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爱她。

她看得懂那份落寞,只有爱过的人,才会有这份神情。

彼时,在落花斋,她无数次午夜梦徊醒来后,从菱花镜中,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上,除了清冷之外,更不能忽视的,就是这份落寞。

这份落寞,仅关乎为爱,失落的心。

“她让你好好保重自己,莫再以她为念。”

说出这句话,她是释怀的。

即便宸妃在最后,是想做一个决断,可如今若把这决断告诉他,不过多增加一个人的痛苦。

就让他继续拥有那份美好的回忆吧,至少相信,宸妃还是爱着他的。

他的唇边浮出一抹苍茫的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绯颜却能读懂,他笑容背后的涩苦。

“这枚珠花,可以让我为你办一件事,你想我做什么,想清楚了,就告诉我。 ”

他缓缓说出这句话,既然,这个承诺,他无法对宸妃实现,换作对眼前的女子,是否能算得上是一种补偿呢?

纵然再如何补偿,他记起那名女子,仅会带着永不可救赎的悲痛。

他仅给过那名女子唯一的承诺一一关于这枚珠花的承诺,他想让它兑现,就算是对这种悲痛的一种凭吊也好。

绯颜滞了一滞,她没有想到,这枚珠花还有这个用处。

但,她,确实需要他为她做一件事,或许,也只有他能做到。

“今晚,你要见我,应该不止这一件事吧?”见她滞顿地不说话,冥霄继续问道。

“是,我想知道,若使用息肌丸,该怎样能要一个健康的孩子。这就是我想你为我做的事,告诉我答案。”

“把这个要求用在这上面,你不觉得可惜?”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这个答案,其实,她该早清明于心,毕竟 ,不是第一次提过,只是每次,他都没有告诉过她明确的答案。

可惜吗?

她不觉得。

她想要一个孩子。这个答案,她知道,玄景,是不会告诉她的。

他不会让她拿命去博这个孩子。

“我想知道答案。”

“停用息肌丸后,纵然怀上孩子,胎儿也会极其不稳,稍有不慎,就会见红小产,即便有医术高明者随伺,这胎几若足九月产下,必定先天不足,至多活不过两年。”

这些她早就明白。

对于林蓁的心狠,她在知道这一切之前,却是没有料到的。

那只龙纹镯,如今看来,不过是林蓁的另一种安排。

所以她和林蓁之间,应该真的有血缘的亲情关系,可,这层血缘关系,却仅幻化成她的不忍,林蓁的绝决。

罢,不再去想,为了他,她愿意忍,但若林蓁还是一错再错,那么她只能以彼之道,还至彼深。

“以我的命,怎样换得胎儿的安然?”

直截了当地问出这句话,她看到冥霄的神色,有一丝地动容。

“胎儿七个月时,催产可保胎儿无恙。”

他徐徐说出这句话,她知道,这并不是最终的答案。

“七个月催产,胎儿怎可能无恙?”

“可以,若用天母草将母体所有的精血提前度过胎儿,则必能保胎儿无恙—— ”

“母体就会耗尽精血致死?”她问出这句话,心底,抒出一口气。

原来她也能拥有圆满。

原来林蓁即便骗了她很多,关于息肌丸的事,并没有骗她。

“是。”冥霄颔首,“若你决定这样去做,我会给你天母草,得胎后,每日分两次服下,待到七个月之际,用艾草催生,你便能拥有属于你的孩子。”

“给我天母草。”她没有任何犹豫说出这句话。

她,是在逃避吧。

帝王之爱,纵然,她能握得此时,可,她并不知道,这份爱,能持久到何时。

不是她没有自信,也不是对他缺乏自信。

爱,很容易。

维系爱,却会很难。

她怕,她真的怕,平凡如她,握不住帝王之爱太长的时间。

与其,待到那时,看它凋零枯萎,不如,就让这份爱,开至最绚烂处,由她亲自撷取罢。

何况他若爱她,诚如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她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这些是她不能不去顾及的啊。

而从今日,玄忆对院正的话中,她清楚地知道,他想要她为他生一个孩子。

所以,不惜许院正以爵候位。

她,又岂会不想呢。

是的,她要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孩子。

这,将是他们爱情,最完美的结晶。

无论世事如何转变,这份爱的结晶,不会改变!

念及此,她的小脸漾起柔柔的笑意,这一笑,把心底所有的计较一并拂去:

“给我天母草。好么?”

冥霄凝着她,这个女子,真的为了一个孩子,不要命吗?

可,他说过,会答应为她做一件事,所以,哪怕玄景知道以后,必和他反目,他不能违背方才他所说的话。

冥冥中注定,他欠这枚珠花的承诺,最终,回报给,让他明白,什么是爱的这名女子身上。

因为明白了,爱为何物,他才更清楚地知道,曾经,是那么地接近爱,最终,由于他,缺少勇气,导致失去是唯一的结局。

作为北归候,从他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会和主上一样,一生都不能涉及男女之情。

主上曾涉及,付出的代价,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

他并不怕付出那样的代价,只是,当他发现愿意付出时,一切,都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我会把天母草,放在太和殿的神坛下。”

明日,他将离开镐京,所以,放在太和殿的神坛下,是他唯一交给她的法子

“谢谢。”

绯颜的心,随着他的这句话,悉数地抒展开,但冥霄的眉骤然蹙紧,冷声道。

“有人来了。”

这宫里,真是不太平啊。

她也听到了些许的响声,小桩木发出簌簌之声,好象有什么东西,正哼哼哧哧地爬过来。

“我先走一步。”

冥霄轻轻说完这句话,身形微动,一阵绯色的风掠过时,早不见踪影。

她一个人在这,被任何人瞧到,都没有关系,若他同在,无论被谁瞧见,都一定会有麻烦。

哪怕是玄忆,她都不能保证,是否会接受她和另外一名男子在此相约。

即便她留了纸条予他。

现在,他走了,就不存在这些担心了罢。

绯颜执起纨扇,半遮面,轻轻摇着,信步走在这迷苑内。

簌簌之声愈近,随着她再踏出一步,她的丝履忽地被什么东西扑到,她一惊,收脚不及,一个声音传来:

“呀 —— 不是小白。”

她低下螓首,从这声音里,不用看脸,就知道,是那个混小子嬴奕鸣。

此刻,他正扑一在她的丝履上,抬起一双乌黑的眼睛,望向她,骤然惊道:

“丫头,你怎么在这?”

他,竟然还认得出她?

绯颜疑惑间,这混小子,却拽着她的腿,慢慢站起来,原来,他是从小桩木下,一溜地爬进来,不管小桩木的弯弯绕,只为尽快寻到他口中的“小白”。

不成想做了太子,这混小子,还是这么上不得体统。

她的眸华,移到她的纱裙上,本是淡淡的水蓝色,被他那脏兮兮的手 映出两个大花爪子印,如此突兀地映在那,她更郁闷的是,他的手竟还往上移了过来,她用扇柄子拍掉他的手,他嗷了一声,道:

“我还真以为你变了性子却不过是人前装样! ”

说罢,他望向她的眼神,突然有一丝的惊讶:

“丫头,几个时辰没见,你倒是长得好看一些了。”

她这才发现,刚刚她用扇子遮住半副脸,他只瞧到她的眼睛,才仍旧称她丫头,但,她把扇子移开时,他竟然,也并未把她当成另一人。

“我说了半天,你咋一句话都不说?平日里,倒整天缠着我,让我喊你母妃!真没劲!”他嚷嚷着,有些不满。

“谁让你喊我母妃了?你要喊,我也不稀罕呢。”

看着被他糟蹋的纱裙,绯颜的旧仇新恨一并涌了上来。

“行,这话你说的啊,我也不想喊你。”奕鸣眼珠子骨碌一转,念道 ,“我的小白不知道去哪了,今日晚膳后,小庆子突然告诉我,小白不见了,说是朝这来,我到这,偏不许我靠近迷苑,说那危险,我猜想,小白就该在这,还好我聪明。”

他碎碎地念着,小庆子执意不让他靠近这迷苑,他趁他不注意,一个重手,把他击晕,总算是到了这迷苑内。

比先前甩掉跟来的小碌子都烦。

一出宫门,小禄子就跟着准是要去丫头那打小报告,还好他聪明,没几个弯,就把他甩了。

却未料,为了图快,爬着进迷苑,却还是碰到了丫头。

不过,今晚的丫头,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样。

回到他熟悉的样子。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总算站直了身子,仰头,对上绯颜的脸,突然惊诧道:

“你——是丫头么?”

原来迷苑较黑,他刚刚借着月光,不过一瞥,只看清那双熟悉的眼睛,现在,站直了,脸离得近了,他赫然惊觉,这张脸,除了眼睛是他熟悉的之外,她的样子,根本完全变了。

但,不过是样子变了,她的说话口气,却着实是“丫头”说话的语气。

他的脑子有些犯晕,突然间,迷苑的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越过绯颜的身子,向那头瞧去,只见,一袭明黄的袍裾出现在成片小木桩围绕成的暗色中。

他,最不想看到的人,竟然在这里看到。

倔倔的身子一蹲,他就要从桩木底下爬走,绯颜却一拉他的手臂,道:

“不许再爬,怎地连个样子都没了!”

她说话的腔调,包括她拉住他手臂的瞬间,熟悉感愈盛。

这看似“陌生”的女子,比这几日一直陪伴他的那人,更象“丫头”啊。

可,为什么,她的脸,完全就不象了呢?

她这一拉,让他的身子,再沉不下去。

绯颜觉到奕鸣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痛楚时,蓦然回身,正对上玄忆的眸子。

玄忆的眸子,在此刻的明媚的月华下,只是深黝的暗沉。

“皇上 —— ”

“原来,是颜儿和奕鸣在此。”

他淡淡说出这句话,上得前来,用力得拽住她的手,这一拽,她手里本执着的纨扇亦掉坠于地,但,他却不顾这些,拽得那么紧,不容她退却地拉着她向迷苑外行去。

他从没有这么紧地拽过她,她的手腕被他拽得生疼生疼的,她另一只手拉住奕鸣,奕鸣并不愿随他父皇离开,于是,眼下的情形就变成,一父一子,一个拉着她走,一个原地不动,绯颜的身子在他们中间,陡然觉得快要被拉扯开一样的疼痛。

她用力地拽停玄忆的手,玄忆本不再望她的眸华,这才复望向她,他的眸底有一种冰冷的意味,让她不敢去瞧他,只转过螓首,对奕鸣道:

“怎么,你想一个人待在这不成?”

“我要找小白。”奕鸣说出这句话,再无方才的活跃。

“先随我出去,小白,我会派人去帮你寻来。”

“不。”

这混小子斩钉截铁地拒绝看来,和他讲道理,是根本行不通的,绯颜把自己的手用力从玄忆手里抽出,不由沉小子拒绝,蹲下身子,就把他抱起来。

六岁的娃娃,还是有些份量的,她抱着他,觉得无疑是在挑战自己左手的极限。

这混小子,先前还敢潮讽她能吃,他不能吃,会这么重。

她心里咒着他,却还是抱紧他的小身子。

“朕来抱他吧。”

玄忆轻轻地在她耳边道,他的目光停留在她只虚抱一把的右手上,幸好,绷带尚未沁出血色。

奕鸣竖起的耳朵,听到这句话却立刻将自己的小手紧紧勾住绯颜的颈部,丝毫不放松,生怕她把他让给玄忆一样地紧。

“松,松开一点,被你勒得差不多了。”绯颜低声警告坏里的混小子。

奕鸣冲她吐了一下舌头,手,还是放松了一下,但,整个身子,几乎是趴抱着她,看着,真象是母子情深的场景。

不可否认,奕鸣这一勾,确实让她抱着他的手,少费了些许的力。她尽量避开受伤的右腕,将他的重量,都移到左手上去。

眸华略略望了一眼玄忆,今晚的他,真的很奇怪,刚刚,把她的手拽得那么疼,以往的他,是绝对不会如此失常的。

玄忆却不再对上她的眸华,转身,先于她一步,往迷苑外走去。

她这才发现,他是一个人进来的。

借着昏暗的月华,她确实需要他的带路,才不至于在这错综的小道间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