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军残部力不能支,溃败到了不堪的地步。而顾云章见势不妙,就和海长山事先通好了气。入夜之后他在前方指挥部队顽抗,海长山则在后方选出百十来名最可靠健壮的青年士兵,全体改为便衣手枪,又将仓库中贮藏着的些许黄金也尽数运出来搬上了几辆军用卡车。这些青年身缠子弹带,静悄悄的蹲在卡车后斗中,知道自己这是有活路了。

午夜时分,平顶山的顾军防线濒临崩溃,而顾云章在夜色之中偷偷撤离前线,在和海长山会和后就跳上卡车,一路向河北逃去。

现在北方四处皆是战火蔓延,那仗都要打乱套了。顾云章这一支小小精锐在驶出辽宁后,因见平津一带也是个朝不保夕的情形,就放弃了寻求支援的想法,准备一路向南,先突出这一片战火再说。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丢掉了卡车,并且操起当年旧业,一路杀掠着狂奔而逃。

在顾云章一部烟消云散之际,居于承德的葛啸东也落花流水的跑去了北平。

葛啸东打了一辈子仗,一辈子没服过输,可是现在他再没有那股子精气神了。看到眼前这副一败涂地的惨状,他心中只有四个字——“气数已尽”。

相形之下,上半年他那双亲的相继去世,倒是算不得什么大事情了。

葛啸东在北平城内六神无主的熬过了一九四九年元旦。

他没有再等到任何胜利的消息,只迎接来了越来越多同类败将们。等到了这年的一月末,南京派来的飞机到了。

城内少校以上的军官都被分批运走了,葛啸东这样高的身份,却是一直留到了最后。后来白喜臣实在是等不得了,这天早上大着胆子闯进来为他强行收拾了行李,连求带拽的把人扯出葛府,推上汽车直奔机场。

葛啸东知道这大概就是最后几班飞机了,心事重重的坐在汽车内,他并没有再反抗。

登机时他站在舷梯上,仿佛是恋恋不舍一般,一步一回头的向来路张望。白喜臣拎着箱子跟在后面,这时就仰着头劝道:“军座,别看啦,马上就要到起飞时间了。”

葛啸东一言不发的弯腰钻进机舱,心想顾云章呢?他应该是有资格乘坐这趟飞机的,他怎么还不露面?

坐在位子上系好安全带,他扭头向窗外望去,满心想着的还是顾云章。

“不要死啊……”他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如是想到:“你要逃的快一点,不要死啊……”

飞机在一段高速滑行后飞离地面,葛啸东在一阵不适中皱起眉头紧闭双眼,一只手就抬起来捂住了嘴。旁边的白喜臣见状,赶忙大声问道:“军座,您不舒服?”

葛啸东微微的摇了摇头,在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巨响中,那四个字在他那脑海中回荡的异常清晰:“不要死啊……”

这架飞机在南京降落加了一次油,然后继续起飞,把机上众军官们送去了台湾。

在这一场短暂旅途中,葛啸东从舷窗中向下俯瞰了南国大地,一言不发,无话可说。

葛啸东在台湾落地,开始了他那寂寞失落的异乡生活;而与此同时,顾云章还依然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厮杀着。

顾云章不算是完全的孤立无援,因为他那帮人还具有相当的战斗力,所有不断有队伍肯接收他们;及至那队伍被打散之后,他们就随着溃兵后退,再去寻找下一个依附处。

在这年的九月,他们进了云南。

这时他那队伍居然又壮大了些许,除了当初走出辽宁的那一百来人之外,又吸收了三百多本地士兵。此地的政府已然解散,一切机构都处在瘫痪状态,过路的军头就称了霸。顾云章在混乱中收集到了大量的美制先进武器,冲锋枪卡宾枪应有尽有,子弹也十分充足,就是没有好炮。

因为当下是武器比人多,所以他开始大肆招揽溃兵,在短时间内重组了一支两千来人的军队。他打着一手如意算盘,想要找个地方老老实实躲起来,当个小土皇帝,然而时代大潮席卷而来,逆潮流的存在必将无处立足!

顾云章和周边一支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国民党正规军联起手来,打算负隅顽抗,然而在这年的十一月时,他们还是被赶出了云南。

那支军队,叫名是个军,其实只剩下一个师的规模,不过很有丛林作战的经验,故而此时也未惊慌,直接就奔缅甸而走。顾云章这边毫无主意,走投无路之下只好跟上,度过红河进入了缅北。

第87章 野人山

一九五零年二月,缅北,。

顾云章蜷缩着依靠在一处老树根旁,昏昏沉沉的闭着眼睛。

此时正是上午十点钟,烈日高悬,然而在这亚热带原始丛林之中,生物却是很难直面阳光。几与天地同寿的老树根缠蔓牵,上方浓绿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层层叠叠的植物将天地编织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起码看起来是密闭的。

在这个密闭空间内,除了恒久的潮湿酷热之外,还充斥着沼泽、毒虫、巨蟒、蚂蝗、瘴气、野兽、疾病……

幸好他们出发时准备充分,所以如今粮食还不是很缺乏,至少是可以不饱不饿的维持下去。

海长山口中叼着烟卷,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走过来,在顾云章身边蹲下了。

和队伍中所有士兵一样,他还穿着撤退时换上的美式野战服——衣服很结实,足可以让他由着性子在林中摸爬滚打。不过太结实的衣服往往也意味着布料厚密,而现在林中的白日温度已经达到了摄氏三十五度左右。

“军座?”他察言观色的审视着顾云章的面孔,因见他脸色苍白,嘴唇青紫,身体瑟瑟抖个不住,便心中一惊,放下搪瓷缸子将对方扶了起来:“你怎么了?”

顾云章睁开眼睛,看看搪瓷缸子里的稀薄米粥,然后就又把眼睛闭上了。

“没事……”他喃喃的答道:“我有点冷,过一会儿就好了。”

海长山一张嘴,烟卷掉在了地上:“你……你是不是生疟疾了?”

顾云章抬起一根手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不要吵,别让人听见。”

海长山果然把余下言语咽进了肚子里,正琢磨着到哪里去弄点药回来,不想此时顾云章深深垂下头,就听那牙关打的格格直响,身体明显的发起抖来。海长山知道这病折磨人,冷的时候仿佛要将人活活冻死,就把顾云章拉过来紧紧搂住,想传给对方些许热量。

十分钟后,顾云章恢复了常态。

若无其事的端起那个搪瓷缸子,他一边喝粥一边向海长山说道:“自从和老蔡他们失去联系之后,咱们这路是越来越难走了。”

所谓“老蔡”者,乃是那位率先逃入缅甸的蔡师长。蔡师长的顶头上司范军长在入缅之前被流弹打死了,这回那个军正好直接降格为师,跟着蔡师长轻车熟路的就进了原始雨林。顾云章先还跟着他们,然而林中道路难辨,他们在出发时又是个一前一后的状态,联系并不紧密,结果莫名其妙的就跟丢了。

顾云章这里还有一部电台,试着向蔡师连发了几次电,也没有回应,故而上下先是怀疑那一队人马遇了难,后来又觉着不可能,因为那帮人的确是在这缅北打过一阵子日本的。

海长山把地上那半截烟捡起来,塞进嘴里又重新点了火:“那也没法子,反正退是不能退了,停下来也是等死,只有继续往前走。那个段参谋怎么说的来着?那个什么路线——”

顾云章记性好,这时就接口答道:“穿过野人山到小孟捧,然后从那里绕道泰国去海南岛,最后……”

最后是去台湾,不过天晓得台湾会不会接收这批残兵。

海长山叹了口气:“穿过野人山……我的老天!军座,现在这么一看,其实当年白家堡那地方也挺不错的哈?”

顾云章是个极其没有乡土观念的人,这时却也不禁同意道:“相当不错。”

海长山沉默着吸完那根烟,等顾云章把粥喝光了,就又问道:“前面遇上沼泽了,段参谋说这里的沼泽最危险,不让咱们乱走。”

段参谋是云南人,自己所在的军队被打散了,就独自一人投奔到了顾云章这里。作为一个参谋,他资质平平;作为一名向导,他倒是心思细密。

顾云章放下缸子,脸上开始泛红。

海长山知道他这是要发热了,就无计可施的抬眼看着他。而顾云章在短时间内就变得大汗淋漓起来,体温也随之升到了四十度。这种感觉自然是很令人痛苦的,幸而他惯于受苦,所以还能忍耐。

军队里没有药,一点儿都没有;所以海长山只能目睹他烧的满面潮红,却是无可奈何。偏巧此刻不远处有人“嗷”的喊了一嗓子,随即一声递一声的干嚎起来,却是个妇女要生产了。

顾军出来时,身后带了一大队累赘——本地士兵的家小亲戚,亲戚们的家小亲戚,以及对新政权感到恐慌的百姓,其中的人物遍布三教九流,甚至还夹杂着许多侨民男女。

顾云章觉得这些人很麻烦,可又不想甩掉他们,因为首先本地士兵就不会答应,其次野人山是无人区,在这种地方,同类总是越多越好的。

那妇女嚎了许久,最后爆发似的大喊一声,终于生出了个孩子。孩子呱呱哭起来,海长山跟着兴奋,竟是起身跑去看上了热闹。那妇女的丈夫是个小军官,由于自身前途未卜,故而并未因新生命的到来而欢欣鼓舞,倒是他那老丈人——一位破衣烂衫的大学教授,与老伴合作架起一口小铁锅烧起开水,又有一个小兵蛋子逮来一条短粗短粗的胖蛇,斩首剥皮后送给老两口熬汤,让产妇喝了补养身体。

如此又过了两三个小时,熬过了正午时分,顾云章也觉得恢复些了,便扶着老树站起来,下令全军集合,继续前进。

这回横在他们前方的,是一大片沼泽。

在雨林这一片浓绿的世界中,沼泽的水面呈微红的铁锈色,细密水草纤秀挺直,点点野花开遍水面,一人来高的野笋芭茅丛丛竖立着,将疏密相间的层层阴影投射下去。偶尔一团烟雾低低拂过,色呈浅灰,若隐若现。

那不是瘴气,那是亿万只细小难辨的毒蚊,觅着人畜声音而来,将长吻刺透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肤,将毒液细菌直接注射到生物体内。凡是遭遇到这类袭击的生命体,下场多是九死一生。

打头士兵不动了,屏住呼吸望着那团灰雾,直到它无影无踪的消失在一丛芭茅之后。

队伍静默着伫立了片刻,后来走出几名胆子大的年轻士兵,打算下去探一探路。

这几人将衣裤脱了交到后方同班的手里,然后就拎着手枪一步步的迈入泥水中。后方人眼看他们走出了约有十多米,毫无异状,就松了口气,各自也开始解衣服,准备下水跟上。哪晓得正在这时,那几位先锋忽然一起惨叫起来,随即扭身就往回跑——然而都在中途一一倒下,并无人生还上岸。

有人在长棍上绑了锋利铁钩子,远远的伸进沼泽中搅动着寻尸,半晌后真的钩到了一具,就缓缓的将其拖上岸来。这时顾云章赶上来了,低头一看这尸体情形,竟是当场吐出了一口稀粥!

尸体上密密麻麻遍布了几百条水蛇般的大蚂蝗,连眼球上都布满了毒蚊。

后方众人也惶恐了,惊叫着一起向后退。只有海长山和那位段参谋胆子大,上前用长棍把那尸体推回了沼泽之中。

沼泽看起来那样平静,并不像蕴藏巨大杀机的模样,所以海长山点燃了一小捆湿草,在浓烟的保护下走到沼泽旁,低头向水中仔细望了下去,想要看个究竟。

半分钟后,旁人只见他手一抖,湿草掉进沼泽中,随即他踉跄着连连向后退了几大步,口中结结巴巴道:“操、操他妈的,我他妈的这是到十、十八层地狱了?”

海长山这回真看清楚了,他看到水面下游动着成群结队的水蚂蝗,还看到草茎叶子上满布着密密层层的旱蚂蝗,光滑的水蛇扭动着纠缠在一起,而手掌大的黑蜘蛛毛茸茸的蹲在水面树叶上,竟然可以看到它的眼睛!

这是他所看到的,还有他所看不到的,隐藏在更下层的温暖泥水中。

顾云章问段参谋:“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段参谋虽没有实践经验,可是有丰富常识:“往前走的话,就没有。”

顾云章也没话说了,浑身一层层的出冷汗。海长山喘着粗气,口中低声自语道:“太他妈恶心了,老子宁愿自杀也不能往里走……太他妈恶心了!”

队伍停滞了许久,士兵们都是面面相觑,走,不敢走;留,也是不敢留。

最后顾云章下了决心,回身下令道:“把所有雨衣都拿出来往下分,没有雨衣的就多穿几层衣服,头脸也给我包严实了!女人小孩都上马,半小时后过沼泽!”

众人得令,立刻各自行动,将能穿的衣裳都套在了身上,半高筒的大头皮鞋重新系了鞋带,裤脚也用绳子紧紧扎了起来。因为不确定那沼泽究竟能有多深,所以上面的袖口领口也都紧紧密封了,头脸脖子更是囫囵包好,只留一双眼睛看路。

这回是段参谋和顾云章打头阵,这两个人在将自己包装充分后就下了水,一手始终抬起来护着眼睛,小心翼翼的往前走。

海长山见逃不过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

海长山不是胆小鬼,可正所谓一物降一物,他就怕这些稀软蠕动的大蚂蝗。跟在顾云章身后,他为了平衡情绪,神经质似的边走边骂,后来又不断的从喉咙中发出颤抖的怪声,仿佛是要濒临崩溃了。

顾云章行进在齐腰深的泥水中,伸出戴了橡胶手套的左手,将一只拦路的大蜘蛛捏了个汁水飞溅,然后又把吸附在手臂上的几只蚂蝗扯了下去。海长山在他身后持久的哼哼着,事实上他的确是吓坏了,甚至视野都开始发生了变形。

海长山不是一个人。

离他一百米远的一位军官终于在极度恐惧中拉响了手榴弹,把自己和这些万恶的恐怖生物一起炸成了齑粉。

除此之外,人和牲口也接二连三的开始向下陷去。有人用火把掠过水面去驱赶毒蚊,然而火光一过,嗜血者还是争先恐后的重新扑了上来。那位喜得贵子的产妇惊恐万状的伏在马背上,一手攥着根火把,一手抱着孩子,眼睁睁的看着老父沉入水中,半晌之后才刺耳的惨呼一声:“爹啊!!”

沼泽宽约数百米,吞噬掉了几百人的生命。生者拖泥带水的走上岸去,除了回首向那水雾蒸腾的大坟墓行一次注目礼之外,再无其它祭奠。

顾云章等人在一处河流旁进行了休整。

这个时候,士兵再是只喝稀粥就不行了,于是顾云章下令杀战马,晚饭就成了肉末粥。

许多人在喝完粥后都发生了剧烈的呕吐——这不是粥的问题,这是记忆的问题。

沼泽成了士兵们的梦魇,如狼似虎的士兵们居然因此而吃不下肉了。

翌日清晨,继续走。

走到第八天,粮食没了。

走到第十五天,战马也杀的差不多了。

走到第十七天,这些人遇到了一处土人部落,绝处逢生了!

土人们住的是石寨,房子虽然很简陋,但是毕竟可以遮风避雨,阻挡蚊虫;而且按照当地的风俗,里面必然还有一口火塘——当然不是要烤火取暖,而是要用火烘干衣服。部队中很多人的皮肤都在生疮溃烂,因为周遭实在是太肮脏太潮湿了。

然而土人并不欢迎这些不速之客,他们用弓箭迎接了这支溃军。

这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顾云章在极度的焦虑和虚弱中怒火升腾,下令进攻。

土人的原始武器自然不是冲锋枪与卡宾枪的对手,仿佛就是在一瞬间,这个部落所作的所有抵御就全部宣告失败。气急败坏的士兵们冲进寨中,开始了大屠杀。

屠杀是简单的,不间断的扣动扳机转动枪口即可。饱受煎熬的士兵们此时变得比蚂蝗还要恶毒,竟是将一座寨子杀了个精光。

然后他们占据了房屋和火塘,将衣服洗好烤干,又将寨子里的粮食牲畜尽数找出来,结结实实的饱餐了几顿。

寨子的位置依旧是属于丛林的,所以这些人在进行了短暂的休整过后,继续出发了。

第88章 幸运星

顾军迷路了。

顾云章如今依旧是打摆子,疟疾虽没要了他的命,可也定时的狠狠折磨了他。海长山算是个全须全羽的,倒还吃得下睡得着,先前天天嚷着热,可自从趟过沼泽之后也不抱怨了,终日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且手中提着一柄廓尔喀军刀,见到虫蛇一类丑陋活物便神经质的劈过去。

迷路也得走。

段参谋拿着一个指南针,从早到晚的校对方向,不断的调整路线,然而无论怎样走都是“鬼打墙”,硬是不见新景色。

下面士兵们有些绝望了,幸而海长山时常在队伍中四处巡视,告诉众人道:“这么大林子第一次来,不迷路那才叫怪。迷了路怕什么?下面长着两只脚,上面顶着一张嘴,只要有吃有喝别饿死,那就慢慢走呗!”

接着他又说:“老子比你们钱多比你们官大,就是死,那也是老子最吃亏!老子现在都不怕,你们一个个小花子哭什么丧?”

他生的高壮,说起话来中气也足,不知怎的就那么理直气壮,让人不得不服;相形之下,那病病怏怏的顾云章就不很像个长官了——也说不出他到底像个什么,不过是真有主意真能打,指路明灯一样,有着实际上的作用。

现在顾云章和海长山两个人,是很要好了。

原来他们一直是个上下级的关系,中间还隔着很多层猜忌,如今到了这异国的茫茫雨林,虽然依旧是个上下级,虽然那猜忌依旧埋藏在心底,但在本能的驱使下,他二人不由得要亲近起来。

毕竟当年是从察哈尔一起打拼出来的,熬到如今,既然都没有死,那就无论如何都该成为至交了。

顾云章在发了一阵寒热后,昏昏沉沉的躺在一件摊开的雨衣上打瞌睡。海长山端着一搪瓷缸子蛇肉汤过来了,把他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将缸沿送到了他的嘴边。顾云章喝了一口汤,含在口中直犯恶心,然而为了活命,还是一横心硬咽了下去。

双手接过那只搪瓷缸子,他咕咚咕咚连喝带吃的将蛇肉汤尽数倒进嘴里,然后就紧紧闭嘴垂下头,生怕自己会呕出来。海长山看了他这样子,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他妈的,要是有点药就好了!”

顾云章屏住呼吸,过了片刻感觉那肉汤的确是安稳的存在胃里了,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嘁嘁喳喳的小声咕哝道:“晚上再给老蔡那边发一次电,咱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这里,还是得想法子去台湾。”

海长山笑了一声:“其实我想回奉天,那时候我在奉天过的可舒服了,有吃有穿有钱有女人,也不怎么打仗,每天安安稳稳的,就是玩儿。现在一想啊,那可真是天堂一样的好日子。”

顾云章没说话,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胸前。

夏装胸前的口袋里装着一枚大圆扣子,厚实光滑,是他在沈傲城的西装上揪下来的,这两年来一直装在身上,从没有一刻放下。

现在他回想起来,总觉得本溪湖是个很遥远渺茫的地方了,然而沈傲城却依然清晰亲切,甚至有时仿佛就在身后的不远处,微笑着、叹息着、不赞成而又无可奈何的望着自己。

这个时候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沈傲城就不见了。

顾云章端着搪瓷缸子站起来,想要去找点热水喝,然而刚一转身,就有个卫士慌里慌张的跑过来,大声说道:“军座,不得了啦,邵副官卵子掉了!”

顾云章没听明白这话,但还是跟着卫士向前走去。及至到了近前,他看见邵副官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哀嚎,下身那里情景赫然,的确是卵子掉了。

邵副官大名叫做邵光毅,生的器宇轩昂,是条很像样的汉子。他是北方人,受不得雨林酷热,前些日子就光着屁股睡觉,结果让蚊子把卵袋给叮了。

他并未因此染上疟疾,只是痒得很,不由自主的就要伸手去挠一挠,挠完忘了,继续行军。然而当天下午,他就发现自己下面那里流了黄水,仿佛是要溃烂的样子。

因为不很疼痛,所以他仗着自己身体好,并没有很在意,只将内裤脱了,以求通风。林中众人活的都像动物一样,入夜即睡,天明即起,谁也没工夫多观察自己,结果到了今天,邵副官觉着那里不大好过,就在休息时找了个有阳光的地方,脱下裤子准备晒一晒下身,也算是消毒干燥一下。

晒了片刻功夫,他热的受不得了,一翻身爬起来刚要去穿裤,忽然就觉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下身传上来,低头一看,他吓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登时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卵袋烂穿了,两个蛋吊了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恐惧就远远压过了疼痛。邵副官几近疯狂的呼喊着,赤裸的身体都僵硬了。周围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办法,还是顾云章走上去蹲在了他面前,劈面给了他一个大耳光:“安静!”

邵副官大张着嘴巴望向顾云章,眼神都迷乱了,脸部肌肉也趋于扭曲,喉咙中发出呜呜的怪声。

顾云章又扫了他那下身一眼,随即说道:“邵光毅,你这人算是废了。现在你是要死要活?要死,我给你一枪;要活,我让人抬着你走。”

邵光毅听完这句话,嚎啕大哭,两只手就不住的去抓那地上青草,那声音凄惨之极,听的人毛骨悚然。

顾云章蹲在一旁,很有耐心的等待着。

末了邵光毅哭毕了,嘶哑着喉咙告诉顾云章:“军座,我想活。”

有人找来小剪子,用酒精擦过后就下了手,剪断了那两个蛋与邵光毅的最后联系。

邵光毅现在穿不得裤子了,屁股下身用白纱布松松包缠起来,又找来一条薄毯子为他盖上了双腿。

如今这个时候,并没有人笑话他,只是各自长了见识,再不肯光着屁股睡觉。

队伍继续往前行进,依旧是联系不到蔡师,不过这日下午,倒是遇到了一群摆夷土匪。

真的只是“相遇”而已,这批土匪不过四五十人,各自背着砍刀和火药枪,吆吆喝喝的赶着一队马匹,马背驮架上高高的捆着货物。顾军一开始以为这是马帮,后来仔细一瞧,发现这群人中间还赶着一溜绳捆索牵的俘虏——那这就不应该是马帮了。

其实无论是马帮,还是土匪,对于顾军来讲区别都不大。顾云章没多想,直接下令开火,顿时就将土匪们扫到一片。其余众人眼看情形不妙,便立刻四散着跳跃逃走,同伴货物一样都不要了。

胜利对于全副美式武装的顾军来讲,根本就是必然的事情,所以此刻大家并未感到多么欢乐,只是一拥而上去清点那战利品。

顾云章把这事交给海长山去办,自己站在一旁当个若无其事的监督。这时地上瘫倒的那批俘虏也一个接一个的自己解开绳索起来了,这些人呆站片刻,见眼前士兵们各自忙碌,全然不来理会自己,就派出一位代表过来致谢,并且表示货物随便拿,自己愿意献给军队。

这当然都是屁话,所以顾云章都没有拿正眼看他们。

代表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黑的油光水滑,相貌是大眼睛双眼皮,鼻梁挺拔笔直,形容并不类似本地土人,是个黑里俏的小子。这小子见顾云章淡淡的不甚搭理自己,就讪讪的站了一会儿,后来又说:“这里的路不好走呢。”

顾云章方才光想着货了,到现在才神魂归位,发现了异常——这黑小子说的可是一口正宗国语!

无线电广播似的,绝不带一点云南口音!

转向黑小子,他审视着问道:“你是中国人?”

黑小子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我父亲是中国人,母亲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