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野野口的自白书吗?”

藤尾美弥子神情紧张地点了点头:“大概的内容我在报纸上读过了。”

“你觉得怎么样?”

“觉得怎么样?……总之很惊讶就是了,没想到那本《禁猎地》也是他写的。”

“根据野野口的自白,他说因为日高邦彦不是那本书真正的作者,所以在跟你交涉的时

候,总拿不出明确的态度,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老实说,我不是很清楚。虽然我也觉得和日高谈判的时候,总是教他胡里胡涂地蒙混

过去。”

“你和日高谈判的时候,他有没有讲过什么话,让你觉得身为《禁猎地》的作者这样讲

很奇怪?”

“我想应该没有这样的事,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因为,我之前根本没有想过,日高

邦彦竟然不是真的作者。”

“假设《禁猎地》的作者真是野野口修好了,有没有哪个地方让你觉得确实如此或是无

法认同呢?”

“这个恐怕我也无法肯定地回答你。那个野野口和日高邦彦一样,都是我哥的同学,所

以他们都有可能写那本小说。若是有人告诉我,真正的作者是个叫做野野口的人,我也只有

‘喔,是这样啊’的反应。因为,我连日高邦彦都不是十分了解。”

“这样说也对。”

看来是没办法从藤尾美弥子这里得到进一步的情报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

啊”地一声继续说道:“如果那本小说真的不是日高所写,或许有必要再重读一遍。怎么说

呢?因为我一直以为书中的某个人物就是在写日高他自己。如果作者并非日高,那么,那个

人物也不会是他了。”

“什么意思?你可不可以再讲清楚一点?”

“刑警先生读过《禁猎地》了吗?”

“我没读过,不过剧情大概了解,我看过其他同事读完后所写的大纲。”

“那本小说讲到主角的中学时代。主角用暴力使同侪对他屈服,只要看谁不顺眼,他就

会毫不留情地攻击对方,套句现在的用语,就是所谓的校园暴力。而在他淫威底下的最大受

害者,是班上一名叫做滨冈的男同学。我一直以为那个叫滨冈的学生就是日高他自己。”

看过大纲,我知道,小说里有描写校园暴力的场面。不过,那上面并没有把详细的人名

写出来。

“为何你会觉得那名学生就是日高呢?”

“因为整本小说是以滨冈这号人物自述过去的方式所写成的。而且就内容来看,与其说

是小说,倒不如说是实况记录,这让我相信那名少年就是日高。”

“这样啊,你这样讲我就懂了。”

“还有……”一瞬间,藤尾美弥子有那么一点犹豫,不过她继续说道,“我在想,日高

本身就是曾经有过像滨冈那样的遭遇,所以才会写出那样的小说吧?”

我不自主地望向她的脸:“什么意思?”

“小说里,滨冈非常憎恨主导所有暴力事件的主角。我可以感觉到,那股憎恨的情绪漂

荡在字里行间。虽然书里没有明白指出,可是滨冈会对曾经折磨自己的男人之死感兴趣,明

显地是因为他心底有着很深的怨恨。少年滨冈就是作者,也就是说日高藉由写作这本小说,

达到向我哥报仇的目的,这是我的解读。”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藤尾美弥子,为了报仇而写小说,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不,打一开始,我们搜查小组就没注意《禁猎地》这本书。

“不过,按照野野口的自白,这样讲就不通了。”

“没错。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光就作者是小说人物原型的观点来作考量的话,

那不管是日高也好,野野口也罢,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过,长久以来我一直把书中人物和日

高的形象重叠在一起,所以一时很难接受另有其人的说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对了,就像

小说改拍成连续剧的时候,看到演员的气质与书中人物的形象不合,总会觉得生气吧?就是

那种感觉。”

“假设是日高邦彦的话,那他和《禁猎地》里的滨冈在形象、气质上全都符合吗?请就

你的主观回答,没有关系。”

“我觉得好像符合,不过这或许是我个人的先入为主。因为,我刚刚也说过了,事实上

,我几乎不了解日高这个人。”藤尾美弥子慎重地,尽量避免讲得太过肯定。

最后我问她,关于《禁猎地》一案,她们抗争的对象从日高邦彦变成了野野口修,今后

有什么打算?

“不管怎样,先等野野口的判决结果下来后再说吧。”她以冷静的语气回答。

关于日高邦彦被杀一案,我至今依然穷追不舍、不肯放手,我想上司看在眼里不是很高

兴。犯人已经招认,连亲手写的自白书都有了,何必还四处探问?他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的。

“还有什么问题吗?这一切不是都很合理吗?”

上司不耐烦地问道。而我自己也找不到理由否认本案件的调查已经告一段落。别的不谈

,此次很多被视为重要证据的线索,都是我亲手找出来的。

连我自己都觉得没必要再查下去了。野野口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拆穿,他和日高之

间的恩怨也已真相大白。说老实话,我甚至为自己的工作表现感到骄傲。

我之所以会产生怀疑,是在病房里帮野野口做笔录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进出某个想法,

不过,当时我没有理它。因为那个想法太过奇怪,也太超现实了。

不过,就算我能暂时忽略,也无法一直避开,那个古怪的想法在我脑海盘旋不去。说老

实话,从逮捕他以来,我就经常有种误入歧途的不安,如今这种感觉又更加明显了。

或许是因为不管就刑警工作或人生历练而言,我都还很生嫩,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可是,我却一直无法说服自己就此让案件画上休止符。

为求保险起见,我试着重读野野口修所写的自白书。结果,我找到了好几个先前不曾看

出的疑点:

一、日高邦彦以杀人未遂的证据为要胁,强逼野野口帮自己代写作品。不过,反过来说

,如果野野口抱着舍弃一切的觉悟,主动向警方投案的话,那么日高也会遭受某种程度的损

失,说不定会因此断送作家的生命。难道日高不担心这个吗?虽说到最后野野口以不想连累

日高初美为由,没有去自首,不过,一开始日高邦彦应该没有把握事情会这么发展吧?

二、日高初美死后,野野口修依然没有反抗,是为了什么?笔记里他自述,是因为懒得

和日高打心理战。不过,在这种心态下,一般人应该会选择舍弃一切,出面自首才对呀。

三、认真计较起来,那卷带子和那把刀子真的可以作为杀人未遂的证据吗?录影带拍的

只是野野口侵入日高家的画面,而刀子上也没有血迹。此外,除了凶嫌和被害者以外,在场

的只有共犯日高初美一人。根据初美的证词,野野口被判无罪的可能性应该也不低才对。

四、野野口写到自己和日高的关系,说他们变成“合作无间的伙伴”,这种情况下结成

伙伴,有可能合作无间吗?

关于以上四点,我试着向野野口求证,然而他的回答千篇一律,不外是:“或许你会觉

得奇怪,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现在你才来问我为什么会那样做,或为什么

不那样做,我也只能说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总之,当时我的精神状况不是常理可以推断的。

野野口要这么回答,我也没有办法。如果是物质层面的东西,我还可以提出反证,偏偏

这四点都是心理层面的问题。

此外,还有一个一直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最大疑问,一言以蔽之,是“个性”的问题。

比起我的上司和其他办案人员,我对野野口要了解多了。在我的认知范围内,这个人的

个性和他在自白书里所讲的那些内容,怎样都凑不起来。

渐渐地,我已无法抽离那突然萌生的奇怪假设。因为,如果那个假设是正确的,一切的

问题都将迎刀而解。

我去见日高理惠,当然有特别的用意。倘若我的推理(严格说来,现在只能称之为幻想

)是正确的,那么野野口修撰写事件笔记,应该还有另一个目的。

不过,我从她那里打探不到任何关键性的线索,唯一的收获就是那瓶香槟,它是否能够

佐证我的推理,现在还不得而知。野野口的笔记里没有提到香槟,会不会只是他漏写了?还

是有其他特别的理由?平常不会拿酒做礼物的野野口,那天特地带了香槟前去,我想这其中

应该有特殊的含意,如果真的有,那会是什么?

遗憾的是,此时此刻我什么都想不出来,不过,关于香槟的事,好像有必要先把它存在

记忆里。

我想,我最好重新审视野野口修和日高邦彦的关系。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路,那么

必须回到原点,从头开始才是。

就这点而言,我去见藤尾美弥子是正确的。想要理清他二人的关系,必须追溯到中学时

代,而被誉为写实小说的《禁猎地》应该是最好的参考书。

相她见过面之后,我马上跑去书店,买了一本《禁猎地》,就在回程的电车上开始读了

起来。由于内容和我所知的大纲完全一致,所以读来比平时都快,只是文学价值什么的,我

仍然一概不懂。

诚如藤尾美弥子所说,这本小说是以滨冈的立场来铺陈的。故事一开始写到,平凡的上

班族滨冈,某日早晨从报上得知某版画家被刺杀的消息。于是滨冈想起,被杀害的版画家仁

科和哉正是中学时欺负自己的头号魔头。

刚升上国三的少年滨冈,遭受过无数次危及生命的暴力伤害。他被人剥光衣服,全身用

透明胶带捆着,丢在体育馆的角落;还有,从窗下走过的时候,会突如其来地遭人从头上淋

下盐酸;当然,单纯的拳打脚踢,甚至言语暴力、刻意排挤也毫不留情地日夜折磨着他。这

方面描写得十分细腻而具真实感,充满张力。我能够了解为何藤尾美弥子会说这不是小说而

是实况纪录了。

小说里并没有明确说明滨冈何以成为众人欺负的目标,根据滨冈自己的说法,“就好像

某天突然被贴上恶魔的符咒一样”,校园暴力事件就这么开始了。这可说是古往今来所有校

园暴力的共同点。虽然他不想屈服,但渐渐地,内心终被恐怖与绝望所支配。

“令他害怕的,并非暴力本身,而是那些讨厌自己的人所散发的负面能量。他从来没有

想像过,在这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恶意存在。”

这是《禁猎地》里的一段文字,可说确实表达了被害者的真实心境。在我担任教职时,

也曾处理过校园暴力事件,受害者面对诸多不合理的压迫,只有屈服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