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夜空,繁星点点,但,北面,确实有一颗星是最亮的,他听饮天监说过,那个位置,最亮的星,是北极星。

绯颜松开牵住玄忆的手,揽着奕鸣,一并坐在合欢殿外的草地上,四周,宫人都退至树萌处伺立着,湖边的草地,就他们三人而已。

玄忆顺着绯颜,一并坐下。

“那颗星,看到了吗?”绯颜伸出纤纤的手指,指着北极星的位置,道。

“嗯!看到了!”奕鸣的声音带着欣喜,欣喜后,则是一声没有压抑住的哽咽。

“母妃就在那上面看着奕鸣。”

绯颜柔柔地说出这句话,奕鸣的身子,靠在她的怀里,抬起脸,望着那颗星星的位置,眸底,有些热热的东西要涌出来,随着脸的仰起,那些东西,不过是倒流回了心底。

把他连日以来,逐渐麻木的心,暖融了些许。

“母妃 ...”他在心底喊出这两个字,嘴唇却只是微微地哆嗦着说出另外一句:“为什么,你要伤害母妃?”

这句话,绯颜明白,是问玄忆的。

她的身子,稍稍向后抑了一下,玄忆却沉默不语。

“奕鸣,没有任何人伤害你的母妃,为什么你要这么想呢?你看,这星星那么地亮,你母妃正幸福地在天上看着奕鸣啊。”

“没错,我是伤害了你的母妃。”玄忆骤然说出这句话,语意艰涩。

他不要婳婳替他去掩饰任何东西,他的确伤害了沐淑妃。

奕鸣随着这句话,绯颜能清楚地觉到,他的身子,瑟瑟地开始发抖,她用力抱住他,他迅速,把他的脸扎进她的怀里,而,他的哽咽再没有办法抑制地传了出来。

玄忆伸出手,把这个六岁的娃娃抱进自己的怀里,这一次,奕鸣没有拒绝,只是,身体还是僵硬地趴伏着。

“奕鸣,有些事,你还小,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你才能明白。等到有一天,你站到我这个位置,就会真正懂得,有些人,是你再避免,都会伤害到的。对你母妃而言,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夫君,但我希望对你而言,我能是一个称职的父皇。”

奕鸣随着这句话,用握紧地小拳头捶着玄忆:

“我恨你啊!为什么我要有你这样的父皇!母妃那么等你,你都不来!我恨你!她去了,你都没有为她多停留一会,我好恨你!我不要你这样的父皇,我不要!”

这一番话,他重复地说着,捶打玄忆的身子,却慢慢地在减缓下来。

“奕鸣,恨你父皇,难道真的能让你忘记母妃离开的痛苦吗?如果能,你继续恨,如果不能,为什么,你不试着去接纳你的父皇呢?假若他对你母妃没有丝毫的感情,怎么会有你呢?但,大人之间的感情,并非是你这个年龄的孩子所能明白的。等再过十年,你就会体谅你的父皇。当然,到了那时,假若你还恨他,那再说出这个恨字!这恨,才不至于象今天这样,说得出口,却连你自己,都未必是信服的。”

绯颜在一旁,说出这句话,她看到,奕鸣抽搐的身子,渐渐的平静下来,唯有那些哽咽声依旧萦绕在合欢殿的一隅。

她承认,这一句话,或多或少,并不是事实。

他们这一对父子,彼此倔强的天性,却真的太象。谁都不肯让一步,这样耗着,不过是,增了自己的堵,却未见是好的。

所以,哪怕这话,带着虚假,能化去一些他们的堵,她亦不认为是不能说的。

玄忆抱着奕鸣,他很少抱他的孩子,从小开始,他们就奉着先帝的遗命,被安置在帝子居,因此,他并不是经常能见到他们,这一刻,抱着他,他能觉到这个孩子的痛苦。但,他的母妃,不过是后宫倾讹的牺牲品。

哪怕,之前,他曾厌恶过她,随着她的逝去,这份厌恶,仅化成对奕鸣的疼惜。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应该和同龄孩子一样的幸福。

可,这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奕鸣在他的环里,终于睡去。

绯颜略侧过脸,看着这个孩子,睡梦中他停止了哭泣。

或许他要的,只是他父皇的些许关爱,惟有这些许关爱,会让他以为,就如她所说的,父皇是爱他的,所以,必然,也是对他母妃有着感情。

小孩子的仇恨,结不深,只要能及时解开,就不会蓄积在心里,挥之不去。

假若玄景在童年时,也能解开这份恨,他和玄忆应该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口巴。

如是想着,她轻轻地,把螓首靠在玄忆的肩上,现在他们三人,互相倚靠地在一起,伴着奕鸣轻微的轩声,让她觉得是种圆满。

玄忆腾出一只手,更紧地拥住她的身子,她抬起眼睛,望着天上的那颗星星,语音愈低:

“我想母亲的时候,就会看那颗最亮的星星。想象着母亲并没有离我远去 。”

“婳婳,不论过多少年,只要我在,都会一直陪着你,让你不会再独自孤独的看着天上的星星......”

语音未落时,突听顺公公疾疾地奔进拱墙内,尖利的声音撕破这份静好:

“万岁爷!太皇太后方才突然吐血晕倒!”

第十九章 龙嗣

长乐宫。

夜色渐浓。

殿中本来静极,远远地,仅听见宫内庭院中隐约的蝉声响传来,一径的声嘶力竭,扰得人心,终是不平静的。

内殿的窗纱是前几日新换的苏州织造例贡的蝉翼纱,轻薄如烟,天青色薄纱窗屉,竹影透过窗纱映在暖绿的帐幔上,鼎炉里熏着兰香,那袅烟也似碧透了,却惟独渗不出一丝的暖意。

风吹过竹声漱漱,像是下着雨轩窗下凉风暂至,墙上悬挂的簪花图被风吹起,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

层层的帐幔后,是雕着飞凤九天的床榻,玉石的榻背上,倚靠着太皇太后。她的脸不知是由于映着暖绿帐幔的缘故,还是刚刚吐血所致,洇出一丝的青白气色。

卸除精致妆容的她,终显出苍老的衰败之感。

曾经她也有过如花的美貌,但在那时她仅能违心进宫,只为成全她所爱的人。

结果呢?她所爱的那人,一直默默爱着的女子并未兑现承诺,亦是进了宫。

从此注定的,再不是她们三个人的劫。

这场劫难,已波及了太多无辜的人,该停止了吧!

她微微弱喘促着,方才的吐血晕厥 ,虽有专职的太医即刻救护,但,心脉仍是受了损伤。

可,她不悔。

帐幔被人掀起,深青的身影出现在她的榻前。

他,来了。

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在她希望的时间,他再次出现,主动地出现。

她的让步,换来那次不愉快之后,他再次的出现。

是值得的。

“宛如。”

他唤她的闺名,她柔柔的一笑:

“皇上会下定决心,册嫣然为皇后。”

他不满,她册绯颜为皇贵妃,那么,册纪嫣然为后,应能将彼时的不满悉数淡化些许吧。

毕竟,对于如今的周朝来说,摄政王不仅举足轻重,更对内庭的制衡起着绝对的作用。

她明白这一切,所以,这一次的让步,她带着同样绝对的刻意。

他对她说出的这一句话,仅是沉默。

他凝望着眼前这名女子,他不是不知道,她爱着他,即便,带着绝望她都没有任何怨由地爱着他。

可,他的心,却早遗落在那名女子身上,即便是清莲庵都没能阻止他的心随那名女子一起起伏。

“这是哀家能为摄政王,做的最后一件事。也请摄政王在如今外患忡忡之际,切勿成为皇上的内忧。”

“立奕鸣为太子,这一点也必须要改变。”随着她的这一句话 ,他的声音恢复高高再在上的淡漠。

“哀家劝摄政王切莫再得寸进尺,虽然朝中大政皆以摄政王和风相为重,但,林太尉毕竟手握我朝的兵力虎符。若废奕鸣,由此带来的后果,恐怕 ,亦非摄政王能转圜的吧?”

“太皇太后应该清楚,本王的能力。”他冷冷地抛出这句话。

她怎么会不清明呢?

这么多年,她爱他,所以她也更了解他,更看透他。

不过因着爱,她选择忍耐。

纵然,这层日复一日的忍耐,终将在某个节点爆发。

或许那时,她早就葬在帝陵中了吧。

历朝惟有皇后,能随葬帝陵这一点,是那名女子无法得到的,她去后,只能葬于妃陵,到头,惟独这一条那名女子输给了她。

“哀家自然清楚王爷的能力。”她顿了一顿,语峰一转,“王爷你看,苏州织造这次进贡的蝉翼纱和帐幔如何?”

缓缓说出这句话,她的凤眸里含了一丝笑意。

苏州织造纪赦为纪嫣然入宫名册上的父亲,若她今日吐血晕殿与这纱幔有关,那么,纪嫣然不仅不可能封后,甚至,被处以极刑,都由不得摄政王。

摄政王懂得她话语里的意思,他微微眯起深黝的瞳眸,这一眯间,瞳眸里射出一束冰冷的睿光。

这束睿光让太皇太后眉心一蹙,一蹙未松时,摄政王同样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太皇太后莫逼本王做出不顺我朝之事!若太皇太后以此为胁迫,本王,只能让太皇太后明白,何谓玉碎瓦不全!”

“哀家愿意见识摄政王的手段 可只怕,嫣然却是看不到了。”

摄政王欺步上前,瞳眸炯炯凝住榻上之人。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嫣然,这是,他这辈子,或许,除了那个愿望之后最大的依赖。

“好,很好。”他说出这三字,唇边浮出微弧,“宛如,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昔日的爱,今日,不过是演变成为对本王的恨。嫣然是羽熙的女儿,你当然是容不得她的。”

他说出这句话,正击中太皇太后心底的柔软处,她倚在冰玉的背榻上, 心里再无法做到刻意的平静,难道,她在他的心里,临末了,还是这个样子吗?

她早就放下了恨,除了悔,她再没有任何关于恨的情愫,当年的人,一个一个都离她而去,不论对与错,不论爱与恨,她只希望在迟暮之年,对一切都有所补偿。

为什么,连这点,他都要粉碎怠尽呢?

他知道,他的话,对她来说,是重于一切的,一直都是这样。

“皇上驾到 !”殿外,传来通禀声。

玄忆还是来了。

摄政王冷冷地牵起唇角。

“到帐后去罢。”太皇太后淡淡地说完出这句话,摄政王袍袖一挥,径直往一边的帐后隐去。

她望一眼窗外幽黑天幕上灿烂如银的碎星,这些碎星的熠熠落进她的眸底,却始终敌不过玄忆眸底夭华。

“皇帝,你来了。”她没有如常地唤他“孙儿”,一句“皇帝”是她自那日训诫他后的称唤。

“朕听闻皇祖母晕厥,心下焦虑,不知皇祖母现在可好些了?”玄忆的鼻端闻到一股淡极幽极的清莲香,这抹香,在浓郁的兰香掩盖中,依旧让他不能忽视。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果然这件事,并非是想象中的简单。

“比适才好些了,但,终究是人老了,愈渐地不中用。”太皇太后淡淡地说出这句话,“今日,在合欢殿, 用了贵妃特制的合欢糕,回宫便再用不下其他,心口堵着,未曾想,方才,吐出一口淤血。”

这句话,看似漫不经心,玄忆明白这份漫不经心的重量。

合欢糕,虽是贵妃所制,却是在合欢殿所用,他的婳婳亦在场。

适才进殿前,他先传了太皇太后的专职御医问过太皇太后的情形,御医的言语搪塞,就让他隐隐清楚,太皇太后今日之举的计较。

翻手为雨,覆手为云,不过是太皇太后一语发落间。

“皇帝,不是哀家逼你,可事情到了今日的地步,这其中的深浅,相信皇帝比哀家更为明白。”太皇太后直截了当地说出这句话,并未绕过多的弯。

“皇祖母真要逼朕么?”

玄忆的声音里透着沉痛,越是明白太皇太后所要的是什么,他越没有办法遏制这种沉痛。

“皇帝,你为了一个女人,一再失语,你让皇祖母该怎样说你?又怎样为你才好呢?”

太皇太后的手重重地叩在床榻边酸枝木镶嵌的冰盆上,那些冰块的冷意灼进手心,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坚硬,否则今日所做的一切就都白废了。

“她是朕唯一的所爱。即便朕为了她再荒诞,朕也不会改。”

“旁人犯糊涂不要紧,但, 周朝的基业,容不得皇帝有半点的糊涂!”太皇太后冷声道,“若皇帝还执迷不悟, 那么,今日哀家身中的毒,就是皇贵妃为嫁祸贵妃所下的毒!这—— ”她顿了一顿,语音转厉,“也算是皇祖母替皇帝了解这桩荒诞的心事 !”

一语甫出,是长久的寂静,在这长久的寂静之后,玄忆慢慢地开口,声音却是飘忽的,仿佛隔着遥远的空旷说出这句话,人在跟前,话语似在天边。

“皇祖母无非是要朕册莲妃为后,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呢?”

太皇太后的目光向他望去他的眸底,仅有痛楚,无奈编织出一道涩苦的眼神,心底骤然一动,曾几何时,她也在对镜理妆时,看到自己的眼底,是这样的神色。

是什么时候呢?

是在知晓,那女子即便进了宫仍是让摄政王放不下之时,而彼时的她,恰被第一次翻牌的那晚吧。

所以,她能体味玄忆的心情

爱着一个人,却不得不去做一些与这份爱相违背的事。

但,这份体味,并不能让她在此刻有丝毫的妥协退让。

“皇帝明白就好。册莲妃为后 ,一并,把册皇贵妃的礼也办了罢。”

“不,册皇贵妃之礼不必再办。”玄忆断然地拒绝道。

他的婳婳,怎会要这册封大礼呢?

她所要的,仅是大婚之礼 而并非这册妃的虚礼。

他,也不愿用这册妃之礼让她跪于任何人的跟前。

哪怕是他,他都不要她跪。

她是他的妻,也是他唯一用心去爱的女子。

他不允她跪拜任何人。

“皇帝!册妃礼必须同册后之礼一并进行,哀家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若把她放得太重,最终,失去得就会越快!”

“皇祖母,与王父,果然所见略同。”玄忆冷冷地说出这句话,眸光的夭华亦变得魄寒。

“哀家是为皇帝好。”太皇太后沉沉说出这句话。

“朕同意册莲妃为后,但 ,只一句,册皇贵妃之礼朕不允!”玄忆掷出这句话,“王父,不必再避着朕。”

随着这一句话冷冷地掷出,摄政王的深青的身影缓缓从帐幔后走出,他深黝的目光凝向玄忆,玄忆负手站在殿内,他的目光亦望向摄政王。

“皇上果然是大了。”

“是,朕亲政也有十年,这十年,王父对朕的辅佐之恩,譬如养育之恩,朕莫敢相忘,但,也请王父记得朕不仅是皇帝,更是一个男子,朕对心爱之人的

庇护,是容不得任何人再有偏颇之行的!””

“臣铭记。”摄政王微躬身,从小到大,他抚育眼前的皇帝慢慢地长大,如今,他终究是大了。

心,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