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傲城思忖着点点头:“那帐……朴光日一走,真没有脑子够用的人了。”

顾云章想了想,咽下口中鱼肉:“让贝雪峻去一趟,要说算账,他肯定是把好手。”

沈傲城别有用心的笑了,盯着顾云章问道:“你舍得放他走?”

顾云章很坦然的答道:“上次被葛啸东闹了那么一场,搞得我心里不舒服,连带着看他都不那么顺眼了。”

沈傲城听了这话,倒是深觉安慰:“贝先生没别的毛病,就是……花销太大了。”

贝雪峻一听顾云章要送他去秦皇岛帮忙,登时就乐了个心花怒放,一点犹豫都没有,欢天喜地的就启程了。顾云章怕他路上出事,导致自己那边算不清房租,还特地派了几名士兵随行保护;而贝雪峻在临行前腆着一张脸,又向顾云章要了一笔款子。

顾云章这边活的怡然自得,除了头皮疼痛之外毫无烦恼;沈傲城心中怜爱他,更是天天围着他转,将他当成儿子来疼。可与之相对应的,葛啸东那边却是郁气冲天,终日愤懑,真要呕出一口黑血来了。

中间人物甘高参心中惴惴,很怕这两位不顾大局闹起内讧,而顾云章本就是土匪出身,一旦被惹急了去投共,那可就更为糟糕。思及至此,他在市内有名的一家大馆子里摆了宴席,也不要名目,只说是聚一聚,请了城内众位有头有脸的高级军官前来会餐,其中自然也就有葛顾二位了。

宴席是晚上开始的,葛啸东从下午起就开始犯难——他是个要风采的人,可是因为太阳穴处的伤,他已经接连好几天没有洗脸了。

伤口没缝针,全凭皮肉自己长合,根本不敢用手在脸上乱摸乱搓,几天过下来,虽然没到蓬头垢面的程度,但瞧着多少和往常有些不同,至少是没有清爽相了。

葛啸东万分留神的洗净了一头短发,终于还是没敢碰脸;正在家中忧愁之时,白喜臣参谋过来了。

这位白参谋当年本是他的副官,因为一贯谨小慎微,所以如今也爬到了比较高的位置。白喜臣对葛啸东比较崇拜,虽然荣升参谋,但依旧放不下副官工作,今天就是特地来给他送春季新军服的。

进门后他见葛啸东颇为焦躁,便试试探探的出言询问了一声。葛啸东没多想,实话实说的倾诉了一番;而白喜臣听得之后,却是灵机一动,想出了主意。

葛啸东坐在窗前阳光充足处,闭着眼睛仰起了脸。

白喜臣颇为紧张的用镊子钳住一团药棉,浸透肥皂水后就力道极轻的擦向葛啸东的面孔。千辛万苦擦过一遍后,他拿起剃刀为对方刮掉下巴上的胡茬,然后换新棉球蘸了净水,重新擦拭起来。

葛啸东难得这样老实的端坐,脸上的神情也带有听天由命的意味,平静的简直带出一点孩子气。白喜臣看他仿佛情绪还不错,就忖度着出言说道:“军、军座啊,您对顾云章还——”

葛啸东皱起眉头,一摆手道:“不要提他。”

白喜臣沉默片刻,思前想后的,末了还是奓着胆子继续道:“军座隔了这么些年还能想着他,他要是但凡有一点人心,也不该把您伤成这样……”

葛啸东这次倒是做出了回答:“他当然不算个人,我也没有奢望着他能成人。”

“那您还……”

葛啸东又一摆手:“不要多话!”

白喜臣闭紧嘴巴,不敢再说了。

葛啸东虽然目前依旧是个独眼龙,但是洗过脸后状态还好,神采奕奕的就出门赴宴去了。

甘高参先把这两人分别安排在两桌,酒过三巡后才将这二位叫到一起,先说了许多又动听又亲热的体己话,后来就直白的问道:“你们两个给我句准话,以后能不能不打了?”

顾云章从开席到现在,一直没有正眼看过葛啸东,这时就轻声答道:“是他先来打我。”

葛啸东那姿态也是昂然:“怎么,我现在打不得你了?”

顾云章这回把目光转向葛啸东,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怎么不死呢?”

葛啸东愈发昂然:“你这种无知无耻之徒尚且苟活着,我何必要死?!”

甘高参这时也听出对错来了,就急得扭头向葛啸东使眼色:“葛军长不要动气嘛,要讲个和为贵嘛!对不对?再说按照年纪来讲,顾军长也是你的老弟,你这做兄长的,总该先退一步才好啊。”

葛啸东没理甘高参,面对着顾云章问道:“我要和你单独谈一谈!”

葛啸东现在是个很英武端庄的形象,可顾云章见了他就恶心,听到这句话后像被针刺了一般,登时扭头就走。葛啸东下意识的撵上一步,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左手,结果顾云章身体一颤,歇斯底里的猛一甩手。

葛啸东脸上挂不住了,张口刚要说些出格的话,然而随即反应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不能失了身份,便强行将那些话又咽了下去,只站在后方望着顾云章的背影,心中又气又痛,恨不能冲上去把对方打个骨断筋折,而后再拎着衣领拖走!

甘高参的美意落了一场空,顾云章和葛啸东依旧是一对生死冤家。葛啸东心里盘算着狠毒主意,几乎就要对顾云章动手;哪知此刻城外战事平息,那顾云章趁着甘高参还在,竟是堂而皇之的带着沈傲城启程离去了。

第84章 清洗

顾云章顺顺利利的回到了本溪湖,刚进市区就被海长山偷偷带人拦下了。

海长山像个贼似的向他打了报告,详细讲述了这些时日中顾常棣的恶行——擅自撤换军官,大肆渗透力量,无视队伍一贯的纪律,自作主张重订规矩;简直是要把顾云章的痕迹彻底抹掉。

“还不就是逼着咱们去给他卖命剿共?”海长山很气恼的说道:“我看他是要一口一口把队伍吞掉了!”

顾云章听闻此言,倒不甚激动,几乎就是面无表情:“知道了。”

海长山察言观色的瞄着他:“那……你就由着他胡搞下去?”

顾云章这两年生活安逸闲适,平日也会说说笑笑,显出几分人气,不过如今他心中有事,虽不会勃然变色,但那神情也不由自主的阴沉下来:“再看。”

海长山没得到主意,只好憋气窝火的离去了。顾云章回到家中,饮食起居一如往常,只是心事重重,时常出神。

沈傲城观察着他,见他那脸上隐隐有了乌云盖顶之势,不明就里,以为他还在怀恨葛啸东,就去试着劝解他,啰里啰嗦的絮叨不止,烦的顾云章没处藏没处躲,后来就伸手把他那嘴给捂住了。

顾云章真是懒得再去舞刀弄枪杀人放火——他是舒服日子过惯了,就愿好吃好喝的在家守着沈傲城,先前那些戾气早被时光消磨掉许多。而那沈傲城本就是个乐观和善的性子,如今年纪大了,更是加倍的温柔起来,又因他身边也没个晚辈,故而只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顾云章身上。

其实像沈傲城这般岁数,真连孙子都可以抱得了,但是沈天理晃荡在平津一带,并无成婚的打算;沈傲城和他相隔甚远,又拿不出父亲的架子,自然也指挥干涉不得。可叹他空怀着满腔爱意,却是无从发泄,有时见顾云章独自坐着发呆,他就忍不住走过去摩挲对方的头发脖颈,心想这若是我的孩子,那现在正值三十出头,定是已经娶妻生子了。

他一摸顾云章,顾云章就惬意的骨头发软,猫似的靠在沈傲城怀里,仿佛浑身的关节都散了,成了一条脱节的大蛇。

对于顾常棣的越权行为,顾云章在长久的窥视中装聋作哑,并不做为。而顾常棣见顾云章摆出了一副以静制动的态度,便也稍稍收敛了些许,不肯肆意妄为。

双方如此僵持了两月,城外战事忽然激烈起来,军中这两位姓顾的一起上前线督战,然而在阵地上依旧是明争暗斗,把下面队伍指挥成一团乱麻,结果就大败而归;民主联军的队伍一路猛攻,竟是直打进了市区中,亏得海长山随即带领大队人马赶来支援,那民主联军见对方力量强大,便又自动退了出去。

这回顾常棣可算是遇了大险,吓出了通身的冷汗,将这失利的责任全推在了顾云章身上,越想越恼,气的发昏。而顾云章那边并非善类,也将这位本家恨的牙痒痒。

顾云章这队伍当初本就是七拼八凑组成的,虽是人多,但层层军官各自为政,虽是在面子上恭敬着顾云章,其实各怀心思,极难指挥。顾常棣这党国大员一到,立刻就吸引了许多拥虿,况且他耍了许久手腕,在队伍中挑拨拉拢,更是间接掌握了相当一部分权力。顾云章这样不听话,顾常棣在愤恨之余,就不由得要动些脑筋,使些手段了。

顾常棣诚然老谋深算,顾云章这边却也不是毛头小子。他监视观察顾常棣已久,这天就把海长山叫过来了,开篇就问:“你是跟我,还是跟顾常棣?”

海长山愣了一下:“我当然跟你啊,我跟顾常棣干什么?”

顾云章不和他东拉西扯,继续又问:“这回我要是败了,你还跑不跑?”

海长山一张脸“腾”的就红了:“不跑了……”他羞惭的低下头,咧着嘴想要玩笑:“这回跟定你了,怎么着也不跑了。”

顾云章根本不信海长山这番话,不过现在身边没有得力的人,而那件事又不是凭一人之力可以达成,所以只好是勉勉强强、没鱼虾也行了。

两人在房内相对而站,顾云章伸手抬起海长山的下巴,探头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告诉你,我要干掉顾常棣。“海长山咽了口唾沫,一颗心砰砰乱跳:“好,你下命令吧,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顾云章就是吃亏在没读过书,否则也许会成长为一名出色的阴谋家。

在打定这个阴险主意之后,他对外表现的异常平静——事实上他永远是不动声色,所以这平静让人不会分出一毫心思去多想。

顾常棣要搞的只是军中斗争,一伙人联合起来去整另一伙人,胜者掌权,败者滚蛋,仅此而已;身为政府高官,他往日所接触的军人皆为葛啸东之流,绝没有一言不合便拔枪的老粗,故而对于顾云章的行事作风,他所做的准备着实是不足。

在这年的十月份,两位顾某人的矛盾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峰——城外屯子里驻守的一个团被民主联军围住全歼了,先前顾常棣就让顾云章派人去支援,然而顾云章装聋作哑,硬是不肯下这个命令。如今那大屯子是被人占去了,里面的军火粮食也尽数成了人家的战利品;顾常棣眼看着顾云章因为私人恩怨就不顾大局,便恼火之极,当即宣布召开大会商谈驻防事宜,开会前又和一部分军官通了气,准备到时当面向顾云章发难,至少也要弄他个焦头烂额。

大会如期召开,然而军长顾云章却是迟迟没有露面。

顾常棣坐在首席,气派俨然的向下属们发牢骚:“诸位,瞧瞧我们这位顾军座,全体大会也要迟到——哼哼,长官都是如此目无纪律,怎么有脸再去管束部下?!”

下面众人不好附和,也不好不附和,只得十分为难的各自微笑。

如此等待了足有三四十分钟,顾云章依旧是杳无踪影,顾常棣扫视场下,见素日拥戴顾云章的军官们也都在座,唯独少了海长山一人,就心中略觉惴惴,不过又惴惴的有限,因为都知道海长山是顾云章的老部下,这两位混在一起乃是必然——况且只有两人,又能怎的?

顾常棣又等了二十分钟,看手表上时针已经走完一圈,便满头冒火的宣布开会,议题自然还是围绕剿共进行。顾常棣刚开了个头,哪知这时会议室的大门一开,顾云章带着一名卫士出现了。

顾常棣并未起身,只十分不满的回头望去:“顾军长,你怎么才来?”

此时正值秋季,顾云章一身戎装打扮,外面又套了一件黄呢军大衣,双手就插在衣服口袋里。面无表情的环视了会场,他忽然从口袋中拔出手枪瞄准顾常棣,随即就扣动了扳机。

与会众人只听一声枪响,那子弹已然穿透顾常棣的脖子,射入了白洋灰墙的砖缝之中。此刻座中顾云章一党的军官也各自抄枪起身,四处比划着逼住了敌对一派。

窗外响起了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大队士兵围住了司令部,室内几名顾常棣的死党当场就被揪出来枪决了。

顾常棣大睁双眼仰靠在沙发椅中,从颈部弹孔向外喷了一地鲜血。顾云章站在椅后审视前方,一手拎枪,另一只手就搭在了顾常棣的肩膀上。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只偶尔隐隐响起颤抖的呼吸声音。

与此同时,海长山所带的队伍也在城外营中开始了清洗。

顾军内部刮起了血雨腥风,下面这些军官们见了这个势头,各自都识时务的收敛态度,统一老实起来,不管情不情愿,起码面子上都表了忠心,以求留条性命。

顾云章大获全胜,而外界大战一场接着一场,各方面力量都是自顾不暇,所以也就正像他所预料的那样,并无人来过问顾常棣的横死。

时光易逝,转眼间这一年便在战火纷飞中过去了。本溪湖周围的解放区范围日渐扩大,顾军在连连败退中缩进了市区中。而于新年过后,赵兴武回来了。

赵兴武告诉他贝雪峻没了——不是死了,是没了。

顾云章没往心里去。

赵兴武加意解释道:“他好像拐走了六七千……那个美金。”

顾云章依旧是没往心里去,只问:“我那片房子眼下能收上多少钱?”

赵兴武这时候就抬出一只大皮箱,打开之后里面全是绿盈盈的钞票:“我给您换了两万美金。现在法币是一分钱都不值了,银元带起来也不方便,这个好,这是美国钱,现在全世界就属美国最厉害,它那钱也最值钱,金子似的!”说完他从中小心抽出一张来:“这就能换三大车最好的东北大米。”

顾云章接过钱来迎着亮儿仔细看了看:“上面这人是谁啊?美国的委员长?”

赵兴武摇摇头“开国大总统吧?我也不知道。”

顾云章把那箱子美金拎回家中交给沈傲城,让二叔给他收着。

第85章 孑然

一九四八年十月,本溪湖,平顶山。

在经过大半年的抵抗后,顾军终于走入了穷途末路,而下属两个团的投共更把这些人逼进了最后一处据点,做全无胜算的顽抗。

仗打到今天这种地步,顾云章对于自己的前途已然有了大概的预测——他不想逃,因为无处可逃;东北、华北、中原、西北……处处都是战场,国军已经是兵败如山倒。他这杂牌军的所谓上将军长,又能躲到哪里去?

这天清晨,他得知据点已被三面包围,就让赵兴武押来一辆加满了油的好汽车,又将沈傲城从营房里带出来往车上推,一边推一边说道:“二叔,你先走吧,往北平去,我这儿恐怕是要完,留着你是个累赘,你先走,到时我撤退起来也容易。”

沈傲城拎着那个装满美金的皮箱,一手挡着车门不肯进去:“云章,都这时候了,你还打个什么劲?咱们赶紧一起走吧,你听那炮声,好像就在身边似的!”

顾云章先夺过箱子放进了车内,然后就上前一步,嬉皮笑脸的搂住沈傲城的腰,要把人硬往车里送:“你老爷子还不放心我?你是不知道我的本事!”

沈傲城被他连抱带搡的塞进车里,既是挣扎不开,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赤白脸的说道:“云章,你别逞强,你留在这儿万一出了事儿,以后让二叔怎么活?听话,该撤就撤,别打了,乖啊。”

顾云章听了这话,倒是感到很高兴:“就算我没了,你不是还有个亲生儿子么?”

沈傲城“唉呀”了一声:“云章,你别扯淡,快点和我走。”

顾云章扯开他的手,而后抬头向赵兴武一招手,随即又低头对沈傲城笑道:“我还让赵兴武护送你走,现在往南的路还算安全,你们就放心大胆的走吧。我留下来再看看,要是真不成,马上就走——兴许半路就能追上你了!”

说完他用力一关车门,又向后方预备着的一卡车卫兵做了个手势,赵兴武也跟着钻进了汽车。

汽车发动起来,带着那条卡车尾巴驶出营地,沿着土路蜿蜒前行,开往山下的公路。顾云章站在一处土堆上往下望,正好可以看到汽车在遥远下方的公路上奔驰。

想着终于把二叔送走了,他感到一阵安心;而那一辆汽车在卡车的追随下渐行渐远,就在即将离开他的视野之际,忽然一颗炮弹从天而降——仿佛就在一瞬间,两辆车之间爆发出一声巨响,随之又燃起了硕大无朋的一朵礼花!

顾云章望着山下情景,怔了一瞬。

两秒钟后他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扭头便跳下土堆,六神无主的向山下跑去。卫兵们见状,也立刻全副武装的跟了上。

顾云章一口气狂奔了两里地,一颗心在腔子里突突的跳,脑子里好像也发生了大爆炸,混混沌沌的一片空白,脸上却是烫得很,那血往头上涌,一阵阵冲的他眼前发黑。

及至到了现场,他就见卡车的车头已被彻底摧毁,后面士兵有死有伤,死的伤的由于翻车而堆在一起,凄惨的呻吟不止;而前方汽车的车尾和车门都已经没了,沈傲城横躺下来,上半身仰卧在路面一片碎玻璃上,下半身留在车内,一头一脸的血,两只眼睛倒还是睁着的。

顾云章几乎木然的走去跪在碎玻璃上,小心伸手把沈傲城的脑袋后背托了起来:“二叔?”

他也不会说别的话了,声音轻而颤抖的反复喊着:“二叔……二叔?”

沈傲城先是没有反应,半晌之后才转动眼珠往上望向顾云章,又动了嘴唇低声答应道:“云章……”

顾云章低头看着他,心中很恍惚,觉着自己好像是在做梦,可是眼泪已经滔滔的下来了:“二叔……”他边哭边说:“我这就抱你回去……营里有军医,你可千万忍着点啊!”

沈傲城轻微的咳了一声,从口鼻中漾出一股子鲜血来:“云章,我是不是受了重伤?”他的声音越发微弱起来:“我倒是不觉得很疼呢……”

顾云章是急糊涂了,沈傲城这回光返照的人,心里却是清楚。他费力的抬起一只满是鲜血的手,强挣着在对方脸上抹了一把:“怎么哭了?我要死了?”

顾云章张了张嘴,哽咽着断续答道:“没、没有,不死……我还活着,你怎么能死?”

沈傲城一见他这个样子,就明白了。

闭了闭眼睛,沈傲城在那短暂的清明过后开始感到了虚弱和疲惫。他是没有指望的人,虽然和顾云章在一起的时光也堪称和美,可无家无业的,终究是没有指望。想着自己要死了,他意外的发现自己并不恐慌,简直堪称平静。

“云章……”他的气息弱而稳,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的盯着顾云章:“我有件事情要问你,你要讲真话啊。”

顾云章的长睫毛上挑着泪珠,在强抑着的痛哭中点了点头。

沈傲城觉着自己有些喘不上气了,但也未感到窒息:“小杰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顾云章不假思索的就摇了头:“没有!”

沈傲城很轻松的呼出了一口气,脸上竟是露出了一点微笑:“好,好……”

他那为顾云章拭泪的血手沉重的落下来,凝视着顾云章看了片刻,他缓缓阖上眼皮:“云章,别哭,二叔不疼……”

他很安心的对自己点了头,因为知道沈天理是远在天边,而且对自己全不挂怀的,所以也就没有多提。

“云章,好孩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别哭……”

他最后的气息和着这两个字一起吐出:“别哭……”

顾云章将沈傲城的尸体拖出车外,带出他身下成片被烧毁染血的美金。

赵兴武也死了——破碎弹片从后方崩入他的脑袋,他走的毫无痛苦,人生在一刹那间便谢幕了。海长山给他收了尸,一把火烧成灰装起来,以后有机会就送回秦皇岛家里,没有机会,就算了。

人命就是这么脆,无论是慈爱如父的二叔,还是几十年交情的兄弟,说死就死,老天不和任何人打商量。

顾云章没让人帮忙,自己扛了一把铁锹,找僻静地方挖坑把沈傲城埋了。

沈傲城总比沈天生强,至少还能有一口薄皮棺材装殓,让他不至于黄土蒙面。顾云章给他垒了个规规矩矩的小坟头,一时还没有碑,所以就只有这么个土馒头。

扔了铁锹蹲下来,他倚着坟头坐了,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也没生出太多情绪来,就是觉得心疼,好像被人咬去了一口似的。

他发了许久的呆,后来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敲锅声音,却是开午饭了。

顾云章扶着坟头站起来,一边拍着裤子上的土一边走过去,从炊事班那里要了一份饭菜开吃——吃到一半时,他放下碗筷,却又起身径自离去了。

他忽然想到沈傲城睡在地下的一口木匣子里,必然是又潮湿又阴冷又憋闷,一定十分难受。

走到坟头前,他抄起那把铁锹弯下腰来一阵猛铲,把坟又挖开了。

拔下铁钉启开棺材,他趴在上方往下看,见沈傲城神情安详的躺在里面,就出言唤道:“二叔,起来吧,那儿有什么好躺的?起来吃饭!”

他痴痴的等了半晌,然而沈傲城并不回答,就只是躺在那里。

顾云章向下伸出手去,用手背摩擦了沈傲城的面颊:“二叔?”

所触之处一片冰冷。

顾云章愣了一下,随即就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事实似的,伏在墓坑边低下头,爆发似的大哭起来。

第86章 时代大潮

沈傲城没留下什么遗物——存钱的折子早放在了沈天理那里,他随身带着的也就是一套换洗衣服和些许零钱。

顾云章毕生不曾大哭过,因为没长人心,难过到极致了也就是落泪而已。活了三十多年,今天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伤心欲绝了。

将沈傲城重新埋好,他坐在坟头上怔怔的发呆,始终还是感觉眼下这一切都虚妄荒诞——沈傲城死了,可是沈傲城怎么会死了呢?他今天早上不是还和自己有说有笑?

顾云章出神许久,后来忽然打了个冷战,跳下坟堆拎起铁锹,把坟又刨开了。

他总觉得沈傲城不会死,谁都可以死,包括自己,唯独沈傲城不能死。沈傲城是那样温和慈悲的一个人,菩萨佛爷似的,不该死啊!

顾云章把那坟挖了又埋,埋了又挖,魔怔了一般。小兵们远远看着,没人敢上来管,后来还是海长山过来拦住了他:“军座,别这样,人都讲个入土为安,你就让二叔安安稳稳的睡吧。”

顾云章正跪在坟前用手扒那坟头,听了这话就仰起脸,含着两泡眼泪望向海长山。

海长山的眼睛也是红的,赵兴武死了,他心里也是一样的不好受。他是在十四岁那年上山入伙时认识赵兴武的,认识了就开始欺负对方,现在两人都四十多岁了,他没想到赵兴武会走到自己前头。

低头看着顾云章那满布泪痕的苍白面孔,海长山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军座,咱们这种人,就是这个命,那都是迟早的事情。”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眼泪了,猛然转身扭头就走,同时带着哭腔留下一句:“都是迟早的事情……咱得看得开啊……”

傍晚时分,新一轮的进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