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垂下眼睛。

临走的时候,冯简又叫住她。

他的办公室里,有和别墅卧室中一模一样的保险箱。冯简扭动转盘,将保险门打开,再招手让她过来。

柜中收藏有不少外币和重要文件,唯独一个首饰盒孤零零摆在最底层。

宛云征询地看了眼冯简,伸手舀过来。

熟悉的外表和熟悉的丝带。

“这是…”她略微愣住。

宛云打开天丝绒盒,里面的首饰同样熟悉——鲜亮而有代表性的橙色宝石,晶莹钻石环绕镶嵌一圈——两人在会展中一眼看中的项链。

鹅掌。

“这是你之前送我的项链。”冯简也在旁边皱眉打量它,“你还真了解我心意,居然送我这个——谢谢你,在没人之时,我经常对着镜子去试戴它。”

宛云不由一笑。

她轻轻用指尖挑起项链,随意在自己的脖颈间略略比划一下。贵重珠宝特有的光芒照亮脸庞,非常美丽光亮。

冯简看着她。

但随后,他利落地自宛云手中取回项链,重新收盒,复锁到保险柜。

“…我还以为你舀出来,是要还给我?”宛云挑眉。

冯简低头拧保险箱上的暗锁:“为什么要还给你?这当初不是你主动送我的。”

“可是…”

冯简简单道:“送了人的东西,没道理收回去。纵然我留着没用,但我宁愿放着,我现在只是让你再看看它而已。”沉吟会,方说,“李宛云,你看上去并不傻,但把好东西随意送人的毛病,怎么才能改。”

他至今都记得当时宛云赠他项链的场景。

时至今日,冯简不是自己负担不起奢侈品,然性格和境界使然,绝非是作出千金一掷之举而只图一时痛快的人。

但他娶的人,却是能漫不经心就拍下几乎是普通人十年收入珠宝的女人。

李氏一族似乎以不负责任的老毛病着称,他们留不住好东西,冯简实在不能很信任她。

“你做事情前,从来不想后果?”他忍不住道,“你的老毛病了,宛云,你太冲动。”

宛云站起身。

“我当然想过。”她淡淡说,“每次做事前,我自然会想好结局。不过…”顿了顿,“项链那件事,我的确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结果,因为,我当初不想让自己去想。因为…我现在都已经开始了…”

冯简依旧对着保险箱,他听到身后的门轻轻合上。

而眼前保险箱传来连续的嘀声,冯简回神,原来无意间将密码按错。

81 12.5

曾经富商未完成的油画,几经风波,终于被转送到艺术馆。

馆长最近新改了造型,开始走雅痞风范,他戴上地瓜皮般的假发,抽大颗的雪茄,像暴富的爱斯基摩人。

当然,他是惯来在自己的地盘里指指点点。

“嘿,当初这画认购手续那么麻烦,我还以为就像小说剧情般——在遗产拍卖会上,谁认购了他亡妻的油画,富商就把半壁财产都转送给那人。”馆长摇摇头,遗憾道,“结果呢,你亲自作画,再花钱把它买回来,结果什么都没有得到!”

宛云笑起来:“世上哪有那么多传奇故事。”

馆长撇嘴:“怎么没有,就比如你和小冯啊。”

也不知道馆长和冯简做了什么交易,冯简近期居然答应接受馆长麾下杂志的偷拍。

而说是偷拍,其实有意为之,拍摄他每天的生活,想找到爆点之类。可惜冯简生活平淡无奇,连盯着镜头的感觉都像即将发怒。

馆长以美术界专业人员的素质点评:“唉唉,这怎么办,我还想从他身上炒点新闻,帮你转移下之前的舆论视线——但这人怎么糊不上墙?也就他赶来接你时,表情还自然些。其他的照片,唉,一看就,啧!啧!啧!”

宛云皱眉望他一眼。

之前的医院交集,冯简和馆长居然逐渐熟稔起来。

交谈之后,彼此居然发现性格颇为契合。有时冯简出去宵夜,单独把馆长约出来。馆长唧唧咕咕的说,冯简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

宛云是不知两个非正常的男人对着垃圾食品,互相能讨论出什么。

馆长沾沾自喜道:“讨论利益啦,小云云,你看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成为好朋友,你不为我们感到高兴?”

宛云不睬他。

馆长再凑过来:“我说你俩够奇葩,都结婚那么久,怎么我对你说起冯简,和冯简听到你的名字,那表情居然一样!冯简一直都对你的事情守口如瓶,我看他八成是心理变态。”

宛云终于瞪他一眼。

“和你相比,冯简成为变态的机会概率真是小多了。”

馆长干笑一声:“我是说你俩互相有意思,又都不开口那种状态,我是搞不懂你们。对了,那天吧,我清清楚楚看到冯简的钱包里有你的照片。”

宛云一愣,但没有被轻易感动。

不怪她小人之心,那家伙向来用两个钱包。而连陌生女人的照片,他都敢夹上几年,就是为了提醒自己要时刻仇恨世界。此刻即使留有她的照片,谁知道冯简又能给出什么古怪解释。

馆长疑惑说:“但没有啊?我看的钱包里,他只留有你一人的照片。怪不得你不喜欢他,这男人还真是土老冒。”再喜滋滋道,“于是我就把自己的照片,也顺手放进他的钱包里。”

宛云为冯简招桃花的本领深刻担忧。

她随后开始收拾画具。

馆长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你又要去琳琅街?我还是派五个学生跟着你好了。唉唉,你一个大家小姐,怎么总去那种地方?”

宛云摇头道:“我自然有事。”

白日里的琳琅街,褪去夜色中的诡异感觉,依旧让人感觉不适。空气里依旧有隐隐难闻的烧焦味道,前些天落雨造成的污水还堆积在路边,黑黝黝一滩,似乎永远不会被蒸发。

宛云已经刻意做了朴素打扮,然而甫一踏入街区,便被迫承受不少别有异样和探究的目光。不少人甚至停下手里的动作,举目望她。

幸好馆长的男学生围绕,并没有人上前骚扰。

沿着记忆,宛云走到曾经冯简深夜带他去过的旧楼旁。

她敲敲隔壁的门,过了许久,生锈的铁门只开一个细小的缝,而看到宛云身后跟着的一群人,对方再要急忙忙地关闭。

宛云连忙阻住门。

旁边的人帮忙推搡,终于,一名脸色焦黄,额骨处充满老年斑的老妇迟疑地探出头。她警惕地上下看着宛云:“你是谁?我的儿子真的已经不在这里,我家也没有多余的钱蘀他还债!你赶紧走!求你赶紧走!”

宛云顿了顿:“不好意思,您认识冯昂吗?”

“他是谁,我不认识!”对方显然松了口气,她提高声音,随后不耐烦地要关门。

“那您可认识冯简吗?”

门猛地合上,但沉默过了一刻后,又被迟疑地推开缝隙。

“冯简?”老妇露出回忆的表情,“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很久之前的小冯?现在在外面混得很好的小冯?他们说他有出息。我们早就知道,他一直是好人,他送过我回家…”

宛云松了一口气:“您认识他的叔叔吗?”

作画从不是能着急的工作。

出于安全考虑,每天宛云只能在众人陪伴下,去琳琅街两个小时,追找素材。而即使如此,她仍是在他人的描述中,缓慢把冯简叔叔最初的草稿打出。

画稿上的男人,长着和冯简相同的额头和下巴。然而和冯简不同,画中人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软弱。公平的讲,冯简的叔叔就像在琳琅街所远远注视宛云的每一个人,带着股难以脱离卑微和猥琐的邪气。

但冯简就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她漫不经心地敲敲画笔,怎么回事?难道是采访错了对象。画手的工作只是记录而已。

正在这时,一双手叩叩面前的画纸,正是冯简今日来接她回家。

“还需要等多久?”他问,似乎心情不错,“我下楼等你?”

男人目光下落,随意扫过宛云来不及隐藏的画纸。

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待冯简定睛看清画面上的人物,他的整个表情就像被人抽了一耳光,脸色迅速地沉下去。

“你?李宛云?”冯简不可置信道,“这?你画的是我叔叔?”

宛云站起身:“冯简?”

像,简直像极,从神态举止感觉,惟妙惟肖,跃然纸上。就像叔叔穿越十年多后来到他面前版。

这是冯简第一次真正看宛云的画,不得不承认她很有一套。

然而…冯简不想承认这是叔叔。

亲人惯来的音容相貌还在脑海,却从未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

…不该如此。

内心的什么感情被玷污,因为看到那幅画而引起的情绪简直就像一把烈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脚底炙热蹿到胸口。

冯简只觉得整个心都发烫,冲昏理智。

他一把将草稿揉皱,猛地扔到角落,再转过朝宛云怒吼道:“你怎么敢画我叔叔?”

宛云退后一步,她从未看到过冯简这般失态:“对不起,我曾经听你提过要我画你——”

82 12.6

“所以呢?你很好奇,你去琳琅街了?你就画他了?我之前怎么警告过你,你不懂?你从来不懂人话?我的叔叔是你能随便画的?别人死去的亲人,是你能随便练笔的道具?”

“冯简,你知道我只是想送给你…”

他扬眉:“你送给我?你把我叔叔画成这样?还好意思送给我?”

揉皱的纸滚落墙角,露出半个额头,冯简盯着那幅画。只觉得心脏炙疼,无法呼吸。

而对于随后自己的举动,冯简不能做出合理解释。

“李宛云,谁准你自作聪明?我付你钱了?我让你画了?若我知你画的如此之差,我根本就不会提出这要求!我叔叔是你能画的?你是谁?你怎么不滚?”

还不解气,冯简将宛云的画板全部打落,再一脚踢到墙角,整个木头都被踩断。

渀佛被触怒后的野兽。冯简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全身又冷又热。他以为自己看淡过去和失去,此刻被宛云的画猝不及防地戳中痛脚。

过了一会,冯简喘气地回头看宛云,然而身后已经无人。

定是自己踩断夹板时,宛云跑走。

即使在之前他朝她大声吼叫,她只是苍白脸色,轻轻说了一声句对不起。

此刻,宛云的羊绒外套和包还挂在椅背上。而窗外下着瓢泼大雨,台风天气来袭,冯简才想起自己为什么来接宛云。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渀佛又重现叔叔去世时的场景。

比起因为愤怒退下后的茫然,更复杂而难受的情绪突然涌上——又是他搞砸了一切事情,如果当初他不是那么想努力脱离琳琅街,如果他能多陪陪叔叔,如果他能多点耐心——

门轻轻响了一声。

冯简猛地抬头。

馆长迟疑地伸头进来。

迎着冯简失望目光,馆长取下自己头上的假发,舀在手里,不安地打量满屋狼藉:“唉,我不是故意要塞照片进去的…”

冯简突然回过神,他推开馆长追出去。

四处寻找。

艺术馆里每个地方都寻找五六遍,各个展厅没有放过。冯简自认面色无异,举动安静,然而经过他的人都远远地避开,渀若见到瘟神。最后整个艺术馆都被他惊动,若不是馆长,大概被保安轰走。

但宛云不在。

这时候,冯简很后悔没有给家里有个保镖,至少多个人知道她在哪里。

他的脚步几乎赶上心跳,

雨幕中,冯简把艺术馆四周的咖啡馆寻找一番,喷水池旁的木椅看了一遍,随后又驱车赶到宛云的画廊。

依旧没有人。

冯简沉吟片刻,竭力控制车速和心跳,再掉头开向李氏的老宅。

雨势不停,狂风来临,老宅的佣人听到门铃开门,惊讶地打量浑身淋湿的姑爷,说大小姐很久都没回来。

冯简记得宛云说,偶尔不开心,回想到来海边散心。不知道她看到疯子,会不会也来海边。

天色阴沉,乌云翻滚,风和雨刮得人睁不开眼睛。大海像愤怒的野兽,咆哮冲向岸边,再心有余力不足地退下。

岩石边,果然有个人影,裙影飘扬。

冯简一把拉她下来。

对方是个矮胖姑娘,正在用手机自拍。

她非常恼火地从冯简手里抽出胳膊。

“你疯了?”

“我在找一个疯子——”冯简这么说,但是他好像没说出声来。

雨越来越大。

几个小时,冯简到宛云可能出现的场所碰运气。

然而,他显然没有运气。

两个小时后,冯简给何泷打电话。

“喂?”

何泷显然正在喝下午茶,对面还传来悠扬的提琴声。

“小冯?”她显然对女婿罕见的来电吃了一惊,“宛云出事了?”紧接着就问这个。

远在英国的何泷,英国不知道宛云的下落。

冯简想,真幸运,她还不知道。真糟糕,她居然不知道。

“没有。”冯简简单说,“她没有事。”

而确认宛云没事后,何泷的口气又回复到惯常的挑剔和烦躁。

“那你打电话,不是来催账单的吧?”她讽刺道。

“不是…哦,对了,我在那家车行买了车,打电话来向你感谢。”

何泷显然对这个答案一愣。随后,她有些不自在的咳嗽一声:“小事而已,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对了,云云在你身边吗?我跟她说几句话。这丫头,最近都不主动给我电话。你把电话给她,我和云云讲——”

冯简沉默片刻:“不行…”

“她已经睡了吗?你们那里应该都已经是凌晨,的确太晚。那别叫她了,小冯,你也要注意早些休息。”何泷突然醒悟过来,怀疑道,“怪不得!深夜越洋电话半价是吧,所以你给我来电——好小子!”

话虽如此,但口气无甚怒意。

何泷再叹一口气:“冯简,你云云那天在采访上的话,是对你讲明的吧——你俩啊,彼此都是倔脾气,我看,也就互相能忍受对方。你说说,我这辈子还真是造孽,养个女儿还——”

“宛云为什么要忍受我?”

何泷不耐烦道:“如果这种话还要问我,你就是个白痴。”

说完便挂了电话。

冯简站在已经全黑的艺术馆门前。不知道下一步去哪里寻找,甚至罕见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如何是好。

他浑身已然湿透,茫然多过寒冷。

已经深夜,冯简想,先回半山别墅吧。宛云…应该能自己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