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颜似乎觉到什么,略略侧螓首,看到,那绯色的身影后,宛然,另有一月白的影子,那抹月白,辉映在她满是泪水的眸底,虽看不真切,却依稀地,能见到桃夭灼灼的暖心……

乾永二年八月甘八日,镐京。

摄政王,抚额坐在未央宫的正殿内,面前,是一壶酒,并两个酒盅。

从方才下朝回来,他就一直这样坐着。

以丞相为首的九寺终于向他联名发难,言其:帝亲征未归,摄政王虽代执朝政,然,却对藏云地动善后置若罔闻,此举难以服众,幸帝返京在即,请摄政王引咎致仕。

风相发难的起因,一部分是源于他没有保得繁逝宫皇后的周全,而他, 当时确实在逼宫时疏忽了,有人会比他先一步去往冷宫,勒死皇后。

虽然,这并非完全是风相发难的根由,却是他和风相之间的又一处源头。

当年,丞相风念不过是大理寺廷尉之时,曾联同彼时的御史中丞虞林,刻意嫁祸于御史大夫柳渊,使得柳渊被贬黜,从重发往漠北效力赎罪。而风念也借着此,和虞林步步高升,然,虞林最终因着女儿芊妃事败,逐渐被先帝所冷落,惟独风念,这么多年,一直擅察言观色地倚附于他,做到今日的丞相。

他曾经承诺风相,一定保他女儿富贵终身,却未料,清莲庵一事后,玄忆发了狠地,废黜皇后,连他都拦不得, 风相颇有微辞时,称病罢朝时,又是他去劝说,并再次承诺,至多不过一年,待新后册立,大赦天下之时,定会让玄忆赦去皇后之罪。

对于此,风念并未有多异议,本身,废后若出冷宫,再为皇后,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不如要求其他,倒是正理。

他熟谙风相的性子,贪权好功所以,抚慰这样的人,其实会很容易只要谁手上握有足够多的权势,他们便甘沦为任何人的走卒。

是以,短短数月内,风氏一族男子,凡入朝为官者,皆昔了不止一位,这在周朝是断无先例的,纵是他抚慰风相的法子,却也让他和玄忆之间更生份了些许。

但,这一切,随着皇后一死,太子另立,终于,都属徒劳。

他不同意风相在皇后死后, 随即提出的废奕鸣,复立大皇子为太子的提议,导致在前朝,终是和风相彻底地面和心不和。

再加上,哪怕,他瞒住太后的死讯,却,惟独没有算对一件事。

他一直以为玄忆在冥国的迫压下,林太尉又被困于藏云,一定会转而向他求援,这样,他的宫变才有意义

借着嫣然的“怀孕”,不仅可以再次顺利册后,更有可能,真的得到属于玄忆的孩子。

否则,她的“孩子”就会是新的君王。

这样周密的谋算,他自认天衣无缝,然,却还是出了批漏,甚至于,他真的低估了玄忆的实力。

即便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玄忆依旧兵不血刃地化了冥国之灾,得到的八百里快报提及,冥国甘愿俯首称臣,并合东、北二郡,改为周朝的番邦。

而他所有派去的密探,带回的消息,除了,那一日,在两郡交界的山谷,冥皇重伤玄忆,玄忆暂避平川之外,仅是,当玄忆再次出平川时,已是亲率大军五万人,直赴明成,是夜,明成城门大开迎接。

至于之后的情形,是他所没能探听到的。

源于,玄忆进入明成后,就消失在冥宫。

冥宫里,似乎发生了变故但是怎样的变故,是这些探子所无法得知的,因为冥宫的四周遍布着白羽军,他们无从进入。

这就是他得到的所有讯息。

或许,这么多步骤中,他唯一失算的,就是没有提前找到天烨和安陵宸。

因为,安陵宸始终对于冥国来说,是最大的变数!

“摄政王。”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方抬起头,望着眼前,身着碧烟纱罗的女子。

自从那日后,她再没唤过他一声父亲,不过,这又何妨。

“嫣然。”

“我只是在想,摄政王这出戏要唱到什么时呢?眼瞅着皇上就要班师回朝,摄政王该怎样圆这出戏?”

摄政王略有不悦,道:

“本王,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说罢,拂袖站起。

若不是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他根本不会到未央宫。

“摄政王自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如今,大势已去,还请摄政王好自为之!”纪嫣然说完这句话,就要往殿外行去。

“嫣然! ”摄政王低喊出这句话,“今日,是你母亲的祭辰,过来拜她一下。”

他终于缓缓说出这句话,再不说,或许,真的没有机会了。

玄忆班师回朝在即,他这么多年策划的一切,不过,是场昨日旧梦。

“今日,并不是我的生辰。”纪嫣然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她的母亲,是生她时难产而死这是她唯一记得的话。

“你的母亲,并非死于难产。今日,才是她的祭辰。”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告诉过纪嫣然有关她母亲的一切,只现在,缓缓说起时,语音,竟是份外的艰涩。

纪嫣然的身子,轻轻地震了一下。

今日,祭辰?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些片段,这些片段,慢慢地联系起来时,她的身子,终于没有办法遏制的震颤抖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她刻意去避及的话题,难道,就要在今天被揭开么?

“过来,替你母亲,洒一杯酒她会看到的。”

她怆然地转身,望向摄政王,这里,洒上一杯酒!

原来,原来——

她在他的眼底,又看到了一种痛楚,不假掩饰的痛楚。算来,他最爱的女子辞世,至今已有十年了,今日,是十年的祭辰吗?

她母亲,就是他最爱的女子,这,就是事实。

只是,彼时,他一直告诉她,她的母亲死了,在生她时就死了。

那么,她想她明白了一些事。

“十年前,那个夜晚,才是你母亲死的日子。只是,本王一直瞒着你,因为你,是你母亲,所不愿再见的孩子。”

他缓缓说出这句话,雕刻如刀般的脸上,满是深邃的暗淡。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她第一次,几近冲动地就要奔出殿去,却被摄政王拦住,他的手紧握住她的手臂,一字一句地道:

“是,你的母亲,就是昔日的帝太妃,前朝,唯一戴发修行于清莲庵的帝太妃!”

她的眼睛慢慢闭阖。

原来,她想过千种万种,母亲的身份,都没有这个身份,让她最终,觉到难以接受

这么多年,摄政王从来不会在她面前多提她的母亲。她的性子,也让她不会去多问。

却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

摄政王望着纪嫣然,重重叹出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嫣然,你母亲,一生,想得到,却没得到的,本王一直想让你能拥有,她这一生,追逐的是拥有那份至高无上的中宫荣耀,这,应该是她所期盼的,最大的幸福。所以,本王,想让她的女儿,能得到这份幸福。”

摄政王说出这句话.心里,隔了这么多年,还是会觉到痛。

当安陵一族被灭十族时,他竭尽全力,都无法护安陵一民周全,在一段时间内,他甚至不敢去面对她。

直到三年后,他才在免朝时去清莲庵陪着她。

对于他的陪伴,她并没有拒绝。

她在灭族后,亦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崩溃,只是,更静地坐在禅房内打着禅。

这一陪,陪了整整七年,直到天烨驾崩那一日,他再到禅房时,瞧到她,泪流满面地坐在那里,夕阳落在她的脸上,她依旧是那样让他心动。

也是在那一晚,她终于接纳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接纳了他。

她是极聪明的女子,他想,她该是从天烨突然的驾崩瞧出了些许端倪。

是以,才对默默陪伴她多年的他动了心。

也是那一次的接纳,她竟会珠胎暗结。

她没有打掉这胎,只静静地告诉他,她希望是个女儿,如她一样的女儿。

事实也是,她拥有了这个女儿。

纵然为了让她生出这个女儿,不被庵里众尼发现,他费了不少心力,然,结果,终是好的。

但,却在他抱过女儿时,她在榻上,不允他告诉女儿,关于她的真实身份,她说,她想让这个孩子,快乐地长大,而至于她,始终,于这个孩子来说,并非会是快乐的回忆。

他懂她的意思,她的身份,为世人所不容,她不希望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背负着这些。

女儿的名字,是她起的,她说,女儿笑起来巧笑嫣然,就叫嫣然吧。

他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脸上洋溢的笑意,只是,他没有料到,这样的笑,仅存了七年,她就选择了自尽于清莲庵。

等到他到清莲庵时,看到的,仅是她的遗体,她留了一封书信于他,上面的字,他至今还记得:

“我一生罪孽太深,虽青灯古佛,终难洗去心内宿障,惟有一死,或许,才得生机。”

而,在这之前的一晚,他瞧她时,她并没有异常,只是,看他来,放下手中的木鱼,微微一笑,第一次,在这么多年后,提了嫣然,她说,她希望嫣然,能得到她一直想得到的幸福。

这么多年来,她从不让他在她跟前提起嫣然。

他瞧得出,她心里是惦记着这个女儿,甚至于,她该是把嫣然视为生命的延续。

他想,她不愿多提,必是由于,即便是女儿,终究是不能再见的,愈提,心里愈是难耐罢了。

只是,没有想到,这句话,竟是她最后对他说的话。

在彼时,不过是一句遗愿嘱托!

“父亲—— ”纪嫣然止住步子略略地侧首,再唤出这二字称谓,声音却没有办法平静,“你可知道,女子的幸福,并非是与权势有关,母亲口中的幸福,我想,我知道是什么意思。”

摄政王滞了一滞,望向她,她的手扶住门栏:

“父亲这么聪明,为什么惟独没有理解母亲的话呢?女子的幸福,只和与所爱的人待在一起有关,绝不会和任何其他的事情有关,否则那必不会是幸福,仅是欲望的堆壑。父亲,你误会了母亲的意思,也——误了女儿!”

纪嫣然说完这句话,蓦地奔进内殿,摄政王碎然的手一松,杯盏,落地,粉碎!

所有关于过往一幕幕地浮现,包括在清莲庵,她的委身,全部浮现时,原来!

终究是他错了!

这一错,误得何止是纪嫣然一人!

这么多年,他的恨,真真,只是,让他做了一个,周朝的罪人!

嫣然!

他复回身,绕过那些繁复的珠帘,向后奔去时,只看到,纪嫣然的手拿起妆台的剪子,没有丝毫犹豫地,断发,成殇。

纷纷扬扬地青丝,落于地,她眸底辨不出几许的悲凉:

“父亲,女儿想要的,仅是快乐,快乐就是女儿的幸福......”

她的身份,让她再不能忍受和玄忆在一起。

哪怕,是兄妹之情,她都没有办法,允许自己,如此下去。

断发,断情,既然,母亲走过这条路,她愿意再走一次,仅盼望,父亲能够回头,现在回头,该不会太晚:

“父亲,女儿的快乐,就是请你放手,别逼玄忆了......”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她手下的剪子,终是,把发丝悉数剪断。

摄政王站在那,这一站,仿佛,就是一生,他的一生,快走完了吗?

再回神时,他已站在王府的书房内,身后,是女子,淡幽的香起,从宫里回来,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什么都不愿再去想,这么多年的宿恨,当一夕之间,失去所有的根源时,他突然,只想就此的沉淀下去。

直到,这名女子的到来。

“皇叔。”

她还是象当年那样轻柔地唤他。

他抬起脸来,这一抬,恍如隔世。

“皇叔,可还好。”

她的声音极其地温柔,水绿的衫子,依旧象当年那样,婉转轻柔地衬得她愈发地纯美。

“娘娘—— ”

玄忆已班师还朝,他知道。

这位少年天子的雷厉风行,他清楚,风相等人,必会将他推往不复之地。

但,都没有所谓了。

这么多年的谋算,到头来,对安陵一族,对他心爱的那名女子,留下的,不过是一场浮生梦魇。

他错得太多,太多!

“皇叔,唤我小宸吧。”绿衣女子走近摄政王,她的眸华若水,轻声道,“皇叔免朝这么多日,忆儿甚是惦念皇叔。我今日来此,也是有一件事,要拜托皇叔。”

“小宸——我—— ”摄政王甫启唇,想要说些什么时,仅幻化做一声叹息。

“皇叔,这些年来,有劳你辅佐玄忆,真的,谢谢 !”她轻声说出这句话,

“但,当年,皇叔为了怕我伤心,才会导致这么多年的将错就错,如今,这江山,毕竟是嬴家的江山,我希望,还是把这片江山还于嬴家。皇叔,玄忆准备禅位于你,还请皇叔这次,不要推辞。”

绿衣女子说出这句话,面容依旧恬静。

摄政王随着这句话,滞愣一下,旋即回过神来,一缕苦笑,漾在他的唇边,彼时,这何尝不是他的又一次谋算呢?

他借着望舒的口,将这消息传于冥矅。惟如此,冥矅定会冲冠一怒为红颜,西周的江山,才会受到最有力的震荡。

这,也是他为了安陵一族灭门,对天烨不满,所做的谋算。

殊不料,临到头,事情的发展全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果真,他料得到开头,却料不到结果。

过程的一错再错,让他怎能回头!

这么多年,他倾尽全力辅助着玄忆,为的就是,让安陵氏的孩子,能成为周朝历史上的明君,可,最终呢?

他因着另一种欲求不满,将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推得离他愈来愈远。

“小宸,玄忆是你的孩子!虽然,当年,他的身子十分薄弱,可,毕竟他是安陵一氏最后的男儿,我怎能眼看着他有事呢?我倾尽所有,都必要保住安陵一氏的血脉啊,散播出的那条讯息,不过是我为了让冥矅起兵,所找的理由。”

绿衣女子明显地震了一下,摄政王复望向她:

“这么多年,我错得实在太多,小宸,你替我转告忆儿,从今日开始,我不会再干涉朝政,所有我犯过的罪,都由我一力承担,包括太皇太后,都是我逼死的……”

绿衣女子,缓了一口心神,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