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好。”东叔走后,越蒙跨入园子,门边的丫鬟客套行礼。

他点头,往里头探了眼,隐隐似是听见些微的抽泣声。嗟叹了声后,他才朝着客堂走去。

“可不是嘛,这年头好男人都死光了,你看,万漠去得那么早,就是因为他太好了。他要还在,我怎么也犯不着待在展越浩身边受这气啊。”

客堂里,灯火通明,夕蕴的声音传了出来。

“所以我说,姐姐你也别哭了,这么着认清了一个男人的真面目多好。你知道扬州城最有名的冰人吗,叫刘姨的,我改天拖她帮你找个好人家。这展府是没办法待了,展越浩这样的男人也是没办法爱了,姐姐还是赶紧悬崖勒马吧,听我一句话,我不会害你的。”

还是夕蕴的声音的,伴着方明婕的抽泣声。相较之下,她的声音显得活力十足,丝毫都不像随时会变成下堂妻的女人。

“不过说真的,我们得先爱自己才行,不然哪有资格去爱别人。爱自己最好的表现方式,就是好好修饰自己。修饰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用灵为斋的胭脂。要想卖相好,早晚用胭脂;灵为斋胭脂,你值得拥有!千万不能错过的好东西,正所谓若要地位永不倒,大唐女子当自强啊!”

“妹妹,我在展府本就没地位,陆仪最先威胁到的人是你。”方明婕蓦地收住眼泪,虽然有点后知后觉,但总算还是察觉到了夕蕴的不对劲。

“呃”还真理智啊!

夕蕴一时语塞,尴尬时,幸是越蒙即使出声解围:“姐,你忘了吗?她叫银不换,这不就是她的个性嘛。随时可能会被人取代了,哭哭啼啼太浪费体力了,不如赶紧敛财。”

“呵、呵呵还是越蒙了解我啊。”夕蕴干笑了两声。

没料把场面弄得更冷了,气氛僵持了会,越蒙又好心地开口了:“好了,别尽在这招我姐的眼泪,我送你回东园。”

“也好。”想了会,夕蕴点了点头,冲着方明婕笑了笑,便起身随越蒙离开了。

方明婕回了她一笑,梨花带泪的笑,很是漂亮。没有出声,她默默地目送着他们俩离开,痴看着面前的红烛出了神,悠远的眼神中是谁都看不透的心绪。

刚离开方明婕的园子,越蒙就忍不住开口了:“姐她是不是什么都跟你说了?”

“是呀,真是戏剧化的改变。原来说是怕我一个人在东园胡思乱想,才拉我来她这,说有个人说说话总是好些的。结果反变成我来安慰她了,你姐唉,真是傻,大好的青春葬在这展府,不值得。”一反刚才的聒噪,夕蕴沉寂了下来,心思飘得很远。

即使早就看出方明婕对越浩的情愫,可当她自己坦然承认后,夕蕴反而觉得不寻常了。真的只是想找个人倾听自己的心事吗?那为什么不找盛雅。既然都已经忍了那么多年,何苦要在自己的情敌面前掏心掏肺。

“子非鱼。值不值得不是旁人能说的,她或许乐在其中呢。你不也一样,大好的青春,硬是给了大哥,甚至不愿扫一眼周遭的风景。”越蒙苦笑着,刻意不去看夕蕴。

“给你大哥?开什么玩笑,我二十了,不算大好青春了。真正芳华正茂的时候,我给了万漠,很值得。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嫁他。”

“是吗?”越蒙转头,稍稍放慢了脚步,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境,算是喜忧参半,“那如果让你再选择一次,你还会嫁给大哥吗?”

“我不知道,大概要过个几年才能回答你。”夕蕴耸肩,现在说值不值得太早。

“你不是很爱他吗?”越蒙有些困惑,如果爱,为什么会那么理性。

忽地,夕蕴停下脚步,在一块嶙峋的太湖石前,怔怔地立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很久,她噗笑,带着几丝爽朗的俏皮:“是爱啊。我就说你年纪还小,不懂这些,这世上最要人命的不是爱情,是衍生而出的亲情。亲人走了,那种风树之悲连说都说不出口,太痛了,至死也都不会再有人能替代了。我爱越浩,可是他替不了万漠。”

“这番话,你说给大哥听过吗?”说实在话,越蒙当真是没听懂她的话,有些东西,没有经历过,不管旁人怎么讲都是悟不透的。他只是觉得,这话可能会把大哥伤得很彻底。

“说不说都一样吧,他不会介意的。万漠不在了,可陆仪是活生生的。”

“这时候才想起来要装怨妇,太晚了吧?”擒着笑意,越蒙撇了眼身旁的女子,冷声道。

“啊?”这话,反而让夕蕴一下反映不过来了。

“今天乔嵩来丝栈找我,他听说陆仪来扬州了,又得知大哥收留了她,觉得这事一定有隐情,怕大哥独自一个人扛下所有事,让你生生误会。又不便跑来展府,所以只好来找我,我们聊了很久。我本想着回来知会你声的,可现在看你这模样,想来你知道的应该比我还多。”说着,越蒙打量着夕蕴的表情。

她傻笑着躲避他的目光,有一丝心虚在眼眸中。果然是他想多了,早上出门前还为夕蕴不平了许久,若不是乔嵩忽然造访,他本还打算去质问大哥。没料,大哥与她之间早已没了秘密。

“我本来就没打算瞒你的。”半晌后,夕蕴坦率承认了,她早知道就算瞒过全府上下,也骗不了越蒙的眼,“对了,乔嵩还跟你说了什么?朝廷那边是不是也有动静了?”

“嗯,邱胜全三日后到扬州。”

“邱胜全,那是个什么东西?能吃吗?”夕蕴眨着眼,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名字真像个太监。

“是少府侍卿,他倒还好,不算难缠。可他是户部侍郎邱均的表叔父,就怕没隔多久,邱均也会来扬州。”越蒙轻笑,这种时候,大概也只有夕蕴有这心情说笑了。

“那杨钊呢,会不会来?”

“也许吧。”

“我们要不要搞个欢迎仪式,每个人发一个小帕子,上头写上‘恭迎父母官’,然后让大伙站成夹道挥舞。哦,对了,还要派个小孩子上前送礼,就送灵为斋的胭脂吧,这样能大面积占领市场。嗯,帕子就用展家丝栈的丝做,多好呀。”

“是呀,真好,交给你来办了。”越蒙感觉到自己脸颊正在不规则地跳动。

“我很忙,交给小弟办好了,我还要想办法安全上岸呢。”夕蕴坚信,自家弟弟是很有文娱天赋的。

“有件事,你也许会很惊讶。”被她这么一说,越蒙才想起正事:“拿走那些私盐帐本的,是大哥的人,我猜现在应该已经销毁了。其他的事,也许你去问他会更清楚。”

“怎么可能?!”

“呵,乔嵩是这么说的。”

“夫人二爷”正说到重点,如乐的声音由远及近传了来,“少爷和小姐又闯祸了!”

来不及等如乐娓娓叙述,也因为她吞吞吐吐压根说不清,夕蕴和越蒙早就没了耐心,快步朝着事发地点跑去。

是厨房,但是又不像厨房,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一群人排成一队,很是整齐,动作迅速地传递着水桶,面前的火光渐渐消退,只留下一栋被熏得漆黑的厨房。年过半百的老厨子在丫鬟们的搀扶下,一个劲的在一旁猛咳,看起来只是受了惊吓,不算大事。

真正让众人瞠目结舌的,是正依偎在展越浩身旁娇嗔的女子。勉强可以称之为女子,如果以严格标准来说,那是一块会活动会撒娇的黑炭。“黑炭”身上还爬满了一些被烤焦的虫子,实在已经辨别不清虫子的种类了。

着实惨不忍睹,夕蕴不忍看下去了,只好别过头,用越蒙来挡住自己的视线。一转头,目光正对上躲在自己身旁的三个小鬼,夕蕴眯了眯眼,压低声音问道:“你们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好心地告诉那个陆仪,姐夫喜欢会做菜的女人,尤其喜欢吃鲫鱼汤。是是从商让我这么说的。”钱小弟飞快地叙述完,很没义气地把问题关键抛给了从商。

“我、我也没做什么,就在鲫鱼肚子里放了只死老鼠,在盐罐子里放了些蟑螂,在锅里放了些蜈蚣,很多,我忘了之后的事,问从凉。”

随着他的话,夕蕴和越蒙的目光齐齐扫向从凉。她还是一样的胆小怯弱,眼神闪躲,支支吾吾:“我就只在灶口里放了一点点火药和鞭炮,这些东西是钱大哥找来的。”

“从商让我找的!”钱小弟立刻撇清关系。

“是从凉想出来的。”

“我”

“啊哈,那群笨书生还真不错,看来你们俩被调教得很好嘛,连做饭的流程和材料都那么清楚了。”就在他们“你推我让”间,夕蕴大笑着开口了,满脸的激赏。

这似乎不像假装出来的,钱小弟偷睨了她两眼后,怯声问:“姐,你不生气,不怪我们?”

“不怪不怪,很好,很有创意。你们懂得了‘谦让’,还懂得了替他人排忧解难,是好事。”

夕蕴太得意了,甚至有些忘形,让“黑炭”听不下去了。

“银不换,有你这样教孩子的吗?!”

“怎么没有,你娘还不是把你给教出来了。”夕蕴撇了撇唇,口吻懒散。感觉到三个孩子不住地往自己身后躲,她索性拉起越蒙,很仗义地护在了他们前面。

“你这话什么意思!”黑炭冒烟了。

“陆姑娘,你还是先去修整下吧。”算是打圆场,总之越蒙说了句最为理智的话。

就在不远处,越浩皱着眉,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弟弟一唱一和,举止亲昵。心里的滋味是说不清的,开口时,他的声音很沙哑,一听就是隐压着怒气的:“明婕,把三个孩子带下去,其他人都散了。东叔,明天找人重新修缮下厨房。钱夕蕴,过来!”

“”夕蕴沉默。

“我呢?”显然对于这样的处理,陆仪很不服。

“你如果想这副模样在展府里游荡,我也不会有意见。”边说,越浩边不屑地撇了眼陆仪,这一眼,不知不觉间泄漏了太多情绪,幸好正处在盛怒状态的陆仪并没在意。

“喂,轻、轻点我皮娇肉嫩”等不及夕蕴自己乖乖就范了,越浩索性直接拉起她往浩园走。临行前,只听得夕蕴的怪吼怪叫,可语气里却是遮掩不住的甜蜜。

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从商他们,正对上那三个孩子挤眉弄眼的怪模样,第一次看见从凉和从商做鬼脸。有几分五岁孩子的俏皮,不过夕蕴不得不说——真丑!

第二十一章

到了浩园后,越浩倒是冷静了不少,先陪着夕蕴去探望了下钱有为。好在他平日里不怎么出浩园,园子里的丫鬟也不多嘴,陆仪之事,闹得虽然厉害,他倒是全不知情。

寒暄了几句后,钱有为就把两人赶了回去,说是让他们赶紧为大唐人口事业努力去。

进了寝屋后,夕蕴左右张望了下,把门窗都弄得密不透风,确认不会隔墙有耳,才取笑起了越浩:“喂,美人为你下厨咧,你一点都不心动吗?”

“美人有脚气。”

夕蕴呲了呲嘴,果然人不可貌相,“那千万别跟她说你喜欢吃咸菜。”

“何况你要是看见了一块炭,还能欲火膨胀的话,我就服了你。”

“讨厌,你就算真成了炭,我还是能接受的。”夕蕴垂下眸,忽闪忽闪地眨了几下,声音很甜。

却让越浩硬是觉得冷,“别恶心,你该不会就是用这张嘴哄得越蒙为你做牛做马吧。”

“你太低估我了,哪需要用嘴啊,往那一站不就好了。”夕蕴没有辩解,他想要吃干醋,她很乐意配合。

“越蒙是个容易认真的人,别耽误他。他花了很多精力为你查帐本的事,我从没见过他对丝栈之外的事那么上心。”越浩收起了玩心,倒不是出于嫉妒,而是生怕总有一天他会伤到越蒙。

“你多虑了,越蒙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处理。”夕蕴不傻,只是有些东西是不可以说穿的,那会让大家都难堪:“那些帐本真的是你拿走的?你早知道我卖过私盐吗?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我自己可以处理的。”

“是吗?就是处理到人家想要杀你灭口吗?只要和私盐有关的人,都知道严峰要你交出名册了,你以为靠你这张嘴去一一说服,他们会替你销毁帐本吗?那可是人家唯一可以用来要挟你的东西。我不是万漠,我的身子很好,不需要靠你撑着展家,你能好好地待在府里享福吗?”

“这有什么难的,我又不是天生贱骨头。”夕蕴毫不犹豫地开口。隔了会,她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哦,这么说来上回的那群高手,还真是保护我的,不是越蒙为了报复我,也不是监视哦。”

“大概吧,我忘了为什么找他们了。”

“我好崇拜你哦,你记性真好!”龇牙咧嘴地瞪视了他许久后,夕蕴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喂,越蒙说,再过三天邱胜全要来了。”

“难怪陆仪那么急功近利,她吵着说明天想去丝栈看看。有没有说邱均什么时候来?”

“我不懂,越蒙说,恐怕没多久就会来扬州。”夕蕴自然把那段荒唐的欢迎仪式省略了,“越浩,你真的觉得陆仪接近你,纯粹只是为了帮邱均调查你吗?”

“怎么忽然这么问?”她的敏感,让越浩蓦地警觉了起来。

“邱均不过想要条大鱼,拿去杨钊面前献媚,除了你之外,扬益二州有很多人适合。她在乔嵩身上就没有花那么大的精力,为什么偏偏非缠着你不放?居然还一直从益州追到扬州。”

“怎么说呢,可能是我魅力非凡。”

“你也这样想么,我也是这样想的。”

隔日的展越浩,还是把陆仪带去了丝栈,这事自然又在展家炸开了锅。夕蕴象征性的骂了几句,盛雅倒是很激动,险些杀去丝栈放火毁容,被吴越拦下了。

从凉郁郁寡欢了,从商又撒泼了,钱小弟倒是很沉默,因为他姐姐后来很沉默。

这种沉默本来是挺惹人生疑的,可是事一多,谁也顾不上了。邱胜全到扬州的那天,恰好夏影的周年祭快要到了,越浩为了赴约,所有事就都落到了夕蕴身上,全府上下都忙得慌。虽然说曾经是情敌,但是逝者已矣,夕蕴还是很认真的操持着所有事宜。

“当家的,这是夏夫人周年祭的一些账目,大多是夫人经手办的。”马车正往罗城最好的酒馆驶,展向东把手中的一摞帐本倒腾了片刻,才抽出一本递给越浩。

“不必看了,她办事我很放心。”越浩挥了挥手,正在为稍后的那场约烦乱。

“这倒是,听说她办白事更拿手。”看出大哥的不寻常,吴越打趣道。

这话,倒是成功地把越浩和东叔都逗笑了。早先便听说为了节俭,夕蕴硬是把上回和万漠的新房布置得素净异常,跟个灵堂似的。这事,被一些颇为迷信的人传了好一阵子,后来消停了,万漠死时又被人翻了出来。

“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听说前阵子去姑苏逛了圈?一些老朋友不是都在钱塘吗,去姑苏做什么?”展越浩擒着笑,不经意地问。

“哦,有个朋友想开家酒楼,缺银子,我给了他一些。前些天酒楼开业,邀我去庆贺。”

展越浩无声,喉间像被什么噎着了;还好东叔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细声提点了句:“三爷,别又乱送人银子了,这么下去,入不敷出,当家的快要养不起你了。”

“咦,大嫂说我们展家还有很多很多银子啊,难道现在处境很困难吗?”

“没、没你继续,继续积德。”展越浩就如同一朵瞬间衰败的花,无力地颓下,咕哝。

这一次轮到东叔沉默了,侧首,远目,思绪翻涌。果然是红尘外的如玉公子,日日拈花微笑,人生就这样过啦。多通透单纯的一个人啊,难怪当家的什么都不想说了,人世间的烟火会把三爷给污染的。

在这样的沉默中,马车停了下来,驾车的家丁喊了声,该是到了。

越浩没有急着下车,而是仰头看了眼二楼,店里掌柜的迎了出来,一脸媚笑,打了声招呼后,就领着他们往楼上走去了。

酒楼的生意很兴隆,把他们领到门口后,掌柜就赔笑退开了。

“展当家的,你可总算来了,哟,展三郎也来了啊。瞧我,也没准备什么好酒好菜招待你们。”

一进门,邱胜全就主动迎了上来,面颊上僵硬的笑容,显露出了他的紧张。

展越浩笑着随着他入座,很沉默,轻扫了眼面前桌上的酒菜。酒是上好的陈年佳酿,菜是这家酒楼的招牌菜,一旁坐着两个姑娘,搔首弄姿,眼波含媚,衣裳很精致,就是有点太节约材质了。展越浩不喜欢,如果每个女人都这么着打扮,他的丝栈就没什么生意了。

“这是我的两个家妓,入春时刚买的,展当家要是喜欢,邱某就割爱了。”注意到了展越浩的目光焦距,邱胜全赶紧说道。

其实他从不养家妓,只是因为听说展越浩好女色,为投其所好,特意带了两个来。

“呵呵,不用了,展某是有色心没色胆,府里头那个太捍了,我可不敢再乱来。”

“呃原来展当家跟夫人那么恩爱”邱胜全觉得匪夷所思,满脸的惊讶,眼瞪得很大。越浩却只是但笑不答,似是而非的模样,见有些冷场,邱胜全干笑了两声,又招呼开了:“我们也别光顾聊天,吃菜吃菜。展三郎,你也别客气,拘束什么,我们也算熟人了,前些日子不是刚见过面么。”

“前些日子?”展越浩皱眉,觉得他这话说得很故意,可还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哦,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开酒楼的朋友,那日,他也邀请了邱侍卿,一膳之缘而已。”吴越笑着解释,眼神偷睨着越浩。

闻言,越浩点了下头,没有多说什么,静静地呷了口酒,已经没有兴趣再拐弯抹角了,他索性主动挑开了话端:“邱侍卿这次来扬州,还特地邀请展某,是什么公务?”

“这个不瞒展当家,我也是受命于户部侍郎。展当家也该听说了,近来朝廷查得紧,我们这些食俸禄的,也就是循例查下罢了,展当家别多心。前些日子我也跟展三郎提过,展府丝栈在这当口树大招风,实不该,听说展当家大举吞并了好些丝栈,朝廷是觉得展府本是纸商起家,忽然离开钱塘,转做丝绸,动作又那么大,着实有些蹊跷。”邱胜全说着,油亮亮地脸上堆着笑,他自觉实在不适合来做探人口风的差事,就连这段说辞都练习了许久。

“展某明白,朝廷的疑惑也不无道理。”展越浩轻笑,转头看向身后立着的东叔,“东叔,你带来的那些帐本呢,给邱侍卿,让他回去好好看看。邱侍卿,若是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展某便是。”

“不、不用了”邱胜全擦了擦汗,面色尴尬。

他只是为人中庸,又不是傻子。展越浩能那么大方地交出帐本,受人盘查,怎么可能还留有漏洞。

“不用吗?那邱侍卿要是有什么需要展某帮忙的,尽管开口。”

“展当家是个明白人,朝廷也是不愿多刁难你,可还是那句话,树大招风,有人故意要借朝廷让你难堪。户部侍郎过些日子就会来扬州,有些事必须是要秉公办理的,不过他让我先给展当家带个口信,说是展府早年发迹的时候不够狠,该把有些人的口都堵上;还有展夫人和盐商会的关系,实在很惹人揣测。”

“这话什么意思,大嫂才刚嫁入展家没多久,关她什么事?”忽然地,吴越显得有点激动。

不仅让邱胜全不解地蹙起眉,连展越浩的脸色也不那么自然了,飘了眼吴越后,他继续道:“展某明白了,多谢邱侍卿。改日,等亡妻的年祭事宜办完,定好好设宴款待邱侍卿。”

“呵呵,哪里哪里,展当家能明白邱某的意思就好。那今日也不多叨扰了,改天好好叙旧。”

“嗯。”展越浩应了声,推了推身旁正在发愣的吴越:“送送邱侍卿。”

临窗处,东叔立着,目光机警地看着楼下街景。吴越和邱胜全的身影,慢慢从酒楼里头走了出来,印入了展向东的眼帘。他这才转过头,问:“当家的打算怎么安排?”

“盯紧陆仪,别让她接近小蕴。明天你挑些上好的丝绸,再带上些银子,去趟邱胜全的别馆,给多少你作主就行。顺道问下邱胜全,邱均喜欢什么。”

“这个我明白,只是夫人的事我们毕竟不能灭了所有私盐商的口,怕是有点难办了。还有,邱胜全刚才的意思,显然邱均本是不想惹上展府的,现在这局势,想来他不是被人怂恿,就是遭了什么胁迫。也许,光是摆平邱家那两个,远远不够。”

“私盐的事,我会处理的。我一会要去下乔嵩的别馆,你去趟丝栈,给越蒙带个口信,让他好好查下陆仪的来历。”想了会,展越浩才开口,心里已经有了些底。就像他始终牢记着钱塘展府的那场大火一样,那个人应该也不会轻易忘记的。

“当家的怀疑陆姑娘?可你不是早知道她是邱均的家妓么,一个小小的家妓,至多也就想立点功,先前她不也试图亲近过乔公子?眼下找上展府,应该只是被乔嵩揭穿后急功近利的举措,揪不出什么隐情吧。”展向东犹豫了会,还是说了,不太希望越浩在无用的地方花太多力气。

展越浩有些疲累地起身,看了眼外头街市上的繁闹,“我本也觉得她没什么,可小蕴说的有几分理,她似乎对展府盯得特别紧。大胆些说,我甚至觉得她是故意让乔嵩看破的,那日在正厅里,以她说的那些话看来,她分明早知道乔嵩认得小蕴,小蕴赶她去乔嵩别馆住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太过镇定。以她的头脑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早被乔嵩说穿了,没理由还会赖着不走。”

“也对,我看扬州杂闻,上头说陆姑娘会跳霓裳羽衣舞。一个会跳这舞的歌妓,理应很出名的,但是当家的几乎逛遍天下妓院了,居然才刚认识她,有些不合乎情理。也许,陆姑娘一直都是被人养在府里头的嗯,我一会就是找二爷,让他查查是谁为邱均引荐陆姑娘的”

“东叔”展越浩转过头,无力地唤了声:“往后这话私下说说就好,别在你家夫人面前说。”

“什么话?”

“就是逛遍天下妓院。”

“哦,夫人不是傻子,这话不需要我来说。你要当年不逛妓院,怎么会认识夫人。”

“那是两码事!”

“当家的太抬举自己了,夫人压根没空跟你翻这些旧帐。”

“你可以去做你该做的事了!”展越浩咆哮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的管家也那么有个性。

第二十二章

又是街城,仍旧是如上回一样的入夜时分,四周很静,夏日蝉鸣更显刺耳。

路过上次那个泗叔出现的酒馆时,越蒙下意识地往里头飘了眼,今天生意很冷清,人是三三两两的,劝酒声倒是很响亮。

“小弟。”越蒙稍稍放缓了马车,转头朝着车里头唤了声,“你认得泗叔吗?”

“是说万泗叔吗?认得啊,他以前常来万府走动,是万姐夫的远亲,待人可好了,每次见我都偷偷塞银子给我花。”

钱小弟的声音从车蓬里传了过来,越蒙暗自思忖了起来,都说童言无忌,小弟的话该是假不了的。

“为什么忽然提起泗叔?”被这么一说,钱小弟才想起来许久没见到泗叔了,怪想他的。

“没什么。对了,别忘了你姐的嘱咐,今日来街城的事千万别跟你姐夫说起,不然往后我再也不带你来了。”越蒙笑了笑,很巧妙地带离了话题。

“我才不会说呢。姐夫尽教我些馊主意去骗女孩子,我姐说了,那些办法只会骗到傻妞,难怪小惠都不理我了。”

“可不是么,你姐就是这么被你姐夫骗到的。前车之鉴,要牢记。”

吵吵闹闹的声音,一直到了蜀冈才停下。钱小弟一溜烟地就从马车上窜了下来,动作奇快,嘴里不停地嚷嚷着:“小惠,小惠,我来看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