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好这两个国家派来的使者,便是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既不能怠慢,也不能显出对某一方特别的屈膝。那萨尔每一次都被拉来做这件事情,算是积累了不少经验,逐渐地也就成为了对西亚整个动向,赫梯、埃及二国最为熟悉的人士。

这一切都是艾薇在前往亚述城的马车里,听车外骑着马的辛纳如数家珍一般地唠叨。等他说完,一行人已经到了亚述城的门口。那萨尔从另一辆马车上跳下来,走过来对艾薇说:“我要办些正事,你不太方便跟着,先让辛纳把你安顿起来。你要找我谈的事情,等我有空了再慢慢说。”

这次赫梯使者前来让城中如临大敌,那萨尔和辛纳二人都是忙得连影子都见不到一个。艾薇依着辛纳的安排住进了将军府,然后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能和他们见上面,艾薇百无聊赖,于是决定自己出门走走,顺便搜集下风之钥的信息。

告诉卫兵自己的去向后,艾薇就换上了亚述普通少年的装束,再用头巾把自己的头发裹了个严实。身材娇小的她,体型与一名十岁出头的少年无异,省了她不少麻烦。就这样,她一头扎进了亚述城。与尼尼微不同,亚述城颇有政治中心的感觉,空气里总觉得多了几分庄重肃穆,少了几分娱乐轻松。路上的行人都是匆匆的,各个阶级由穿着就可以一览无余。蓝色、红色与金色为主调的色彩给庄重的城市带来了几分华美。只是有时路过的带着血腥味的亚述士兵依然让艾薇感觉到十分的不适。

转了许久,也没遇到什么特别的人或者事,艾薇正觉得无聊想要回去,倒是听到城东似乎热闹了起来,打听之下才得知是日常的集市。亚述王室都偏好宝石,亚述城宝石的集市也就特别发达。对艾薇而言,这正是她寻找秘宝之钥的最佳途径。想到这里,艾薇便顺着人声走过去。越接近集市,人就越变越多,耳边叫卖声、讲价声不绝于耳。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艾薇一路向东,因为她看到集市的另一端似乎有商人正在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而他的摊位上摆着并不起眼但颇为罕见的珠宝原石。跟着可米托尔,积攒了不少宝石的知识,虽然还不能像那萨尔或者可米托尔一般直接就判断出宝石的产地、分级、好坏,却可以大致判断出不同宝石商人的格调。这位商人,显然对宝石很了解。她不想错过这条线索。

与此同时,集市中的另一位年轻人正在向西行去,他身穿黑衣,用黑色的头巾裹起头发,并遮住了一半的面孔,让人无从分辨他的身份。

充满亚述人的街道,拥挤狭小的集市,二人被缓慢流动的人群涌向不同的方向。突然,不知是谁在推搡,他们各自趔趄了一下,在抬头整理衣衫的那一刹,一抹熟悉的蓝色划过了彼此的视线。

艾薇一怔,随即停下了脚步,亚述市民们仍然在继续向不同方向涌去,而她的身体却似乎被某种奇异的执著拽住一般,怎么动也动不了。

只见得那双眸子的主人偏过头来,看向她,穿过缤纷凌乱的色彩,两抹视线毫不犹豫地交汇。然后,他慢慢地,来到她的面前,修长而带着骨感的手指撕开漆黑的头巾。阳光洒在他黑色的头发上,冰蓝的眸子里流转出淡淡的光芒,衬托得他白皙的皮肤更加显眼,俊逸的脸庞上依然带着从未消失过的戏谑与玩世不恭。

在另一个历史里,呵护她的人、被她背叛的人、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在未来的时空里,保护她的人、溺爱她的人、血浓于水的亲人。

他看着她,优雅的声音划破长久的沉默,“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

艾薇愣了很久,久到她又被周围的人撞了个趔趄,然后略有尴尬地被冰蓝眸子的主人带着笑意扶住为止。她连忙整理情绪,将表情调整为爱搭不理的样子后故作镇定地扔出来一句:“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他一点也不恼,却继续说了下去:“怎么这样快就忘记我了!”他的声音轻轻的,好像重了就会把她吓跑一样,“上次在底比斯集市见面的时候,你就那样跑过来,非说我是你的哥哥,还抱着我哭得像一个泪人。”

心底一紧,艾薇再也没办法假装镇定了,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只由着他带着几分溺爱地拍拍带着一脸惊讶、迷茫、不解的她。

“我说了,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在亚述。”

亚述的人们继续向前涌动着,街角的商人早不知去了哪里。

艾薇用力地盯着他,双眼一刹都不敢离开,脑海中隆隆作响。

雅里的记忆,究竟从何而来。

大脑在飞速地旋转,但是思绪却被略带着些嘲讽的中性声音打断了,“你这喜欢招蜂引蝶的架势还真是百年不变啊。”

艾薇回过头去,只见那萨尔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怨气地站在他们后面。

那冰蓝双眼的主人继续微笑,又打算用黑色的头巾将头发和脸围起来。那萨尔冷冰冰地甩给他一句:“别费这个工夫了,我已经看到你了。你这样的乔装瞒瞒别人还行,骗我有什么用吗?”

他顿了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萨尔,我这次只是顺便来逛逛,没想插手两国的政事,你有什么要紧事去找拉巴尔纳谈。”

“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谈,派那个拉巴尔纳来折磨我实在太不够意思!”那萨尔皱起眉,深黑的眼圈显得两个眼睛更加深邃,仿佛陷入了眼眶里去,“不过是例行的拜访,一件小事要确认三次,还要各种大小文书以及章程缛节,我要是有一点异议,他就大喊不敢做主,亚述没有诚意什么的。老子已经够了!”

“我很开心能见到你这样狼狈的样子。”对方似乎心情很好。

“该死,雅里!你再这样我就把你绑起来送到埃及去。”那萨尔几乎已经咬牙切齿了,“不要以为我们交情还不错老子就不敢拿你开刀。”

雅里依然是笑,冰蓝的眼睛里映出了艾薇满是迷茫的脸。他一伸手将艾薇拉了过去,硬是将她拉到自己身侧,仿佛她是他带来的人一般,“那萨尔,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我很忙。”

那萨尔看了艾薇一眼,翻了个白眼,“忙着泡妞?”

“你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雅里揽着艾薇作势要转身,那萨尔一把伸过手去将艾薇拉住,“这可不行,小丫头跟你走两天骨头可能都不剩了。”他手一用力,就将艾薇扯到自己的身边,“况且,她要在亚述出了什么问题,事情就复杂了。不过,很巧,这几天她正好住在我那里。你要是方便就还是乖乖地来亚述王城,你要是让我再继续对着你们那个拉巴尔纳,我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没说不去王城啊。”雅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说道。那萨尔恶狠狠地瞪向他,他便继续平静地说,“这次使者名册上写着两个名字。”

“拉巴尔纳和塔利。”那萨尔又白了一眼,“你总不会要把自己的名字也加上去吧。告诉你,就算是你,进城的使者数目也不是想增加就能增加的。”

“塔利就是我。”

雅里和那萨尔的交情与政治无关,至少二人的相识是在完全不知道彼此身份的情况下发生的。那萨尔是一个喜欢云游各地、收集宝石的人,每每得到一丝半缕关于特殊原石的消息,他就会放下手里的事情,找个借口拉上辛纳冲过去。十年来也走遍了整个西亚的若干大城市。与雅里的相遇就是在赫梯一个较为重大的集市上。

那一次,那萨尔遇到一块非常珍贵的原石,他准备了很多钱,而且带着十二分的诚意,但是非常倒霉的是,那个商人是巴比伦人,还是一个带着强烈民族主义情绪的巴比伦人。巴比伦的商人向来不太看得起亚述商人,觉得他们的兴起多半是靠着背后国家强大的军队机器来支持。每每都是军队出去掠夺,商人在后面捡便宜,把战利品低价搜罗出来卖。因此,那萨尔说破了嘴皮子,出了天价,到最后那个巴比伦人就是不愿意卖。

后来一直站在旁边等着的雅里看不过去了,把那巴比伦人拉到一边没说了几句话就让他乖乖地把原石贱价卖了。然后雅里一扬手,就那么将宝石送给了那萨尔。那萨尔一开始对他那种故作大方的样子咬牙切齿得不行,想着回头找个没人的地方捅了他。还是辛纳在旁边安慰说:“要是没有人家帮忙,你不就得不到这原石了。”

然后雅里说了一句让那萨尔彻底崩溃的话:“你要是喜欢,再多的宝石我都可以送给你,这是美丽的小姐应享有的特权。”就在那萨尔阴沉着脸握紧了腰侧的弯刀的时候,雅里转过头来雷打不动地微笑着,“不过我确实想听听,作为一个亚述商人,你对赫梯的集市有什么看法吗?”

后来才知道,雅里会出现在那个集市除了对商业的爱好以外,其实也是想了解一下各国对赫梯目前商业体系的看法。他叫人买了赫梯特有的好酒,邀请那萨尔和辛纳坐在哈图莎最好的馆子里畅聊了大半天。他们从集市聊到物资,再到军事,再到政治。两个人都觉得格外的相见恨晚、臭味相投。

到最后二人都是微醺,雅里便说:“若你不是亚述人,不如就来赫梯做事情。”

那萨尔也说:“我看你长得不像纯种的赫梯人,倒是来亚述给我做事情吧。”

二人语毕,相视,又各自沉默了一会儿,举起杯来一口饮尽。

从未暴露过彼此的身份,亦从未交换过姓名,但是心底似乎在长久的交谈后对彼此的身份都有了些预感。因此后来那萨尔出访赫梯的时候,在王座的旁边再一次见到黑袍紫衬的雅里时,一点也没有惊讶。二人的关系,在没有政事纠纷的时候就成了海扯的损友。

在过去的五年里,二人一直没有断了来往。每每赫梯被埃及占了便宜,那萨尔就会一封书简过去大肆嘲笑雅里一番,反之,亚述宫廷产生什么变化,雅里也会托人带口信过来,“还是来赫梯给我干活吧,看你在亚述也玩不转。”

只是二人都颇有默契,从未让他们私人的交情影响到双方对政事的判断和决策。但是那萨尔知道这次不寻常,雅里从未亲自出使过亚述,这次虽然是用假身份出面,却依然说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他亲自处理。

那萨尔一边拉着一头雾水的艾薇,带着一脸闲适的雅里往宫殿走,一边在心里不住地担忧。本以为埃及与赫梯这些日子闹得不可开交,亚述可以高枕无忧一会儿,这番不知道雅里心里抱着什么打算。现在的亚述虽然已经比数十年前强大了许多,但是在赫梯与埃及面前却依然是一个刚刚兴起的萌芽。不管哪个国家威胁它,或者是刻意拉拢它,都会让它陷入与另一个国家为敌的困境。

于是,到了亚述城,那萨尔不管艾薇的抗议,匆匆忙忙地吩咐侍者把她带回休息的地方,然后转身就把雅里逼到一个角落,开门见山地就问了:“你这次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年轻的统治者眨眨眼,俊秀的脸上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那萨尔政治敏感度很好,见解也不错,但还是嫩了不少。他这样焦急的发问正是说明了心底的不安。雅里于是就四两拨千斤地回复道:“我说过了,我来和政事没什么关系。”

那萨尔一时无语,如同两枚乌亮石子的眼睛里摆明写了“不信”二字。

雅里淡笑,“我还有事,政事你去找拉巴尔纳。”说完,不等那萨尔回复,他便迈开步子,朝着艾薇离开的方向赶去。那萨尔气急败坏地想要跟上去,可又被匆匆来报的侍者纠缠住,非说拉巴尔纳大人说有要事求见。刚想摆脱侍者,拉巴尔纳颤颤巍巍的赫梯腔调的亚述语已经在自己耳边响起,“殿下——这件事情十分重要,关于赫梯向亚述出口哈图莎羚羊角的关税问题……”那萨尔还没有组织好语言敷衍,拉巴尔纳就好像事先设定好程序一般,絮絮叨叨地用官方语言说了下去,一抬首,雅里早已没了踪影。

艾薇心事重重地跟着侍者往宫殿深处走,身后突然传来了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去,正好对上雅里淡淡的笑脸。月色涂抹在二人中间的空隙,他如同中音提琴般优雅的声音划过她的耳际,“别急着走,我有话要问你。”

第30章 记忆的碎片

艾薇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有天醒来,骤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另一个已经消失的时空,周围的人都记得每一件事情,他们走过来,告诉她之前不记得那些过往什么的话都是假的。在无数次幻想破灭后,艾薇发现这件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于是,她开始希望,有天,这里的一些人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个时空里发生的事情。

她不奢求这个人是拉美西斯,其实她觉得是谁都可以,哪怕只是一个人,哪怕只是想起来一点点都好。

她想与他交谈,借以确认那段刻骨铭心的回忆不仅仅是她的黄粱一梦。

但是一直以来,没有。失望重复着,堆积着,逐渐变为了绝望。

但即便有人能记起那个时代里发生的事情又怎样?她会是开心到无所适从,还是干脆就一下子跑上去揪住那个人大声质问为什么只有他记得?她也不知道。但事实是,她什么都做不出来,只能看着雅里走到她的面前,亮出证明自己使者身份的令牌,赶跑了侍者,然后皱着眉头看着艾薇,“把你的头巾摘下来给我看看。”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在他面前一直戴着头巾,打扮成少年的样子。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可以认出她来。她想了想,还是把头巾摘了下来,由着被压抑了一天的金色头发跳跃着洒落在她的肩膀上,招摇地映射起耀眼的阳光。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冰蓝的眼里带着笑意,“亲眼见到果然比在版画上看好看得多。”

艾薇没有回话。雅里同时拥有两个时空的记忆,他的言语在艾薇听来不免有些跳跃。可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果然是因为那画像的原因。通过黏土版上冬绘制的、栩栩如生的自己,他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并将她的容貌烂熟于心。

这时,他已经顺着自己的思绪说了下去,话题又跳跃回了另外一个时空中,“上次你说要找你的哥哥……难道你除了拉美西斯以外,还有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兄长?”

艾薇怔了怔,水蓝色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试图从他这些对她来说毫无逻辑可言的问话中寻找出一些他之所以会想起来的蛛丝马迹。雅里没有看她,却又调侃地说了一句:“虽然我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你也没必要一直这样盯着我。”

艾薇脸一红,连忙移开视线,低咒了一声“自恋”,却被他听到,发出轻轻的低笑。艾薇不由有些恼了,声音变得急促了起来,“你非说在底比斯见过我,那么久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你一定是认错了人。”

他有些迟疑,微微偏过头来,冰蓝色的双眸凝系在她身上,分析着、衡量着她的想法。随即他偏过头去,墨黑的发丝滑过他俊秀的脸,他轻轻说:“不会。”

“什么?”

他看了过来,双眸宛若星辰,映出她带着迷茫的脸,“我不会认错你。”

“你真是自大!”他如此笃定,反而让她觉得有些莫名地想要顶回去,“我从来没有在底比斯见过你。”

正想着,突然手腕被扣住,身体猛地被他拉过去,周围的景色倏地后退,天旋地转之间,两片微凉的唇已经落在了她的唇上。脑海里轰的一声如同雷霆万钧,他的呼吸有些紊乱,浓密的睫毛仿佛要碰触到自己一般地靠近她。过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用力地拍打着他的双臂。他并没有强迫她,只是扶住她的肩膀,与她拉开一点距离,却不让她离开他太远,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的脸,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你竟然还会认错我吗?”

是了,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们二人的相遇,不就是由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吻开始的吗?

艾薇恼怒地皱着眉,不想理他。

他无视她的忽略,慢条斯理地说着:“不如再给你讲讲更多的事情。”

艾薇停止了挣扎。

“比如,我记得与你一起骑在骆驼上,横穿一片沙漠,也有些印象陪着你走过西奈半岛的一些地方……”

他顿了顿,看到艾薇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于是微微一笑,揽着她将她抱到自己面前,“但是却不记得我们说了什么,为什么会去这些地方,也不记得我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在亚述街上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刹,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然后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虽然他不记得很多事情,但是他隐约地感到,在内心深处,他对她有着远远超出只见过一次面的人应当抱有的感情。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是为什么。更不知道这些零散的画面,意味着什么。

这位是敌国的公主,是拉美西斯甚至放话出来要迎娶的神秘公主。但是当看到那幅画着她相貌的版画时,心中记忆的碎片骤然变得格外真实。

他知道,不管她是谁,他要得到她。

调整了下情绪,他微微一笑,“就好像梦境一样,但说不定也是真实的。你说呢?”

他冰蓝色的眸子在这一刻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就好像映着蔚蓝海水结成的冰晶。雅里就像哥哥,只要他想,他可以征服每一个他想要的女人,他甚至不用做什么,他可以只靠那双眼睛,来魅惑所有人。

艾薇怔了怔,然后用力想要推开他。他也不用力,环着她的双手看起来惬意而优雅,但就是挣脱不开。艾薇觉得自己的样子特别狼狈,却又对他无可奈何,于是只好尴尬地盯着他袖口绛紫色的袖扣猛看。

他微微叹气,“你有什么顾虑尽管说,有什么过去的伤心事我不问就是,现在你反正离开了埃及,以后不如就和我在一起。”

他八成是对她与拉美西斯有什么自己的见解,被人误会习惯了,艾薇索性把头别到一边去了。

看来雅里对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是零碎的,若他想起来,他便知道,自己在最后是要杀死她的。

一旦那些记忆回来,与之相对应的憎恨、愤怒、沮丧也就会一并回来,如此,他是绝对不会有这个闲心与她调侃的。

见她沉默不语,雅里顿了顿,放开了她,“七天之后,我便回赫梯去了。”语毕,艾薇果然抬起头来,看向了自己。唇边勾起淡淡的笑意,他继续说了下去,“这几天,我都会待在亚述王城,你若考虑跟我走,便来找我。”他又停了一下,“我也不会强迫你一定要承诺我什么。和我交往几天,你便会知道我的好。”

但事情总是来得比人意料的要更加措手不及,艾薇以为自己至少有七天的时间去考虑究竟如何才能既不和雅里有过多牵扯,又可以搞明白他为何有一部分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然而才过了一天,就发生了一件让局势大逆转的事情。那天她正在庭院里听好不容易从拉巴尔纳身边跑出来的那萨尔大吐苦水,突然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兵械的响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挤进那萨尔暂居的寝宫旁恬静美丽的小庭院,使得这位年轻的王子不由皱起了一直以来总是微挑的眉。可是,他还不及派人去发问,噪音的始作俑者就已经闯进了庭院里。

铠甲上金属的臭味和士兵们刀鞘里隐约弥漫出来的血的味道,让艾薇又一次隐隐作呕。一开始那萨尔“行事”之后拭刀的好习惯并没有让艾薇意识到,这样的味道才是嗜血的亚述士兵的最佳代表。那萨尔的脸沉下来了,言语里带了几分严厉,“这里是你们随便能闯的吗?”

“哦——假设,不是‘随便’呢?”

一个阴阳怪气的说话声飘了过来,宛若一条通体冰凉的蛇缓缓地蜿蜒过来,迅速地缠绕了在场的每个人那么一下。艾薇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随即跟着一脸不满的那萨尔看向士兵队列的尾部。声音的主人带着意兴阑珊的笑意,慢慢地踱步出来。

单眼皮、长脸、鹰钩鼻、秃头、薄唇、长须,来人金色的发饰仿佛在暗示着他高贵的身份,但是那细长眼眶里宛若爬虫类般冰冷的眼睛,让艾薇不由对来人心生防备。

显然,从那萨尔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抿住的嘴唇来看,他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这表情只停顿了一秒钟,他便垂下了头,躬身行了一礼,“丹王兄。”然后,以他这句轻轻的称谓为中心,因骚乱而赶来的卫兵、侍者全部齐刷刷地跪下了。艾薇连忙往后蹭蹭,也跟着跪在了人群中。

丹眯起了他的丹凤眼,伸手指指那萨尔行宫的里间,他的卫兵带着不知为何也被抓来的祭司鱼贯而入。不等那萨尔发问,丹就用他“蜿蜒”而冰冷的声音说了下去:“有人汇报,那萨尔王弟这边似乎有了点麻烦——当然,我们也是为了谨慎起见。”他手背在身后,也不让大家起来,只是好像在审阅什么一般在跪倒了一片的侍从和弯腰行礼的那萨尔前慢慢踱着步子。玻璃珠一般的眼睛,投放出刺人的视线,就这样黏着在那萨尔的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气息。每个人的神经仿佛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撕扯成了极长极细的线,在透明的空气里,交错着、盘旋着。

艾薇以为自己要一直跪到腿麻都不能起来,但是只过了那么两三分钟,方才就那么闯进去的士兵们就冲了出来,神色慌张地跪倒在丹的面前,大声地汇报:“禀报殿下,那萨尔殿下的房间里……发现了伊库尔宰相的尸体……”

丹的面孔浮现出冰冷的笑容,可表情在下一秒又迅速转化为了彻骨的哀痛,“有祭司在场,请证明这件事情的发生。伟大的宰相、帝国的支柱、忠心的智者——布库里·伊库尔在这里前往了另一个世界……”

那令人有些生厌的声音孤零零地在一片死寂的庭院中回响着,那萨尔始终没有直起腰,俊美的脸庞上隐隐笼起一片阴霾。

因为在那萨尔的宫殿里出现了要人被杀的纠纷,那萨尔于是被勒令待在亚述王城里不可以随便乱走动。本应由国王及最高祭司们对事件问话,却因为赫梯的使者还在都城里而将那萨尔的事情暂时搁置了。伊库尔是国内地位崇高的宰相,如今被怀疑他的死与王室有关。此等巨大的宫乱,亚述王阿达德尼拉里一世是绝对不会贸然让消息流露给外国,更何况是赫梯。

自前日叙利亚小攻防战,西亚的格局变得微妙了起来。随着米坦尼的灭亡、叙利亚及努比亚的顺从,目前埃及与赫梯都会不约而同地争取剩余的中立力量。而亚述则是这些中立国家中,军事力量最强大的。

于是,比起内政,显然阿达德尼拉里一世将精力更多放在了试探赫梯的想法身上。

为了不让赫梯的使者起疑,阿达德尼拉里一世勒令全面封锁消息,当日所有在场的侍者、卫兵一律不许离开那萨尔留宿的宫殿,而传闻丹大张旗鼓地派人进去搜查一事也被国王严厉地批评过了。那萨尔不管有多么不情愿,还是要继续处理拉巴尔纳带来的麻烦。让他更加头疼的事情则是因为现在他基本上被软禁在亚述王城,想要躲开拉巴尔纳似乎变成了一件更加不可能的事情。

这件事情对艾薇最大的影响,就是作为一名侍者的身份,她也被软禁在了那萨尔的宫殿里,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能够走出亚述王城。现在她就算是想见雅里一下,都几乎完全不可能。雅里目前的身份是赫梯使者,阿达德尼拉里一世绝对不想让宫中发生的这起变乱传到外界去,因此也就根本不可能允许他在没有人监视的情况下接近那萨尔的居所。

“丹这个同性恋,我真希望他能多花点时间去搞搞拉巴尔纳这种碎嘴,而不是一天到晚地在我身上下工夫!”那萨尔恶狠狠地解开自己的头带,往地上一扔。辛纳当天有事恰好离开了那萨尔的宫殿,没有嫌疑,于是可以住回将军府,那萨尔身边除了那天跟过来的倒霉侍者和卫兵就只剩艾薇了。他于是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怨气都源源不断地发泄在艾薇面前。

“丹……对你有那方面的意思?”艾薇坐在一边的地毯上歪着头,“但他不是你的王兄吗?这种表达爱的方式还真特别。”

那萨尔做出一副呕吐的姿势,“如果这叫爱,我就只能亲手弑兄来表达我对他的尊敬了!这事你不明白,你就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拉巴尔纳走了我自然会想办法脱险的。”

“好了,不开玩笑了。这件事情嫁祸的意图太明显了,你的王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那萨尔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

“现在怎么办?”艾薇还在继续问。

“让我安静一会儿。”

其实那萨尔现在最关心的根本不在处理宰相被杀这件事上。伊库尔是第一王子身边的人,杀了他只会对日益与第一王子针锋相对的丹有好处。加上丹还那么大张旗鼓地亲自将事情嫁祸到那萨尔身上,简直是自掘坟墓。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万一走例行程序查府,他这些年辛辛苦苦收集的宝石,说不定父王就会看上哪颗——他可是一颗也不愿意交出去。可现在手头却没有其他能信得过的人,会在他那些极品宝石面前不动心……

“殿下,赫梯的使者求见。”

正在思考中,耳朵自动忽略。

“那萨尔,赫梯……”

继续思考宝石的事情。

“那萨尔!”耳边被声音狠狠地震到了,然后他不情愿地抬头对上艾薇水蓝色的眼睛。

“雅里找你,我找雅里也有话想谈,你能不能想办法支开监视我们的人?”

“开什么玩笑?”那萨尔懒懒地就想拒绝艾薇,“你还真以为我神通广大……”话说了一半,他突然灵机一动。

对,雅里,雅里是个好人选!他对珠宝什么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如果是他,应该可以帮忙带着自己心爱的宝石到他在尼尼微的秘密宝库。想到这里,那萨尔完全不管艾薇在后面急得跳脚,立刻起身稍微整理了下衣服,就大踏步地往门外走。

推开门,黑发的统治者正静静地站在庭院外,穿着普通的使者服,后边却没有跟着那个烦人到死的拉巴尔纳。在外人面前,依照外交礼节,雅里给那萨尔行了礼,这让年轻的王子得意了不少,但他很快就想起自己是有事情要拜托雅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