卫生间给小蔡洗的衣服上还有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明成?明成?他车子还在吗?我也不知道他。他在家吗?我跟他说。”

“还在睡觉,还没起来。车子还在,是一辆白色的。”

明哲无语了好久,总觉得如果明成不是走投无路,不会蹭到家里去住。车子倒是还在,但是明成住回家?他回美国这一周多点时间,明成究竟怎么了?是不是他回美国前,明成已经有了问题,因为朱丽那个问地址的短信太蹊跷。明成究竟是怎么了?明哲急得团团转,可鞭长莫及,恨不得叫爸去叫醒明成出来听电话。

没想到电话那头,他爸扔岀更重一炮,“明哲,我年纪大了,老年人生活寂寞,需要一个伴。你看小蔡挺好一个人吧,我也问她了,她也答应了……”苏大强开始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说。

明哲压根儿还没从明成的事里面还魂,没能理解父亲隔着太平洋抛过来的媚眼,愣愣地问:“问什么?答应什么?”

苏大强用蚊子叫的声音细细地道:“我需要个伴儿,小蔡答应我跟我结婚,以后照料我一辈子,不会她儿子结婚后就跑回家不顾我了。我们准备不等你回来了……”

明哲惊得大叫:“爸,你说什么?你跟蔡保姆结婚?你……妈才去世不到一年。”但明哲很快就想到爸与妈的关系并不好,“爸,你除了要小蔡照料,还有什么原因?你要小蔡照顾你到老,这没问题,我可以跟她商谈工资,不一定非要结婚。你说说……你起码等我回国再说。”

苏大强说不出别的理由,该说的他都与明哲说了,难道明哲觉得这些理由还不够吗?可为了蔡保姆不回家,他只有再说:“明哲,老年人需要照顾,可也需要亲情,小蔡人不错……”

明哲没耐心听下去,急着道:“我明白了。但是爸,这事儿你不能做主,你年纪大了容易上当受骗,所有的事等我回国,我跟蔡保姆谈了再说。你不能偷偷去把结婚证办了。”

“不行,他们的儿媳眼见着就要怀孕了,明哲,时间不等人。”苏大强压低声音,又不能让厨房里的蔡根花听见,又是急着要让明哲知道他的心急。

明哲脑袋里“嗡嗡嗡”的,恨不得飞去中国立刻处理。他知道电话里这么说话没法说服父亲,只得叫道:“爸,叫明成,要明成听电话,睡再熟也拖他起来。”

“好。”苏大强搁下电话去叫明成。这是吴非下来,见明哲在电话边气急败坏的样子,想过去听听,她妈一把拉住她,轻轻跟她说明哲爸爸看来是在电话里说要跟保姆结婚,明哲急了。吴非翻了个白眼,不出所料,这个公公就是有本事折腾出层出不穷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明哲没想到,明成不肯起床不接电话。他又无法说服父亲,气得摔了电话。回头见吴非一家都看着他,他只得一脸尴尬地道:“我爸……我爸想和保姆结婚,还一定要在元旦前就结婚。爸,妈,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等等,起码等我回国跟蔡保姆谈一下?我妈去世都还没一年呢,不行。”

吴妈妈见女婿直言,她也把刚刚看明哲打电话时候想到的话说了出来,“你爸如果非要结婚,你隔山隔海的也没办法,只有让你弟妹两个做工作了。只是你爸如果真结了婚,你们三兄妹等于背上一个大包袱,那个才五十岁不到的保姆你们得养到老。而且听说保姆家穷,要是个无赖的,以后他们儿子儿媳孙子孙媳都靠到你们三兄妹头上,你们一辈子都甩不脱了。”

明哲看向吴非,吴非道:“保姆在逼你爸吧。”

“是,肯定是,他一直口口声声说来不及,说迟了保姆就回家去了。妈,你说这样的保姆还能不无赖吗?我以前还以为她挺老实的。可是明成不肯管,吴非,明成好像也出了大事,硬是挤进爸家里住,家里不知道翻了什么天。只有明玉……”可是明玉都不接他电话。

吴非张口结舌,他家老二还没翻身?还越陷越深?“只有明玉了。可是明玉能听我们的电话吗?唉,要是明成没离婚,还有朱丽可以指望。”

“不管了,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明哲又回到电话边,背着吴家三口的目光,只能无视明玉曾经发给他的短信,请求明玉帮忙。手机通了,明玉接了,但他才叫一声明玉,明玉就把电话挂了。

“还是不肯接?”吴非一脸担心。明哲他爸结婚就结婚吧,她也无所谓,可是蔡根花是个大包袱,而且显然是别有用心,她就得好好费思量了。这事儿,无论如何都得扼杀在襁褓。见明哲失望地摇头,她转身去找出电话簿,翻出她曾经用过的明玉司机的手机,将电话打给明玉的司机。她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明玉,是逼明玉回电,但有什么办法,这事儿也与明玉密切相关。以后蔡根花儿子儿媳如果有行动,明玉是最大目标。吴非也没与司机多说,只说一时打不通苏总的电话,请司机转告,说苏总的父亲打算立即结婚。吴非觉得,明玉应该能从这个转告里知道事情严重性。

司机见是苏总家事,他曾经接送过的苏总大嫂又是口气里十万火急的样子,心里虽然嘀咕着想苏总老爸该是多大年纪,两脚早赶紧走向总经理室。

明玉与石天冬说得很晚,几乎没怎么睡,还是石天冬开车送她来的公司。因为她得候着小蒙去分厂找出昨晚胡说八道的几个工人后闹事。但她还没等到小蒙找到那几个工人,苏家的事却送上门来。她都无法在司机面前掩饰情绪,一把将手中文件夹摔桌上。司机一见就溜了,替她关上大门。明玉气得眼睛发直。她早就与苏明哲说明她与苏家断绝关系,她都已经不接电话了,苏明哲还不清楚吗?他们竟然找到司机传话,他们还不如在她公司装个高音喇叭呐喊呢。他们想拿舆论逼她就范?用心也太歹毒了。不就是他家父亲要结婚吗?爱结结,他们做儿子的管得着?怎么跟丧考妣一样。

明玉觉得,这个苏明哲甚至比苏明成还烦,苏明成也就明刀明枪地说不是兄妹就不是兄妹,即使在派出所被石天冬领出来,也照样没一点假惺惺的客气。这个苏明哲则是披着一脸亲情的幌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给她添堵,什么事都没做,好,现在再添一个吴非。她司机的电话不是吴非找出来的还是谁?

明玉决定不理,心里开始盘算,要不要找刘律师咨询如何与苏家脱离关系的事。有没有必要先找父亲去做一个DNA测试,看看究竟是不是父女关系?如果不是父女关系,可不可以就此合法中断与苏家的联系?可万一做出来,她确实是父亲的女儿,那么恶心的出身是不是又得给自己添堵?明玉真是左右为难,家务事让一向做事雷厉风行的她犹如裹足夜行。

有一把小声音在明玉心中喊,做鸵鸟吧,做鸵鸟吧,只要事情不找上门,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明玉觉得只有如此了。她与苏家,与苏明哲,话都已经说明白了,人家还要寻找上门,一会儿是苏明成挨打进医院了,一会儿是苏大强要结婚了,她拒绝再拒绝都没有用,人家还是要找上她。他妈的,她以前挨饿打工时候怎么就没人找她送钱送温暖?

这么一想,明玉的心肠怎么都软不下来,与苏家,太多的铭心刻骨的记忆。昨晚本来还想不欠苏明成,帮他解决问题算是清欠,现在想来,她还是不能插手。否则,更是没完没了。

早上,本来是事情最多的时节,可是明玉为苏家的事心浮气躁,做事不能安心。上班时候因石天冬带来的一缕阳光,也被苏家的乌云遮掩,苏家,真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魔障。这是不是就叫做宿命?性本坚强的明玉想起来都是只会摇头叹息。

但同样是麻烦,面对小蒙惹的麻烦,明玉却是会得宽容地微笑。她也知道她偏心,可谁让小蒙与她之间没有几十年的阴霾呢?三分厂的厂长气急败坏地来电,说小蒙带几个小瘪三一上班就蹲厂门口认人头,将五个工人拦在门口不让进门,原因ABCD,都不出明玉所料。小蒙若是光闹闹也就罢了,他坚决要求开除这五个人,他说三分厂一天不开除这五个人,他一天蹲厂门口拦这五个。若是别人拦在门口,早被保安扔出去了,可这是太子,谁敢扔。只有是三分厂厂长亲自出面,一个劲说他会亲自处理会亲自开除这五个人,可小蒙就是不依。大伙儿其实心里也知道,谁让这五个人自己没眼色,上骂老板,下打老板儿子,一直闹到派出所,人家能放过他们?可处理也得有个过程,小蒙拦在门口可怎么处理。

三分厂的厂长最先顺藤摸瓜找上小蒙的老子老蒙,结果老蒙气呼呼地说,这种绯闻的事也要他出面,大伙儿都是吃干饭的?三分厂厂长这才想到苏明玉,都知道小蒙居然在销售公司稳稳地呆下来了,没闹事,只被苏明玉闹。

明玉想了一夜都想不出小蒙会怎么闹,也想不出怎么闹最有效,她要是想到了,早悄悄指点了小蒙。她没想到是这么低级的办法,可别说,低级办法有低级办法的效果。面对三分厂厂长的求救,她笑嘻嘻说,她过去处理。小蒙虽然做事乱七八糟,可他的乱七八糟驱散了压了明玉一早上的苏家阴云。明玉出门前吩咐秘书,她家来电话,即使说她老爹翘辫子,也别搭理。

三分厂离城最近,明玉很快就到。才到厂门,果然见大门内外,小蒙率几个小瘪三站里面,五个工人站外面,两军对垒。公司的工资和福利一向是本市除了国家垄断企业之外的最好几名,五个工人也不是才二十出头没家累的小年轻,他们需要这份工作,所以他们无法甩袖走开。其他十来个就是三分厂的管理者了,也都站在厂门里面。局面就是僵持。

明玉没急着进厂门,倒是小蒙看见明玉过来,“啪”地打了个响指,叫喊道:“苏总,还差三个人,我今天只逮到五个。没错吧,你认认。”

明玉看看这五个一脸尴尬惊惶的工人,只认出一个,她当时在派出所只盯着苏明成光火了,没象小蒙整看了三四个小时。她也没说话,拐进工厂大门,先到小蒙身边,笑着轻道:“做得好。昨晚就不该在小饭店动手。”

“还不是看那笨蛋不是他们八个的对手嘛。”小蒙难得受到表扬,再说今天威风得逞,非常开心,“你看怎么处理?你快想办法,我快给冻死了。”

明玉将话抛给三分厂厂长:“你看该怎么处理?昨晚小蒙还是我从派出所交罚金领出来的。我自家亲兄弟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出来后送了医院。这八个人的过错是三条:恶意诋毁蒙总和我的名誉,而且不听劝告;公众场合打架斗殴,影响极坏;至今没有道歉表示。所有证据都在昨晚处理的派出所,你们可以去了解。另外三个人也请你们找出来。”

小蒙在旁边听了立刻道:“对,还有三个,不行我去派出所要名单。”

三分厂厂长手下一千余号人,本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但问题是他面对的是不讲理的太子小蒙,他重不得狠不得,才只能由着小蒙闹,只有好言相劝。此刻终于来了个讲理的,他忙用门内外都听得见的声音大声道:“按厂规,从重。但小苏,凡事都得有个程序,你……你……”他冲小蒙努努嘴,又冲明玉抱拳,“可你得让小蒙放人让我们处理吧。”

“你们处理了我才放行。否则谁知道你们怎么蒙我。我昨晚交出的罚金不能白交,还有我兄弟们的罚金。我昨晚挨的打要讨还,我昨晚挨的骂也要讨还。”小蒙不依。

明玉心里其实根本没把挨工人传言当一回事,只是趁机杀鸡儆猴而已,现在见小蒙低级得近乎幼稚,心里早憋得想笑。但看门外几个工人,显然已经受到惊吓,应该也是受到教训了。她见好就收,对小蒙道:“你回去,你今天又旷工了你知道吗?这儿的事我会处理。”

“不行,昨天挨打的是我。”小蒙抗议,没想到明玉不支持他。

“昨天挨骂的是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明玉不便拎小蒙领子将他拎到车上,也只能糊弄。“昨晚我跟石天冬学轮滑,可惜他水平也不行,你这就去石天冬那儿拿我的轮滑鞋子,到公司等着我,回头你教我。快,上车去,这儿我处理你还不信吗?”

“你?”小蒙手指着明玉哈哈大笑,一张脸再也板不住了。他靠到明玉耳朵边得意地道:“怪不得你们昨晚一起去派出所,你们是不是在约会?”

“不错,就是被你求救电话打断的,你得赔我,你还得赔我替你交的处罚金。走吧走吧,别磨磨蹭蹭,小娘儿似的。”明玉一手顶住小蒙后背,一手掏出小蒙皮衣里的钥匙,硬是将小蒙推岀厂门,经过那五个工人,塞进车里。又招呼其他几个小瘪三,一个个送进车里。她这才对着车里的小蒙轻声道:“见好就收,你不是寻常人,所以你才应该有高于寻常人的气量,否则就是仗势欺人的花花公子了。走吧,今天你已经够威风了,这儿交给我。”

小蒙出入都有空调,衣服一向穿得少,其实早被冻得不行,只能见好就收,吸溜着鼻子走了。明玉这才沉下脸回来,没理门外的几个人,径直走到三分厂厂长身边。三分厂厂长见明玉送走太子爷,心头轻松,忙笑道:“进去里面坐坐,这儿让他们处理。”

明玉也笑道:“好几个客户等着呢,要不是太子爷的事,怎么敢这个时间出来。我不打扰你了,只麻烦你一条,开除就免了,但教训得深刻。”

厂长看看外面五个,犹豫了下,道:“他们的过错,从重一下,已经够开除级别,从轻一下,也可以不开除。问题是,你肯大方,蒙总肯大方,蒙太太不肯放过打她儿子的人,早上早给我电话了。我还担心我不开除他们,太子爷每天来我这儿捣乱,蒙太太也会来。我们还是进去办公室谈吧。”

明玉至此才深刻意识到,降服小蒙才是开始,教育蒙家母老虎才是关键。小蒙为她打抱不平,她可以摆平小蒙,但是蒙家母老虎恨人家打她儿子,这母老虎在蒙总那里都张牙舞爪,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些工人。明玉没想到小蒙妈会插手,人家的妈怎么都是那么护犊。她不得不沉下脸来想了会儿后果,才对三分厂厂长道:“算了,还是放过他们,都快年底,开除了让人家怎么过年,蒙总对职工一向最照顾的。小蒙那儿我会做思想工作,他妈嘛,只有哄着小蒙去做思想工作了,但你得费心,这事儿怎么处理得热闹一点,让蒙太太没话说。”

分厂长招手叫外面五个进来,嘴里对明玉道:“今天幸好你解围,后面的事还得你费心。其他事交给我,我保证影响做得又深又远。”见那几个工人进来,他喝到:“过来向苏总道谢,苏总大人大量不计较,保住你们位置。”

“算了。大男人,以后做人做事,记住凭良心,凭事实。”又对分厂长道:“我那边急,不进去叨扰你,我没管住小蒙,今天添你们许多麻烦,抱歉,抱歉,以后见面赔罪。”

分厂长亲自送明玉上车,路上忍不住问明玉:“你怎么管住太子的?一分厂当初被他闹得翻天覆地。”

明玉一脸无奈地笑道:“我答应今晚上陪太子玩轮滑,你这下明白他为什么肯给我三分薄面了吧。”

分厂长忍不住喷笑,原来如此。原本都还有点羡慕明玉拿下小蒙,上又得老蒙支持,前途不可限量,现在心理平衡了,这哪是人做的差使。自古陪太子读书就是苦差,现在陪太子玩更是不用说。

明玉笑嘻嘻地走了。她心里清楚得很,她年轻,她女人,偏她又占着要害位置,多少人看着她心理不平衡。可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又需要合作,她只有收敛再收敛,送平衡给人家。她就是不明白,象她这样在社会上不做多头,不做空头,只做滑头的人,为什么还总是逃不脱苏家的魔障。

在美国的明哲和吴非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等待着明玉的反应,可是一直没有等到。再给家里打电话要明成接,明成还是不接,明成觉得没脸见人。明成捂着头睡被窝里做鸵鸟,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管。当然,苏大强也不敢将他要结婚的事告诉明成,怕明成当下就将拳头砸下来。他还指望着明哲电话里告诉了明成又顺便做了明成的思想工作呢。

明哲左等右等,等了二十多分钟,估计明玉已经收到司机传过去的消息,又打明玉手机,被明玉掐了。打明玉公司电话,秘书说苏总出门。明哲无奈,他身在美国又不能发短信,只好耍无赖了,发邮件给明玉。知道明玉肯定不肯打开邮件看内容,他就把内容写在题目上,一下发出十几个邮件,告诉明玉父亲结婚的始末利弊。

明玉回到公司,小蒙早等在她办公室里,晃着轮滑鞋冲她笑,“石大哥不肯说你摔了几跤,你自己坦白从宽。”

明玉笑道:“什么摔了几跤,我都没象模象样站起来过,我就一直摔在地上。太难了,连石天冬都会摔跤。小蒙,第一个月领工资后有没有请你爸妈撮一顿?”

小蒙听明玉说摔得都起不来,心里特别高兴,哗哗哗地怪笑。见问就道:“没,钱都请小兄弟了,谁让你通知我爸断了我的口粮,害我昨天请客只能去小饭店。”

明玉打开电脑,一边联网,一边笑道:“别骗我,你妈能不给你钱?布置给你一个任务,三天内找时间请你爸妈一桌吃饭,说这是你第一笔工资请客。”

小蒙反对:“不行,不行,他们两个坐一起就吵架。”

“容易,他们只要敢稍微抖抖眉毛,你就拍桌子骂,靠,谁敢开口,谁开口老子明天就不上班了。看他们还敢吵架。”明玉笑眯眯地打开OUTLOOK,却眼看着一个一个的邮件不由自主地跳出来,带给她最不想看的苏家的信息,不等小蒙回家耍威风,她先一拳砸桌上,学着小蒙憋岀一声“靠”。

小蒙立刻眼明手快冲过来挤着明玉看,怕手脚慢了好东西被明玉毁尸灭迹。只见一大片的新邮件如此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