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孩儿只有一个母妃。”奕鸣甚是倔强地道。

“鸣儿!咳咳……”沐淑妃一气急,甩开奕鸣的手,忍不住又呛咳起来,这一咳,她的丝帕捂住唇时,清晰地看到,水绿的丝帕上,那一抹血迹是这样的不和谐。

她迅速把那丝帕带血的一面掩去,可,还是落进林蓁的眼中。

“母妃,孩儿错了,孩儿不该气你的,母妃!孩儿一一”奕鸣皱了下俊秀的眉毛,下定决心一般,转过去对着林蓁,微一行礼,“奕鸣拜见这位母妃!”

只说完这句话,他回身,复拉住沐淑妃的手:

“母妃,鸣儿听话,你好点了么?母妃?对了,你想不想见父皇?鸣儿这就去找父皇 !”

孩子的记忆,总是单纯地会记住某一刻发生的事。

即便他能陪伴母亲的时间十分有限,可,就在这有限的时间之内,他看到过,不止一次,母亲偷偷地流泪。

而有一次,母亲告诉他,他,长得真的很象他的父皇。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到母亲的眼中,满是最最璀璨的光华。

那时的母亲,真美啊。

也从那时起,他知道,父皇对母亲,应该是很重要的。

只有他,才能让母亲,有那样华彩的眼神。

但,他的父皇,从去年开始,就很少来看母亲了。

亦从去年开始,他时常在下学后,守在父皇可能会经过的地方,却,每次都落了空。

惟有一次,他意外地逮住了父皇,从那个丫头住的地方。

然而,最终,父皇还是没有陪母亲说会子话,他,也在随后,陷入了一场可怕的疾病中。

林蓁瞧得懂奕鸣脸上的神色,淡淡一笑:

“既如此,莫水,用本宫的肩辇,送奕鸣去昭阳宫请皇上过来。”

“是,娘娘。”

莫水抬起头,看到,林蓁一个意会的神色,她复低下头:

“二皇子殿下,请。”

“姐姐 …咳咳……”沐淑妃欲要说什么,却咳得反是更加厉害。

“你下去,替淑妃娘娘再煎熬一碗热的汤药。”林蓁吩咐一旁蹲在床边的小宫女。

小宫女喏声退下,殿内,终于仅剩她和沐淑妃二人。

林蓁重新坐到她的榻边,素手轻轻替她拍着后背,语音温柔:

“瞧你,身子这么辛苦,还要硬撑着。”

她的这句话,落进沐淑妃的耳里,仅是满满的关切体恤之意,这层关切体恤,让沐淑妃捂着丝帕的手别烈地颤抖起来,终于,再忍不住,她抬起刚刚因呛咳低徊的眸子,不再顾忌地抓住林蓁的手:

“姐姐,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对不起你!”

这一句话,她一口气说来,仅顿了一顿,即便此时气力不继这句话,却是沉于她心底一直想说的话。

林蓁颦了黛眉,凝着她,似有不解。

沐淑妃深深吸进一口气,反咬了一下素唇,终于,道:

“姐姐,既然我时日无多……如今再……瞒着你……我的良心……一直会受到……谴责……永远都无去…得到救赎……宸妃 …的孩子……是我被人所绊……情急下……不慎推到……宸妃 …并不是姐姐 …”

是的,那日的拜月大典,她的位置就在林蓁的旁边,宸妃略后的位置,甫快到台顶时,她觉到被人一伴,条件反射地,她想拉住谁,却不料,这一拉,反力

上去竟成了推,随后她看到宸妃从她跟前跌落,而,她不知为何,选择了稳下身形后,悄然避至一旁,由于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小产后的宸妃直指是林蓁所推,林蓁亦辨无可辨,虽是,与她撇清了关系,但,她终究还是不忍,事后,唯她谏言于皇上,然,依旧没有办法阻止, 因祖宗的遗训,再加宸妃的指认,林蓁还是被废繁逝宫。

这也成了她心里最大的愧疚。

但,彼时她已有了奕鸣,若她被废繁逝宫,奕鸣怎么办呢?有这样一个母亲,在皇子中,他该怎样抬起头来做人?

所以,一步错,步步错,她将这件事瞒了两年,直到繁逝宫走水,她终于再也没有办法忍受良心的谴责,选择去昭阳宫向玄忆坦白。因为,若林蓁真的死在那场火中,或许,她会永远的内疚下去,奕鸣有这样一个不光彩的母亲,也是他的耻辱吧。

也在那次以后,玄忆对她,仅余下厌色。

君命早下,容不得他再次推案,否则,引起的,怕只是更多的纷争。

是以,他对她的厌色,也是应该的罢。

“姐姐 …原谅我……好么…姐姐 …”她说不动更多的话,思绪万千,陷到唇边,仅化为这一句。

林蓁如水的眸华深深地凝着她,随后,她轻柔地笑出声,笑得那样的娇媚,那样的蜿约,仿佛整件事说得,不过是别人的事,与她无关一样。

“姐姐 …”沐淑妃盯着她,怯怯地喊出这一声。

“本宫早就说过,别喊本宫姐姐,本宫当不起。”林蓁的手轻轻抚过沐淑妃的秀发,护甲冰冷地从她苍白的小脸边刮过,“从你做出这件事的那天开始,我就不是你的姐姐,明白么?”

“我……咳该……”沐淑妃咳得愈发透不过气来,一缕殷红的鲜血从她捂住

唇的丝帕中渗出。

“你真以为本宫那么笨,要等到今日你告诉本宫,本宫才能明白当日的事?对,本宫当日确实不聪明,竟没有想到你这个看似委委糯糯的人,也会下得去狠手把宸妃推落台阶,再嫁祸本宫。本宫可真低估了你。”

林蓁悠悠地道:

“但那又如何呢?你这么做,最后只是更快地失去皇上的心,这年余的时间,眼见着,皇上再不顾怜于你,你是否该明白一句话—— ”她故意顿了一顿,满意地看到沐淑妃的脸更为熬白,“天作孽,犹可活,自做孽,天必诛!”

这十二字,她说的同样柔意款款,仿佛眼前的,并非当年嫁祸于她的人,而真真是她的好姐妹一般

只是,她心里清楚,这宫里,根本不会有姐妹情的存在。

哪怕骨肉血情,都是不能要的。

眼前的这人,使她被困于冷宫两年,直到两年后,她才知道,害自己的人竟是平日里最不起眼的沐淑妃。

当时的感觉,真的很讽刺。

犹记得,落罪时,唯有沐淑妃鼎立维护,冷宫中,也惟有沐淑妃时常嘱托嬷嬷,嘘寒问暖。

不过,皆是一种沐淑妃认为的赎罪方式。

而她,根本不需要这种方式的赎罪!

因为,这两年的时间,是耽搁不起的,一并耽搁尽的,就是圣恩隆宠!

“好了,事到如今,你也可以放心地去了,纵然本宫不会原谅你,你的奕鸣,本宫定会爱护有加的,毕竟,他会是未来的储君,对于这样的结果,你该感恩戴德去了吧。”

今日,最后陪她演这出戏,无非,是为了那个孩子。

是的,这个孩子,对此时的她来说,是最重要的。

林蓁樱唇微启,一字一字说出这句话,沐淑妃再是掌不住,又咳出一口血来,她手里水绿的丝帕和着鲜血的颜色,干涸处,是一种暗沉晦涩。

她十分清楚,沐淑妃的大限之日就是今晚。引起她呕吐的药,不过,是催命的方子,当然,这方子是无人会查得出的,皆是循序渐进的因果罢了。

而她,当然,要好好地用今晚,演完这一场绝佳的戏,否则,莫不是辜负了这卿卿年华呢?

眉略颦,为何,这女子,还可以撑这么久呢?

沐淑妃的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盯着林蓁,眼神里没有一点的怨恨,仅是一种让林蓁并不愿意看到的神色。

那种神色是关于怜悯的。

她讨厌被这样一个女子用这种眼神看着。

俯低身子,凑近沐淑妃的耳边:

“有本宫在一日,皇上永远不可能会要你的爱,因为,那不过是最卑贱的东西,皇上不会要的。你害过本宫,本宫待你却是不薄的,你去后,本宫还会为你求一个加封的妃位,这样,奕鸣的地位就更高了,本宫也会更满意有这个儿子。本宫即承诺你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呢?”

她的手,轻轻抚上沐淑妃的手骤然一用力,她的手将沐淑妃捂住唇的丝帕狠狠地掩到她的鼻端。

指尖,有温暖的呼吸萦绕,真的很暖,但,这缕呼吸的萦绕却渐渐地逝去化为冰冷,她看到沐淑妃的眼眸依旧死死地盯着她,但,仍是没有恨。

她想看到她恨她。

为什么,这个女子,临到最后一刻,还不愿意用恨的目光看着她呢?

真是讨厌啊,那种愈来愈深怜悯的目光。

殿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林蓁蓦地松开手,那名小宫女早端着煎熬好的汤药进来,俯低着脸,躬身呈上:

“娘娘,汤药煎熬好了。”

林蓁的手轻轻一推,一推间,把沐淑妃的眼睛合拢,随后,她起身,接过汤药,回转时,手中的药碗砰然落地:

“妹妹妹妹!”

连喊出悲痛欲绝的两声时,和着殿外传来的通报声:

“皇上驾到! ”

怅然地转身,林蓁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凝向朦胧尽处的那抹明黄的身影,在她快要晕阙前,她的身子如愿坠到那抹明黄色的怀中。

有多久,没有体会到他怀里的温暖呢?

这样的温暖,原来,真的能暖融她的心啊。

“珍儿。”她听到他的唤声,她把晕阙感尽力驱散,水眸望定他:

“淑妃妹妹——妹妹她—— ”她哽咽得不能自已。

“母妃!”一声声嘶力竭地叫声划破她的哽咽,她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子,冲至淑妃的榻前。只有让他见到母亲的死,以后,她才能真正的抚养他长大,否则,对于这么个逐渐明白事理的孩子,让他以为母亲不过是在远处的某一隅静养,实在是个坏的法子。

“皇上 —— ”

她的手紧紧攥着玄忆明黄胸襟上的环扣,才想说些什么时,只听到一女子的音响起:

“圣上,淑妃娘娘已然薨天。”

莲妃。

她,竟也来了。

林蓁的视线,越过玄忆的肩膀,看到,莲妃正站在榻前,一手拍着哭到不能己的奕鸣,眼睛,却看着床上再不会呼吸的淑妃。她,不该会瞧出任何破绽。捂鼻虽是下下之策,可她看到的,该仅有淑妃口中喷出的鲜血,以及手上自拿着的那方带血的丝帕。一切都那么的完美。没有人,会发现破绽。

“二皇子殿下节哀顺便啊,你若这样哭,你母妃一定放心不下的,二皇子下。”莲妃终于收回眸光,柔声劝慰着俯跪于榻旁的奕鸣。

“皇上,这,是淑妃妹妹方才交给臣妾的,臣妾 …”林蓁没有办法将一句说完整,眼泪又流了下来,只从袖笼里取出那方纸,颤抖地递给玄忆。上面了了数语,意思却是明白的。玄忆接过那纸,匆匆归了一眼,目光凝向林蓁,略叹口气,道:

“你若有这份心,也是好的。珍儿,淑妃的后事,还要你继续操持,别哭了。”

“嗯,”林蓁轻轻点了一下螓首,突然从他的怀里挣开,跪拜于地,语音凄地道:“臣妾恳请皇上下旨,厚葬淑妃妹妹!”

“不,不要你下旨!”奕鸣猛地收住哭声,从榻上站起身子,直冲到玄忆面,低吼道,“母妃在的时候,你根本不来看她,你算什么父皇!我恨你!”他小小的年纪,却说出这个“恨”字,让林蓁震惊之余,忙伸手够住那小小身子:

“奕鸣,他是你父皇啊!你母妃还未走远,你就说出这话,你让她岂不是更心?”

“母妃不会伤心了,她再不会为了父皇流泪,所以,她不会再伤心了。”奕不再吼叫,说出这一句话,任何人都听得懂他话语间的悲痛,随后,他望向玄,“我恨你!”继续说出这三字,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榻上的沐淑妃,跪于地上,重重叩三记额头,起身,陡然,飞奔出殿外。

“圣上,二皇子殿下还是个孩子,不过是气头上一一”莲妃启唇劝道。

“朕明白。”玄忆转身,并不望向她们,仅落下一句话,“晋淑妃为贵妃,号“和顺”,按妃礼下葬,另,皇子奕鸣,代由——”他顿了一顿,终是说道“华珍贵妃抚养。”

第八章 媚香

宫里并未因沐淑妃过世有怎样的关注,毕竟,沐淑妃的身子一直都十分羸弱,虽为三妃之一,却恩宠甚薄。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逝去,自然是不会引起多少关注。

让宫里关注乃至震惊的,是皇二子奕鸣因此由林蓁收养。

纵然,宫内低位嫔妃有时为了自身及帝子考虑,会将所生的帝子过继予高位后妃,这也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此次的收养,无疑将在悬而未决的立储一事上使前朝的天平彻底发生逆转。

而奕鸣一旦成为储君,林蓁母凭子贵,入主中宫自然也指日可待。

这,对于后宫那些仍旧苦苦熬着的嫔妃来说,虽不愿看到,亦是无可奈何的。

凡事有弊也会有利,如今六宫得宠的是莲妃,若让林蓁册后压压莲妃的风头,也是好的。但,她们更担心的是皇上迟迟不立储君的原因,是想待到莲妃生出皇子来再立。

当然,这同样是有迹可寻的事并非为凭空的臆断:

在长达四月不翻牌之后,皇上已接连三日都翻了莲妃的牌子,而之前的四月,也惟有莲妃能夜夜相伴皇帝上于御书房。

纵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皇上看上去很宠莲妃,却四月不曾翻牌,或许是由于丧失皇六子的悲恸使然也或许, 是由于昔日盛宠一时的忆婕妤病逝的缘故。

不过,眼前,无宠的皇后总比得宠的中宫来得容易让人接受,毕竟林蓁在皇六子殡天后,逐渐失宠,是不争的事实。

因祭天临近,沐淑妃的尸身停灵一宿,即出殡妃陵,而奕鸣把自己关在帝子居的房内,出殡当日都未曾出来。

无论内侍奶娘怎样劝慰,奕鸣始终不肯近出房门一步。

直到出殡后,林蓁亲自到他房前,甫启唇劝了一句,他就缓缓打开房门,彼时,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脸上,竟现出和年龄不相符的沧桑,也在一刻他牵起林蓁的手,让她带他离开帝子居,林蓁让莫衿回了玄忆后,额外得了一道恩旨,允奕鸣可随林蓁而居。

历来,惟有皇后方能把子嗣养于身边,玄忆容林蓁带奕鸣回倾霁宫同住,无疑,又被宫中其他诸人,认定是其入主中宫的风向指示。

于是,祭天前的倾霁宫,在肃寂的禁宫里,反呈出一派祥宁的景象。

似乎,连日来不止不休的大雨亦因此,有了暂且缓和的迹象,宫内的甬道在年后,第一次,随着内侍的清扫,终得难有的干燥。

但,随着雨停,空气,却开始窒闷难耐起来,内务府因此不得不临时加大冰块的供给。

原本由于雨势缠绵,今年,入了七月,内务府都没有按着往常的惯例于宫内的冰窟备下过多的冰块, 因雨势骤然的停歇,不得不从宫外的幽馆中搬运更多的冰块,一时之间,往来穿拨搬着晶莹剔透冰块的内侍成了禁宫的一道别样风景。

冰块是按着宫内品级分配的,而玄忆即将斋戒太和宫,是以,祭殿的冰块早早就搬了来,置于殿内四周的冰盆中,白雾袅绕间,惟见一抹绯色的身影驻足在殿内,她的神色却比这冰块更为清冷,乌黑的发丝悉数披散在肩,髻内,只见闪烁的琉璃光影,一灼灼地,映得她翦水瞳眸,更见璀灿摄魄。

冥霄缓缓走到她的身后,自从其余五名圣女遣散后,绯颜便以唯一圣女的身份迁进祭殿。

这两日间,他则焚香祈福于外殿,并亲书祭天颂文,今日,终于按期将颂文悉数完成,作为祭司的他会在明日退出祭殿,先赴圜丘筹备祭天前的一应神礼。

绯颜听得他脚步声渐近,并未转身,兀自用纤白的手,轻轻抚蹭着盆内的冰块,冰在她的手心,渐渐地洇出些许的水意,沁凉地,把殿内的闷热驱散不少,冥霄的手在袖袍内动了一下,却还是没有伸出。

把手放在冰上,寒意侵骨,对她刚刚驱尽毒素的身子,实是不好的。

但,他有什么资格去碰她呢?哪怕是手,他都是碰不得的。

“别贪凉了,你的寒毒—— ”然,甫启唇,仅是这句话。

“不是已经肃清了么。”

她的语音很淡,指甲更用力叩进冰块中,听得“咯咯”声响,她余下的甲尖又断裂于冰块上,这才把手收起,眸华里,隐隐透着些许其他的华彩。

“再过四日,即将祭天,万一你的身子再受了凉意侵袭 —— ”

“没有万一。”她的语音冷冷地阻断冥霄的话,转眸凝着他,“我不会容许有万一的发生。”

真的不会有万一吗?

她知道,始终还是会有例外的。

譬如——

若不是冥霄,她不知道,是否还有力量活下去。

她曾只要那个人信她,他信她,那么,一切的付出都会有价值,可,最终呢?他选择用一道诏书,焚尽俩人间所有的维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