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死,你看到的,不过是幻觉,都是幻觉!”她扶住杨媛,清冷的眸子望进杨媛涣散的眸光中。

隐约地,她似乎听到,那名禁军向冥霄禀着什么,在杨媛的失控声中,入耳的仅有两字“自尽”,其余的话,皆听不清。

而杨媛望着她,却没有象上次那样平静下来,开始碎碎念叨着谁都听不懂的话,她的手上,皆是腥甜的鲜血,冥霄不知何时,也走到她们的跟前:

“带杨圣女到祭殿,另外,把其余六名圣女都带往祭殿。”

“是。”嬷嬷躬身应命。

绯颜扶起杨媛一并向祭殿行去,身后,只听冥霄再次吩咐禁军道:

“速去禀告皇上。”

禁军喏声,匆匆而去,今夜的月色愈发的深暗难测。

绯颜经过冥霄身旁时,仅看得到,他又是莫奈何地一笑。

这一笑中的滋味,惟有他自己明白。

绯颜的心,随着杨媛濒临崩溃的哭喊,终是起了一丝澜意。

她,还是无法做到止水不惊。

昭阳宫,承恩殿。

纪嫣然仅着烟水碧的亵衣亵裤,外披同色轻薄的纱罗,站在承恩殿中。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承恩殿,与其说,此刻,她怀着期待、忐忑,不如说,仅是难以言喻的不安。

她只有一次这么不安过,那次,是在清莲庵,林婳坠崖前。

事态发生的太突然,完全出乎意料。

所以,她会不安,而,每次她的不安,无疑都只和玄忆有关。

因为,他是她在这世上,另外一个亲人,也是,从小,和她一样在孤独中长大的亲人。

至于摄政王,纵然,是骨血至亲,却,还是有着不亲近的疏离。

有些时候,她无法看清,摄政王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包括现在,他让她做的事,哪旧,她知道定是为了玄忆好,却,依旧无法赞同。

即便,血浓于身,有些隔周,却早在当年,就深种了吧。

殿内很安静,仅有更漏的声响,昭告着时间的流逝。

鼎炉笼了龙涎香,幽然沁心。

这是玄忆第一次翻她的牌她亦明白,这对她来说,和他来说,其实都是种煎熬。

“皇上驾到 !”殿外,传来内侍的通禀。

她微转眸华,透过明黄的纱慢,一层一层的,那道身影,终是越来越清晰。

袭茹、紫燕掀开帘子,他走进内殿,身后,那重重叠叠的纱幔,复放了下去。

“臣妾参见圣上。”福身按着礼规参拜。

“平身。”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很静,这份静,仅让她联想到深潭的死水。

“让臣妾伺候圣上吧。”纪嫣然浅浅地笑着,眸华若有似无地掠过帘外,那俩抹伺候着的身影。

按着惯例,本该是司寝三女官伺候,今日,独独换了那俩人,可见,还是不放心啊。

今晚,若要玄忆真的临幸她,不仅是他所不愿的,他和她之间,也就不纯粹了。

“嫣然—— ”玄忆刹那洞悉了眼前女子的想法,虽有一丝的愣然,可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这般的善解人意。

纪嫣然轻轻解开玄忆月白的便袍,里面则是白色的中衣,玄忆并未有任何的推托,仅是看着她,眸底深坳地,让人无法凝视。

纪嫣然轻浅地笑着,伺候他褪完外袍:

“圣上,早些安置。”

她引着玄忆往榻上行去,随后放下榻前的三重帐慢。

玄忆与她二人,坐在宽大的龙榻上,龙榻四柱皆饰以龙雕腾云的图案这些图案,她第一次看到,心里,就有种不喜欢,总觉得,太过压抑。

眼前的这名男子,二十余载,应该就是在这种压抑中度过的。

而她,如今能为他做的,或许,也仅是舒展掉,今晚的这一份本不该有的压抑罢。

当然,也是为了她自己。

纪嫣然复望了一眼帐幔外,俏生生地一笑,身子靠近玄忆,手轻轻拉过他的中衣袖笼,纤手从袖笼起随即取出一柄碧绿的匕首,未待玄忆反映过来,她掀开纱罗,在自己的脚心,迅速地划了一刀。

玄忆要阻住她的手,还是晚了一步,整个动作,她做得十分地快,并且一手拉过旁边的白练,将血滴在白练上。

这是她舒展开这份压抑的法子。

至于,摄政王对她的嘱托,并非她所要追求的。应付一时且一时吧。

“好啦,可以暂时交代过明天。”

她把匕首双手奉还给玄忆,这是他护身利器,即便是就寝,都不会离身。

她知道,从小,她就知道,他所放的位置。

原来,在小时候,她就用心去观察他的所有习惯和喜好。

于是,这种观察,在今日,反倒意外地成就了她的这个法子。

因为,做为侍夜的妃子,是藏不得任何的器皿,连头上的发簪,都是不得带入的。

她把匕首递还予他,把莲足缩回裙内,足底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的。

“呵呵,干嘛这么看着臣妾啊,臣妾一直把圣上当做哥哥,臣妾也知道,今晚,碍着摄政王,您不愿违了他的意,才翻的牌。”纪嫣然略略侧过螓首,看着玄忆,用小时候一贯说话的方式缓解此刻帐内的气氛。

她说的声音很轻,是以,帐外的耳朵该是听不到的。

“谢谢……”他的声音很低,回身,从床边的柜中,取出一瓷瓶,“涂上,会好得快一点。”

对于这样的女子,这样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女子,再多说任何话,亦是空的吧。

他明白自己的心,今晚,哪怕他翻了她的牌,对摄政王所说的,也不过是“尽力而为”这四个字,这四字诠释了他的心,根本是为不得的。

那晚,他的瞳儿第二次醉酒,喊出的那些话,如此深地印在他的心里,抹不去,亦忘不了。

也是在那晚,他说过,要给她一个解释,可还没有等到他的解释,她就不在了。

失去她,和失去林蓁,留给他的不同,到了今日,他终于清楚地可以区别。

林蓁被废冷宫后,他曾用每日的翻牌,来填满心里的空落,而,在失去她之后,他竟没有办法,让自己继续去履行一个帝王之于后宫该尽的义务。

原来他对她,和林蓁的感情,真的,是截然不同的。

源于她和林蓁对他所付出的意味,也是完全不同的。

可,他在她的面前,却还说了那些自欺欺人的话,仅为了不想破坏最初心底的那份美好。

那份,在一开始,就夹杂着其他味道的美好。

纪嫣然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的手接过那药瓶放于一边,随后,她把手覆在他的手上,犹如小时那样。

彼时,她一直喜欢,他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在免朝的时候,游遍整座后宫属于孩子们的天堂。

纵然那个时候,他快要大婚,纵然那个时候,她还不知世事。

但,真的很快乐。

这些快乐,是从什么开始变的呢?

是在他大婚以后开始转变的。

然后,她只能出宫,继续回到摄政王府一直待到十七岁,才转了另外一个身份进宫。

那天起,她叫纪嫣然,遵着摄政王之命,成为他的后妃。

她从没有唤摄政王一声父亲,在她有记忆开始。

虽知道,他就是她的父亲,但 ,他对她的疼爱,始终不及玄忆予她的情谊,哪怕,仅是兄妹的感情。

“圣上,是臣妾该对圣上说谢谢!”

她接着他的话,她的手心,能觉到他手背的冰冷,以前,他的手总是那么温暖,如今,竟是连她手心的温度都暖不了。

“朕还要你来护全,朕却护不了你们任何一人。”玄忆说出这句话,眉心蹙得久了,川字,隐隐若现。

“圣上一直护着摄政王,臣妾岂会不知呢?再则,若圣上心无仁幸,又怎会是臣妾心中的圣上?臣妾知道,您为了摄政王,念着他的养育恩德,费心周旋在前朝这么多年,却始终不剪除他对您日益掣肘积重的羽翼。纵然,他于您,并无二心,可,在权利面前,始终,他还是一个凡人。这些,若非您的忍让,他那日的所为,早是欺君阖上的大罪……”

每每提起这一事,她心底的愧疚总无法淡去,甚至于,她曾认为,玄忆定会误以为是她先通传了朝中的摄政玉,才导致林婳的死,可,玄忆却并未对她有过一丝的质疑。

在她想要澄清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他相信她,而信任,也是那名女子教会他的。

信任,看上去很简单,真正做到,是极难的。

也是这一句话,让她更笃定,为了他,哪怕再付出,都是值得的。

他开心快乐就好,至于,其他的,不是她该去想的,她也不愿意勉强任何事,否则,只会让她自己陷入不快乐中。

“王父这么多年对朕的恩德,朕,是不会忘的。只是,嫣然,你这样陪着朕,愈加让朕愧对于你。”

“这是当初,臣妾进宫时就知道的事啊,您是臣妾除了摄政王以外最重要的人,臣妾愿意陪着您,替您分忧。因为,你该知道,以臣妾的身份,摄政王,是不会容臣妾下嫁任何人的。”这句话,她说得却是动容的。是啊,她生来就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和玄忆,其实是一关人,对于感情,她更加不会有任何的期待,源于,她曾经目睹过,爱愈深,痛愈浓。

她不要难受,活一天,她想要的,很简单,就是快乐。

如今,哪怕,活得不纯粹,但快乐,就够了。

待在他身边,替他分忧,就是最快乐的事。

“圣上,但,臣妾有一句话还是不得不说,倘若不是圣上前几个月不翻牌子,也不会有今日摄政王之请,圣上该比臣妾看得更明白,皇后废黜,贵妃失子,储君之位,更是前朝关注的焦点,若皇上再这样虚设六宫,怕只怕,到时引起的非议更甚,倘婕妤泉下有知,定也不愿圣上的英名因其受损。”

那名女子在他心底的位置,是那样的重,所以,容许她,以那名女子的名义,来劝他吧。

毕竟,雨露均泽,是他为帝一日,就不得不履行的义务。

玄忆的手拿起她放于一旁的药瓶,亲自替她打开红头塞子:

“再过两日,朕就会斋戒太行宫。储君的人选,朕心里也早有所属。”

纪嫣然从他的话里敏锐地觉出一种不祥,难道——

“圣上! ”她的声音略略提了些,看到帘外的影子,仿似有些觉察,忙加了一句,带着柔意缠绵:“圣上, 不要……”

说出这句暧昧的话,她的脸彤红着,这抹彤红映进玄忆的眼中,不由得想起那总会不时就羞红着脸,傻傻说话的女子。

强定心神,继续道:

“朕决定御驾亲征东郡,不出意外,东郡的形式即将有所转变,朕不得不亲陷阵前,以定军心!”

果然,他还是选择了出征 突然,她湮起一种浓浓的惧怕,这种惧怕是那样的深,源于,前朝,先帝也是崩于最后一次的御驾亲征之上。

她不要——

她真的不要,她几乎是没有任何顾及的,扑进他的怀里,第一次地,失控:

“不要,圣上,真的不要!”

“嫣然,惟有这样,才能真正了断一些事,你该比朕更清楚,若天相在七月初七,仍没有转圜,朕将面临的是什么。”

“一定会有转圜的,一定会!什么荧惑守心,既然,臣妾都能夜观天相,做出预示,那么,臣妾这次同样不会看错,而这一次,臣妾相信,臣妾一定不会看错的。”

说完,她低声:

“圣上,早些安置吧。说这么多,臣妾忘记上药了呢。”

说罢,她接过药瓶,略转身子,背对着玄忆,掩去,转身时的渐浓的担忧。

毕竟,她真的没有十足的把握,确信,所观测的天相,真的无误。

就在这当口,殿外突然传来顺公公急急的禀告声:

“万岁爷,请您即刻移驾太和宫!”

“何事这般惊惶?”玄忆淡淡问。

“圣女鸾鸾自尽于殿内!”顺公公的声音没有办法平静,因为,连他都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纪嫣然略侧螓首,早将药上完,随后,轻声:

“果真是耐不住了。”

“朕知晓了,但,此时,天色已晚,明日再议,尔等今晚,将所有圣女皆置于一殿,令嬷嬷随侍身边。”

他当然不能现在就去,否则,这场戏,就演得并不算出色。

制造这起事的那人,恐怕要的也是让他停止临幸纪嫣然吧。

这人终于,渐渐显现了出来,而他,清明于心。

是的,清明于他的心中!

“圣上…”纪嫣然读得懂他神色里的意味,轻声道。

“朕没事。”

他抒出一口气,纪嫣然柔柔地一笑。

华帐落,暖融春。

当然,翌日,伺候洗漱的宫女,也看到了,那一方带着干涸的血迹的白练。

福如,清楚地在彤史上记下:

乾永二年七月初一,帝临莲妃,留。

绯颜在祭殿内,随其他五名圣女,一直等到了天微明,方听到,外面传来帝王行仗的声音。

他果然,一夜春宵短,任何事,都比不上他雨露恩泽的重要啊。

随着内侍的通禀,绯颜淡漠地随其他众人一并地跪伏于地。

那明黄的袍裾上,绣着狰狞的九龙图纹,从她的眼前行过时,她的心,其实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也没有丝毫的酸涩。

只是她把昨晚断掉的指甲处, 不自禁地深深地叩进另一指的指腹,原来,还能觉到疼痛。

不过这些疼痛,于心,是没有关系的。

“臣护卫不利,导致鸾鸾自尽,实有负圣托!”

冥霄率先,复跪于地,而,那名目睹现场的杨媛已被他在昨晚用摄心术摄住,不会再有任何失态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