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望远镜看着那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的脸庞,她的血液仿佛逆转一般,猛烈地冲击着心脏,身体难以抑制地灼热起来,越来越热。数月前的回忆一次次地冲向自己的脑海,原本被丢进记忆角落的故事,好像在一秒钟之内,竟从她眼前一幕幕晃过,充斥着她的大脑,让它几乎要爆炸!万千思绪在短短时间融为了一句话:

——终于,终于!

我记忆里的比非图,嗯……是什么样子的呢?

长相俊美,身形高大,勇武睿智,意气风发。

但我怎样也不能将他和举世闻名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联系到一起。年轻的比非图,总是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浮躁,和年少轻狂的张扬。这些,让我觉得即使他有出众的智慧,傲人的霸气,也难以成为独一无二的君主。

我如是想着,勉强地这样想着,其实心里是不愿意承认,比非图就是拉美西斯二世,不愿意承认他是因为我扰乱了历史,而在继位短短两年,就黯然辞世……

拉美西斯好整以暇地坐在自己的战马之上,将深棕色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握着刻有王室图腾的宝剑,冷漠地扫视着战场。

他并没有穿上平日亲征时所用的华丽铠甲,仅仅身着一件普通的亚麻长衣,脚踏束带的编织鞋,身披朴素的深黑斗篷,不饰半分奢华。然而那与生俱来的王者气质,却透过他的一举一动,展露无遗。他无须隐瞒,也无法隐瞒,只要见到他那张完美却又冰冷得令人战栗的面孔,就一定会认出,他就是埃及伟大的法老王——拉美西斯。

拉美西斯不动声色地看着脚下欣喜的穆莱村民众和不远处气势汹汹的利比亚军队,琥珀色的双眸沉静得如同一潭幽深的湖水,让人看不出一丝情感的波动,更无从揣测他心中的想法。随行前往的埃及士兵,虽然数量不多,但全部是禁卫军里的精英,大半是来自西塔特村,身怀绝技的战士。他们自从摄政王子时期就跟随拉美西斯,是他最忠诚的奴仆。此时这些英勇的武士们全都默不作声,蓄势待发,只待法老的一声号令。

利比亚军队的数量,略微多于自己所带的队伍。拉美西斯快速地估算了一下,心中暗暗盘算,不出数秒,就已把握了大体的局势。“正如我所料,看来,得胜并非难事。”他轻轻地说着,视线却飘到沙地中央一个瘦弱的身影上去。

在所有穆莱村人都慌乱地跑向自己的军队这一边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却愣愣地站在沙地中央,直呆呆地冲着自己的方向看过来。刚才就是他在大喊“大家不要惊慌,保持队列”的吧,难道就是他组织穆莱村的村民如此有秩序地退向孟斐斯的?看起来才不过十几岁的小毛孩子,还真是有几分本事。

拉美西斯嘴边不自觉勾起一丝浅浅的微笑,埃及还真是人才济济。他钩了钩手指,身边两个体型壮硕的士兵就上前一步,俯首待命。

“看到沙地中央那个黑糊糊的小男孩了吗?一会儿开战后,你们要保护好他,把他给我带回来,不许有任何损伤。”

“是!”

拉美西斯看了看脚下的形势,穆莱村的村民基本上全都跑到自己军队的后方了,而利比亚人也已经非常接近了。他轻轻地抬起自己的左臂,停留半刻,往下一挥,山丘上的士兵们就如洪水一般,飞速地、呐喊着冲了下去。

来势汹汹的篷古将军率领着自己的军队,把战线拉得长长的,意在把穆莱村的村民包围个水泄不通,一网打尽。“该死!居然被你们这群愚民的假消息给骗了!原来法老根本就没有派兵过来接应你们!”篷古咬牙切齿,他不能饶了这群愚弄他的埃及人!他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篷古将军的脸扭曲着,追赶着前面拼命奔跑着的可怜的村民们。他的双眼因为即将来临的杀戮而充满了血丝,他挥舞着自己的重剑,嚣张地策马前进。

突然,前方的山丘上出现了埃及的军队,士气高昂地冲向自己的人马。篷古一惊,但未失色,反而更加激昂地喊:“我们的人马比较多!冲上去!冲上去!”利比亚人疯狂地往前冲着,双方的军队很快就在平坦的沙地上交锋了。

拉美西斯在山丘上,不带表情地看着脚下的形势如自己所想般发展着。

利比亚的军队成长方形,战线较长,没有来得及收回来,就遇到了成锥形的埃及军队。双方交锋不消一会儿,就见到埃及军队慢慢从中央将利比亚军队分为两截。拉美西斯见状轻轻抬起了右手,旁边的士兵立刻举起金黄的令旗,向右一挥,埃及军队在切开利比亚军队之后,就整齐地绕到他们右侧那一半的后面,死死地咬住利比亚军队右侧的尾巴。

布卡护着艾薇,跑到离开战场较远的角落,远远地看着这场惊心动魄的小规模战斗。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啊?”布卡傻呆呆地问到。

艾薇仔细看了看,简单地说:“埃及的军队数量较少,所以要采取这种阵型,把利比亚人切为两半,然后再集中兵力,将其先后歼灭。”不过这种战法要求指挥官一定要有极强的控制阵型的能力和敏锐的洞察力,把握准确的时机,快速地致敌人于死地。看来,拉美西斯二世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

不消一会儿,就可以看到埃及军队逐渐占了上风。从法老这一侧看去,利比亚军队的右半部分已经溃不成军了。这个时候,那左半部分的军队才刚刚作出缓慢的反应,追着埃及军队的尾部开始攻击,然而为时已晚,埃及军队整齐地调转方向,开始全力攻打利比亚左侧军队。

整个战役用时不足两个小时,胜败已成定局。

艾薇和布卡开心得几乎要欢呼雀跃起来了,真不愧是古埃及史上最伟大的拉美西斯二世!简直是用兵如神!太厉害了!就在此时,两个埃及士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对着艾薇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法老想要见您,请二位随我们来吧。”

艾薇的心骤然狂跳了起来,她连忙挥挥手,“等下,等我一下。”然后丢下毕恭毕敬的士兵和一头雾水的布卡,快速地跑去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偷偷拿出黝黑喷雾,小心地又往脸上喷了些,等了十分钟,拿出镜子,好好地照了又照。这下好了!除了那双眼睛还是如前般雪亮动人,其他的地方都黑得好像煤球一样!短短的黑色头发,几近棕黑色的皮肤,这个鬼样子恐怕连哥哥都认不出来了吧!艾薇得意地笑着,把镜子收起来,快速地往回走去。

布卡看着艾薇慢吞吞地过来,嘟囔了一句:“干什么去了?因为紧张而要解手吗?嗯?你怎么变得更黑了?”

艾薇白了他一眼,“怎么了,我本来就黑。”

两位士兵依旧非常礼貌地在一旁站着,静静地听着艾薇和布卡的对话,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的神色。艾薇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背包,确认自己的宝贝一样没少,这才转过头来,对着他们说:“久等了,这就去参见法老。”

第九章 莲花纹章

两名士兵把艾薇和布卡带到法老的身后,就恭敬地退后一些,站到一旁。法老背冲着二人,站在自己黑色的坐骑之旁。布卡小声地示意艾薇跪下,但是艾薇的双膝就好像被冻结一样,不能动弹。布卡大力地拽了她一下,她才一个不稳,踉踉跄跄地跌跪在炙热的沙地上。

“你这个乡巴佬,我不知道在你们的国家是怎样的,但是在埃及,你晋见法老时要把头低下,额头贴地,法老不开口,你也就不要主动开口。”布卡悄悄地给艾薇讲,“别愣着,快照做啊!”但艾薇还是好像傻了一样直直地看着拉美西斯的背影,布卡慌忙地抬身起来,一把将艾薇的头压了下去。

两个人刚刚摆好正确的下跪姿势,就听到法老轻轻地对旁边的士兵说:“基本上胜负已定,那个黑小孩呢?”

“回王上,已经带到了,就在您的身后。”

艾薇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大气也不喘一口,紧张得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跳到外面来,转一个圈,冷静一下。她能感到拉美西斯二世,不,比非图已转过身来,正在静静地打量着他们,打量着她!

“黑皮肤的少年,回答我,是你组织穆莱村的村民撤退的吗?”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艾薇突然觉得心里一寒,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漠。那曾经热烈得好似沙漠上的太阳一样的王子,如今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人?“艾微,叫你回答呢!”布卡捅了她一下。

“是的,正是在下。”艾薇轻轻地说了一句,噤声,等待法老的下一句问话。然而等了好久,拉美西斯却一言不发。艾薇担心自己说话声音太小,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正是在下组织了这次撤退……”

“你!把头抬起来!”话没有说完,艾薇就被突然打断了。那冰冷的声线,此时却被赋予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情感。艾薇犹豫了一下,思考着自己要不要抬头,但这短短的一刻,她的下巴就被人狠狠地以要将其捏碎的架势抓住,粗暴地抬了起来。那一刻,那一刻,她竟然有了一丝错觉,错觉回到几个月前,身处于那情感分明,毫不怜香惜玉的王子面前。

倏地,艾薇的双眼对上了一双几近透明的琥珀色眸子,那幽深的双眼几乎要把艾薇溺毙在一汪深潭之中。完美的颜色之中,短短的几秒,艾薇好似看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孕育其中,那是一种期待、惊喜、质疑,而转瞬中,这一切就转化为了深深的失望,绝望一般的失望,当艾薇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甩落在沙地上了。

“蓝色的眼睛……”那张俊美的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与漠然,并没有对自己方才莫名其妙的举止加以任何解释或表示歉意,拉美西斯只是淡淡地对艾薇的眼睛进行了评价,“很特别。”

艾薇慢慢地从沙地上爬起来,跪好,轻轻地说:“是,谢谢法老。”

她低着头,不看拉美西斯。刚才的那一秒钟已经足够了,足够她将他看清楚!比非图,他就是比非图!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只是这一切,都被赋予了更为成熟的气韵,然后被一种冷漠的外壳深深地包裹起来。不对了,不对了!不知道到底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几年,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那个喜怒形于色的比非图呢?去哪里了?时间可以让一个人成熟,但是成熟带来的不应该是这种彻骨的寒冷,不应该是这种难以捉摸的漠然,这不是她认识的比非图啊!

她陷入了迷茫与思考,想不通,更想象不出来。

“男孩,你叫什么名字?”拉美西斯看着艾薇,语气平淡地说,打断了艾薇的思绪。

“在下叫艾微。”

“艾微?有趣的名字,所以你不是孟图斯的弟弟。”

艾薇愣了一下,孟图斯这个名字好熟悉啊,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她刚想回答,旁边的布卡忍不住开口了:“王上,贱民布卡,才是孟图斯的弟弟。”

拉美西斯用余光瞟了他一眼,“确实是一样红色的头发。”

对了,红发的孟图斯,那个以前同礼塔赫一起一直跟着比非图的男人。原来布卡是他的弟弟!隐约的记忆中,好像确实是有几分相似,都怪自己太粗心了。

“艾微。”

“是!”

“是你传递字条通知本王不可贪功亲征的吗?”拉美西斯转身过去,俯视脚下的战场,利比亚人已经溃不成军,埃及士兵正在给他们以最后一击。

“是。因为在下认为,这次扰境应属于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这只老虎可以是陛下您,也可以是在孟斐斯驻扎的重要军队,而眼前败给您的利比亚军队,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饵。”艾薇小心地措辞,以尽量简洁的话语说明自己的意思。

“那我再问你,既然你看到了我率少量亲信前来相救,你觉得本王下步应该做何打算?”

在考她?艾薇嘴角轻轻勾起了一丝笑容,“我的看法是,你也猜出利比亚人是与其他方面合作,打算以此饵引诱重兵,然后伺机在孟斐斯发起动乱,给埃及予重创。这场戏的重头戏在孟斐斯,所以那边更是危机重重。法老你索性派大将与重兵留守,自己反其道而行之。这样做的两个风险是:一、留守孟斐斯的将军叛变,不过既然法老你敢这样做,一定也是对其留有足够信任;二、利比亚残兵回国求援,你没有士兵接应,可能在平安返回孟斐斯前受到吉萨和利比亚的双面夹击,所以……”

布卡忘记了把额头贴在地上,傻傻地看着艾薇,她居然不使用敬语,还如此滔滔不绝。

“所以,你现在最好的做法是在离开孟斐斯之际就从其他城市派兵接应,不告诉留守孟斐斯的将军,更不让援兵知道为何而来。我相信睿智如你,一定已经如此做了吧?”艾薇说完,一片静默,远处间或传来兵戎相接的声音。

拉美西斯没有回头,也没有因为艾薇的不敬而发怒,背影里看不出一丝感情。过了良久,他才慢慢地说:“艾微,若我要你为我埃及效力,你有什么希望得到的奖赏吗?”并非商量的口气,这样的人才,或者全心为埃及尽忠,或者就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若让他效命于其他国家,无论如何都是威胁。

艾薇深深明白这样的问话,潜台词究竟为何。她默默地盯着自己眼前的沙子,心中百感交集。算了,既然历经千辛万苦地回来了,她就要、一定要保护好比非图,把历史改回去。至于是以哪种形式,已经不重要了。

“陛下,承蒙您的厚爱,就请让我贴身跟随您,这就是对艾微最大的奖赏。”艾薇说着,脑海中,突然闪过了数月前的一幕——“待在我身边就可以了,奈菲尔塔利。”而一眨眼,那些都远去了,远去了,他已经不记得她了,这个黑发黑皮肤的艾微,与之前差别太大了,但这一切,不正是她所希望看到的吗?悄悄地、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把历史修改回去。艾薇听到拉美西斯冷冷地回答:“可以。”艾薇竟搞不清楚自己在那一瞬的心情,究竟是目的达成的欣喜,或者是一种难以说明的酸楚,一种疼痛,竟慢慢地由心底滋生出来。

艾薇当初刚着手写自己的论文的时候,就读到过关于拉美西斯二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摆阔方式:最华丽的宫殿,最奢侈的金字塔,最庞大的庙宇,最富气势的神像。在到达上埃及首府底比斯前,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然而,当她的双脚又一次踏入底比斯法老的宫殿时,她竟感到自己的双眼一阵眩晕。

记忆中几个月前自己住过的底比斯王宫,此时好像重生一般,以一种极端奢华的面貌,再次出现在艾薇的眼前。这是一座宛若属于太阳神的宫殿,整座宫殿仿佛镀上了黄金。屋顶及四壁上有华丽的凸式浮雕,讲述着诸神或者法老的故事。步入议事大厅,四壁上装饰着天青石和绿松石,地面上铺着火红而烫有金边的地毯,纯金制成的王座之上铺着柔软的驼毛,椅背上立着秃鹰的雕像,黑曜石制成的眼睛好似具有生命,冷冷地看向大厅中央。宫里的年轻侍从们穿着盛装,手中持着青葱的草木,欢迎法老王得胜归来。

距离吉萨一战,已经过去了数十天。艾薇与布卡战战兢兢地跟着拉美西斯二世,一路长途跋涉,直接回到了底比斯。这件小事让艾薇更加迷茫,究竟拉美西斯是因何而早逝?他聪慧、勇武,更是一个精明得几近多疑的人。上次与利比亚一战后,他没有将胜利的消息传回孟斐斯,也没有带军返回孟斐斯,而是选择另一条线路,直接向上埃及的底比斯前进。刚至吉萨领土的边界,就有上埃及的将领率大军前来接应,保护一众人等平安顺利地回到了底比斯。

他用兵大胆,但是行事谨慎,他用人不疑,但留有后手。

想不出,什么人,什么事,可以让他英年早逝。

艾薇思考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跟随着法老王走进了底比斯最华丽的议事大厅,直到众大臣整齐地高声道:“王,欢迎归来!”艾薇这才从自己无尽的遐想中抽回思绪,嗬!真是有架势啊!满朝文武,列于通向王座的红毯两旁。按年龄看来,他们多半都已是拉美西斯的叔父辈,然而此时却全都毕恭毕敬,俯首称臣。

“王,您回来了。”一个青年立在红毯之中偏右的位置,将手按在胸前,弯腰向拉美西斯行礼。他身穿白色亚麻及地长衣,腰系镏金腰带,头戴金色发饰。从他不俗的气质看,此人并非一般的臣子。

待他抬起头来,更令人不由得想要赞叹一番:天下居然有如此美丽的男子!黑色的长发下垂至腰,白皙的皮肤仿佛玉石,深黑色的眼睛深邃沉静。与拉美西斯不同,眼前男子的美,带有几分阴柔。如果法老的英俊好似太阳,那么此人的美丽就如流水,三分脱俗,三分优雅,剩下的便是无尽的从容。他带着微笑,伫立于众臣前列,轻轻地向法老问安。

拉美西斯没有表情对他点了一下头,快步走向王座,艾薇刚想跟上去,却被布卡一把拉住,“大哥,求求你,你还要去哪里,快站到群臣队尾的角落里。”布卡匆匆拽着艾薇走到队尾,两人刚刚站稳,红毯之上的美丽青年就开口说话了:“王上,今天得到了从孟斐斯传来的战报,孟图斯将军已经顺利镇压了叛乱,这次的叛乱实为吉萨的希殿下所策划……”

殿上的众臣开始交头接耳,陷入了纷纷的议论之中。布卡脸上表露出来一丝兴奋,艾薇知道,这是一个弟弟为自己哥哥感到自豪时的表情。她心中也不由得感到开心起来,布卡以后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勇猛的将军吧!

拉美西斯伸出右手,刹那间大厅里鸦雀无声,群臣全部屏息待命,年轻的法老缓缓地开口:“第二王兄希,外通敌国,内举逆兵,应是叛国罪。传令孟图斯将军,立刻带兵前往吉萨,将希捉拿,如有不从,杀无赦。多特里——”

“在。”群臣尾席中出列一位年轻的文官模样的男人。

“现任命你为吉萨领事,即日率亲卫前往孟斐斯,与大军一同前往吉萨。上任后,务必开明贸易,厚待游商。”

“是,多谢陛下。”多特里大拜于地,双目中流露出几分感激。当今法老开明,不因年龄或阅历而埋没贤才,真乃少有的英名君主。此行去吉萨,他一定要、一定要尽全力报答法老!

厉害,真是厉害!艾薇目睹这一切,心中暗暗感叹。拉美西斯不仅是战场上的用兵高手,更是笼络人心的政事强人。即使对自己的血亲,依然冷面如斯,倘若犯罪,必重罚以儆效尤;对自己的臣下,即使阅历尚浅,但倘若有才,依然任用不讳。受用之臣心怀感恩,必然鞠躬尽瘁,旁观之臣不仅会受到鼓舞,同时也可以树立法老的威信。拉美西斯,他已经超越了情感,众臣在他眼中宛若棋子,举手投足间便将国家大权揽于手中,将众臣之心揽于手中。

“我还有一事,想请教众卿。”拉美西斯轻描淡写地说。艾薇又将注意力转回了他的身上,“尼罗河泛滥之期又将来临,闲置的农民应该如何处置呢?”

众臣一愣,紧接着全都跃跃欲试。艾薇心中暗忖,看来这个问题应该已有明确的答案了,拉美西斯二世心中肯定也早就有了打算。他为什么还要问这个问题呢?正这样想着,一抬头,艾薇骤然发现拉美西斯琥珀色的双眼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那冰冷的双眼,竟藏着一丝淡淡的哀伤,而这一切又宛若空气一般,转瞬即逝。

她呆了一下,法老就开口说:“艾微,我想听下你的意见。”

啥?艾薇懵了,此时众臣全都顺着法老的视线,转头望向队尾的自己。天!她现在狼狈至极,满身都是泥土,黑色的假发凌乱地贴在头皮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该死,为什么大家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看过来啊。红毯之上白衣的男子也转过头来,看向自己,在他那犹如黑曜石一般深沉亮泽的双眸对上艾薇双眼的一刹,他的脸上骤然显露出一丝惊诧的神色,紧接着那份惊诧转变成了质疑,化为了一句话,被他轻轻地说了出来:“奈菲尔塔利……”

声音虽小,但是大厅中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室内,骤然如同停尸房一样安静。

艾薇惶惶地看着叫出那个名字的美丽男子,记忆中闪出了一副熟悉的笑容,犹如阳光流水一般俊美的少年,年轻的第一先知,礼塔赫,这个青年就是当年的礼塔赫!他认得出自己?如果他认得出自己,为什么比非图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艾薇这时才感到一丝深深的挫败,一种莫名的失落正在心底深处晕染开来,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看着拉美西斯的脸,久久说不出话来。

大家都屏息看向法老,礼塔赫刚才说出了一个禁忌的词语——奈菲尔塔利。朝中的老臣都记得那个女孩,那个让年轻的王子为之疯狂的外国女孩,那个美丽、聪慧、叛逆的法老之子的情人。法老禁止他们提起那个名字,禁止他们将任何人或任何事与那个美丽的名字联系起来。

最美丽的人,最好的人——“奈菲尔塔利”的含义。

再看看这个孩子,黑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瘦小的身体。而且他是一个男孩,一个平凡的小男孩,与奈菲尔塔利金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娇美的身形相距甚远,他甚至不是女人。唯一的共同点恐怕就是他们都有一副外国人的五官了。为什么礼塔赫会这样说,难道他这第一先知的位置坐腻了吗?众臣紧张地看着法老,等待他下一步指示。

拉美西斯宛若没有听到礼塔赫的声音一样,淡淡地说:“艾微,我在问你。”

艾薇愣了一下,然后才说:“修建工事,给他们相应的回报……”这个答案,她说不下去了,几个月前,她说过,她说过同样的解决方法,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比非图的面。不、现在,她不想说了,“我不知道了……”她颓丧地垂下头,不愿意重复那次说过的话,那会让她生出错觉,错觉自己又回到了那段记忆深处的日子。

“说得很好,正合我意。”拉美西斯却满意地轻轻颔首,目光从艾薇身上移开,落到厅内各怀心思的大臣身上,“众卿,在我登基之际,我要在上埃及之腹,尼罗河之畔建立新都,我已吩咐梅开始了城市规划与宫殿的设计。希望臣等能全力支持。新都的名称即为比·拉美西斯。”

比·拉美西斯,拉美西斯二世建立的埃及首府,在三千年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神秘城市,壁画上、传说中豪华得无以复加的城市。

众臣小声议论了一下,突然有人高喊:“陛下万岁!比·拉美西斯永世长存!”紧接着,大厅里的所有臣子都齐齐下跪,一同说道:“陛下万岁!比·拉美西斯永世长存!”整个议事厅里骤然陷入了一种几近狂热的君主崇拜状态。

拉美西斯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又继续说了下去,“艾微虽然年轻,可是外明军事,内通政治,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想将他带在身边,众卿有什么意见吗?”

这时,那问题的用意,艾薇骤然明白了,这其实是个一石二鸟之计——自然地告诉大家准备迁都的决定,并把自己看中的人才以一种和缓的方式介绍给大家。在众臣眼中,自己是一个年轻得几近幼稚的外国男孩,把自己留在身边任用,大臣们一定会极力反对,一是担心自己是奸细;二来担心自己年轻而无真才实学。现在他既然在大厅之上已经得到了王上的赏识,此时有大臣当着大家的面反对,也确实不合适了吧。

拉美西斯,居然为了把自己这么个小角色留在身边,花费了如此心思,真不知她是该开心还是难过。

朝会结束了。拉美西斯给她安排了一个小官职,没有实权,但却是可以带在身边的官位。后来艾薇仔细想想,在这种等级森严的制度之下,自己要待在法老身边的请求,其实是很古怪而且很苛刻的。

“艾微!”

众臣散了,艾薇和布卡一起往拉美西斯给他们安排的临时住所走去,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艾薇就把头转了回去,美丽的白衣青年带着温和的笑容走了过来,“艾微,你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他礼貌地问着,但却全然不像是在开口询问。

他一边说着,一边扫了一眼布卡,“你是孟图斯将军的弟弟吗?幸会幸会,经常听到令兄提起你。”礼塔赫笑着,看着布卡脸上出现一丝不好意思却又有几分骄傲的神色,“我想同艾微说一小会儿话,可以吗?”

布卡看了一眼艾薇,艾薇示意他只是谈一小下,布卡就悻悻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艾薇突然感到一丝歉意,布卡一定是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但她感觉到礼塔赫要和她谈的,还是不让他听见的好。布卡走远了,礼塔赫把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来,转而看着艾薇,轻轻地开口道:“刚才在大殿,失礼了。”

艾薇连忙摆摆手,把头低下,不敢直视礼塔赫,怕他认出自己。

“但是……”礼塔赫靠近了艾薇一些,语气坚定地说,“你有和她一样美丽的眼睛,同样充满智慧,而且不拘于礼俗,那水蓝色的眼睛,除了她,我没见过其他人同样拥有,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你。”

艾薇死死地盯着地板,“说,说什么呢!我可是个男孩,再说,都说奈菲尔塔利小姐是个金色头发、白色皮肤的女孩子,我,我怎么可能是呢?”

礼塔赫笑了,笑容就如从未变化过,依然是那么纯净美丽。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外表是可以改变的,想法是可以掩饰的,唯一变不了的是一个人内在的灵魂。所以不管一个人转世多少次,身份变化多少次,通过那双眼睛,都可以看到他的灵魂,他的真实所在。”那双黑曜石般美丽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可很快,那波动就消逝在深黑的眸子里了,他又低下头来,“其实,你很像奈菲尔塔利,非常像,相似得令我一眼就确认你是她。他,也一定这样想。但是你不可能是,你不可能是……”

艾薇看着他,细细地品味他话中的意思。突然他词风一转,温和的双眼中流露出冰冷的光芒,“幸好你不是她……”

艾薇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当她想再次确认的时候,礼塔赫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抱歉,艾微,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我先走了,祝你官运亨通,法老很喜欢你。”

他礼貌地弯腰行礼,之后便慢慢地沿来路走了回去。艾薇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一遍遍思考着他刚才那番话的含义,毫无头绪,毫无头绪。她的心思一直停留在一个问题上,比非图是否也已经认出自己是奈菲尔塔利了呢?他是否还能记起数月前的点点滴滴呢?或者彼时数月,此时已数年?时间流逝得太快,所以他已经不记得了?

她用力地甩了甩头。是自己想太多了!不要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当一切结束,她还要回到哥哥身边呢!即使比非图记得自己又如何,不记得自己反而更好!至少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是顺利的,然而,她的心情真的好沉重。她缓缓地转过身,慢慢地往法老给自己安排的住所走去,可是刚走了没两步,不远处就出现了布卡焦急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一块小小的黏土板,匆匆地向艾薇跑过来。

“艾微!艾微!不好了!”

“布卡?”艾薇惊讶地抬起头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红发的少年因为慌乱,脑门上已微微地渗出了汗珠,他在艾薇面前站定,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刚才在王宫门口附近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所,所以……”

“你说什么?”艾薇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那块黏土板,横竖看了看,真精致,好像一个饰品一样,“这是什么,看不懂。”

布卡一把抢回来,“看不懂你还抢!上面是赫梯语,赫梯语!”

“噢?写着什么?”

“你还这么悠闲自得!”布卡恼怒地叫着,“上面写着:‘叛乱计划失败,即日实行第二计划!’”

什么?艾薇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危机重重,难道就不能让她喘口气吗?

拉美西斯起身,随意地披上一件长衫,拿起手边的短剑,用眼角瞥了一下床上裸身的女人,迈步走出了房间。

已经是深夜,晴朗的夜空中出现了点点繁星。埃及的白天虽然炙热,但是到了晚上,习习的凉风还是会让人感到些微的寒意。拉美西斯紧了紧身上的长衫,走到了荷花池边。水中的荷花映着清冷的月光,美丽得恍若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此接近,却又如此遥远,那种沉静脱俗的存在,仿佛一碰,就要散了似的,融入空气中,怎样也找不到了。

拉美西斯在离荷花很近的地方坐下了,鼻间能闻到似有若无的香。他恍惚地看着花,细细欣赏着,却始终不敢伸手去碰触那几乎不属于这世界的美丽。

——如同奈菲尔塔利一样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