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箭没入她胸前,坠崖的一刻她品到了,什么叫做万念俱灰。

堕入运河的刹那,窒息的河水将她围裹时,她甚至没有任何的挣扎,就甘愿死去。

但,醒来时,却已在冥霄的船上。

这就是关于例外命数的万一。

对着榻前的菱花镜,她绝决地用砸碎的药碗,毁去曾让那个人迷恋的这张脸,也毁去和陷害她的那名女子相似的脸。

爱情,可能的亲情,在药碗的瓷片割裂肌肤的瞬间,就一并地逝去。

当她把瓷片割象手腕时,是冥霄阻了她,也是唯一一次,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瓷片割落下去。

他只说了一句话,正是那句话,让她继续选择生,哪怕是行尸走肉的生:

“如果恨能让自己释怀地活下去,为何,要选择死呢?”

是啊,她死了,不正合了他们的心意吗?

没有爱情,没有亲情,又能怎样呢?

既然他们负她在先,至少她该讨回所有他们欠她的,再死,都不迟。

所以,她同意成为祭天的圣女,也惟有以圣女的身份,才能接近玄忆。

是,接近玄忆!

虽然,接近玄忆的计划差点因七阴祭天,导致破灭,不过,幕后黑手再次出现,夺去一名圣女命的同时,也带来了转圜。

这个转圜,使她如愿成为了唯一祭天的圣女。

而,去年,那名圣女被火焚尽时,那撕心的尖叫声,迄今,她都记得。

想不到,这种残忍,今年,就应在了她的身上。

她不知道,她彼时跪于玄忆面前,要求由她一人血祭上苍,是出于对约定履行的考虑,抑或,是心内残存的不忍。

不过,这些对于现在的她来说, 并不重要了。

冥霄要她用这倾城的美色诱得君心,倘玄忆把持不住,亵渎了圣女,无疑就是负尽天下。

帝王失德,导致的失祭天败,将彻底颠覆民心所向的朝庭。

因为民心,虽是自私的,可,民心, 亦是一个强国最重要的基石。

但,这不过是她和冥霄的约定。

却并不是她唯一会走的路。

她之所以回来,抛开表面那些让自己心狠心冷的理由,真实的原因,恰是她一直选择逃避的。

逃避,或许,才能让她不再动容。

因为.她愈来愈清晰地知道,哪怕那些女子陷害她至此,她都不会恨她。

曾经想过报复.看着那些女子痛苦,她或许会快乐,但,并不会有丝毫地释怀。

源于,恨.不会减少。

她的恨,只会和爱有关。

所以,她才宁愿无心,没有心就品不到恨,也就不会再痛。

渐渐.试图让自己相信是为了颠覆周朝而来,这个冠冕的理由,在那日,她再次见到他的那日.仅让她又一次觉到.自欺欺人的可笑。

她,果真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那个人负了他,她的心,还是为了他,开始真正地跳动。

而,在过去的四个月中,她几乎再觉不到,心的跳动。

所以.她以为,没有心了。

所以,她让千年的寒冰笼于她的身上,蕴于她的眸底。

“这.给你 —— ”冥霄递来一金紫花瓶,绯颜接过.他的声音在她的耳低声响起,“这是销魂散,只需拔去瓶塞.弥漫于空气里,男子,定不能自己,如此,绝对不会有万一。”

绯颜握住瓶子的手,不禁轻颤了一下。

和昔日的息肌丸真的是异曲同工之效啊。

“和息肌丸不同,销魂散的效力仅有一个时辰,并且对你不会有任何的侵害。”冥霄仿佛洞悉她的所想,声音愈低。

“我不需要这个。”绯颜把瓷瓶递还于他。

冥霄却并不接过,道:

“这只是以保万全的法子,摄心术对于心志极强的帝王来说,未必见效。你知道,我也不希望有任何的疏漏既然他的虚伪曾负了你,惟有让天下人识破他的虚伪,才不枉你昔日的付出。”

付出,她本没有想得到同样的回报。

仅是,她始终还是逃不开心魔孽障。

而,冥霄,他仿佛会窥心术一样,能识破所有人内心的阴暗一面。

“恨他,才能让你更为灿烂地活下去… ”

他低吟般在她的耳边说出这句话,她闭上眼睛,终于,还是把那瓷瓶放入袖笼之内。

明日,她就会再次见到那一人,此刻,那人,却还是伴着莲妃。

一连三日,都翻了莲妃的牌子。

这,就是当时他所说欠她的解释吧。

只有她这样蠢傻的女子,才会相信,他待她是不同的,他的解释,必也会澄清他和莲妃关系。

她漠然地走向蒲团之上,盘腿坐下时,覆垂的青丝遮住她绝美的姿容。

殿外,窒闷的气息愈发地重了。

暗云沉沉地压着,但,始终,再不降一丝的雨。

倾霁宫。

林愔用罢晚膳,独自一人在宫内的庭院中,随意地散着步,却看到,林蓁摇着执扇,正从奕鸣的殿内走出。

“姐姐。”她轻声唤道。

林蓁的脸上有几缕疲惫,见是林愔,方说:

“妹妹,陪姐姐散下心。”说罢,她的手搭到林愔的腕上,对一旁紧随的莫衿道,“本宫觉得奕鸣殿内的冰块还是少了些,让内务府再送一些冰块过来。”

“是,娘娘。”

莫衿应声退下,林蓁的眸华若有似无地拂过莫衿抬起的眼睛,随后,轻搭着林愔的手沿着宫内那泓清溪,慢慢走着。

纨扇带来凉风微微,倒也驱散了些许的闷窒。

“姐姐,妹妹记得,这溪的两旁,不是皇上曾为你栽了好几片桃林,怎么如今,都换了这桂花树?”

“去年,皇上就命人悉数移去了。起先,不过移了昭阳宫前的,未多时,还是下了口谕,将此处的碧桃,一并移去。”

“这桃花不是姐姐所喜欢的么?昔日在府里,妹妹还以为姐姐只爱牡丹呢。后来,每每瞧见父亲进宫必是要给姐姐带去苏绣的桃锦布,才发现,原来姐姐钟爱的是桃花。”林愔淡淡地笑着。

“本宫,素来只爱牡丹,没有变过。”林蓁冷冷地打断道,“喜欢碧桃的,是皇上,可他,却为了一名宫女,把这阖宫的桃树悉数移了去。”

林愔隐隐知道,这件事,起因是由于盛惠妃责打一名宫女,接着,皇上便下了移除桃树的口谕,随即,没过多久,林蓁由于怀有帝嗣,被皇上从繁逝宫亲自接出,复以妃位。

这其间,好似有些许的联系,但,她却不愿往深里想,进宫为妃的女子,是最可怜的,林蓁也不例外。

正因此,哪怕,她是景王心底永远不可磨灭的那颗朱砂痣,她亦是不会多去计较的。

“姐姐,如今,你收养了二皇子殿下,待到爹爹凯旋归来,姐姐定能入主中宫,这样我们林家,就出了第一位皇后娘娘,妹妹以后要见姐姐,恐怕也要三跪六拜才行。”

林蓁淡淡一笑,搭着林愔的手略施了几分力:

“你呀,也别见本宫心情不好,就变着法子哄本宫开心。虽然本宫如今得二皇子殿下相傍,但始终,并非本宫嫡出的孩子,这心,自是隔了一层,唯愿他本性醇厚,他日不忘本宫费心对他的栽培才好。”

“姐姐风华正茂,皇上又正值盛年,再孕育一位帝子,亦不是难事。”林愔顺着她的话,信口说出这话时,方觉不妥,要噤声,可那字却早从嘴里吐出,再是收不得。

“妹妹,女子,一辈子寄托在夫君的身上,是我们三从四德该守的规矩,只是,莫要太当真,当真了,伤得,才是自个。”

林蓁幽幽的抛下这句话,眸华极处,已至溪流的尽头,尽头处,正是浮光殿,她止了步子,停下手中的纨扇,望着那殿:

“这香花树,还是好的。”低低说出这句话,七月的桂花,又怎会暗香袭人呢?

林愔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亦有一丝的动容:

“小妹住过的殿 —— ”

虽然,她和林婳不过短短的数日的相伴,她却相信,林婳本性是纯善的。

那一日,在乌镇的老家,玄景因她提前归府撞破他对林婳的暧昧之举,第一次,对她声色俱厉。

当时的林婳,完全可以置之不闻,甚至,可以带着骄傲者的微笑,看这一幕夫妻反目的好戏上演。

毕竟,彼时,林婳是亲封的婕妤,哪怕被她窥破景王的私情,于林婳而言,也完全可以选择以局外人的姿态看着她的命,被景王所扼杀。

但,林婳不仅劝阻了当时满含着戾气的景王,更在她万念俱灰返回房内后,进来安慰于她。

或许,她安慰人的话语,并没有过多的动情之词,却是最入她的心。

那些许的恩德,就让那个女子这般的铭记,是她所没有想到的。

也在那个女子的身上,她看到了如水一样清澈的心,没有被尘世涤污的心。

而彼时呢?她在林婳进入房内,所说的那些话,无疑是带着别有用心的虚伪。

源于,她的担忧,从第一眼看到那个女子,她就深深地担忧。

毕竟和林蓁太象太象,可,如若不像林蓁,皇上必不会借父亲的手,用另外的身份迎她入宫吧。

所以,她的担忧,当然亦变成现实,景王,即便对一个替身,都难以抑制他的感情。

只不过,这份感情,也由于这名替身的关系,还是被遏制住,她不知道,林婳究竟对景王说了什么,但,那一晚,愠怒后的景王意外地出现在她的房内,虽然,他没有为下午的言行说一句道软的话,以他的骄傲,自然也不会说,仅在其后,化为一夜温存地待她。

她醒来时,景王已提前踏上返京的归程。

惟有枕畔留有的余香,让她明白,昨晚的缠绵是真实的。

每每欢好时,她总能闻到那种馨香的味道,来自于景王的身上。

这,也成为如今,她凭吊昔日那些时光时,唯一,沉淀进记忆里的印象。

“妹妹,怎么了?”

凉风袭来间,林蓁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她才发现,出神了好一会,而林蓁轻轻摇着纨扇,眼神正若有所思地凝着她,唇边,浮了一丝浅浅的笑弧。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小妹。”

“妹妹的心,倒真是很软。”

“姐姐,妹妹忘了——”林愔有些欲言又止。

“罢了,本宫也不相信,“小妹”是这样的人。”

林蓁的眸光冷冷地瞥了一眼那殿,返身,往归路行去,一边道:

“妹妹,祭天后,若能得风调雨顺,就到了每年的南宛避署,这次,妹妹不如和本宫一同去南宛,也好做个伴。”

“嗯,一切旦凭姐姐做主。”

莫衿的身影从前面迎了过来,走到她们跟前,福了下身子,道:

“按着娘娘的吩咐,奴婢让内务府方才多加了两盆冰至二皇子殿下的房中,二皇子殿下现已歇下。”

“小孩子贪凉,还是多加一条丝被吧。”林愔随意地吩咐道。

莫衿却不喏声,林蓁淡淡地笑道:

“不碍事,今晚天闷气燥,奕鸣的火性又大,凉一点,反倒容易入睡,这两日,他也确实受苦了,唉。”林蓁轻轻叹了一口气,摇着手上的纨扇,望了一眼被沉沉的乌云蔽住的月光,道,“夜深了,走了这会子路,本宫也倦了妹妹,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嗯。”林愔应了一声,福了礼,自往偏殿行去。

莫衿搀住林蓁的手,方要说些什么,林蓁却道:

“偏这会子来回,伺候本宫,竟连这点眼色,如今都没学会?”

“奴婢知错了,是奴婢疏忽!”莫衿一惊,忙叠声地道。

“罢了。”林蓁冷冷地道。

说来也是奇怪,奕鸣似乎除了她之外,其余任何人,都近不得身,包括——

天,愈发地闷热,恁再如何摇着手里的纨扇,都驱不散的闷热,在这愈来愈闷热中,终于离祭天,仅剩下最后的三日。

乾永二年七月初四,晚,太和宫。

因着玄忆迁居斋戒,宫中甬道两侧皆升起高高的灯笼,是为长明灯,这灯将从今晚开始,一直悬挂到祭天的晨曦微露时方会熄灭。

钟鼓声旋转即响起,玄忆着素白印有梵文的布衫,慢慢走进祭宫。

冥霄躬立于一侧,手奉无根之水,洒于君王步履及处。

那水,纷纷扬扬地洒落间,绯颜同样一袭素白的纱裙,立于挂着梵文经幡的殿侧。

“吾上安泰。”她以最平静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纤白的双手覆于额际,慢慢跪叩在冰冷的金砖地之上。

“平身。”

随着帝王口中说出的这句话,殿门关阖闭起。

一并隔断,那铺天的钟鼓之声。

绯颜起身,跟在君王的身后,向殿内行去。

殿内除供奉列祖神位之外,正中置着一明黄色的蒲团,下首则是她草褐色的蒲团。

此后的三日,每一日,她将在此颂度经文六个时辰,玄忆则需在经文中静心的祈告。

一应外界的事物都不会再打扰到他们二人。

这三日,除了每日的斋膳会由专门的宫人递送至殿前,其余,惟有喧天的钟鼓声为伴。

绯颜盘坐在蒲团上.今晚,她的妆扮几乎同庵里的姑子差不多,青丝冠束在顶部,清丽秀美,愈发在她倾国的姿容添了几分的仙姿风骨。

她静静地坐在那,以往的十五载,有十五名女子,也是坐在和她相同的位置,陪着,眼前这名君王,度过人生最后的三日吧。

她知道,惟有摄心术方能让那些女子安静地度过这三日,否则,没有一个正常的人,面对死亡会心无惧怕。

除非那人的心,已经死了。

譬如现在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