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终是有些什么,还是留下痕迹的。

他望着她,她的泪,再次地为他所流。

其实,他很想看到她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傻傻地,却是最让他心动的。

可,为什么,在他的身边她不止一次的流泪呢?

不过,很快,就好了。

纵是连日依旧夜观星相,但,对于今日,他真的没有多大的把握。毕竟,连软天监都尚不能断这一年间怪异至极的天相,又何况是他呢?

她至多再为他流一次泪,从今以后,便再不会为他这个“负心”的人, 伤心难受了。

婳婳,没有他,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心底,再吟出这句话,虽没有声音,但,他相信,她听得懂。

他和她的目光交缠,他和她的心意,终于再次的相通。

接着,他毅然地将目光移开,不去看她,他怕再多看一眼,他都会不忍离开——

毕竟那是他最不舍的人啊!

缓缓转向台下的诸人,朗声,带着绝决:

“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六年于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先帝之德,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以致国治未螓,民生未遂,是朕之一罪也。”

绯颜站在他右侧,随着他这一句的说出,她的心,猛烈地开始疼痛。

这分明是罪己诏,此刻,他亲自述来,仅会是一个意味——

那个意味,是她不要看到的!

她的眼眸急急地望向二层的冥霄,而冥霄仅是低垂眸华,并不与她对视。

“荧惑守心,天降劫难,乃不自省察,罔体民艰,是朕之二罪也。”

什么天灾劫难,与他有什么关系,他若真的这么做,不过是遂了幕后那人的意愿。

纵然在北郡这几多日,她并不能确定,谁是幕后那人。

但,幕后那人定是要谋得这片江山,这点,她是确定的。

“朕既知有过,每自刻责生悔。乃徒尚虚文,未能省改,过端日积,愆戾愈多,是朕之三罪也。如斯三罪,是以,天降灾劫,皆因朕起,今,朕愿以龙血祭天,望能息苍天之怒,还我周朝太平盛世!”

他,终于还是说出这番话,她努力凝着冥霄的目光,随着这一句话的说出,突然再没有力气。

台下的诸臣,显然,都被这句话所震住,竟无一人出来劝止,包括,仁立在台侧的摄政王,也是,静静地看着这发生的一切。

“周朝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子奕鸣,华珍贵妃所抚歧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若天不佑朕,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帝位。特命内摄政王、风丞相、林太尉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记。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随着这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绯颜只觉得铺天盖地席来的,仅是那份窒息之感愈浓。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的!

否则,不会在此时立嗣。

“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帝位”,这句话,分明是遗诏才会提及的!

不光是她,诸臣也被这一语所震醒。

“皇上,万万不可!”一声悲恸声呼出时,终是有一臣子匍伏跪下,语音怅然。

雨真大,她看不清,那人是谁,或者说,她根本就没去看那是谁。

她始终盯着冥霄,只有他 ,才是此时她的希望。

她不能说话,不能动,惟有目光,还能流转。

可,冥霄呢?

他根本无动于衷地低垂着脸,仿佛,入定一般的漠然。

原来,这才是他们所要的。

哪怕,她这一步出现失漏,却必将成全这最终的一步。

步骤的目的,正是要玄忆死!

“皇上,荧惑守心,您仁慈为怀,不容臣代为受过,才会引至今日的天劫,是以,理该老臣来化解今日的天劫,请用老臣的血来祭天吧 !”

这个声音,无疑是林丞相的。他话里行间,却满是动情所言。

“皇上,您的龙体实是系着天下苍生的福祉啊!以圣女祭天,定能为苍天所感,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又是一臣子的请愿声。

但,在这片制止的请愿声里,玄忆已执起那柄上古宝剑,坚定地道:

“今时今日,天怒不歇!皆为朕之失德!朕意已绝,尔等不必再说!”

他的手,骤然发力,在腕上割下一道极深地口子,把那剑复一掷,殷红的鲜血,旋即,流入那器皿之中,血滴溅落在皿底的声音,比那雨声,更冷冷入耳。

一个人的血,能有多少可流?

她不知道,仅知道,那空气的血腥芬甜,一脉脉地,会把她一并吞噬。

最后一次,她的眸光凝向冥霄,近乎于哀求。

也在这刹,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枚小小的石子,砸在她腰际的另一处,只这一砸,她的四肢竟可以开始活动。

冥霄宽大的祭司袍袖轻轻地动了一下,是他。

他知道,此刻的玄忆是无人能阻止的,所以,解开她的穴又何妨呢?

是的,又何妨呢?

虽然她并没有照他的嘱托让雨水淋去肩上的合花,但,一样的目的却也达到了,玄忆不忍她祭天,选择用帝血代祭。

所以,或许,这是违了规则,就姑且算是他没有办法让自己漠视那个女子哀求的眼神吧。

纵然,他没有爱过,可,他想,他从她的身上,明白了,爱是怎样一回事。

今日这违规的所为,权做谢她让他了解到,什么是爱罢。

当然,或许能成为今日这一局额外的收获,也未可知。

玄忆的血依旧在流着,底下,诸臣皆跪叩于地,隐隐传来,一些哀痛的悲泣声。

雨,还是下得那么大,没有丝毫止歇的意思。

他即说出方才的话,君意岂能有所转圜呢?

她也不会让他转圜。

帝王之言,本该是一言九鼎的。

所以,她陪他,不论他做什么,她陪他就好!

她的手,咻地执起那柄掷于一旁的宝剑,待他的目光焦灼地转向她时,她已没有任何犹豫地在她纤白的右手腕上割开一个深深的口子。

割开的瞬间,并不觉得痛,甚至于,一点点的疼痛感都没有。

她仅能感觉到,右手手心,仍紧紧握着那个同心结,

血,从她的右手,他的左手一并汇融到方鼎的底部。

“我不要我们一起死,我相信,我们可以一起活下去。”

她轻轻说出这句话,她的手腕毅然地覆到他的腕上。

既然她是至阴的凤格,那,她为什么不能祈望,这史上曾记载的血祭依旧会成功呢?

她的手腕很冷,但他血的暖意把她冰冷的手腕一并的融化。

他们的血液交缠,那处伤口不会有痛,仅是所有情谊的萦绕。

从此以后,她的血中有他,他的血内有她。

无论世事怎样变化,他和她,终将有融合的一部分。

“婳婳……”他低吟出她的名字,看着,他们的血逐渐在方鼎底部石融汇成一泓血镜,明晃晃地,映亮出彼此的心。

本来,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傻丫头会在知晓他对她的情意未变时,做出不可思议的举止来,所以,他选择隐瞒所有直到方才那一刻。

可,当现在,她果真又傻傻地做出这举止时,他来不及阻止,也不想再去阻止。

因为,他相信,他们都不会死,如她所说。

他们的路,才走了那么一点点,不该再让死阻隔彼此!

毕竟,他还没有爱够她啊——

“朕以天子之命,向上苍祈福 ,以朕之血,佑保苍生之福!若苍天允朕,速放晴霁!”

他复朗声对着苍天宣道,这一声带着帝王之威,更带着必赢的信念。

是的,有她的鼓舞,他相信,所谓的天劫,不会真的成为周朝的劫数,一定,会被逆转!

绯颜的唇边,漾过一抹暖暖的笑,无论天是否放晴,都不重要。

只要此刻,她能和他血脉相连所有过往的种种,其实,早在握到同心结时就已释怀。

那结的意味是同心。

结在,心在!

“吾皇万岁万万岁!”群臣异口同声地高呼出这一声,皆以长久地叩伏于地。

冥霄离他们最近,他料到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惟独没有料到,她竟会选择这样的方法去陪玄忆。

他原以为,她定会去求他,求玄忆放弃血祭,这样的话,他们之间暧昧的关系,无形中将昭告群臣的眼前 ,而玄忆以帝血祭天的所为,也定会被认为是不纯粹的。

但,没有料到,这个女子,做的事,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真的不了解她,哪怕,他自认能识得所有人的心,惟独这个女子,和主公的心,他是识不透的。

主公隐于冰雕后,他看不见,所以识不透。

这个女子呢?看似剔透透地站在他跟前,除了救她之时,他能读到她的恨,一路走到今天,他发现,他真的不了解她。

算了,她本就不该他去了解的。

今天这个局,不到最后一刻,并不能说他输了啊。

但,就在此时,忽然,东面的天际骤然湮出一丝的光亮,这抹光亮穿透阴霾的云层,渐渐地,在所有的乌云外镶上一层金色的光华,随着这层光华越来越大地蕴染开,雨声亦渐小,直至,那溅落水面的雨珠子,所划出的圆弧都渐小渐近。

雨,似乎开始停歇了。

这一次的停歇不同于几日前带着窒闷味道的停歇,好象是,苍天,真的听到了他和她的祈福。

绯颜的目光带着欣喜地望向东边的一隅,更令她惊奇的是,那裂开光华处,一道彩虹,横空跃跳出来,七彩的色泽,若隐若现地隐在云端后,终于,清晰无比地映入她的眼帘。

淅淅沥沥的雨,不过须臾,皆掩于这虹彩桥梁之后。

没有了电闪雷鸣,只有这雨停初露晴霁的彩虹,仿佛,旖旎的桥梁一般,跨于天际的两端。

而今晚,就是七夕呀!

她欣喜地看着这一切,全然忘记手腕的血还在留着,直到玄忆的手紧紧握住她手臂的上端,急唤:

“快传太医!”

她才回过神来,台下,是诸臣几近亢奋的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苍天终于赐福了!终于!

太医院的院正匆匆跑到圜秋第三层台上,才要查看玄忆的伤势。

“朕无碍,先替她包扎!”

玄忆的手依旧紧握着她的手臂,来减缓血液的流出,他手腕上的血液却流得愈渐让人心惊。

“是,皇上。”

院正才要动手,突觉到这为皇上的眼底一个不悦,方会得意来,恐怕,这圣女即将就成为皇上的人,岂是他能碰得的。

忙唤身后的医女上前先止血,一边,忙把药膏调配好,迅速地替台上的二人处理好伤势。

伤势甫处理妥当,院正退下时,冥霄已慢慢从二层台阶下到底部,躬身,道:

“臣恭喜皇上破解天劫,此乃万民福祉,亦是我大周之幸!”

这句不过是冠冕之词,其后,他语音如常,话里的意味,却让台下的诸臣均是一惊:

“此次祭天圣女为至阴凤格,与吾皇龙血调和,终感动上苍,是以,天佑我大周。恕臣奏本,若吾皇与圣女结合,必能长估我周朝万民,从此,国运长隆.再无劫持难! ”

一语出,绯颜惊愣地望着冥霄,他突然说出这些话,难道,是被她感动,还是,又是他们计划中的一步呢?

未待玄忆启唇,丞相出列,奏道:

“臣有奏!虽圣女为至阴凤格,但毕竟乃民间女子,怎能册于凤位?”说罢,他俯身跪下,“臣恳请皇上,仍需将圣女献予上苍,方显皇上对上苍之诚心,亦能使天佑我周朝国运开泰!”

“微臣恳请皇上将圣女献予上苍,天佑我周朝国运开泰! ”丞相身后,一群臣子,纷纷跪地,请命道。

绯颜的手心紧紧攥着那同心结,心底,并无惧怕,亦无忐忑,更无一丝对他的猜疑。

无论他是否准奏,她都不会有怨言。

因为,她如今身体里流淌的血中,已经有了他的一部分,这部分血汇进她的心房,她读得懂,他对她,并没有任何的变情。

不过是误会罢。误会的释怀,其实,并需要过多的解释。

信或者不信,并非因解释的多少就会有所转变。

她轻轻抒出一口气,凝着那霁天的彩虹,一切,都交给他吧,有他在她身边,她真的可以完全信赖地交给他。

死,或者生,都好。

“朕 —— ”未待玄忆启唇,忽听得,远处,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随即,有兵卒跃马,奔来:

“报 —— 八百里加急快报,太尉昨日与东歧大将于漠北城郊大战,歼灭东歧军六千人!”

“果真是喜报,果真是天佑周朝!”玄忆顺着这捷报,朗声道。

“吾皇英明,天佑大周!”诸臣复跪。

“今日得此捷报,天霁祥虹,实不宜再行那圣女祭天之为。传朕旨意,举国同庆三日!”

“吾皇英明! ”

这片唯喏声中,丞相的目光望了一眼摄政王,摄政王仍是站于那,并不露一丝的声色。

方鼎内,他和她的血依旧融汇着,她有些出神地望着那鼎内的血,并不去听这些男人们的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