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玄忆下朝后,一直在书房与几名重臣相商要事,故,并未得闲陪她共进午膳,她独自略略用了些,便在湖边的廊亭中翻着才问院正要的医书。

奕鸣一直睡得很安稳,临近黄昏时分,才起身。

她甫进殿中,见奕鸣早自个穿好了衣裳,正站在轩窗处,望着渐渐西斜的残阳。

那抹残阳血红血红,映得这座合欢宫四壁的透明,也湮出别样的魅诡。

“奕鸣。”她轻唤他。

他没有望她,只低低问了一句:

“这里,是北面吗?”

“不是,那边才是。”她的手指了另一个方向,正与他望出去的位置是相反的。

奕鸣的目光顺着她的手势望了过去,眼底,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有的一种沧桑之感。

“你说,今晚,我能看到那颗最亮的幸星吗?”

“一定可以。”她柔声道,“奕鸣,现在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你在这用了晚膳,我再吩咐人送你回去,好吗?”

望着此时的这个混小子,她突然有些不舍得送他离开。

但,她不能留他。

毕竟名义上,他已过继给了林蓁。

“不,我想你陪我一起看星星,我怕——”他皱了一下和玄忆很象的眉毛,轻声,“我自个找不到那颗星星…好吗?”

看着他的神情,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去拒绝的理由,她走近他,轻柔地,把他拥进怀里,这个孩子,多象彼时的她呀,在母亲离去后,她也有过这样的一段时间,把自己封闭着,不容任何人的靠近,那时的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带她走出封闭。

可,她没有等到。

她只能自己一个人每晚望着星空,好像就看到母亲一样.如此,一夜复一夜,她才慢慢地,从失去母亲的阴影里走出来,明白未来的路,再苦再难,都要咬紧牙一个人走下去。

所以如今的她,愿意给怀里的孩子,一个倚靠。源于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得,那段日子若一个人走,会有多么难熬。

因为懂,所以慈悲。

“好,我陪奕鸣找那颗星星,但,奕鸣也要答应我,先用晚膳,好吗?”

他虽然一直睡着,可毕竟一天内,除了喝一口粥,再无用其他的东西,她怕这样下去,他的身子,先撑不住。

毕竟他刚刚风寒初愈。

“嗯,可我不想吃膳房的那些东西。”

“那奕鸣想吃什么呢?”

“银丝面,可以么?”他再没有混世魔王的样子,乖巧地问道。

“当然可以。”

“我要你给我做。”他突然又道,有着得寸进尺的味道。

她愣了一愣,旋即,颔首。

银丝面——是不是每个没有母亲的孩子,都会喜欢吃银丝面呢?

那面,就代表着对母亲的思念吧,银丝面很长,所以,思念,也会一样地长——

身为上卿府的庶女,她唯一会做的,也只有这银丝面。

这面是母亲教会她做的。

然后在无数个想念母亲的夜晚,她会瞒着下人,去小厨房,做一碗面,暖暖地吃下去,方能填满心中的空缺。

而澹台谨是知道的,第一次,她去做这碗面时,正好被他瞧到,但彼时的他,什么都没有说。

也从那一次开始,惟独这件事,夫人没有借机发作的。

这,也是她那些灰暗的日子中唯一能让她带着一点暖意地回忆。

她牵着奕鸣的手往昭阳宫的御膳房间走去,她不想太多人跟着,所以,她并没有要伺候她的四名宫人随行,那四人也遵了她之命候于合欢殿外。

在发生昨晚那件事后,他并没有限制她的自由。

他的信任、他的醋意,这两种矛盾纠结在一起时,让她的心,唯能品到蜜一样的甜。

她,其实是爱吃蜜的。

但,这种蜜,仅和那一人有关。

膳房内本在忙碌的宫人见着她和奕鸣,均带着骇意地跪拜下去,而忘记手中的活计。

“都起来吧。”

一管事模样的宫人躬身:

“奴才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有何示下?”

“有银丝面么?另,替本宫腾一个灶台。”

“这——是,娘娘!”宫人略有疑惑,旋即应声道。

绯颜松开牵住奕鸣的手,有三年没有做这碗面了,真不知道,手艺是否退步了呢?

“等我一会。”她轻轻摸了摸奕鸣的小脑袋,返身,走上腾空的那处灶台。

御膳房的作料是极其丰富的。哪怕只是一碗银丝面,宫人端来的配料,仍让她略有生疏的手艺仍做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面来。

番茄、鸡蛋、虾米配上银丝面,煲成浓浓的一大锅时,她才发现,好像是煮多了。

但,味道真的好香啊。

连她都要醉于这种香味道里,那是属于最纯粹的食物味道。

“嗯,看起来,你做得还不错。”这个混小子,在旁边,伸长了头颈看着,又人小鬼大地说出这句话。

“那是当然。”她略带自得地轻轻抬起下颔,拿起一旁大勺,舀了一勺面进海蓝青的薄瓷碗中。

“快点,我饿了。”

奕鸣嘟囔着,一并,头颈伸得更长。

她好容易满满地舀了一大碗面,端下去,他早伸手接过。

“嗳,小心烫。”

“嗯。”他带着雀跃地抱着面碗,就着灶头便吃了起来。

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似乎,她做的真得不错呢,只是,还剩下大半锅,该怎么办呢?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倒也饿了,遂另舀了一碗,恰此时,突然,一修长的手,从她手中,把那碗接:过去,她有些讶异,顺着碗望去时,正是玄忆。

他端过那碗,只专心看着碗里的面:

“想不到,你还会做面。”

她站在灶台,脸有些晕红,四周,除了奕鸣之外,膳房的宫人不知何时,早就退到了外面。

随着这一句话,猛地,横刺里,伸出一只手,径直从玄忆的手里,把那碗面就要夺去,玄忆的手并未松开,两股力相冲时,那碗滚烫的面,径直,倾倒在了站于中间的绯颜身上,还好她向后避让得快,只淋了部分的面汤,不然,今晚,真得烫个透心凉不可。

碗盏摔落于地,冷脆有声。

“丫头,你没事吧?”伸出的那只手,正是奕鸣,他瞧见绯颜身子向后一缩,显见是被烫到了。

“奕鸣! ”

玄忆带着愠意喝出奕鸣的名字,绯颜忙唤了一声:

“皇上!”

“可烫着了?”玄忆随她这一唤,立刻用汗巾替她拂去身上的面汤残羹。

“不烫。”她轻轻笑了一笑,刚刚倒上去时,确实有些烫,不过现在,却不觉得了。

此刻恰是难得的,他们父子在一起。

她俯低身,凝向奕鸣:

“那碗还没吃完,你就来抢,再这样,我可不陪你找星星了。”

奕鸣冷哼一声:

“我只是不愿意,你做给他吃。”

她轻点这娃娃的额心:

“什么他啊他的,他可是你父皇。”

奕鸣愤愤地一个转身,并不接她的这句话,回到一旁的灶头,闷声开始扒剩下的面。

“再给我舀一碗,好么?”

“你还没用晚膳?”

“连午膳都未用,才散了议讨。她们说你带着奕鸣来了这膳房。”

看来前朝之事,似乎不太乐观。

是和北郡有关吗?

她没有问,只是转身,替他满满再舀了一碗,剩下的面,恰好舀了这一碗,她递于他,他接过时,眸光已瞥见,锅底再无剩面。

“你呢?”

“我不饿,你先用。”绯颜柔声道。

“我们共用一碗吧。”

他说出这句话,一手捧面一手执了筷箸,夹起一筷面,亲自喂予她。

她的脸有些红,在这宫闱之中,竟也要俩人合用一碗面不成?

“难道,要我用另外的方式喂你?”他瞧她并不吃,带着一抹促狭地笑,问道。

她忙低下螓首,从他的筷中,将那面悉数咽下,银丝面很长,她又不敢咬断,这一咽,可想而知,难度有多大,好不容易将面从头至尾不咬断的咽下他瞧着她的窘迫,轻柔地笑道:

“何必这样呢?”

她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却并不接他的话,他亦柔柔一笑,自顾地夹起面,慢慢地品着。

“丫头,过来喂我!”

莽撞撞的声音响起,奕鸣把面碗一搁,唤道。

绯颜怕玄忆发作,忙用手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她凝向他的眼神,他懂。

遂,返身,她走到奕鸣跟前:

“这么大了,还要人喂,真是不羞。”

“你自己才不羞呢,你若要吃,用我碗里的就成,何必和他去分。”

奕鸣嚷出这句话,她听得出,这娃娃心里的憋气在发泄出来。

这样,倒是好的。

只怕他不说,心里憋太久反是抒不开去。

“好,那你把你的面让给我好了。”她伸手就接过他的面碗,他却并不阻她的手。

这娃娃确是有趣,她捧起他的面碗,学着小时候母亲喂她的样子,一口一口地喂给那娃娃,他吃得有板有眼,只是眼睛,除了看着面,并不望向其他地方。

她喂得很慢,他吃得很快,一碗面快见底时,他不禁顿了一顿:

“再不吃,你就没了。”

“我不饿,你快快吃完,我好带你去找星星。”

他依言,把剩下的面吃完,眼神里满是企盼地望着她。

她用自己的丝帕轻轻替他擦完唇角,玄忆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你再不用,面都冷了。”

她回身,原来,他一直并没有再吃,仍捧着那碗面,等着她。

“我去外面等你,快点。”

奕鸣皱了一下眉,扭头就往外走,真是人小鬼大。

她望着玄忆,就着他的筷子,她和他,一口一口分享完他碗里的面,直到碗内空空,彼此的心,却盈满着充实:

“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面。”

“我只会做这面,其他,都不会。”她羞涩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衣襟上并未留下多少的面渍。

“哪怕日日用这面,我都不会厌。”

他放下面碗,手轻轻拥住她的身子,她浅浅地笑着,这样的时刻,她品到的幸福,是没有言语可以表达的。

房外,陡然传来奕鸣的声音:

“吃完了就快出来!”

她何时摊上这个管家娃?

但,毕竟是她答应他的。

“你还要回书房去批折子么?”

“今晚,不再批了,我陪你。”

“嗯。”她轻颔首,主动牵起他的手,一并往房外走去。

奕鸣瞧了一眼他们相牵的手,臂手就牵过绯颜的另一只手,往合欢殿走去。

绯颜这才看到,御膳房的那些厨师子皆是退开了些许距离,站在一旁躬身伺立着。

刚刚的一切,明日,又会以什么方式传扬出去,已不是她该顾及的了。

行至合欢殿,奕鸣选了一个向北的位置,仰天看着:

“是这吗?”

绯颜的手轻轻揽到奕鸣的肩上,一并望向那无边无艰的苍穹:

“是,这就是北面。”

玄忆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约定,也仅随着他们的目光往暗黑的天际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