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从出嫁那日便跟着皇后的丫鬟,同她感情深厚,见她这般困苦,瑜盈也被惹得鼻头一酸,双手拢着她的肩头,很是心疼,想让她别再胡思乱想了,“娘娘,眼下可不是哭的时候,说不定那些人正躲在暗处,等着看您的笑话呢。您要是再这样下去,那就是长他人志气了。”

其实也怪不得皇后沉不住气,毕竟她也是头一次见皇帝发这么大的脾气,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时间被吓得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然皇帝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后来也没有再逼问她什么,可谁能保证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再者,萧丞那儿一直没动静,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所以才会让她这么坐立不安。

皇后也不想这样,好像只能哭似的,于是擦了擦眼泪,不过仍旧忧心忡忡,问道:“萧厂臣那儿还没有回信么?”

因为昨夜皇后什么都听不进去,所以瑜盈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见她问起,便一字不漏地回答着。

“昨儿奴婢已经特意嘱咐过邵公公了,让他一有消息就派人来报个信儿。您也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能出什么差池的,况且萧厂公本就谨严,更不会贸然行事,兴许是被什么别的事耽搁了,无法脱身,才会迟迟没有音讯。”

听了她的话,皇后止住了哭泣,仔细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现在还什么都没有个准数,她坐在这儿担惊受怕也只是徒劳。待会儿就能见到萧丞了,到时再问个明白就好。

瑜盈看皇后终于有些动摇了,便扶着她站了起来,继续安抚道:“您啊,就爱往坏处想,说不定过一会儿萧厂公就带好消息来了,所以娘娘还是先去用些早膳吧。万一把自己饿坏了,哪儿还有力气和他们斗。”

皇后彻夜未眠,也没什么力气再去费神了,于是不再拒绝,由她搀着往走,忽得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个叫锦一的奴才来了么?”

“来了,已经照您之前的吩咐安排好了。”

“嗯。”皇后微微颔首,“一会儿就带着她一块儿去吧。”

闻言,瑜盈稍显吃惊,侧头看着皇后,“娘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么?”

一个在宫中没有什么作为的小太监,带着做什么?

“本宫还能有什么打算。”皇后的语气有些自嘲,“当初留着她不就是因为有一张巧嘴么,自然得派上用场了。”

而锦一的用处很简单,不过就是在路上说些好听的话,为皇后消闲解闷,让她高兴高兴,顺带再跑跑腿,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就是这跑腿的任务略显艰难。

因为此行皇后身边并没有多少人,而瑜盈又要留下来服侍她,于是找萧丞的担子就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了。

祈福的龙兴寺位于内城的东北角,屹于浮寰中,画栋飞檐,富丽庄严,而正殿高大而重院深藏,回廊曲折蜿蜒。

锦一第一次来这儿,还不太熟悉,同一个地方绕了好几次都没有走出去,便收了伞,站在廊下,左右看了看路,愈发觉得希望渺茫。

想要在这一不小心就会迷路的寺庙中找到萧丞,恐怕还是要耗上一些时间吧。

正当她为走哪条路犯愁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不算久违的声音,却也吓得她差点把手中的伞反手扔在那人的脸上。

“公公这是又找不到路了么?”

皇帝出行,锦衣卫自然扈从,方才锦一还反复提醒自己,一定要避着走,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这下可好了,萧丞没找到,倒是又惹来了另一个麻烦。

锦一在面对他之前,先尽情地做了个哭脸,把情绪都发泄完,而后像个没事人似的转过身去,只好先应付过去,规规矩矩地说道:“奴才见过傅大人。”

可是又迟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锦一也不敢擅自抬头,只能盯着走廊上的积水看。

两人都不说话,于是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连成了一片雨幕,被忽大忽小的风吹得起了波澜。

其实傅川只是想看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结果自己倒先败下阵来了,复又问道:“公公什么时候这么多礼了?”

多礼?这难道不应该是最基本的礼仪么。

已经吃过了好几次亏,对于“话不要说得太满,给自己留点退路”这一道理,锦一算是深刻体会过了,于是不正面回答,“奴才愚钝,不明白傅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她这俯首帖耳的样子,看得傅川都替她累得慌,好心地提醒了她一下,“若公公真的懂礼,怎么那晚倒自己先跑了?”

“……”

他大多时候都是和命犯打交道,人心这东西是看得最清楚不过的了,装疯卖傻的人见得太多,不过看着他们绕到自己说过的话里走不出来,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锦一被他这话堵得没话说了,更没让她想到的是,那天晚上傅川还会再回去。大概是想看看她死没死吧?

不过以当时那种情况,要是她真的还留在那里,恐怕早还没命了吧,所以她也不觉得理亏,稍微抬起头来,回答道:“大人,是奴才胆小,没见过那种场面,只……”

话说了一半就卡住了,因为隔着蒙蒙烟雨,锦一似乎看见了刚才找了多时的萧丞。

皇帝同皇后正在大殿内祈福,他来这儿做什么?

是时又狂风大作,树叶上的雨水被悉数吹落,砸在屋檐上,霹雳作响,像是又重新下了一场大雨。

傅川见她不说话,便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却被突然遮住了视野。

正文 第15章 蜉蝣梦

这时机掐得可真准,油纸伞几乎是擦着傅川的鼻尖落下,湿漉漉的,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撑开来的伞骨像是一只瘦骨嶙嶙的手,蒙住了人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他也没闪躲,微微挑眉,而后回过头,视线又重新落在了她的身上。

而锦一还没反应过来,呆头呆脑地举着伞,仿佛这一举动不是她自愿的似的,更像是被谁控制住了身体。

不过仔细看,还是能够隐约瞧见她的面上有一丝无措一闪而过。而之所以这么干愣着,也是因为她在为自己这怪诞的行为找个借口,好让事情有转圜的余地。

她的眼睛定在伞上,只觉得此刻胸腔嗡声震动,心跳得飞快,却又不能被傅川看出什么来,紧张得手掌心渗出了一层薄汗来。

这样做有多欲盖弥彰锦一也知道,可身子不受控地先于脑袋做出了反应,她又能有什么法子?

只能怪理智在看见萧丞的那一瞬好像都跑得精光,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不能让傅川看见萧丞进了惠妃休憩的厢房。

尽管内官出入妃嫔的住处本来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可他特意选在宫外,又是皇帝不在的时候,或许是另有一番用意的。

可是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以后,锦一又实觉可笑。萧丞的事同她有什么干系,她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地帮他,咸吃萝卜淡操心么。

真是自寻烦恼。

呼啸的北风愈演愈烈,发出的裂帛声刺耳,几乎快要将伞从锦一的手中夺走,她又握紧了几分,定了定神,觉得这刹那的工夫,漫长得好像已经挣扎了半生。

既然木已成舟,除了睁眼说瞎话,似乎也没别的辙了,好在这算是她拿手的,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平了平气,问道:“刚才那阵风大,雨都飘了进来,大人没被淋着吧?”

只是傅川说话向来不喜欢卖关子,见她话头转移得如此明显,反而更不想就此作罢,单刀直入道:“公公是真的想为我遮雨,还是想替身后的人掩藏呢?”

她这深加隐讳的样子倒是有三分萧丞的影子,却比之前的虚与委蛇还要让人觉得碍眼。

“……看来真是什么都躲不过大人的眼睛。”锦一的笑微微僵掉,朝他走近了一些,低声说道,“其实是因为将才那画面……确实是非礼勿视,奴才怕污了大人的眼,所以才刻意遮住的。”

“哦。”他的尾音微扬,看样子是不太相信这话,“佛门重地,岂会有非礼勿视的事情。”

“刚刚奴才看见有两人在……”她面带难色,好像要说的话有点难以启齿,说了一半又吞了回去。

“公公还真不把自己当男人了么,怎么说话比姑娘家还扭捏。”

也不知他是无心之说还是有意试探,“姑娘家”三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砸在锦一的脑仁上,让她差点失了方寸,嘴角的笑也有些挂不住,眼珠不安地转动着,又朝他的身后望了望,哪还看得见什么人影。

“人呢?”锦一好奇地“咿”了一声,缓缓合上了伞,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可能是奴才眼花了吧,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闻言,傅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笑了一声,听得锦一的眼皮跳了跳,捉摸不定这是什么意思,于是只好埋着头装作没听懂,也不说话。

而后只见他落在远处的目光微变,说了一句“看来公公是饱暖思□□了”,也不再和她周旋什么,提步离开了。

虽然终于把傅川这尊大佛送走了,可锦一也没觉得轻松了多少,心绪难平。

她站在拐角处,用伞抵着地,支撑着自己的重量,隔了好一会儿才侧过头望了望,可那扇房门依旧紧闭着,没有任何要打开的迹象,她只能先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暂时藏起来,耐心地等着。

可是屋内的气氛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似乎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原本惠妃是不愿意来这儿的,外面天气严寒不说,还得遭受舟车劳顿的苦,哪里比得上宫里舒服。若不是皇帝一直说些好听的话来哄她,她才不懒得走这一趟。

不过为了不给皇后添堵,她也没有去大殿内祈福,此刻正懒洋洋地倚在弥勒榻上,又嫌室内还不够暖和,让侍奉的太监往薰炉里添了些炭,炉火烧得更旺了,宜人的温度又引得人昏昏欲睡。

萧丞踏进来时,看见的便是一副“香鬟堕髻半沉檀”的美人图,眉峰微动,脸上的神情变得意味深长。

垂手侍立在旁的宫女太监见了他,皆连忙行礼,他未加理睬,也没让他们退下,徐徐踱步走到了惠妃身边,开口道:“娘娘若是乏了,何不到**榻上歇息会儿。”

在有女如云的京师,要是单论相貌,其实惠妃在其中也算不了有多打眼,真要说独特之处,便只有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娇媚,柔情绰态媚于言语。

但后宫粉黛三千,想要出头,当然还得讲究一个机缘巧合。而她能走到如今的地位,自然是仰赖了萧丞的提点。

按理说,应当是她把萧丞当作恩人供奉才对,可萧丞说话的语气和对皇后没什么两样,就像真把她当成了主子。

只是惠妃似乎没有察觉出这层意味,那一瞬间还以为是在以前,第一反应还是张皇失措,久别的声音让她的睡意全无,立马睁开了眼。

不过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暗责自己太大惊小怪了。

她现在可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而他不过是一个伺候人的奴才,就算见了面,谁给谁下跪还不一定呢,她为什么还要做出怕他的样子来?

见她的脸色变了又变,萧丞固然猜得到她的那一点心思,也体谅她飞上枝头后的意气扬扬,于是并不急于点破,明知故问道:“怎么娘娘看见臣好像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