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出神久了些,身后突然传来童声:“姐姐,你衣服流血啦。”

宛云回头查看裙子才道不妙。

今日是她生理周期,不应乱动。此刻情况尴尬,幸好宛云带了外套,略微遮挡。然而内衣已经脏污,宛云又生性好洁,几乎寸步难行。

家人都在楼下,坤包又在冯简处,宛云原本想向侍者求助,然而大多数人都在楼下宴厅忙碌,一时居然找不到他人。

宛云转头看着之前的小男孩,犹豫片刻:“你可否帮我去盥洗室拿…”

好不易向小男孩描述了生理用品的形状,宛云正在独自等待,却突然听到脚步声传来。

接着,一个男声没好气道:“她在哪儿?”

“叔叔你先把钱给我,我再讲与你听。”

宛云试探地掀起帘幕察看。冯简看到宛云雪白精致的脸从琳琅的油画后露出来,一愣之后暗想该死,早应该猜到她在这里。

然而已经晚了——

男童仰着头,踮起脚尖,把软绵绵的小手放到冯简的袖子上。

他稚气道:“叔叔,你现在看到她了。但你还没有给我带路钱呀。带路钱呀,带路钱呀,带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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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简问明宛云情况,一时也无法帮忙,和小男孩双双站在外面等待。

旁边虽然是小男孩,但完全缺乏任何童真可爱。魔音贯耳像身后空调的暖气,难以躲开。冯简不情愿地掏出钱夹,看男孩收起钞票,皱眉指指房门:“刚才她指使你,怎么不找她要钱?”

男孩抬起眼睛,认真道:“姐姐是姐姐,叔叔是叔叔。我对所有姐姐都不收费,盗亦有道。”

冯简干笑一声:“…算了,你以后好好学成语。”

小男孩的黑眼睛很纯洁望着他:“学习也需要交学费呀。”

冯简皮再笑肉不笑地把那双小手从他西服裤边扒下去,曾经的黑历史在脑海中浮现。

男孩往口袋收钱包时,冯简看到曾从宛云那里见过的皮革品牌,贵的匪夷所思。方才没留神这孩子的衣着细节,此刻便多看了几眼。

小小贵公子打扮,虽然有着不符合年龄的精明和市侩,但教养好,并不让人特别反感。

“但你怎么在别人家跑来跑去?”冯简试探问了句。

男孩慢吞吞回道:“这里不是别人家哦。”

咦?嗯?喂,这难道是赌王的儿子?但无论是谁的儿子,都可推断他绝对不穷,为什么还四处要钱花。

男孩眼睛黯然一下,不肯再透露更多信息。

冯简也不难为小孩子,只道:“你管里面的人叫姐姐还是阿姨?”

“…嗯嗯,我叫她姐姐的。”

“所以你应该叫我哥哥还是姐姐?”

男孩停顿片刻,突然扬声道:“我应该管你叫叔叔呀!叔叔!叔叔!叔叔!!!”

…这小滑头,居然就完全不上当。说实话冯简很想敲他的头,但手刚举起来,男孩就一溜烟跑走。

他瞪着小小背影,在角落不由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宛云为他解惑:“不是赌王的儿子,他最小的儿子正在西洋读国中。”顿了顿,轻声道,“应该是今日准新娘的孩子。”

冯简有些诧异。未婚私子并不罕见,但赌王家的保密工作似乎做得过于良好,他回忆起小男孩方才在席间穿梭,没有几人肯主动理睬他,甚至准新娘也不曾看他一眼。

宛云脸有不豫:“母亲从不在意,孩子地位便更尴尬,据说赌王家只肯敷衍照顾,平日放他独自一人在庄园…”

冯简默然,掀开窗帘向外看。

白色阳台,绿色草木,整个岛屿都在脚下。赌王不在的时候,这里应该属于小男孩。但小小国王找陌生人索要金钱,从头到尾都不肯露出笑容。

穷人家的孩子,热衷钞票是为了在大人中生存。富人家的孩子,热衷钞票大概只是为了收获存在感。真不知道谁的人生更可悲一点。

宛云道:“大概,是他们的父母。”

“连自己的人生和感情都无法负责的人,怎么能有孩子?”

宛云的口气淡淡。冯简审视她。家族的宠儿和长久的美女,此刻露出几分无奈。人人都有难念的经。何泷再疼宛云,但并不能代替亲生母亲。常年夹在继母和妹妹之间,暗涌迭起,并不如何好受。

但宛云没有抱怨过,从不,也许是大家风范,他佩服她。两人目光相接,各自移去。大概知道此刻并不能真正帮助小男孩,无权置评。大概,他们都有相同的恐惧。

宛云收回思路,拿着换下的生理用品有些发愁。

房间没有垃圾桶,尴尬物事沾遍血迹,无法随意丢弃。但走到大厅或盥洗室还有一段距离,难道要捏在手里?若是没遇到人还好,见了他人…

冯简再等了她一会,开口道:“哎,先放我西服口袋。”

宛云下意识地缩手,冯简接了个空,皱眉看她。

宛云感到脸隐隐有些发热,她说:“有没有废纸和手绢,至少外面包一下…”

冯简摊摊手,今日身上带着唯一的废纸就是钞票。没办法,现在他就这么有钱。

宛云笑说:“不然再把小孩子抓回来搜身?”

冯叔叔扯了下嘴角,显然不想让他的心再流血。”

之前的尴尬渐渐消除。

但冯简恨所谓的收藏癖。

赌王的奢侈古董占据一整层长廊,沉舟茶几,字画笔砚,图章镇纸,琳琅满目,物质丰富——整个豪宅,唯一能扔垃圾的地方似乎只有主人的脸。说到品味,馆长的艺术馆更胜一筹。说到实用,自己的公寓更方便些。

然而冯简不奇怪宛云喜欢这里。

宛云说:“这庄园,馆长那里和你的公寓,其实都很好啊。什么事情,只要选择适宜,符合心意就足够。如果是我,我比较喜欢你的公寓。”

冯简沉默了会,他道:“之前的公寓我已经租住多年。如果你也喜欢,我现在想把它买下来。”

正下楼的时候,碰到不想碰到的人。周愈和赌王相携走上台阶,态度亲密。老者朝两人和蔼的点头,周愈则停下脚步想对宛云说话。触到冯简的目光,不由扬眉笑了笑。

他对宛云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转身跟上赌王。

宛云面无表情,冯简让自己面无表情。

到婚宴,宛云先去盥洗间。

准新娘已经喝完他们这桌的酒,喜宴散的早,宾客零零散散,剩宛灵独坐在他原先的位置。她大概喝了不少香槟,脸色微微发红。看到冯简回来,撑着下巴笑:“姐夫方才是去找姐姐?”

冯简不置可否,宛灵一笑,款款靠过来。冯简皱眉避开,但她只是端起他面前的酒杯。

不同宛云,宛灵的安静并不让人放松。

她靠在椅上啜酒,突然开口:“宛今…曾经向我问起过你,说起来,我家还欠你一声对不起。”

冯简觉得这话题非常乏味。

他说:“哦,不需要。”

“周愈也向我问起过你——”

冯简看着宛灵,他不确定自己一瞬间表情如何。

宛灵突然将背离开椅子,并放下酒杯。

“实际上,他托我给你带话——他想和我姊姊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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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简沉默地打量她。半晌后,他拿起酒杯,为自己倒上酒。

宛灵略微笑着:“姐夫不要迁怒我,其实我只为周愈代话——”

冯简说:“我倒是不太懂李经理你。”

眼前的女人想要什么?

如果感情,她该体谅宛云曾经的做法(虽然很蠢)。如果利益,现在嫁他的应该是她。如果是事业,宛灵至少应该专心。

“做什么都做不到位,算计宛云点到为止,热衷利益又舍不得撕破脸。你比她小不了多少,她给了你机会,但你至今却沦为代话角色——”冯简挡住宛灵甩耳光的手,宛灵想挣扎,但没有成功。他冷冷道,“我不是你姐姐,对你,和你家责任都有限——不想听我说话,自己走开。”

再把手松开。

场面一时寂静,冯简继续面无表情地喝酒。宛灵脸色难看,没有侍者走过这桌来。

沉默片刻,宛灵突然缓慢地笑起来道:“其实,我也一直不太懂冯简你。”

她轻道:“做事到位如你,怎么就没有想过姐姐有这样的脸,但十年来连一个追求者都无?圈子那么小,她真以为曾经的事能瞒到天衣无缝?不过摊上糊涂和迁就的家人而已!而以叔叔和姑姑之前的败家速度,我家早该在六七年前就零七零八——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彻底伤根动骨,你以为依托谁的缘故?”

冯简望着她。

宛灵冷冷道:“呵,姐姐对男人的确有手段。当初周愈为了追她,租下私校整条街的汽车,制造交通堵塞为了和她多相处。之前车祸事故闹那么大,还不是他暗中帮她洗清所有案底——更多小事,姐姐是真察觉不到这些细节?不见得吧。不过,她向来也是有傲骨的,不肯原谅周愈,不肯自己出面。于是这次金融危机,索性从宛灵这里抢了你,让你来替她还这些烂债。”

宛灵站起身,款款为冯简续酒。

他的酒杯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我最初就想警告你:你应该老老实实娶宛灵的,或者胆大些,主动提出娶我。”宛灵冷冰冰地说,“宛云和周愈间的牵扯不会有结束。上次你赠与我的话,如今我再还给你,周愈的确不简单,但你的妻子也是同样货色。你好自为之,我期待你不会像我一样,沦为带话角色。”

根据冯简和疯癫家族相处得出的经验,宛灵的话和何泷的话相似,对半听即可。

至少比起宛云之前”所谓感情“的解释,冯简更能接受宛灵提供的版本。

亘古不变的难题是,男人承认女人亲近他只是为了钱(权力),或者女人承认男人亲近她只是为了美貌——这两件事真的很难吗?他们一定没在琳琅街长大,关于弱肉强食和有效资源竞争的理解不到位。

至少冯简并没有感觉特别受伤害。当追求金钱和他本身的性格已经融为一体的,冯简很难想象宛云不美丽的脸——就像他很难想象周愈一文不值的模样。

正常的世家子(这里又要抛开奇葩的李家人),除了恢弘家世,一般有点真本事的。周愈向宛云作出打电话的手在眼前晃来晃去,冯简觉得有必要和宛云谈谈。

但那一晚,只有他独自一人回到半山别墅。

珍妈接过冯简的外套:”夫人说小姐被拉走做spa,让姑爷先睡。“

冯简从书房处理完公事走出来,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宛云还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电话。

卧室门轻声从外面被打开的时候,冯简瞥了眼柜子上的表。

天还没有亮,距离最早的遛狗时间也还有至少一个多小时。

冯简让自己放缓呼吸,安详闭上眼睛,继续平躺在床上。

然而高跟鞋轻响,宛云却径直坐在他旁边。她那身晚礼服还没有换下,华丽衣料摩挲有轻微的声音,熟悉的香水味再传来。

“冯简?”宛云轻声叫他,“冯简?”

她俯□,掀开被子依偎过来。冯简不得不停止装睡,睁开眼睛伸手抱住她。

“你去哪了?”冯简尽力控制声音。

她不答,冯简等待片刻,伸手打开台灯。

宛云依旧美艳而镇定的脸,只身体异常冰凉,大眼睛深深地看着他。

冯简忍不住出了一小会神,手从她的纤腰开始往下。宛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冯简便尴尬的止住动作。

“你不能总玩这套。”他低声骂了句。

十五分钟后,宛云洗完澡换了衣服坐在沙发上。冯简洗完血迹斑斑的手,走到她面前,递来热气腾腾的杯子。

尽管没有心情,宛云仍然因为浓重的中药味皱了皱眉,抬头望着他。

冯简有些尴尬。

“房间冰箱只有冰水和酒,然后你又在特殊阶段,我找不到茶——索性帮你冲了感冒浓浆,不小心加多了,那个旋转口不太会用…”冯简咳嗽一声,开门见山,“你今晚去见周愈了?”

宛云有些惊诧的摇头:“没有。”她淡淡说,“我如果单独见他,至少会和你说一声。”

冯简扯了扯嘴角,想今晚还不是太糟。

宛云沉默地捧着杯子,无意识的喝了口苦涩的中药,才开口说:“今天参加完喜宴,二叔在酒店里碰到那名应召女郎,两人一言不合,二叔质问她不成,把她打伤。对方跌下台阶,略微破相。”

…冯简收回之前的话。

他瞪着宛云:“什么?”

“之前一直在警局处理这件事。”宛云简略道,“没告诉妈妈和家里其余人,不然在场更乱。不过,这事也瞒不了多久。”

如果实在不是因为宛云疲倦的表情,冯简简直又要艰难地忍住对二叔更刻薄的评论。

他选了更现实的问题:“保释金多少?”

宛云轻轻握着陶瓷杯,想到的却是周愈之前对她比划的手势。

也许那不是要她给他打电话的意思,也许那是六千万。

正好是保释金的金额。

 警厅对二叔的案件似乎重视的过于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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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泷得知二叔的事,惊怒更甚冯简。

李氏荒唐事情,她之前处理良多,不足为奇。何泷自认有耐心得紧,大风大浪都经过。然而这次,何泷好不易等宛云这方面有松口风的意思,她想紧趁这机会拉拢二叔,让心肝重新回到李氏企业。表决权在即,二叔却又在这当口,早不早晚不晚的出差错。

何泷刚才亲给厅长打去电话,问二叔之事能否通融,被婉言拒绝。二叔之前的事故方平,其余关键人物也流露出不冷不热的姿态。

自多年前嫁入李氏,何泷以为自己早忘了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如今猝不及防重拾故态,分外恼羞成怒。

宛云进屋时,服侍何泷的安姐附耳:“太太在客厅,哭了。”

何泷头靠在沙发上,佣人帮她按摩头部。她仪态还好,但眼圈微红,沉默良久,突然提高声音道:“我们李家什么时候受过这态度,我又怎么总受外人的气!造孽!这群王八蛋,想当初你爸还在的时候…”

宛云故意打断:“妈妈好像已经很少打出爸爸这副牌啊!”

何泷嘴角勉强挤出一笑,却又喃喃道:“怎么总是咱家出事,这次却不能再哄冯简出钱。第一次是互助,第二是合作,第三次就成了他救济咱们,以后你俩夫妻吵架,你是会落了上风的。”她摸摸宛云的手,“那臭小子在意金钱,你不要强求他。唉,你看老二怎么能又…圈子里的人大概都在咱家看笑话。”

宛云缓慢把支票取出来,非常心酸和自责。

这原本是她的责任。

何泷却看着支票,没反应过来:“冯简主动给你?”

宛云点头,何泷从支票上方钻研女儿的表情。过了会,不动声色地把支票放下:“冯简不是慈善家,他现在肯出这笔钱,大概是想一次付清,以后彻底不会管咱家的事情。”

“他以后不需要管。”宛云不想多谈,她站起身,“我先去接二叔。”

何泷再接再厉:“云云,我知你不想再涉及公司。然而你看到,权势逼人。再难听说些,云云你以后或许能被家人或男人抛弃,却不会被钱抛弃。这次听妈的,乖乖回来。唉,更改家族信托继承之事,本就繁琐漫长,律师和财务还在悄悄规划——”

话没说完,宛灵门也不敲就走进来。

她冷冷道:“妈方才说什么?”

何泷有些心虚,但她只不着痕迹道:“哦,我刚才说什么?你二叔的保释金是冯简代缴,我们需好好感谢你姐夫。”

宛灵讥嘲道:“是该好好感谢姐夫,他似乎能和九流三教的女人打好一切关系。也许这次该由姐夫出面,那位特殊行业的小姐见了他,也许大方方的放了二叔。”

何泷微笑道:“小冯倒也不能和所有九流三教的女人打好关系。你和你姐夫之前在赌王女儿婚宴上针锋相对,也不知道吵什么。”

这些话何泷平时不会讲,但今日她心气着实不佳,没心情敷衍宛灵。

宛灵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半晌,她尖刻道:“三教九流?宛云害侍者丢工作,是为不仁。为情抛家,是为不忠。违背前言回归李氏,是为不义。想改变李家之前的信托,是为不孝。冯简呢?比起周愈,他自然下九流——”

何泷勃然,她道:“住口,灵灵胡说什么!”

宛灵却转向宛云:“你以为我不想有番作为?闲人谁不会做?但上边有周愈,他让我对你好些,我怎做?只好对妈放水。我对妈放水,叔叔姑姑也都来凑热闹——你以为我这么多年不难做?”她眼圈红了,冷然道,“大姊,我如今也不盼望你说话算话。你要重入李氏,好,召开董事会。若是我胜,你再不可与我竞争,妈今年也要立时退休。若是你胜,我也就走,不惹你和周愈那碗脏水。这家,分了算!”

她低头,摔门而去。

何泷坐回沙发上,给自己倒茶。门这个时候再打开,何泷突然发怒,举起玻璃杯摔在地面,渣和热水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