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坐,接下来的两日,终是如浮光掠影般逝过,主殿虽然修茸完成 ,由于斋戒不宜再次移驾,是以,他们仍是戒于偏殿之内。

对于主殿被雷劈中这一层,除了近身的宫人知道,并未有再多的人知晓。

同时,奕鸣的高烧并不容乐观据闻,虽林蓁衣不解带的照料在侧,还是一日重似一日。小卓子也由每日的一次回禀,变成每日三次的回禀,她瞧得出玄忆脸上的神色,对于奕鸣的病情,他还是担忧的。

他是否对于那个故人的死,也曾有过比担忧更浓的悲伤呢?

她想知道。

她开始正视自己的心,她想知道,在林婳“死”去后,他是怎样过来的,哪怕,他下了那道圣旨,绝了彼此的种种,真的,不会悲伤吗?

但,他再没有启唇告诉她,关于那位故人的事,而,她所能做的,也只是静默地等着血祭那天的到来。

她曾有机会转圜自己被血祭的命运,然,却依旧,踏上,一去无归的路。

若她恨他,她不该这样,难道她继续活下来的支撑力,并不仅仅是关于恨吗?

时间容不得太多的纠结,在纠结中,她和他,始终缄语脉脉地一直到了最后一日。

乾永二年七月初七的清晨,她突然想问他一句话,只这一句,或许,才是她活到现在所有的勇气所在,可,话语未出时,殿外,早传来仪仗的声音,及冥霄的声音:

“请皇上移驾!”

他站起身,这三日他更多地,是盘坐于蒲团,每晚她想陪他一起坐时,总会不自觉得沉睡过去,醒来时,她会在唯一可供歇的榻上,他,却始终端坐着,并没有任何的不矩。

她随之起身,殿门开处,早有宫女内侍走来,而他和她,将被分开,直到祭天时才会再见。

这一见,该是最后一面。

她的眸华在他即将越过她时,凝向他,他却并没有望向她,依旧神色淡漠地往殿外行去。

她的唇无声的翕合,还是没有办法问出那句话。

当他的身影终于消逝在殿外时,她仅看到冥霄的眉心是舒展开的。这份舒展让她明白,他定是以为,玄忆临幸了她吧。

那晚的事还是传了出去。

又担了一个虚名,不过何妨呢?

她右臂的那颗守宫砂仍在,她微微侧转了身子,隔了薄薄的纱罗,可以隐约地看到,那抹丹红,但,冥霄的眼神里,并无预期的震惊,反是唇角嚼了一丝的笑,这抹笑让她开始不安起来。

这是,属于危险意味的笑。

然后,冥霄径直转身,随玄忆的仪仗而去。

玄忆将焚香沐浴换上祭天的朝服。

她则被两名嬷嬷,迎向另一边,那里,是专供祭天圣女使用的圣池。

圣池的水很清澈,她却仍看不清自己所想要看清的东西。

身子埋进水间,青丝铺扬于水面,她骤然,把脸埋于水中,思绪,陷入一片空茫……

七月初七,七夕,是属于天下有情人的佳节,然,不过是她的血祭生命的尽头。

第十章 交合

焚香沐浴完毕,绯颜外披一袭血色的纱罗祭裙,玉肩半露,守宫砂掩映在披散的青丝间,若隐若现。

伴她进入沐浴汤池的是其中一名随行伺候的嬷嬷,亦正是最初替她验身的那名嬷嬷。

绯颜不喜沐浴时有人在旁是以,嬷嬷仅能恭候在纱慢之外。

瞧见她出来,那嬷嬷心底终究是有些忐忑的,瞥见臂上的守宫砂完好 ,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先前顺公公暗中嘱托的事,她莫敢相忘,如今,那守宫砂并未因焚香沐浴有所褪去,着实让她的心定了一定。

这本是祭天前最后一次心照不宣地验身,以往,不过是例行的公事,今日,却多了几分其他的意味。

若圣女失洁,无疑,她作为随伺嬷嬷是保不住自己的命。

但放到更高的层面上去说 若圣女失洁,这场血祭将无法进行下去,如是,天劫必然不会停止,而愈来愈磅礴的大雨,会引发大面积的洪涝。

这,对于眼下的外患重重的周朝来说,才是不可忽视的内忧。

松了一口气的嬷嬷忙小碎步地上前福了个身,道:

“圣女,奴婢伺候圣女上妆。”

“不必了。”绯颜淡淡地道,今日,她不想化任何妆,若要走,也走得干净吧。

“但,圣女,请容奴婢替圣女上层粉。”嬷嬷手里捧着一个嵌八宝的盒子,恰是宫里女子最常用的蕊粉。

粉可白肌,更可遮暇。

放于此处,当然,仅是后者的用意。

绯颜的脸蓦地一红,她自是知道嬷嬷的用意,纤手轻轻将青丝掠至一侧,眸华略略低徊,嬷嬷见她神色有异,更断定心中的猜想,一边忙上前,用粉扑子沾了薄薄一层蕊粉,对着绯颜颈下那些由红转青的淤痕拍了上去。

即便顺公公不说,伺候圣女的她也瞧得出来,旦凡经历过男女之事的都知道,这种淤痕是什么。伺候圣女已有十年的她,却是第一次看到,皇上竟然会对一名圣女如此,当真是连清名都不顾了。

不过也难怪,这名圣女确实长得太美,倘非圣女的身份,与谪神一般的皇上,倒是极其相配的。

敷了三层粉才勉强把淤痕遮去,嬷嬷的心方定了下来.福身道:

“圣女躬安 !”

终于,是要去了。

绯颜轻轻颔首,慢移莲步,行至殿廊前,早有圣女专用的辇车行来,辇栏悬挂着白轻缦纱,周垂幡幔。

连日来倾盆泄下的大雨让宫内尚来不及清扫的甬道积了厚厚的水洼,车轮碾过,有四溅的水花向边上散去,和着天际依旧没有止歇的雷声,一切,似乎,在祭天前,都变得那么岌岌可危。

但,如今的她,并未再惧怕于那雷。

只是,安静地坐在车辇内,仿佛被摄心术控制一样,静到,脸上没有任何的神情,哪怕,即将面对死亡,她却心无澜意。

不该再有波澜。

那三日的相处,只让她的柔软愈浓,在柔软的浓处,往昔的戾寒悄然地平复。

此时,正是日出前七刻,太和宫鸣大钟,玄忆的御辇亦起驾往圜丘坛。

绯颜的车辇紧随于御辇之后,两辇间的距离并不近,可,她却清晰地看到,明黄的帐慢被风吹起的那瞬间,辇内端做的背影,带着一丝落寞。

是的,落寞。

这种落寞一并渲染了她的心,而自那晚后,每每看着他,她都没有办法抑制眸底有湿意湮上。

她恨他,可,却并不能停止爱。

肩后那朵合欢,从隐去的刹那,原来,她真实的想法,仅是为了不要他难受,

如果,祭天,是她的命,她避无可避,她不要他难受。

只要问出那一句话,这一生,真的,就足矣。无论那句话的答案是什么,对她来说,足矣!

哪怕,得到答案之后,仍要耗尽她的血……

不过须臾,行仗便来到圜丘。

钟声止,鼓乐声起,祭天大典正式拉开了序幕。

圜丘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光影摇红,除了林太尉及三名将军出征东郡未归,其余四品以上官阶的大臣均俯首于祭坛的两侧。

玄忆由前引大臣导引入幄次,更祭服,迄盥,随后迎神焚柴,再步上祭坛一层,至香案前跪上三烛香,祭读祷文甫毕,行三跪九叩礼。

随后,他方退下祭台,返回明黄的大帐内。

此时乐奏,舞千戚舞。

在这阳刚味浓重的千戚舞中,绯颜一步一步走向明黄的大帐前。

舞骤停,隔着香烟的袅绕,她看到冥霄禀完祭词,退至侧边,而她,走到他方才跪俯的位置,依礼跪拜下去。

行的是三跪九叩之礼,每一跪每一叩,心底的滋味只有自己明白,纵有内侍撑着伞,可,跪拜的蒲团仍被雨濡湿,在时断时续的雷鸣电闪间,周遭的所有都被风雨摇曳地有些支离破碎。

但,还有些什么,会亘久如往昔罢。

礼,终于还是行罢,她微微抬起眼眸,明黄的大帐,遮得那么下,她仅看到,那九龙腾壁的云纹袍襟随着风,轻轻地拂动了一下,除此之外,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一旁两名宫女在她起身后,已然站在她的身后,她还是要起身,起身间,玉臂轻舒,外面那袭血色的绯纱悉数地被两名宫女褪下,仅余,里面雪白的祭天长裙,蜿蜒地拖在即便铺着火红的毯子,依旧泥泞的地上,不过片刻,那雪白的裙摆上,亦是着下污泥点点。

冥霄望向她,眸光里,依然蓄着俨然若那日的笑意,她对上他的眸光,眸底惟有一片寂冷。

她知道,冥霄这一次,断不会让她独自走上祭台。

否则一切的安排就没有了意义。

果然——

“皇上,臣有禀 !”

“准。”玄忆的声音隔着雨雾飘来,有那么一丝的不真切,不过一字,辨不得任何的情愫。

“今日为血祭上苍.还请皇上,亲陷祭台,再颂祈天祷文!”

“准。”依旧只是简短的一字,谁都没有看到,明黄的帐慢内,玄忆的唇边此时,亦露出的弧度。

明黄的帐慢被内侍向两边绾起时,玄忆步出大帐,他站在那,眸华不自禁地,还是,微微拂过那雪色圣裙的女子。

而她竟不敢望向他,只是,低下螓首,默默地退至一旁,退下的瞬间,她听得,冥霄低低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药水是经不得雨淋的。”

他这一声说得极轻,恰好又响起一道响雷,是以,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听到。

药水化去,合欢花现。

冥霄的步骤不会出现任何的疏漏,只要她还念着报复,今日,就注定仍能颠覆周朝。

原来,谁都瞧得出,玄忆的心底,仅有着她一人,惟独,她,却陷进了仇恨中,蒙蔽住自己的双眼,不愿去看, 更不愿去想。

她返身,跟着玄忆,慢慢地,走向那圜丘祭台。

她不会让合欢花现的。

不会!

那句话的答案,其实,早渐渐清明于心,不过,终是想听他说出罢了。

圜丘祭台分为三层,每层四面各有台阶九层,最上层,有一块天心石,今日,她就将站在这块天心石上,耗尽自己体内的鲜血,以祈得上苍的悲悯。

因雨势未减,整座祭台上都飘垂着白色的纱慢,和她的圣服是一致的白,漫天飘扬开去,除了神圣肃穆之外,仅是关于生命尽头的祷念。

冥霄身为祭司的身份,行至第二层的阶台,其余的内侍均停在了祭台的最下层的阶沿之上。

惟独他和她二人一直走向最高的那层祭台。

天心石上悬挂着一柄上古宝剑,剑下则是一诺大青铜方鼎,方鼎周身雕刻着不知名的兽鸟花草,栩栩如生地映于青铜之上,青铜隐现出点点的铜绿,在这抹铜绿的深出,依稀可窥得斑斑的朱色。

她望着那朱色,耳边仅听得台下的三呼万岁之声响起。

万岁,他的千秋万岁。

不过是,女儿殇怀。

她慢慢地走到天心石上,他亦走了上来,站在她的一旁,他的身上,仍有好闻的龙涎香,丝丝缕缕的盈进她的心扉。

冥霄开始颂唱祭词,千戚舞复起。

她望着下面的这一切,喧哗。

心,却安宁一片。

她的手,轻轻地垂在袖笼中,深深吸进一口气,只有最后这一次机会了,再不问,真的,没有机会了。

颂词停,舞骤歇,她就将 走上血祭的不归路。

她的唇微启,然,话语未出口时,蓦地,她垂于袖下的手,被他所牵住。

他的手是那样的温暖,如同昔日一样,一点一滴暖融了她的心,他紧紧地把她的手攥于手心,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可字字清晰地映进她的耳中:

“婳婳……”

两字,轻轻的两字从他的薄唇溢出,重重地砸进她的心内。

她嗫嚅着,那句话,终是再说不出来,喉间有什么东西堵着,眸底一并湮起朦胧。

他的手中有一件什么物什传递至她的手心,并不算光滑的质感,仿佛是——

她的手反手与他的交握,手心的触感,再再地告诉她,那是她亲手把他和她的发丝缠绕缔结的同心。

那么——

不过是,一场借着他的手除去她的阴谋。

同心结完好无损,属于他和她的同心结是完好无损的!

她的指尖无法遏制地开始瑟瑟发抖,他的手觉到这种颤意,更紧地握住她的——

“忆…你……”她的嘴唇哆嗦着,没有办法说完,而他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朕的心,不论何时,都会和你在一起…”

他只说出这句话,咻地,他松开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松开的刹那,仅能更紧地握住那同心结,手,颤抖,心,战栗。

在这颤抖、战栗间,不知道何处刮来一阵不算太小的风,将前面的纱幔掩过台下诸人的视线。

白纱飞舞弥漫中,他用力把她纳进他的怀中,即便,还会被台侧肃立的人看到,但,没有所谓了。

他纳她纳得那么紧,仿佛她的身子已嵌进他的怀中一样,他的唇轻触着她小巧的耳际,暖暖的呼吸,仅熏起她眼底更深的雾气。

“答应朕,没有朕,也会好好地活下去…”

这一句,蕴了多少浓浓的情意,惟有他清楚,他相信,她也能明白。

是的,今日这一博,他并没有不死的胜算。

毕竟,一切都在于天。

贵为天子,最终要看的,也是苍天的脸色。

他并不怕死,也并不可惜,这锦绣江山不可再握。

他唯一放不下的,始是面前的她。

刚刚失而复得,或许,又将生离死别的她!

她觉到不对时候,他拥住她的手,轻轻地,在她的腰际某处一点,顿时,如同凤台时一样,她再动不得分毫。

这瞬间,他终于松开揽住她的手,纱幔复飘落原位,不过是一瞬间,发生得那样快,可,却清晰无比地传递出,他对她的情,没有变过

她的眸底,一颗晶莹的泪珠滴落下来,只一滴,再流不出其他的晶莹。

这滴泪坠落在他的祭袍上,顺着精致的金纹绣线,沁了进去,觅不得任何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