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同时,那也令她谈虎色变。当她知道为了她而自杀的王约翰自杀未遂时,她躲在没有人的角落嚎啕大哭,不住地重复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当她在泰国普吉岛的碧海蓝天,目睹不知道为了什么而自杀的池仁时,她全力以赴地救他,救他。

但总会有些人,当真就将那仅有一次的性命白白葬送。

或许,就比如池仁的母亲。

可那本来和她无关的。本来,她不问,池仁不说,那就根本和她无关的。那红颜薄命的可怜女人明明和她毫无交集,怎么就偏偏在入土为安的十四年后,令她方寸大乱。

该死。

而池仁根本不打算去看江百果的,毕竟,他看了她一眼,而她的眼中完全没有他,可下一秒,他还是看了她。

无疑,她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嘴皮子机械地蠕动着,无声地自言自语着什么,或者,是诅咒着什么。就这样,池仁的怒火又杀了个回马枪,该死,明明是她不识好歹的…

但相较于怒火,池仁的另一面更稳居上风。

他像是着了魔,你越不要听,我就越要讲给你听,哪怕你捂住耳朵,我也要捆住你的手脚讲给你听。你越痛,我就越要看看你的痛点在哪里。我越一忍再忍,就越忍无可忍。

就这样,池仁不做一丝丝的铺垫:“你知道人从八楼跳下来,头着地是什么样子吗?”

二人不约而同站定了脚步。

江百果动了手,也没有一丝丝的铺垫,从腰部发力,带动着肩膀、大臂、小臂,最后到掌心,狠狠掴在了池仁的后背上。她的后脑勺被震得嗡嗡作响,无疑,她不遗余力的这一掌,不会令池仁“失望”。

而池仁当然没有“失望”。他闷哼一声,那火辣辣的滋味直抵他的大脑,像水中汹涌澎湃的墨汁,像黑暗中熊熊燃烧的焰火,像是他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等发生了,才知道他要的不过如此。

“混蛋。”江百果怒发冲冠。

池仁一怔。

他一根根手舞足蹈的线条在那一刹那猝死。不可能的,不可能是她。她的年纪,她的头发,她的棱角,她的举手投足,她的巾帼不让须眉和骁勇善战,她哪怕头破血流后,仍运筹帷幄…以及她眼下的叫嚣。

总之,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她。

否则,他在第一眼见到她时,就该认出她。

就像他在第一眼见到唐茹时,就知道是她。

对,他明明都找到唐茹了。

那么,他这是疯了吗?

第71章,一百年VS转瞬间

第071章,一百年vs转瞬间

而一转眼,江百果一把拆掉了她脑后的橡皮筋,将麻雀尾巴一样的辫子散了开来。她用她干枯的爪子打散了黑亮的头发,笑着说:“拜托,大概是为我要死要活的男人把我吓怕了,总之,自杀这种事,是我的禁区。”

是笑着,却也是又全副武装了。

穿过江百果的笑,池仁捕捉到了江百果皮肤上的薄汗,旧的一层还来不及随风蒸腾,新的一层便又迫不及待地渗出来。他虽然永远也不会拿母亲姚曼安开玩笑,却也知道,对江百果而言,他这个玩笑开得过了头。

他是真的惹到她了。

如同她惹过他千百次,而他用这一次就通通还回去了。

他没有任何可以为她擦汗的东西,更不能动手,便仍直挺挺地站在她一步之遥,无力地:“抱歉。”

薄汗化作汗珠,从江百果的额头滚入眼角。她也没有任何可以擦汗的东西,便不拘小节地弯下腰,抻着t恤的下摆,胡乱地抹了抹脸。顿时,t恤的下摆濡湿一片。

而池仁并不君子,他不但不回避,还对江百果裸露的肚皮目不转睛。她没有白腻的脂肪,却也不算紧致,一层单薄的皮肉因为她的弯腰而打了两层褶,谈不上诱人,或是健美,倒是肚脐,小巧、细致,引人遐思…

池仁口干舌燥,别开了目光。

江百果站直腰,迈了步,又谈天说地似的了:“你也一定有你的禁区吧?有什么是别人认为没什么大不了,却叫你闻风丧胆的?”

池仁将江百果的肚脐从脑海中抹去,清了清喉咙:“说出来你不要笑,我怕别人从我背后拍我。”

江百果哈哈大笑。

之后,她礼尚往来:“我怕静电,就不知道会不会电到那一下的时候,会紧张得跟什么似的。”

“我怕茄子,一咬下去像肥肉一样。”

“啊,炸茄盒是我的最爱。对对,你知道的,我怕肉酱意大利面。”

池仁绞尽脑汁:“我怕别人看我的脚。”

“为什么?”江百果低头去看,虽然明知道他又不是打着赤脚,“你六指吗?”

在泰国普吉岛,他穿着沙滩裤和人字拖,她一定有看到他的脚,却并没放在眼里。所以说,不将自己的弱点暴露,是明智的,对方不知道的话,看到了也像没看到。对方一旦知道了,再看到的便会紧抓不放。

“当然不是。”池仁一笔带过。

江百果点点头,并不追问:“我怕看到白发,可能是怕老。

“你才二十四岁。”他劝慰她。

每当她好端端的,他便挑剔她。每当她杞人忧天,他便劝慰她。

而她吃他这一套,一转眼又嘻嘻哈哈:“二十四岁就成了精,舍我其谁?”

二人终于走出了园林的出入口。

池仁灵机一动:“我怕饿。”

江百果不会不懂:“我怕这个时间,没人在营业了。”

池仁直接带了路:“我说的那家烧烤摊,二十四小时营业。”

江百果却放慢了脚步。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池仁会对她百般纠缠。假如他真的没有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好处,那么,这是他的感情用事吗?那么,在过去的那些年间,他就是这样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耗尽了那些女人对他的爱恋吗?可在她认为,他的这些“拖泥带水”,明明是要加分的。

可在她认为,他分明对她没有感情,又何谈感情用事?

分明就是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却被他演绎得像生离死别。

池仁回头,无声地催促江百果。

江百果双腿灌了铅:“池仁,我怕累。”她不是欲迎还拒,对他,她无暇真亦假来假亦真。她说累,便是真的累了,多一步也走不动,一眨眼,就恨不得能不省人事。

池仁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但随即,他大方地:“也对,光是一站就站十几个小时,人也吃不消了。我送你…可你的车?”

江百果鼻子一酸。

说是给他打不出分数,但他上天入地的百般纠缠,和一点就通的收放自如,倘若非要硬着头皮给他打出个分数,一百分,是至少的了。而过去的那些女人要有多有眼无珠,才会将他这块宝弃如敝履。

江百果重整旗鼓,拍了拍肚皮,又迈了步:“吃饱了再说吧。那群混世小魔王对什么赞不绝口来着?羊肉串?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不,一头羊。”

这是池仁和江百果共进的第四餐美食,假如麻辣烫、肉酱意大利面、秘制三明治,和这烧烤摊皆能称之为“美食”的话。

直到凌晨三点,池仁和江百果一直大快朵颐。尽管他们在“禁区”的问题上,各自有所保留。尽管池仁说他怕这个,怕那个,却独独没有说他最怕全盘皆输,尽管江百果也说她怕这个,怕那个,却也独独没有说她最怕挥之不去的梦魇,却也并不妨碍他们相谈甚欢。

甚至,江百果还伺机,猛地从池仁的背后拍了他一下。

可惜,池仁并没有如她所愿的大惊失色,他到了嘴边的汽水都没有洒出一滴。

她大失所望,一屁股坐回板凳:“你也是一句实话都没有了。”

他却说:“知道你会来这么一手,再花容失色不反倒是演戏了?”

他说他知道。

假如他所言句句属实,那么,她搞不懂他,他反倒对她了若指掌。

凌晨三点,烧烤摊的老板要打烊了。这一次,是江百果脱口而出:“不是说二十四小时营业?”

烧烤摊的老板呵欠连天:“说是这么说,可都这个点儿了,哪还有买卖?你俩不也吃顶嗓子眼儿了,是不是?”

池仁一锤定音:“结账。”

池仁无法再对江百果的风尘仆仆和充血的双眼熟视无睹,她尽心尽力地陪伴了他,他总不能对她赶尽杀绝,害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不得不将一句古人云反反复复地默念: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江百果的地平线200就停在几十米开外,而池仁的凯迪拉克停在那条小路的尽头,还要拐个弯。池仁说要送江百果,江百果却说,送我?却把我的车子留在这里吗?你快别给我没事找事了。

她跨上她的车子,洒脱地对池仁挥挥手,便绝尘而去。

因为假如池仁默念了一百遍,她便默念了一百零一遍: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池仁在独自走过那条小路时,一直提心吊胆,总怀疑会不会有人从背后拍他。但无疑,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就是离别了,你有权酝酿一百年,却阻挡不了它就发生在转瞬间。

第72章,西雅图VS夜未眠

第072章,西雅图vs夜未眠

当地时间上午八点,池仁所乘坐的航班降落在了西雅图塔科马国际机场。十二个小时的航程,被十五个小时的时差抹平,额外还余下三个小时的时光,供人伤春悲秋。

是谁说时光不能倒流?

在那肥胖儿童唯恐天下不乱的余光中,池仁回绝了那金发碧眼要和他保持联络的提议,多一秒钟也不能忍耐地,匆匆逃离了那桎梏般的经济舱。

十二摄氏度。小雨。

池仁撑开他的黑色雨伞,并不允许这座一年当中至少有两百天都阴雨绵绵的城市伤他分毫。

西雅图万丽酒店,坐落在西雅图的市中心,虽不算顶级,也算高档了。

这自然也是吴煜的安排。姑且不论吴煜将池仁发配至此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至少表面上,池仁是为了跟进沈龙传媒的一部纪录片而来。

纪录片的主角是一位当红的背包客,从中国的西藏,到西班牙的巴塞罗那,从越南的西贡,到美国的西雅图,似乎仅是带“西”字的旅程,在他的脚下便数不胜数。从背包客到职业旅行者,为了传递他所坚持的精神,从出版游记,到举行摄影展,再到拍摄这一部纪录片,他也算得上屡创佳绩。

包括池仁在内,五人的核心团队一律入住这西雅图万丽酒店。池仁想,他恐怕是沾了那四位同仁的光了,否则,吴煜会千方百计地请他流落街头也说不定。

而就在池仁嘲笑吴煜的可笑时,他一转念,又想,假如是他以小人之心,度了吴煜君子之腹,那么,可笑的人恐怕就是他了,可笑至极。

当地时间下午两点,池仁和那四位同仁进行了第一次会议。

和池仁预计的并无二致,有那四位精英各司其职,拍摄就会万无一失。至于他这位被吴煜钦点的“总指挥”,名义上什么都管,抽丝剥茧,也就相当于什么都不用管。池仁做好表面功夫,和诸位确认了之后的行程,再搬出几句鼓舞士气的假大空,会议也就圆满结束了。

当地时间下午四点,池仁仍神采奕奕。他记不得他有多少个小时没有合眼了,明明没有在日理万机,甚至算得上游手好闲,明明双眼的眼底布满了血丝,明明都坐到床边了,却连躺都不肯躺一下。

赵大允打来电话。他磨刀霍霍,就等池仁找到吴煜的破绽,一声令下。

池仁却顿了顿,话也说得没头没脑:“你这么早就起床了?”

赵大允警惕性高:“您…还好吗?”莫非,眼下有把枪在指着池仁的后脑勺?

西雅图是咖啡爱好者的天堂,即便是酒店免费供应的货色,也香气扑鼻。池仁将白瓷杯端到嘴边,又放下,再喝咖啡,他就真的不用合眼了,要成精吗?江百果说,她二十四岁便成了精,那么,他这是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

“好,好着呢。”随即,池仁嘶了一声,“你也失眠了?”

赵大允云里雾里:“这都七点了,我五点起床,都跑完步,冲完澡,填饱肚子了。失什么眠啊?您要是没什么指示,我就去睡个回笼觉好了。”

池仁到底还是将咖啡又端到了嘴边,并灌进了腹中,努力跟上赵大允的节奏:“七点,对,七点了。小茹那边没什么事吧?”

赵大允推了推金丝框眼镜:“没什么事,一切如常。”

而这是赵大允第一次对池仁撒谎。

赵大允这辈子,好事坏事做过一箩筐,吃过苦,享过福,甩过女人,也被女人甩过,对自己人和敌人撒过的谎不计其数,而池仁,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掏心掏肺的。一来,是因为他把池仁当作他的再生父母,二来,更是因为池仁越对他不设防,他就越不能辜负池仁对他的不设防。

他以为,他到死都不会对池仁有半句虚言。

也对,“半句虚言”是没有,一有就是一整篇。所谓万事开头难,也未必,上下嘴皮子一碰,这坏头也就开开了。

话说赵大允在把从蜂蜜到巴西红耳龟的种种交到唐茹的手上后,池仁放了他的假,他就打道回府了。走了一半,他思来想去,还是想把池仁送到机场才不枉他的尽职尽责,就又杀了个回马枪。可惜,池仁前脚出发,他后脚才到。

不过,他前脚还没走,唐茹后脚就露了面。

赵大允跟踪唐茹,也不算没来由。唐茹不把池仁送到机场,反倒一个人急匆匆地上了出租车,这里头必有蹊跷。

果然,赵大允没白白挂着两个黑眼圈跑这一趟:唐茹的目的地是一家私家侦探社,而她的目标,是江百果。

赵大允知道江百果。彼时,他才剪了头发,池仁就说他的头发跟鸡窝似的,给他推荐了无误沙龙,让他马上去,立即去,为的就是让他去“看看”江百果。他不知道那瘦小的女人是什么来头,但当他事后开玩笑地让池仁给他报销他两百八十块的开销时,池仁二话不说,掏出了钱包。

这会儿再回头想想,池仁恐怕没在拿那女人开玩笑。

在赵大允以为,唐茹请人调查江百果,没什么大不了。女人嘛,被爱情冲昏头脑,捕风捉影,无所不用其极,是人之常情。但赵大允却忘了掂量掂量,当他对池仁有了秘密,且还是为了唐茹,而对池仁有了秘密,这就绝对不是一件小事了。

赵大允顾左右而言他:“吴煜那边,您可得抓紧时间了。”

“我有数的。”池仁喝光了整杯咖啡,挂断了电话。

当地时间晚八点,池仁一行五人从西雅图万丽酒店,出发去往一百余公里外的雷尼尔山。终年积雪不化的雷尼尔山是明天的拍摄地,但连夜赶赴,却是池仁的假公济私。

池仁不大看爱情电影,但鼎鼎大名的《西雅图夜未眠》他却是看过。当汤姆汉克斯饰演的山姆哀伤地伫立在夜色中,整个西雅图都在辗转反侧。是因为来到这里才失眠,还是因为失眠才来到这里,池仁无所谓了,但他知道,他的心脏再这么欢蹦乱跳下去,他的血液再这么奔腾下去,他迟早会一命呜呼。

就这样,他以时间紧迫为由,坚持连夜赶赴那座神秘的,辽阔的,如诗如画的雷尼尔山。

他宁可在那座休眠火山的荒郊野外钻进帐篷和睡袋,也不敢在西雅图这座浪漫得连天空都潸然泪下的城市中再冒一点点失眠的风险。

第73章,追逐VS垂怜

第073章,追逐vs垂怜

夜路远远比想象中艰难,更何况,除了池仁之外的那四人,光是想象都不寒而栗了。唯有池仁,因为这马不停蹄而满心欢喜,像是不能停下来,像是一停下来,就没着没落。

黑暗中,所谓造物主的神奇荡然无存,一辆租赁来的道奇7座suv,车外是影影绰绰,危机四伏,车内是策划小姐接连不断的惊呼:“小心,喂!你开慢一点!喂!那是什么?蝙蝠吗?你撞死它了?”

驾车的制片主任一周前就来打了前站,七天掉了五斤肉,胡子拉碴:“要不你来开?”

策划小姐翻了个白眼,从包里掏出一片面膜,拍在脸上,闭目养神。

其余二人始终不搭腔。一个在小憩,却翻来覆去。另一个在打游戏,像是处处碰壁,唉声叹气。

池仁轻笑,接了制片主任的话:“我来开吧。”

那四人的惺惺作态瞒不过池仁的眼睛。他们是沈龙传媒的金牌班底,几个人的交情从点头之交,到趣味相投,再到直言不讳,眼下无疑是心照不宣地在给池仁脸色看:吴煜平白无故地空降个监工不说,他还拿鸡毛当令箭了。

而他们却低估了池仁一点:身为秘书的他,所有的丰功伟绩和浑身是胆,无一不是建立在看人脸色上,这一点,远远镇不住他。

池仁请了缨,那四人反倒又不好接茬了。策划小姐在白花花的面膜下瞪大了眼,见鬼似的,却不知道别人见了她,更像见鬼似的。制片主任也打了退堂鼓:“那哪能啊?”

“有什么不能?规矩是做给外人看的,自己人讲的是精诚合作,你们能者多劳,我好歹查缺补漏。”池仁和蔼可亲。

那四人找不出池仁的破绽,仿佛就算他是笑里藏刀,这刀他们也得活生生地挨了。制片主任一打方向盘,靠边停了车,和池仁交换了位置。而池仁真不当这是苦差事,坐上驾驶位后,还大张旗鼓地活动了十指,这才握住了方向盘。

像是一踩油门,就能脱离所有苦难。

抵达宿营地,并开始安营扎寨时,临近午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