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晨光刺眼,张宪薇从床上爬起来,掀开纱帘,眼前是她住了十五年的李家南院正房。窗上新蒙的厚窗纱,梳妆台上的小妆镜都是她用熟的。

“太太?”听见里屋的声音,睡在外屋的大丫头良缘披上衣服进来了。“太太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天还没亮呢。”

“天没亮?”张宪薇还迷糊着,朦胧间反问了一句。窗纱明明透了晨光,怎么天还没亮?

“昨天半夜下大雪,外面雪积了二尺厚。是雪映到窗纱上了。”良缘把窗户支开一条小缝,张宪薇看到外面的天还是黑沉沉的,远处的东院和北院不见一点灯火。各处院子都还没点灯,果然天还是黑的。

她长呼一口气,倚在床头。良缘过来帮她在背后垫上几个高枕头,再从屋里的小火炉上提下热水壶,给她冲了一杯鸳鸯饮。“太太喝下润润。”

张宪薇的脑袋现在还是木的,什么都是空白一片。她也不困了,见良缘只披了件棉袄站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就说:“你也上来,我现在走了困劲,睡不着了。陪我说说话。”

良缘点上一盏小灯,加上厚罩子,这样外面就看不清屋里点了灯。她脱了鞋从床脚上来,躺在床外围,从张宪薇手里接过喝得剩下一半的杯子,倒在床脚边的铜盂里,再倒了一杯白水给张宪薇漱口。等做完了这些事,她才跟张宪薇并头躺下,两人张着眼睛望着帐子顶。

良缘轻轻叹了声,劝道:“太太也该宽宽心,这孩子不是急来的。您放宽了心,就是没孩子,大老爷也不能把您给休出去。那些狐媚妖道的东西到底上不了正台面。”

就像木龙让点了晴,良缘的这句话让张宪薇本来木僵的脑袋像点了活水一样流动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那边怎么样了?”

说起那边,就是良缘刚才还劝张宪薇,现在也免不了要生气。

“听说已经都准备好了,前几天太太说头痛着了风,请了大夫又用了药,那边的就跟大老爷说不让太太再劳神了,马上就要过年,要是病得更重了也不吉利——下聘的事她来就好。”最后半句,良缘说得又快,声音又小。

张宪薇全想起来,原来是到了李克娶妻下聘的前夜。

过了半天不见张宪薇说话,良缘小心翼翼的扭头看了一眼,见她闭上眼睛好像又睡着了,连忙也不敢再出声。太太好不容易睡着了,就让她好好的睡一觉吧。

其实张宪薇闭上眼睛,人却没睡着,只是一肚子的心事犹如乱麻。

她是张家的大姑娘,下面除了她们自己家的几个弟妹以外,还有叔伯兄弟家的表弟妹。从小就被长辈们教导,事事都要做到最好。

张宪薇心气高,人也要强。她是嫡出,母亲娘家姓梁,性格懦弱。父亲在家排行第四,人虽然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对母亲不够亲爱,夫妻两个相敬如宾。

梁氏在妯娌中间不出挑,在张家后宅也从不管事,就连她自己屋里的事都有点拢不清楚。张宪薇还没有柜子高的时候就帮着母亲管理下人、丫头,家里除了跟她一母所出的四姑娘和六少爷以外,连小妾、丫头生的三个孩子也是被她教大的。

男孩子跟着她学的描红、三字经,直到满六岁了到外院去让先生教。妹妹们就跟着她学针线、女红,读《孝经》、《女诫》。

所以,张宪薇的脾气养得就有些大。虽然奶奶告诉过她,让她多学学母亲梁氏的温柔、贤淑。可她是亲眼见到母亲的软弱让屋里的下人都欺负到了头上,更是管不住父亲,让屋里的小妾、丫头一个个冒出来。

十五岁的时候,李家来提亲。因为早就听说张家大姑娘能够管家,孝顺长辈,友爱弟妹,就想聘回去,给李家的大儿子李显当正室嫡妻,也好教养下面的几个弟弟、妹妹。

张宪薇十七岁进了李家,又拖了两年是因为她要先把母亲的屋里安排好,不管是下人们,还是庶出的弟弟和妹妹,还有父亲的那些妾侍。

她教梁氏攥紧了下人的身契,收好了家里的房契和地契。屋里的下人们不能管金银,外院的采买不会单交给一家人。

她跟张家的老太太商量好了庶出的弟弟和妹妹的亲事,能订的都订了,不能订的也交换了信物。

亲弟弟小六和亲妹妹小四年纪还小,等她到了张家再好好给他们挑。

父亲贪新不恋旧,屋里的丫头和妾总是来来去去。张宪薇看得很清楚,父亲没有野心,安于富足,他排行第四,又是张老太太亲生的小儿子,就算日后二老去世,上面的几个哥哥也不会亏待他。

他对她的母亲梁氏,虽然不是心爱的,却始终存着一份敬意。

张宪薇把爱挑火的几个妾都卖了,只留下了生了孩子的三个妾,除了她们之外,倒是那些美貌的丫头一个没动,还好好的留在屋里。

日后这些想往上爬的丫头和想站稳脚跟的妾斗个你死我活,她的母亲梁氏就能安安全全的留在屋子里了。

等她放心了,才坐着花轿来到李家。

却不想,这一拖两年,拖出事来了。事后张宪薇也想过,是不是当年她没有拖下这两年,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但是让她就那么放下软弱的母亲和幼小的弟妹不管,她是绝对做不到的。

何况,就是真的没有拖过两年,那个人该来还是会来。李显该纳还是该纳,有没有这两年都一样。

她进门时,李显已经十九岁,早就接过李家半数的家业,在外奔波了。他的屋里也早就有了侍候的丫头,只等她进门抬举。

丫头、小妾,张宪薇见得多了,也不见怪。所以开头的半年过得很好,她跟李显也是夫妻和睦,举案齐眉。

她收敛了脾气,毕竟这里不是张家,她在这里也没有需要保护的母亲和弟妹,除了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她又管得着谁?

李家没有老太太,她上面就一个婆婆。

李显下面还有两个兄弟,一个是嫡出的李演,排行第三。一个是庶出的李智,排行第五。排行第二和第四的都是李家叔伯的孩子,不住在燕城。

小姑子也有两个,两个都不是李显的亲妹妹。张宪薇待她们也不过面子情,偶尔坐在一起绣个花什么的。

李显的爹是李慕,李家家业不算大,因为他们这一支也不是嫡支。上一辈的老太爷去世后,李家分了家。李慕带着妻儿搬到燕城,之后三十年没有回老家了。

张宪薇进了李家的门半年才见到一拨李家的亲戚,听说就住在燕城的城郊,因为离得近,所以常来走动。上一回来的时候她还没嫁进来。李家院子里早就准备着他们的屋子,就是因为常常来住,连丫头都是现成的。

这是张宪薇进门后的第一件大事,当然事事亲历亲为。

亲戚们很快来了,这里头姓李的就一个,是李显的爹,李慕的姐姐李艳。李艳是庶出,在娘家时跟弟弟李慕并不熟悉,她嫁得早,出门时李慕才十岁大。之后她跟着夫家辗转搬到了燕城城郊,打听到李慕也在这里,两家这才亲近起来。

李艳没有孩子,她的夫婿对她也不是特别好,家里庶出的孩子一大堆。李艳挺想得开,把孩子全都抱到身边当亲生的养,倒让丈夫对她非常信任。

张宪薇头一回见这个便宜姑母就觉得她是个机灵人,虽然碍于出身不好深交,但言谈举止上就透出了一份亲近。

既然李艳是个聪明的,当然立刻顺着杆子跟张宪薇亲热起来。透过李艳,张宪薇知道了不少李家的家务事,这都是她这个新媳妇不好打听,却必须要了然于胸的。投桃报李,她也对李艳寄下了不少情份。

李艳与她交好,图的不是一时半刻,而是在李慕死后,李家还有人能记得她这门亲戚。

二人的关系越来越好,李艳就稍稍提点了她一下,让她不要只看着屋里的这几个丫头,她的婆婆那里,还有一个呢。

张宪薇非常惊讶,她进门已经有半年了,屋里的几个丫头已经有两个抬了妾,她也从来不管着她们跟李显亲热。如果婆婆那里还有一个,为什么不送过来?

这话是李艳跟她说的,她不敢全信,也不敢一点都不信。张宪薇在张家也是历练过的,把自从她进门来的事细细在心里过了一遍,突然发现了一个不对头的地方。

她进门已经有半年了,婆婆却从来没问过她的肚子。

如果说只是婆婆不想给她压力,那为什么屋里的丫头和妾也没有?一屋里四、五个女人,半年来没有一个有孕?

要么,是李显有毛病。要么,就是有人故意的。

张宪薇是新媳妇,上面的婆婆寿元还长,她不可能现在就伸手要管家。所以从进门起,对于李家的事,她从来没有主动伸过一只手。这次迎接亲戚李艳,也是看在跟李家家业关系不深的份上。

所以,她对婆婆那里的事可以说是一点也不知道。

之前她并不着急,时候还早,时间还长,她可以先用二到三年让李家的人放心,等她生了孩子后再真正加入李家。而且,她本来打定主意,只要婆婆不给,她绝不会主动去要李家后宅的权力。

她要在李家过上一辈子,何苦为了争前面的几年,倒把后面的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给耽误了呢?

李艳跟她说了之后,她也没一下子就慌了神,而是定下心来慢慢看。只要这个人在,那就不愁她不露面。何况如果是婆婆要把她给李显,就不可能不让她出来,要是她真能在婆婆的屋里躲一辈子,倒省了她的事。

结果又过了一个月,婆婆果然忍不住跟她说了。

张宪薇当然‘大度’的把这个跟李显有情的丫头接回了屋,特地放在靠近主屋的地方,让李显能够多跟她亲近。

再过了一个月,这个丫头有喜了。

张宪薇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觉得心头狂跳。然后的事情就由不得她了,这个丫头先是在抬妾前揭出她其实没有奴籍,家里祖上还出过秀才。然后她生了李显的长子,李克。

李克出生后,张宪薇想把孩子抱过来养。她是担心了,也想压一压这个丫头的运势。但婆婆说她没有生过孩子,没有经验,怕照顾不好,就把李克抱到她那里去了。

张宪薇想,这个孩子不在亲娘身旁也好。她教养过张家的庶出子女,知道的很清楚,就算是亲生的,长大后还是跟养大他的人亲。

但是再往后,庶出的孩子一个个出生,就她一点消息都没有。不是她不想生,而是这孩子又怎么是一个人能生得出来的?李显到她这里来只是纯睡觉,一进门就累得不得了。她不是妾,要靠男人的宠爱过日子,见了丈夫的样子当然是只有心疼的,赶忙让他休息,孩子的事就先放在一边了。

又过了几年,李克渐渐长大了。他虽然在婆婆身旁长大,跟他的亲娘也很亲近。倒是她这个嫡母,总是跟他亲热不上去。张宪薇自问对孩子也很好,可是这个孩子就是跟她不亲。她知道,这是有人在孩子旁边教他,让他别跟她亲近。

庶出的孩子死了生,生了死,李显屋里的妾也是来了去,去了来。张宪薇总是闲不下来,等到李克十五岁时,她已经歇了要生自己的孩子的心了。

可能她就是命中无子。

张宪薇死心了,专心教导庶出的子女,反正都是管她叫娘的。

她跟李显,就像她的母亲梁氏跟父亲,互相敬重。

直到那个人死前,李克带着妻子和孩子去磕头,她怕那个刚出生的小孙子受不住冷风,特地让身边的良缘去把孩子先抱到她的屋里来,等李克和妻子要走了再过来接。

结果良缘听到了李显在那个女人的床前,当着李克的面表白的一番心迹,踉跄的回来,脸色比外面的雪还白。

大约那个女人还是不放心孩子,也不相信李显会一直疼爱他,病终前纠缠着这件事。李显为了安慰她,当着儿子的面把自从张宪薇嫁进来后的事都说了一遍。

原来,李显早就认识这个女人,想方设法让婆婆把她接进来。因为早就定了张家的亲事,不能娶她当正室,但是他心里最爱的是她。

婆婆压着不许李显宠妾灭妻,但是也没有阻止她的儿子喜欢这个女人。跟儿子相比,张宪薇当然是不值一提的。

李显想让这个女人生下长子,是为了让她能在后院保有一席之地。婆婆同意了,但要求张宪薇一定要有嫡子。他不能因为喜欢这个女人,就让张宪薇守空房。

所以李显才一直到她的屋里来,但是比起婆婆的命令,他更担心这个女人。他怕张宪薇生下孩子后对李克不好,所以一直拼命向后拖延张宪薇生下孩子的时间,同时庶出的孩子不停出生,好堵住婆婆的嘴。

婆婆年纪渐大,越来越管不住李显。

而张宪薇对庶出的子女非常好,让李显觉得张宪薇是个坦荡、磊落的人。他想起了李艳,觉得如果张宪薇一直生不出孩子,家里会更安稳。李克是他心爱的儿子,日后李家可以交给他,庶出的子女他虽然不在乎,但看得出来,张宪薇会好好照顾他们。

所以,李显一辈子都没让张宪薇生下孩子。他虽然在主屋歇得最多,但是他碰张宪薇的次数却是最少的。

张宪薇,懵了。她嫁进张家已经快三十年了,对上孝顺,对下慈爱。对李显,她自问做到了问心无愧。她把他当丈夫敬爱,就算他宠爱那个女人,也从来没有起心思要害她。不是她做不到,是她不屑做。

她干净、清白的双手,不会染上这种污秽。

如果她要对付那个女人,就算那个女人是出身好的良妾,她一根指头就能掐死她。

张宪薇如果说是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就是李显对她竟然没有一点爱意,连身为妻子的尊严都不给她存下半点。

这是张宪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也是她穷尽脑汁也想不透的。

父亲那么喜欢小妾、丫头,对母亲,对她也是尊重的,也是偏向的。不然,她在张家怎么可能替母亲管小妾,替庶出的弟妹说亲事?

李显为什么一点也不在乎她这个妻子?

她理解不了,不明白。就像鸟无法理解鱼。

已经是柳嫂子的良缘哭倒在她的脚边,面色煞白,泪如雨下。连个丫头都心疼她,李显为什么会这么对她?

再一晃眼,张宪薇回到了十年前。

2

2、第2章...

外面的人声吵醒了张宪薇,良缘一直守在屋里,见她醒了,赶紧扶起来说:“太太夜里醒了一回,这才睡得这么晚。但也不能再睡了,再睡头该疼了。”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看着时辰已近午时了。这半天也没人到她这屋里来,所以她才能睡得这么踏实。

她侍候着张宪薇净面、漱口、梳头,又亲自去给她拿衣服,再侍候她穿上。

“西边屋里的炕已经烧热了,太太到那边用饭吧。这个屋里也开窗户通通气,散散炭味。”良缘说。

西屋的早饭是摆好的,两样粥,一笼白菜馅的小包子,一看就是良缘做的。再有两盘新炒的菜,一碗炒咸蛋黄,一小碟香油拌咸菜。

张宪薇坐下来,吃了一半了良缘才进来。她的胃口大开,痛快的就着炒咸蛋黄吃了一碗稠稠的米粥,四个小包子。还要再吃,良缘不让了,“太太小心吃撑着了。”她快手快脚的把东西都端下去,交给外面的小丫头再回来。

屋里的张宪薇漱过口,正等着她。

不等她问,良缘一件件说给她听。下聘的事办得不错,现在李显正带着李克和亲家、媒人在外院吃酒,那个女人陪着亲家太太在里间吃。

几年前婆婆死了,李显就带着一家子搬到这边来。原来住的院子旧了,又离婆婆的院子近。干脆都划到一个院子里,砌了道墙一围,只在年节,或者家中有大事的时候带着子孙进去一趟,当是报给在天上的婆婆知道。

良缘说:“刚才大老爷带着大少爷去老太太的屋里磕头,那个女人就在门口,没进去。”

她也不能进去。李显虽然心里喜欢她,可不该她去的地方,不该她干的事,一样也没放纵她。她进李家后唯一做的一件出格的事就是替张宪薇下了聘。

当年的张宪薇觉得这没什么,人家是亲母子,一辈子就一回的事,总不能让人家怨恨她。现在再想,就知道李显对她有多好了。她待人以宽,待人以诚,回报回来的就是这个。

李显能瞒她一辈子,让她觉得不生儿子也没关系,就是因为他一直没给那个女人太多的‘特权’。让她觉得,李显还是敬重她这个妻子的。

张宪薇记得,当时她也是病了,下聘的前几天突然天变冷了,她着了凉,歇在屋里。亲家来的时候,她让人去问候,走的时候,她还让人送了礼过去。

礼单她还记得。

张宪薇对良缘说:“去开箱子,拿两匹花绫,两匹花缎,两匹素布,你再看着添点别的,然后送到前头去。”

良缘拿钥匙去开箱子,再和小丫头把布抱出来给张宪薇看。她从张家起就跟着张宪薇,深知她的心意。张宪薇从不在财物上吝啬,李克是长子,日后是李家顶门立户的人。张宪薇待他一向很好,所以先抱出来的是最好的几匹缎子,正红描金的牡丹团花,万字不到头的花样。

但张宪薇摇摇头,想了想说:“我记得上一次买回来的,有两匹还不错,跟我做的那件青绫袍子的布一起买的。”

良缘一怔,抱过来之后小声对张宪薇说:“太太,这几匹是次一等的。”那件青绫袍子是在老太太丧事的时候做的,素面的衣服也不用太好,谁家还年年办丧事?除了几件撑门面的,其他的都是捡布店不时兴的料子做的,也就是俗称的‘次货’。

张宪薇看了看那几匹布,满意的说:“花样挺好的,喜庆。”她发了话,良缘虽然奇怪,还是照着她的话做。除了给亲家太太的礼没变外,东西倒是不像上一次那么好,只能说还行。

剩下的布还摆着,良缘要收起来,张宪薇又指了两匹素布说:“给那个女人送过去,让她给老爷做几身里衣。”

她以前倒是没这么待她,仅是对她一向视而不见。自从搬到新宅来之后,那个女人因为生了李克,李显就说生了长子的有功,特地把她从张宪薇的院子里拨出去,带着丫头单独住一个小院子。

张宪薇不会背地里折磨人,看出了李显的意思,也就由着那个女人自己过得自在。

不过,现在可不同了。既然知道李显和那个女人从来没打算让她好过,她又为什么要放过他们?难道只许他们逍遥自在,她就一定要吃苦受罪?

那个女人年纪也不轻了,给李显做里衣,她必定不肯让丫头下手。就让她劳劳神,也小出一口气。

转眼到了下午,送走了亲家,李显到她的屋里来了。他一直都是这样,凡事都以她为先,这份‘尊重’让张宪薇一直念着。

“怎么样了?”从外面的雪地里进来,李显身上裹着一层寒气。他穿着黑色的厚棉袍,看着整个人虚胖不少。在雪地里冻得青白的脸让张宪薇多少有些认不清,再一定神才看到这个人——李显。

李显面白无须,他就是不长胡子。身长不足七尺,看着略显瘦削。虽然没去考功名,但是从小读书,养了一身的书生气。

他的头发乌黑,盘了一个圆髻,簪着一根玉簪。双目黑亮,炯炯有神。他长得像婆婆,年轻时就看着是个干净的好男子,现在看起来更是添了几份稳重,让人一见就觉得他可信、可交。

张宪薇想,人说‘斯文败类’、‘衣冠禽兽’,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人。

他走过来,先伸手在她额前一试,再温言问她:“起来后怎么样?身上还沉不沉?要是觉得冷,就再烧个火盆。”说着就坐在她对面,良缘给他端了茶。他把李克的亲家来的事一件件细细给她说,最后才稍稍提了一句:“今天让朱姨娘替你过去,她是老大的亲娘,也不算违礼。”

张宪薇就像鬼使神差,先是浅浅一笑,再轻描淡写的说:“都怪我前两天着了凉,老大的亲事是咱们家的大事,我还等着抱孙子呢。锦儿一向听话、懂事,她去也是应该的。”

这话跟她上一次说的话一样,记得她还当着李显的面给朱锦儿送了东西。

她对良缘说:“给姨太太的东西送过去了吗?”

良缘知机,连忙说:“正要送去,太太看看东西对不对。”说着亲自去捧了来,身后还跟着小丫头帮她拿她拿不完的。

张宪薇一向喜欢当着李显的面给朱锦儿送东西,给李克送东西。李显也知道她的意思,看到良缘手里捧的首饰盒子,再看后面两个小丫头怀里抱着的布,说了一句:“这也太厚了,她也不过是个姨娘。虽然生了咱们家老大,但规矩不能乱。”

张宪薇呵呵轻笑,“我替老爷疼她,老爷还不乐意?何况锦儿侍候你我也有十几年了,就算只看在老大的面子上,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说着示意良缘近前,她亲手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副金钗,再指着小丫头怀里的布说:“马上就是老大的喜事,我想让锦儿也做几件衣服,到时候体体面面的见老大的媳妇。”

李显只是冷淡的点了点头。张宪薇见惯了他这副‘冷淡’的样子,恶心的很。摆摆手让良缘带着丫头们出去了。

下了聘,就离办喜事不远了。李克现在还住在家里,他是下面的几个庶子要娶妻后,李显假借家里人多,住不下为由给他在南街买了新房子,让他带着妻子搬了出去,还把老宅的地契也给了他。

张宪薇得知这段时间朱锦儿每天每夜都在做衣服,除了李显的里衣,还有她要见儿媳妇时穿的新衣,每天都熬到三更后。

其实见儿媳妇的新衣服,张宪薇早就做好了,连她的一起。当年她做事总是很周到的,朱锦儿是李克的亲娘,李克娶妻后的第一次见面,她觉得朱锦儿也应该看起来光鲜点,所以是跟她自己的衣服一起做的。

现在,那衣服压在箱底,等过了这一阵子,她就把这衣服给良缘。

除了衣服,张宪薇也把新房的布置交给了朱锦儿,特别是洞房的布置。朱锦儿当然愿意做,这是她儿子的亲事,她巴不得能出一份力。当年张宪薇只是让她照管当天亲戚女眷来时吃用的茶水点心,现在她把整个新房的事都交给她了。

下人们天天去找她几十趟,连新房的门槛高几寸都有说法,怎么不由得她事事经心,件件经手?

又因为洞房里的事也一手都给她了,过了几天,张宪薇就听说朱锦儿想给新人们做一幅百子千孙帐,洞房时挂着,讨一个好意头。

当年,朱锦儿只能在新人进门后偷偷给她做了一双小男孩的虎头鞋,盼能早日引来儿子。她是姨娘,李克是张宪薇的‘儿子’,新人就是拜也是要拜张宪薇而不是她。张宪薇让她做,是恩情,不让她做,她就一点都不能碰。

从张宪薇在张家时,她就不是一个能容忍妾侍放肆的人。朱锦儿在她的院子里过了十六年,虽然有李显护着,但也知道张宪薇是个眼睛里不揉砂子的。要不然,李显要护朱锦儿也不至于要费那么多心力,如果他真的敢明刀明枪的把朱锦儿抬起来,张宪薇就是拼着被休,也绝不会在李家待着!

宁可鱼死网破,她也不会委屈求全。

说到底,是李显骗了她一辈子。

张宪薇听到朱锦儿着凉发烧的消息后,让下人去请大夫。在这样的大雪天熬夜做针线,白天还要操心劳力的布置新房,白天黑夜连轴转,她就是铁打的,也非病不可。

其实朱锦儿的身体没她好,李克的第一个儿子出世的时候,朱锦儿就天天吃药了。又过了六年,她就连床都起不来了。

虽然张宪薇没亲眼看到她死,但是她记得,在那年冬天,朱锦儿就只剩下一口气了。燕城里的大夫都说她不行了,院子里的棺材也准备好了,坟地也选好了。大概要不是这样,她也听不到李显的‘真心话’。

朱锦儿开始喝药,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每逢半夜,她的丫头都会跑来找张宪薇,不是故意,而是每逢这个时候,朱锦儿都会高烧。

大夫也不能天天请,李显就让人买了好几包的药,晚上睡前煎一碗给朱锦儿喂下去,半夜如果烧了就赶紧再煎一碗再喂下去。

直到李克成亲当天,朱锦儿的病还没好。第二天新人献茶时,李克的脸色就不太好,新媳妇的脸色也有点委屈。

张宪薇接了茶,说:“你娘还病着,不见好。一会儿你领着你媳妇去看看。”后来听良缘说,新人只在朱锦儿的外院磕了头,没进去。这是李显说的,新人刚进门,不能染了病气。

李显就是这样。张宪薇听到这个消息后,想起朱锦儿会有多难过,李克心里会有多难受,高兴的笑起来。

热热闹闹闹过了年,朱锦儿一直被关在小院子里。热饭、热菜和药,张宪薇一点都没亏待她。就连吃年夜饭的时候也记得先让人给她送过去一份,只是她能不能吃就是另一回事了。半夜,听说朱锦儿吃了半盘饺子,又开始拉肚子了。刚好一点的身体又垮下去了。

看,要是她想,就是十个朱锦儿也早让她弄死了。就是李克,从一个小婴儿长到现在,她哪怕有一点坏心眼,他的坟头也早就长草了。

张宪薇冷笑,她不是不会,只是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