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经理欺人太甚。这都还没到约定还钱的日子。让他好好赚钱,他到期怎可能违背法律不还钱?她何必损人不利己?

这世道也太现实。这世道竟然没有讲理的地方,只有强权可以横行霸道。

他憋着一股气回家,打开电脑,将一腔子的愤怒不平全敲上键盘,发上各大热门网站,和他的博客。题目很耸,论调则是他大学时候几乎倒背如流的尼采风格。“作为既得利益者——我为什么要考虑穷人的死活”,“作为既得利益者——和平年代,金钱才是硬道理”等等。他的笔调一反他平日做人的作风,异常犀利泼辣,而他的论点论据,则稍偏极端,可异常有力,令看着耳目一新,不由自主地被鼓动。他的文章一发上去,立即获得网友追捧,也获得无数叫骂。明成正气头上,面对叫骂,他一篇一篇地还击,论调异常辛辣。一时,他的博客客流大增,网站把他放上首页。

虚拟世界的盘肠大战,成了明成最好的安慰剂,虚拟世界的硝烟战场,让明成无法顾及现实世界的烦恼。他除了吃饭睡觉,不,是不得不吃饭睡觉补充体力,他足不出户,两条手臂几乎麻痹。只有脑袋异常亢奋,几天时间,他写出刀剑般锋利的九篇文章,和无数争论。

可这一切都是虚拟。这几天里,离下月付房租的日期越来越近,吃饭喝水又让手中的钱消失几张,而周经理对他的迫害不知已经走到什么地步。

他头顶是苍蝇般密集的炸弹,他顶着一顶破帽子当没看见。

只有朱丽着急。明哲远在上海,明成电话里不说,他不会知道。只有朱丽,可是朱丽没有办法。

朱丽通过同学找到周经理,周经理给朱丽的同学一句话,钱不要了,事情没有商量。

周六下午大家又是在一起跳操后喝咖啡,明玉在,朱丽也在。朱丽忍不住轻轻问做外贸的练友,明成与周经理的争斗到什么地步,练友看看明玉,还以为是明玉不好意思问,让朱丽代问,就有意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苏明成一败涂地,大家都说有好多天没有见他。

朱丽吓得脸都黄了。明玉看在眼里,只得拉朱丽先结帐离席。众人看着都奇怪,明明应该是苏明玉同志担心的,她却满脸的若无其事,怎么变成是苏明玉的朋友更担心了呢?

朱丽被明玉拉到车上,怔怔坐下,忽然说:“他会出事。”

明玉也有这感觉。一个一向顺利一向身受太多关爱的人,在如此压迫之下,好几天没有露面,很可能出事,而且是岀大事。但她没说话,只是问朱丽拿来手机,给明哲发去一个短信,用朱丽的名义,问明成住哪儿。

很快,明哲回短信,明哲在短信里有礼地道谢,并给了详细的明成地址。可见,明哲并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拿到地址,两人都是沉默,都在清算前帐。但朱丽很快就道:“明玉,我去看一趟,我不放心。对不起,我没骨气。”说着,朱丽准备起身下车,明玉没说,只是将门锁上,不让朱丽下去。她叹了声气,将车开去明成所住的单身公寓。明玉心想,她也很没骨气。

一起站到明成的公寓门前,两人又是对视。还是朱丽敲门,明玉则伸手捂住猫儿眼。因为明玉知道,如果明成活着,能看到外面的两个人,以他现在的落魄,绝无开门的可能。

很快,在一声嘶哑的“谁啊”之后,门给猛地打开了。屋里屋外三个人都呆住。门外的两个几乎没看清楚里面明成的脸,门被重重合上。里面一片寂静。而外面的两个都知道,明成再不会开门。

活着!可不好。

两人默默走下楼去,都没坐电梯,一路各自都在想惊鸿一瞥的明成的脸。这还是她们熟悉的那张脸吗?以前的婴儿肥哪儿去了?以前的白里透红哪儿去了?以前的没心没肺的阳光笑脸哪儿去了?她们看到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苍白,而亢奋。

坐上明玉的车,朱丽开始啜泣。她恨,可她不能不为明成难过。明玉直着眼睛发了会儿呆,想打电话给明哲,要明哲过来处理,但最终没拿起电话。明哲能来做什么?现在的情况,明哲一个离乡多年的人回来,即使还钱给周经理,也未必有用。

除非她出手帮忙。但是,她不甘。

她气愤地想到,周经理不也是一个女人吗?明成扯住她头发扇耳光的勇气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干脆闹个鱼死网破,即使最后背井离乡,也要给周经理一个好看呢?原来是个窝里横。

想起她那夜无望地挨打,她心头又是火焰万丈。再加看到明成完好无损活得好好的,她原本的担心烟消云散。她看了啜泣的朱丽一眼,不由分说,开车将朱丽送回她父母家。她在朱丽下车时候告诉朱丽,苏明成既然好好地活着,他就应该为他自己的生活负责。

朱丽回家跟父母说,说她不知道要不要帮帮明成。朱丽的爸爸这回坚决反对。朱丽的爸爸说,苏明成的妹妹说得对。反而是朱丽的妈妈担心,现在活着是没错,可万一什么时候真的想不开了呢。朱爸爸说,人哪有那么容易想不开的,再说,这事儿又不是逼死人的无法解决的大事,这事本来就错在苏明成,他不应该回避,而是应该拿出态度来应对。朱爸爸又说,不能帮他,该是他作为一个成年男人独立面对问题的时候了。

朱丽无可奈何,又柔肠寸断。

明玉与朱爸爸的想法一样。对苏明成,听其言,观其行,实在不行时候,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放下仇恨。

明玉心里很矛盾,不愿去想,可眼前时时浮现明成不成人样的脸,交叠出现的,是她被打倒在地上是,看到的路灯阴影下明成狰狞的脸。她一次次地回味那张路灯下的脸,渐渐冷了心。

她不知不觉就逛到“食不厌精”,看到店里还没开门营业,却有好几个年轻人正满场地布置油画,可能又是什么展。明玉没看见石天冬,也就没进去,又回车上。上了车,恶向胆边生,打电话给小蒙:“出来,到公司,上课。”

小蒙当然反抗:“老大,现在是八小时以外,你无权支配。”

“谁说八小时以外不用上课?课外补习,兴趣班,辅导班,都是上课。过来,敢不来周一大棒伺候。”

“老大,做人要讲道理吧。我现在过不来,我在离城半小时的地方,反正现在就是回来也已经是吃饭时间。我明天来伺候您好人家行不行?今天是我上班满月,朋友们为我庆祝。”

“你上班满月早过了。”不过明玉却已经想到,被她管住不得不上班的小蒙肯定被他的朋友们耻笑了,因此小蒙可能不得不用请客摆平。“你开车没有?”

“没开。”

“你会没开?酒后不许驾车,酒后不许闯祸,答应我。”

“好吧,大妈,你烦不烦。要不你过来管着我?可惜我们吃的是大排挡你嫌脏。”

明玉才终于放过小蒙。

明玉等了会儿,才见石天冬的车子匆匆而来。石天冬倒是一看见明玉的车子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没等他走近,车门打开,明玉走出来。石天冬笑道:“早知道你那么闲,下午就叫你一起去,我刚去谈了一个蔬菜基地。没想到生意那么好,原来两家人种的蔬菜不够用了。索性发展一个基地,让产出多样化一点。哎,你脸色不大好,又是小蒙惹你?”

“小蒙现在哪敢惹我,只有我骚扰他。”明玉闷了一下,才道:“苏家的事。”

“什么事?你要不愿意搭理,我替你出面。”

“不用。”

“又是不用,认识你以来只给我送外卖一个机会。”

明玉白石天冬一眼,转了话题:“恭喜你生意那么好,算我这回走眼,对不起。”

石天冬坦然道:“你没走眼,别看客流量大,但大多是私人消费,不是公款吃喝,营业额并不高。我现在考虑发展西点这一块,诱导他们打包西点回家。西点的利润很可观。”两人说话时候,一辆伊兰特停在石天冬身后。

明玉瞥了车里一眼,里面好像是一家三口。“西点与你的食不厌精倒是不冲突。哎,我生气时候最想吃红烧肉,你等下给我做个红烧肉。”

石天冬笑道:“吃得真糙。行,你先进去喝着茶,我去超市看看还有没有五花肉,店里今天没备五花肉。”

“算啦,别特意走一趟,我只要是肉,又红又油又甜就行。反正你两只手会化腐朽为神奇,对不对?”

“对!开心一点。”石天冬微微俯身,冲明玉面对面做个鬼脸。没想到他身后车子“哄”一声开走了,启动太快太冲,差点撞上前面的树。两人都被车子吓一跳,看过去,车子早飞快转入慢车道。

两人都不知道,他们眉来眼去的谈话气走了毕小姐。

明哲终于可以一年一度的回美国。他归心似箭。周五获得确切消息,周六赶紧着交接了工作,周日回家跟父亲和弟弟告个别,周一的飞机起飞。

他越来越有危机感,原本最喜欢他抱的宝宝,现在电话里需要吴非做很多思想工作才马马虎虎叫一声“爸爸”,立刻就跑去玩。而吴非的工作则是很出色,当然,她本来就是因为好脑子才到美国留学的。吴非越来越自信,越来越独立。家里很多事,她都是一个人在美国拿了主意做了,不需要他帮忙提供意见。他觉得自己在家中的男主人的地位岌岌可危。当他越来越不被需要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拿脚趾头想都知道。

所以,他一天都不能拖,必须最快时间回美国。

他不知道朱丽来短信问明成的地址干什么,但想到两人分开的原因,并不是太苦大仇深,或许……见面是有好处的。他给明成电话,想跟明成说他周一准备回美国,今天收拾行李,明天回家看一趟,一起吃中饭,但没人接。他只好发短信给明成,希望明成回到手机身边时候看到短信。晚上打明成手机,还是没接,但收到明成回的短信,说他正出差。明哲只能作罢。但明哲隐隐有丝怀疑。

周日一大早,天几乎还没全亮,明哲就起床去高速客运站。早早到了父亲家,却见只有父亲一个人。原来蔡根花回家看儿子去了,据说儿子今天带女朋友上门。苏大强看见明哲回来,得意洋洋地给明哲看他登在晚报上面的文章,明哲自然是赞叹一番,不等父亲说,主要要求拿一份报纸去美国,给吴非他们也看看。苏大强自然叫好。

明哲不放心明成,过去明成的公寓看一下,敲门没人应。看来是他多疑,他这才作罢。带着一丝没见到明成的遗憾,他回去上海,周一,兴奋的起飞。

蔡根花周日下午很晚了才回来,一会来就眉开眼笑地进厨房洗菜做饭。苏大强看见她简直比看到儿子明哲还高兴,跟到厨房门口跟蔡根花道:“明哲今天来过,他明天就要回美国去,急急忙忙赶回来看我一下。”

“哎呀,又要乘大飞机了?真有钱啊。”

“是啊,我儿女个个有钱。”苏大强得意。

蔡根花笑眯眯地道:“我儿子女朋友带来给我看了,哦哟,我儿子本事忒好,找的女朋友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两只眼珠子桂圆核一样又亮又圆。”

苏大强听着这个比喻心里暗笑,觉得很是形象。“那你等着做丈母娘了?”

“我也想啊,可我儿子还差一年才能办证。唉,我不在家,他们都已经住到一起了。”

“那不更好?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啦。”

“我跟儿子说,住一起不能算完,怀孕生孩子了才算拴住,否则那么好看的姑娘追的人太多。我儿子也说是。苏老师啊,看来我很快要回家抱孙子喽。”

“抱孙子?你回家?你不做了?”

“是啊,我本来就说好赚点钱给儿子结婚用。等儿子生了孙子,我还能不去给他们抱孙子?你想啊,我只有一个儿子,又没有你苏老师一样的劳保,以后都要靠儿子儿媳养,现在不给他们抱孙子,以后他们哪里还会养我。”

“儿子不会不养妈,儿子不会不养妈。”苏大强已经急了,蔡根花怎么可以走,她走了,他到哪儿找这么好的人。

“儿子会养,可搁不住儿媳不养啊,现在家里男人都听女人的。唉,我又是寡妇人家,没有人可以依靠,只有靠儿子了。趁还能做,多帮儿媳做事,等做不动了,指望儿媳看在我以前帮她份上能给我一口饭吃。”

苏大强听着也是有理,常看报纸上说农村没收入的老太太老了被儿女赶走,蔡根花的担心也没错,可是他怎么办?他急得面红耳赤,又想不出办法。到客厅绕了几圈,才又回来,道:“你别走,你在这儿赚工资,等老了拿钱回去,你儿子儿媳一样看重你。”

蔡根花这次特别口齿伶俐,“苏老师,钱和情是不一样的。我跟你到底不是一家人,等我年纪大了,你不让我走,你儿子女儿也会让我走。到那时候我回去,我儿媳跟我没感情,有钱又有什么用?再说也没多少钱,他们年轻人才不放在眼里。以后我动不了,都是一些端屎端尿的事,儿媳跟我没感情的话,她还怎么肯给我做。”

“是啊,是啊。”苏大强搓着手无计可施,还不容易才皱着眉头道:“你放心,你长长久久做下去,我肯定不会让你走的。我会跟明哲他们说好。”

“唉,苏老师,你是好人。可我也说句实心话,你多少年纪啦?等你一去,我还留着给你看屋子吗?我肯定得回家去啦。我只怕我儿媳不认我,到时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苏大强不肯再听下去,回避到客厅里。可是,再回避,蔡根花还是要离开,怎么办?他怎么能离开蔡根花?

蔡根花从厨房偷偷伸出头看看,低眉想了会儿,又开始炒菜。

苏大强坐在客厅里发呆,怎么办?

苏大强悄悄打电话给正在回上海路上的明哲,告诉明哲蔡根花明年可能不做的事。明哲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做就不做,到时再叫一个人。苏大强说不行,他怕别人,只有蔡根花他才不怕。明哲知道父亲胆小,怀疑蔡根花可能是要挟想涨工资,就跟父亲说等他春节后从美国回来再来处理。

苏大强无奈放下电话,但蔡根花要走的事,成了他的心病。

四十一

冷空气一阵接着一阵地南下,天气迅速地冷了下来。不过苏大强觉得现在的房子比原来的一室一厅温暖得多。但苏大强怀念明成家的温暖,空调多强劲,空气多香甜,电费又不用他来考虑。

但才想到明成,明成就来敲门。看见瘦了整一圈的明成,苏大强惊呆了。他害怕,他本来就怕明成,现在更怕黑瘦了,眼睛略微深陷的明成。这双微陷的眼睛,与去世老婆的真象。他刻意避开明成的眼睛。

明成也在回避屋里两个人的眼睛,他心虚,他惭愧,可是他又不得不装出理直气壮。他走进里面,看了看,生硬地问苏大强:“哪个房间是你的?”

苏大强忙指指自己的房间。明成就对蔡根花道:“你把你房间的铺盖卷了,我立刻搬进来住。”说话的时候明成没有抬眼,好像是不把蔡根花放在眼里的样子。

苏大强惊呆了,蔡根花也惊呆了,一起愣愣地看着明成。明成却已经转身下楼去了。没等两个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抱着两条被子进来,看见两人都没动静,他把被子往边上一放,将客厅的弹簧床打开,将客卧床上蔡根花的铺盖卷了,放弹簧床上。然后他又出去,走出去前,用凳子将门倚上,免得被风关上。他口袋中有限的钱,已经不够支付房租和物业费,他只能搬家,可是他无处可去,他只有搬到父亲家。这里是他唯一似乎理所当然可以回来的地方。可是他也知道回来意味着什么,他在外面活不下去了。

明成的东西非常多,主要还是衣服鞋子。占了原本属于蔡根花用的衣橱还不够,还得占用苏大强的。可还是不够,他一个人的羽绒服就有好几件,光羽绒服就可以塞满衣橱。可明成现在没钱买活动衣橱,只得一切从简,找根绳子,从门吊到窗,将衣服密密麻麻挂在绳子上。还有几年不用的网球拍,高尔夫球具,车载野外用品等,将小小十二平方米的客房塞得满满当当。这一些,大多是奢侈品,或许在别人眼里都可以丢弃,可是,明成如今保命一样地留住它们。他现在已经无可倚仗,只有靠这些,才能显得自己与庸碌大众有所不同。他因此不愿意卖车,他将为车子坚持到最后一刻,他为此愿意搬到父亲家住。车子,是他最后的面子。

苏大强在一边看着悲愤地想,为什么,这房子明成一分钱都没岀,他凭什么大摇大摆说来就搬进来住?而他住明成家就得象做贼?可是,苏大强不敢问。明成也没给他机会问。只要不是吃饭的时候,他都是闷在自己房间里,唯有从门缝下面飘出一缕一缕的香烟。苏大强想对明哲告状,可明哲刚回家,忙得要命,暂时没来得及顾得上他爸,没来电话。苏大强自然是不舍得那国际长途的。

明成在屋里的时候就是闷着上网,什么都看。看累了,才写一篇激情洋溢的文章扔上博。他现在已经不用去各大网站发文,人家已经自己会找上他的博客支持或吵架。他甚至都不用再找题材,自有人在后面跟贴问他对某某问题是什么看法。只有在网上,他才有精神上的满足,网上不用考虑柴米油盐,他觉得自己权威。所以他益发迷恋着网络。

可是苏大强家的饭菜不好,只管吃饱。隔几天,明成肚子里油水耗尽,不得不带着一身烟味出去觅食。天冷了,不再有摆在人行道上的快餐,而那些小店的里面实在太脏,他无法凑合。可太好的店,他的钱包无法凑合。他寻找再三,才找到一家稍微象样的,他记得,好像这家店在网上有点名气,说是价廉物美。

他点了几个浓油赤酱的菜,他现在的胃呼唤这种没档次的菜。

而后,他又要了两瓶啤酒。环顾小店,已经坐满。一桌是一大帮小瘪三,大呼小叫地说话,一桌是几个工人阶级似的人,天然的大嗓门,小小的店堂挤得人都不能起身,大家几乎背靠背地坐,鸡犬相闻。他被挤在一角。

满屋子的烟酒臭,而才是半年以前,他只进最高档的饭店。落差,什么叫落差,谁能相信网络上的闻人居然会挤在这样的小地方吃最廉价的菜喝最廉价的酒。

没油水的肚子无法抵挡酒精。才一瓶下去,他就感觉有点上头。所以,他更悲哀。

他悲哀地清醒,他在酒精中清醒地认识到,他如今为什么一头扎在网络里,因为网络廉价,网络几乎不需多少钱就可以提供最丰富的精神生活,同样丰富的精神生活,如果他走上街,一张电影票就可以掏去他六十大元。网络真是最价廉物美的娱乐,可是,明成并不觉得沾了便宜后的喜悦,他只是悲哀,因为他是被迫选择这种价廉物美的娱乐。就像他被迫选择这价廉物美的小店。

明玉坐书房做事,不过她看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微笑,知道这个时间,石天冬应该打烊,然后他肯定会来一个电话。他们两个人似乎是淡淡的,但是她已经习惯了石天冬。

果然,石天冬都没让她多等,一个电话打上来,打的还是座机。“哈,我就猜到你应该是在家。下来吧,还早呢,出去玩一会儿。”

“不早了,都已经快十点。你前两天都是晚睡。”明玉微笑,每次石天冬电话来,都有提议诱惑她下楼见个面,走一会儿。不知今晚是什么。

“才十点。出来嘛,你的轮滑鞋我已经买到,我们好好滑几圈,现在路上人少。”

明玉听了大笑,前不久石天冬看了小蒙灵巧地轮滑后,偷偷迷上了,她都已经被邀看石天冬初滑多次摔跤,现在他也想引诱她下水。“我不行,我重心高,肯定摔得鼻青脸肿。我下来看你滑。”

“多穿一些衣服,冷空气到了。外面风很大。”

明玉依言穿上厚厚的衣服下去。她房间密封隔音太好,对外面环境的感知就少了点敏感,幸好石天冬提醒,一出家门,果然扑面的冷风。下去看到石天冬穿着宽大的粗线毛衣,背着个双肩包,他已经穿戴上护具和轮滑鞋。石天冬一看见明玉,就笑道:“你看我。”说完“唰”地滑了出去,一个转身,竟然并脚跳上彩砖人行道而没摔跤,依然稳稳地前行,而且还稳稳地跳下来,站到明玉面前。“你看,很简单,两天就行了,并不一定要小孩子开始就学,只要掌握好平衡就行。我扶着你,保证不让你摔跤。”

“我行吗?我体育一向不好,总觉得我四肢协调不好。”明玉也羡慕小蒙穿上轮滑鞋后闪跳腾挪的灵活劲儿,但想到自己在弗拉明戈舞班里最差劲的肢体协调水平,又有些怀疑自己行不行,别一把老骨头给“喀嚓”了。

“你试试,我给你系上鞋子,你自己戴上护腕护膝,还有手套。”石天冬竟然就站在轮滑鞋上稳稳地取下双肩包,“非常好玩,比小时候学会自行车还好玩,人好像是甩掉一种束缚。我们冬天学会,正好春天滑出去春游。”

明玉笑着连连后退。她可以在弗拉明戈舞班上不要脸地跳得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可她没好意思在石天冬面前摔得四脚朝天。她都怀疑石天冬是巴不得她摔跤,制造身体接触机会,他不是一直在找两人关系的突破口吗?她原先一直笑眯眯地旁观石天冬一步一步打阵地战似的接近她,觉得特别好玩,可是穿上轮滑鞋,她还能旁观吗?她最怕无助被动。可她又想玩,她想玩很多她小时候从没玩过的东西。

“可是你自己都才站稳,怎么扶我,别两个人一起摔跤。要不你再练几天,练稳了再……”

“去,我已经很稳。”石天冬为了说服明玉,又耍几个花招给明玉看,“你看,我转弯的角度很小吧,这就是水平。我再转一次给……”石天冬托大了,这回速度太快,角度太小,人站不住,甩出去猛扑到道边一辆车上,那车立马哇啦哇啦警报大作。明玉大笑,忙扶起石天冬一起跑开。

石天冬挺不好意思,笑道:“嘿,我没走稳就想跑了。你也试试吧,没准你比我还学得快,没准明春我只能坐车上开车,你穿着轮滑跑我车前呢。你不是说你胆子最大吗?”

“别激我。我们换个地方,这儿都是车子,撞了太烦。谁怕谁啊。你上车,我们去体育馆。”石天冬的摔跤反而摔岀明玉的尝试心,摔就摔吧,不摔什么都学不会。

石天冬硬要开车,他喜欢开明玉的车子。明玉就坐在旁边套护膝护腕鞋子,穿戴完了看看,怎么都不像。她试想着在春暖花开的郊区,一根竹竿踏轮滑穿越青山绿水,那该是多滑稽的场面。不过……明玉承认自己闷骚,就像当初放弃温和沉静的柔道硬是选了弗拉明戈舞一样,她内心向往狂放的生活。风一样地滑翔,头发随着春风飞扬,那是多大的诱惑。

明玉微微侧身斜睨着石天冬,这家伙释放了她。在所有人都觉得苏明玉应该符合她的身份,应该表现端庄高雅,性格坚强独立的时候,石天冬却来告诉她,你个小可怜,什么好玩的都没玩过,多可惜。比如,看电影有什么好玩的?但看电影前抱一堆珍珠奶茶奶油爆米花与卖花女周旋,看电影后饿着肚子满世界地找据说最正宗的一摊新疆羊肉串就是好玩。石天冬带给她一双发现“好玩”的眼睛,而且是,没有“好玩”制造“好玩”。明玉越来越乐在其中,感觉自己以前活得真像苦行僧。今晚,明知石天冬教她轮滑有阴谋,她还是毅然将计就计,至于将计就计后谁擒拿下谁,再说。

体育馆外空地上,北风那个吹,树叶那个飘,明玉扶着车门踩着风火轮勇敢下车,便一下钻进车底下平沙落雁屁股向下式。等石天冬下车套上鞋子过来,明玉已经连摔三跤,摔离车子好几米,周围已没有可以攀抓的,她没法起身。石天冬最后扶起她,她“哎唷哎唷”地连呼好玩。她几乎没法直立,站起来就重心不稳,然后非常无助地眼看着自己摔倒地上。

石天冬没想到明玉平衡能力那么差,不得不脱下轮滑鞋,也来不及回去车边穿上普通鞋,赤脚从背后托着明玉的两条胳膊推着向前走,一直走到大铁门边。大铁门上有一条横档,明玉才能脱离石天冬扶着横档站住,但两条手臂累得不亚于玩吊环。

石天冬又穿了轮滑鞋过来,看着明玉大笑:“没见过你这么狼狈。要不要扶你一把。”

明玉笑着板脸:“玩你的,让我自个儿找到平衡。”

“你说小蒙在场会怎么样?会不会围着你搔首弄姿?”石天冬自己却围着明玉转来转去。

“那小子,上来肯定先从背后狠狠撞我。你最好别跟我说话,让我精神集中,我就不信找不到平衡。”

“轻松点,你越紧张两腿越僵,其实我的第一步是抱着横竖摔跤也要冲出十米的狠心迈出去的,还是斜坡,可出去后就找到平衡了,没理论可言,就是那么瞬间找到站稳的诀窍。”

“那也得先找到平衡的感觉。我起码得扶着横杆站稳了。”

“我后面推你一把吧。”石天冬哪里肯走开。

“不许动。”明玉看石天冬靠近,急得大叫,若不是扶着横杆也站不稳,她很想给石天冬一个扫堂腿,看他还站不站得稳。可一心急,她又没站稳,手吊在横杆上,人眼看着慢动作似地摔下去,可就是没法自我挽救。

石天冬在旁边看着简直不能明白,即使只用两手撑着,两脚不落地也不会摔跤,明玉怎么扶着横杠,竟然有本事摔地上。他嘻嘻哈哈地上来搀扶,“你特别差劲……”话音没落,跌坐地上的明玉气愤不过,一脚蹬出去,石天冬顺势飞跑开去。等他转回来,明玉双手抓着横档费劲起来,嘴里一边念叨:“你别帮我,让我自己来,我就不信。”石天冬想到明玉受伤出院,只要能走时候非自己走不可,知道她好强,只好罢手,一边儿晃来晃去地看着她艰难起身。前面两次,都是差不多起来了,可稍微转身,又一下滑出去,前功尽弃。第三次时候才见她慢悠悠站稳,石天冬看着发觉他自己都紧张岀了一身的汗,看明玉学轮滑比他自己学还累。

“找到秘诀了?”石天冬问晃悠悠站稳的明玉。

“有,八字步。是不是因为产生的摩擦力不在同一个方向,都有一个角度,导致纵向横向都有分力,哎,这原理怎么解释?”明玉还确实用八字步站稳了。

石天冬阴阳怪气地在旁边笑:“对啊,我当年小时候一直对着自行车研究,你说那么窄两只轮子,怎么竖起来的?是不是两只轮子不在一条线上的缘故啊?哎呀,难道也是八字形?”

明玉哭笑不得,跺脚又不敢,全身注意力都集中在脚底,连脑子都不好使了。只会连声说:“石天冬你闭嘴,石天冬你闭嘴。”

石天冬笑道:“你以前体育总不及格吧?”

“关你什么事。”明玉的体育果真是经常不及格,常常坏在跳高跳远仰卧起坐标枪之类需要少许技巧的项目上。

“你手机响了怎么办?”石天冬笑嘻嘻等着看明玉该怎么腾出一只手来掏衣袋里的手机。

“谁,谁这么没眼色。”明玉想松一只手,可怎么行,松手肯定摔跤。又见石天冬站一边看她好戏,恼羞成怒,索性破罐子破摔,主动坐地上,这才摸岀手机。一看,却是小蒙,心说他不在场也可以令她坐地上。明玉当然没好气,“干什么,你。”

“大姐,快来救我,我打架给关了。”小蒙报岀派出所地址。

小蒙的电话立刻被一个严肃声音的人接了去,那人很严正地告诉了明玉大致发生了些什么,要明玉过来办什么手续领人。

原来,小蒙招集几个狐朋狗党到石天冬推荐的一家小饭店吃饭,席间与人打起来了。加入战斗的是整整三桌人,虽然警察赶来得快,可还是有人在啤酒瓶下挂彩。一群人全被领入辖区派出所的警务室,分头电话通知家长领人。

明玉结束通话,抬头时已经没了笑容,“小蒙闯祸了,我们去派出所领人。先回我家一趟,我拿些钱。”

石天冬一手抓横杠,一手揽住明玉就把她拖了起来,他自己也没觉得,就那么带着明玉滑出了几步。等他醒悟,忙道:“你放松,跟着我滑,我们步调一致,左——右——左——右……”

明玉几乎是机械地听着石天冬的指挥,两手紧紧地抓住石天冬揽在她腰上的手臂,背靠着石天冬的胸膛,直怕自己摔了还不够,还连累石天冬。石天冬也是浑身紧张,他自己也是初学,根本无心享受如此旖旎的接触,全身心都放在保持平衡上。两人居然没有摔跤,一路顺利滑到车边。一手搭到车顶,石天冬才感受到不一样,一时不舍得放手,手在车顶一推,又滑了出去。

明玉正以为大功告成,可以进车卸下轮滑鞋子,以后永不叙用。却不料又身不由己地被石天冬拖了开去,还紧张地以为石天冬也是刹不住车,但几步下来,便明白了石天冬的意图。她张了张嘴,可终究是没说话。渐渐地,她不再全身紧张,她享受到轮滑速度的乐趣,也感受到身后石天冬火热的温度,任石天冬带着她满场子地飞奔。

石天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停止“左右左”的,明玉的头发随西北风柔柔地滑过他的嘴唇,似是封住了他的口,他心甘情愿地闭嘴,带着两颗驿动的心徜徉在晚风中,顺风,逆风。

他们竟然如蒙神助,没有摔跤。

石天冬说轮滑能让人甩掉一种束缚,而风中徜徉的两颗心此刻似是甩掉了重力的束缚,悠悠荡荡地飞向天堂。

“我们还是去救一下小蒙吧。”明玉终于还是想到了小蒙,可语气有可无可,并不太坚决。

石天冬微笑,没说话,带着明玉掠到车边,忽然问一句:“我现在放开你,你能不能自己站立。”

“不要。”明玉立刻又紧紧抓住石天冬手臂。她话才出口,才一身冷汗地意识到,这“不要”两字,语调太陌生,似乎是……撒娇?她冲比她小一周的石天冬撒娇?她简直无地自容,烫手似的放开抓住石天冬的手,钻进石天冬为她打开的车门。坐下就拖拖拉拉地丢盔卸甲,避免抬头看到石天冬。

可石天冬这疯小子居然开心地绕车三匝,才肯上车,却见明玉已占了驾驶座。他不得不又绕一匝,没等他坐稳,车子就轰然开岀,左右四扇车窗居然洞开。

等明玉和石天冬两个拖拖拉拉地赶到闹哄哄的警务室,石天冬一眼便看到斗志昂扬靠墙坐在长条木凳上的小蒙,明玉则是死死盯住墙角一个脖子淌血,抱头垂首的大个儿男子,那是苏明成,剁成肉泥烧成灰明玉都不会认错。难道明成也是今天打群架的一员?那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刚前一阵还看他胡子拉碴挺可怜,还思想斗争着要不要拉他一把呢,他却自甘堕落。显然,烂泥糊不上墙。

明玉和石天冬老老实实排队,等着有限的警力一个个地将打架的和来捞人的家长一起批评教育一顿,签字画押办完手续放走。

屋里还没被领走的明显分为两帮,哪个被叫出来,就与同伙战友似的告别,还搞得挺有情有义似的。小蒙看上去嬉皮笑脸,一点惊慌之意都没有,当然更不可能忏悔。隔着格着铁档子的玻璃门站外面的明玉恨得忍不住抽拳头冲他挥舞,这臭小子,这回出来绝不轻饶。但明成是孤立的,明玉不知道他为什么也在这里,看样子又是打架。明成上回还知道打个还不了手的妇孺,被她使手段送进去坐两天牢后,难道幡然领悟,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要遵守,不能欺负妇女儿童,打人要打更狠的?

明玉眼睛里满是熊熊火焰,心里更是破口大骂,打不死的蠢猪头,这种人怎么也姓苏。石天冬与小蒙手势打了很多招呼后,感觉明玉有异,才顺着明玉的目光找过去,看到明成,但明成垂着头他认不出来。石天冬心中微酸地搭搭明玉的肩,轻道:“你看的那个是谁?”

“他妈的,苏明成!我若是他娘,拉出来先给三巴掌。人怎么能蠢得跟猪头似的,一次教训还不够吗?”想到自己某夜的遭遇,明玉恨得咬牙切齿的,眼睛里全是火气。谁打的,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那人出来她苏明玉请吃饭。刚才双人滑的浪漫,早丢到九霄云外。

原来是明玉的那个混帐二哥。石天冬看着明成心里犹豫。虽然看到明成脖子上的血已经凝固,但看着他那惨样,想想他总归是明玉的哥哥,虽然石天冬也恨这人,他可以冲过去找上明成挥拳头示威,可在这儿总不能扔明成不管。但还没等石天冬与明玉商量,他又听明玉嘴里爆岀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石天冬心说,明玉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了,冲她那激烈脾气,这会儿他还是别给她浇油,等下小蒙的事情处理完,他自己再悄悄过来打听一下明成的情况,起码问一下明成出的是什么事,有没有人来捞他。他不是很清楚明玉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想,再怎么深仇大恨,总还是亲兄弟。

等了好久,但行列中所有等待的人都不敢岀怨言,谁让他们的亲人孩子理亏呢?再说了,这是什么地方,平时看到警察还绕道远远地走开呢,现在站在人警徽底下,谁敢喧哗。明玉有点冷,可心里都是火。

好不容易,终于轮到小蒙。明玉还想呢,是不是按名字的拼音排顺序的,那小蒙还算走运,换她和石天冬都是“S”起头的,还不等到黎明?没想到小蒙起身两手一起潇洒快活地比了一个“V”,气得外面的明玉石天冬哭笑不得。这二十出头的小蒙,两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小孩子。

一个大约和明玉石天冬差不多年纪的警察虽然是例行公事,但态度和蔼,说话入情入理,不过口气有点不容置疑。等警察把事情大致交代完,明玉办完例行手续,两人领着小蒙出来,出来时候,明玉拎着小蒙的夹克衫领子。等走到外面,石天冬说他进去上个厕所,明玉就在车边问小蒙:“喝多啦?你又没石天冬的身板,打架吃亏不吃亏。”

小蒙“啪”一拍车顶道:“就是这理。我本来不想打架,准备暗暗记住那几个瘟生的长相,明天去集团分厂一个个找出来开除,结果隔壁桌一个人冲过来先给吵上了,吵后开打,我一看那人势单力薄,才招呼兄弟帮他忙。我这回做的是路见不平的侠客。”

明玉一声“呸”,但心里却“咕咚”一下,想到了什么,定下心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蒙满不在乎地道:“还能什么事,都是炒冷饭的干活,那帮人酒喝多了,说你和我老爹勾勾搭搭,话说得很下作。我一听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哪个分厂的,我能跟他们这种人计较?本来想明天去分厂门口认人头的,啊,一分厂不用去了,我在那里捣乱过,他们都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