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离开他,不想再也见不到他……不想结束啊!

“艾薇!”

心中突然扬起难以抑制的烦躁,他用力地扣住她的肩膀。

她的发丝在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金色,她的眼睛里映出了旷蔚晴空的蓝色,就好像梦中的少女隐约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名数年前就不时出现在自己梦中的人,带着令他心动的淡淡微笑,莫名地,成了他心里最无法放下的珍贵影像。她曾说过她就在他的未来,于是他耐心等待,在心中作出一百种假设:会在什么样的场景、什么样的环境下,再一次与她相遇?

在荷花池畔,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她。怀抱她的手微微颤抖,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敲打着胸口。而发现自己只是将自己的妹妹看错时,失望几乎将他推入冰冷的谷底。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地迷恋这位梦中的神秘少女。即使他从未真正地见过她,从未……真实地碰触过她。

而现在,那少女的影像又一次与艾薇的影像相互交叠,却在他的面前,伤心地述说着另一个人的事情。

她究竟在想什么?她究竟在说什么?

他已分不出此时心中那份怒意究竟是因为谁,他已分不出眼前的究竟是自己奇怪的妹妹艾薇,还是金发的少女。他只想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口中提起的那个“他”是谁?

那片大雾又一次疯狂地弥漫了出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好乱,乱到自己完全无法控制。对艾薇的迷茫也好,对梦中少女的渴望也好,一切纠结在了一起,眼前人的面孔变得模糊,他只觉得她看起来是这样柔弱,那绝望的身影就像随时会消失在空气中。

他用力地摇着她,她的视线却迷茫地无法在他脸上聚焦。

“你想要荷鲁斯之眼,我已承诺你!”为了那秘宝,他今天亲自来到这里。他已经承诺了她,为什么她还要露出如此的神情?

那样的迷茫,就像侵入他内心的那片雾,一片不属于自己的雾。脑海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出乎意料地清晰。

这里是埃及,一切,都应该是他的!不管她是谁、是什么!

他双手不禁微微用力,结实的关节稍稍泛白,修长的手指陷入她瘦小的肩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秀气的眉毛因为些许疼痛而微微皱起,略带焦躁地等待她的视线再一次真正地落到他的身上。

但——如果她真的看向他,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陛下,冬参见——”年轻的声音适时地打破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冬单膝跪地,头垂下,任凭浅棕色的头发深深地挡住了他的一切表情。

听到这个声音,艾薇仿佛猛地惊醒,双眼睁得大大的,略带不解地看着眼前的拉美西斯。

拉美西斯低头看了一眼冬,又看回一脸慌乱的艾薇,俊挺的眉毛微微蹙起,扣住她肩膀的宽厚手掌慢慢松开,在她的肩膀两侧缓缓地握成拳,停留了片刻,然后倏地收回了。他轻轻地一带身后的斗篷,转身离开艾薇几步,站在了单膝下跪的冬的面前。

少年穿着洁白的长衣,衣角沾着少许鲜血。拉美西斯微微垂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冰冷却淡漠的光芒,“怎么了?”

“结束了。”冬干脆地回答。

“嗯。”拉美西斯也简短地回复了他,仿佛早就知道一切,也不去提及究竟发生了什么、经过又是如何。

“起来吧。”

冬站了起来,眼角的余光快速地扫过艾薇,随即就恭敬地垂下头,退到了一边。

“陛下。”

“陛下——”

熟悉的男声不急不缓地响了起来,后面尾随着颤颤巍巍且异常恭敬的老人的声音。

几个人回过头去,一位身着祭司礼服的青年带着医官走了过来。俊美的青年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直直地垂到腰间,皮肤白皙得仿佛吹弹可破,优雅的唇型微微扬起,隐隐透出几分宛若初春阳光般柔和静丽的笑容。高挺而秀气的鼻子衬出一对深深的眼窝,长长的睫毛随着每一次眨眼而扇动,被正午的太阳照射出的影子,打在那一对仿佛黑曜石般的眸子上。

他步伐急促,表情却一如既往的平和,带着安静的笑容,犹如阳光流水,令人不由得想多看几眼。这就是被称为帝国双璧之一的、埃及历史上最年轻的第一先知——礼塔赫。

看到法老回过头来,礼塔赫便深深地鞠躬敬礼。一旁的医官随着连忙拜行大礼,极其恭敬地将额头贴到了地面上。

“免礼,过来吧。”拉美西斯轻轻一甩斗篷,转身背对着艾薇快步向礼塔赫走去。医官连忙站立起身,忙不迭地冲艾薇小跑过去。

礼塔赫带着微笑,静静地看着年轻的法老,纯黑的眸子里流转着温和的光芒,透过拉美西斯的背影轻轻地扫过艾薇。与艾薇视线汇集的一刻,那略带疏远的视线突然凝滞,他精致的笑容略微收敛,红唇微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拉美西斯已经走到他的身边,使他又一次将注意力集中回法老的身上。

“拿到了?”

“是的,陛下,这边请——”礼塔赫恢复了日常的样子,修长洁白的手指向神殿的内侧。拉美西斯微微颔首,顺着礼塔赫手臂的方向大步走去。礼塔赫却留在原地,双眼紧紧地盯着艾薇,直到医官给艾薇拜礼,他才收敛了视线。

“殿下,礼塔赫失礼了,请多保重。”美丽的青年微微地鞠躬,脸上再一次显出那宛若阳光和流水的笑容。他泰然自若地转身,快步却优雅地向法老远去的方向跟去。

艾薇略微发怔地看着他快步疾行的样子,脑海里骤然划过另一段历史里最后一次与他相见的场景。在那个时空里,这个年纪的礼塔赫已经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吧,如今能看到他这样健康真是太令她开心了。心思不由得显示在表情上,艾薇看着礼塔赫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掀起一丝快乐的微笑。然而下一秒,她骤然发现不远处的拉美西斯正偏过头,淡漠的琥珀色双眼轻轻地扫过自己,在与她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仿佛带着厌恶,他快速地转头回去,加快了脚步。

果然,他还是很讨厌她,不是吗——艾薇自嘲地笑笑,尽力不让自己的心情低落到谷底。

“陛下,刚才……奈菲尔塔利……”礼塔赫跟上了拉美西斯,轻轻地说着什么。内容虽然听不清楚,但是奈菲尔塔利的名字却清晰地传入了艾薇的耳朵里。

心情,还是无可避免地跌到了谷底……

“殿下,殿下——”冬的声音轻轻地在艾薇耳边响起。艾薇这才回过神来,硬是扯出一个微笑来看向旁边的少年。那双深胡桃色的眼睛正在担心地看着艾薇,看到她再一次看向自己,才如释重负般再次充满了温和的笑意,“殿下,不要请医官为您包扎一下手臂的伤吗?”

艾薇一愣,然后就紧紧地抓住冬的衣角,十分担心地说:“倒是你,有没有受伤呢?没有关系吗?一切都顺利吗?”

少年腼腆地后退了一步,洁白的面孔上染上了几分红晕。

“没……没事的,殿下,您……”

艾薇随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臂,鲜血已经凝结,变为狰狞的黑色。她笑眯眯地挥了挥胳膊,“没事,我愈合的能力很强,而且好像那个伤也并不重呢!”

“不行,”冬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轻咳了一下,“不,那个……殿下,如果您不包扎一下的话,就算是您救下的小孩子,也会觉得难过的。”他摆手示意医官过来,“不管如何,包扎一下。”

艾薇愣愣地看着冬,然后突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直觉得冬是个小大人,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总是一副老成的样子。可就刚才的话来看,确实是个小孩儿呢。她连忙点点头,将手伸出来,“是,是,那么就包扎吧。”

她一直忍不住微笑着,弄得冬尴尬地站在一边,却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我说冬,”艾薇心情愉悦地看着天空,“你一定很受礼塔赫重用吧?”

“礼塔赫?”冬的声音里有几分不解。

艾薇低下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冬,“是啊,你不是礼塔赫的人吗?我看祭司院里除了你,根本就没有这样可爱的人嘛。”她又忍不住笑了笑,冬真是个好人。她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这个回到古代后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少年。

“包扎好了就回宫殿吧,冬。”

“啊,是……是。”

看了一眼被自己快速转换的话题搞得有点儿糊涂的少年,艾薇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仰头看向晴朗而高远的天空,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炙热的空气一下子涌入了她的身体。滚烫的沙粒摩擦着她的呼吸,强大的光线让视野缩小,再缩小。

脑海里的思绪变得狭窄。一个简单的词汇不停地重复着——

秘宝之钥。

秘宝之钥。

秘宝之钥。

也许它是真的存在,也许它真的可以,让她回到未来……

但是,如果她得到了荷鲁斯之眼,她会就这样……回去吗?

第十章 缇茜

朵背着身,不敢转过头来,只能听到她苍老的声音恍惚穿过滚热的空气,飘进艾薇的耳朵里,“殿下……缇茜就是您的母亲——伊笛殿下啊!”

“我不想!”

“但是……”

“我不要!”

“可……”

“反正我就是不干!”

冬无可奈何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艾薇缩在房间一角的椅子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

“但是……殿下,这是陛下的命令,您的东西也都已经搬过去了。这里的房间比较小,那边更宽敞、更明亮,树木也更多,而且去皇宫各处都比较方便……”冬慢吞吞地说着,就好像售楼小姐,竭尽所能地历数着新居所的种种优点。

“我就是不要,我不要搬到法老的住处附近。”艾薇好像在闹脾气,手里玩弄着自己银色的发丝,小小的身体蜷成了一团,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地撅起。

“殿下,”冬大大地叹气,物质战术失败,他打算采用心理战术。他扬起语调,白皙的面孔上堆起温和的微笑,“殿下,这是一件好事啊,陛下一定是因为您即将要远行古实,希望能在这段时间多与您见面、关照您,才要您搬到那边。这说明陛下心里是很关心您的!您可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艾薇轻轻抬起头来,透明的灰色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冬,“真的吗……会是这样?”

“是啊,会的!”冬连连点头,想乘机展开攻势,将艾薇顺利地带到新的住所。

可突然,艾薇的表情一下子又阴沉起来,“你真会开玩笑,法老要我搬过去,一定是为了方便他监视我!”她看着冬,“我上次跑出去被他抓到,他一定很生气。我作为一个政治工具,不好好地待在宫殿里,乱跑个什么?”

“但是……”冬连忙在脑海里组织如何劝慰眼前闹脾气的小公主,想了片刻,他有了主意,“但是,如果陛下真的很生气,完全可以把您关到地牢里……所以说,陛下一定还是很关心、很疼惜您的。”

艾薇瞥了冬一下,“你以为他不想吗?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但是陛下也有不能做的事情吗?”

“当然有——”

她不以为然地开头,每个君主不管如何八面威风,总会有不可以做的事情,而地位越高,受到的束缚反而会越多。她本有很多例子想反驳冬,但就在要开口的那一刻,她骤然停止了说话,曾经的记忆好似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飞进了脑海。其中,有一句十分孩子气的话,就像刀锋猛烈地从心头划过,使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那个人确实这样说过:“我,已经是埃及的法老……”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那样不负责任、不讲道理、不顾国家的话。

“如果是合理的东西,你要一,我给二。”

一句完全不像是君主应该说出的话。

“如果是不合理的……”

瞬时,甜蜜和痛苦席卷而来,错乱的情绪好像打翻了五味瓶,让她说不出话来。重重地垂下头去,浓浓的睫毛深深地挡住了她的眼——不愿分享,亦无法分享,这只有她一个人记得的快乐,与悲哀。

沉默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强压着心底的情绪,轻轻地转移了话题,“这次他没有将我关起来,是为了给别人一个假象。”

艾薇看向窗外,慢慢地解释给冬听。

“一个假象,让别人以为法老很疼爱自己的妹妹,让别人以为我这次出行古实确实是本着增强两国友谊的目的,达成结盟的意向,与古实国王联姻……”她轻轻叹气,“所以不管再怎么厌恶我,再如何不想见到我,这种做给别人看的事情,还是不得不忍耐。”

突然她语调一扬,仿佛用尽全力地笑了起来,“不过我也不想见到他。不如我来找个理由拒绝他吧,做足所谓‘感情好’的戏份,也不落给旁人把柄。毕竟是法老啊,他的命令我还是不会那么直接地违抗啦。”

但是,那开心的语调却如此做作、如此虚假。冬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是不可以违抗吧?”淡淡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打断了屋内二人各自的思绪。艾薇一惊,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所幸冬敏捷地站到她的身后,双手轻轻一托,将她扶稳。

没有带任何侍者,拉美西斯慢慢地走了进来。几近透明的琥珀色眸子轻轻地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恭敬地弯下腰去的冬和一脸尴尬的艾薇。

片刻后,艾薇还是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下来,乖乖地向法老行了个礼,然后就没精打采地垂头站在一边。

拉美西斯轻轻挥手,示意冬退下。他走到艾薇面前,高大的身体挡住了从窗口满溢进来的午前的阳光,他将她完全地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之下。

“不愿意?为什么?”语气平淡,声调冷漠,他沉稳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小屋子里显得有些寂寞。那一刻,在她心底,仿佛有什么被轻轻地触动了,她小心地抬起浅灰色的眸子,试探地看向那双熟悉却陌生的琥珀色双眼。而他也正垂下头,没有感情的视线掠过她的脸。

冰冷却透彻。

那一瞬,她仿佛要从那清澈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

那一瞬,她想,或许……他是真的……

“既然清楚要你搬过去的原因,为什么不照办?”

“呼——”就知道是这种可能。艾薇一愣,紧接着就为自己刚才的自作多情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她泄气地垂下头,转过身去,银色的发丝轻轻地从脸颊两侧划过,略带赌气地说:“我不会给你惹麻烦了,你不用监视我也可以。”

“你说什么?”手腕被狠狠地扣住了,他强迫似的让她又转回身来,“你这是什么口气?”

你这是什么口气?

这倒是她想问的问题。他的口气,就好像是主人对仆人的训斥,又好像是哥哥对妹妹的教训。一股无名的怒气一下子涌上了她的胸口。是的,她愿意为他做很多很多事情,包括她不愿意为别人做的事情。但是,就算如此,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自己是她的仆人或妹妹。

不愿意住到他的附近,不愿意听到他如何称呼他的其他妃子。他是怎样看着奈菲尔塔利的?他是怎样抱起在这个历史中他的爱人的?这些事情,就算只是想想,都让人难过得无法呼吸。

“就是……”艾薇抬起头来,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纤细的眉毛用力地蹙起,心中一时冲动,她大声地回答,“不想听到你的语气。”

突然,他的表情凝滞,眉宇间划过了一丝不悦的犹豫。趁着这分犹豫,艾薇用力地挣脱开了他的桎梏,洁白纤细的手腕上隐隐出现一道淡淡的血痕。她退后几步,灰色的双眼戒备地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他,等待着他的话语。

他垂下眼,轻轻地扫过她手腕上的红印,紧接着又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开。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奇怪的画面,思绪偏离控制,溢出脑海。

银灰色的少女站在正午的阳光下,刺眼的光线笔直地倾落下来,将她如同瀑布的头发染成淡淡的金色,洁白的肌肤也被阳光照得宛若透明。她哭着,眼角渗落的大颗泪珠仿佛带着点点的钻石光辉。

不管他对她说什么,她都不肯回答。

不管他怎样摇晃她,她始终不肯将眼神会聚到他的脸上。

她只是轻轻地呢喃,轻轻地说:“不……你不是他,他是……只叫我薇的……”

他的眼神一紧,转向艾薇,看着她有些惊恐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心中更是难以控制地烦躁了起来。

“我答应过你三件事。”

艾薇只愣了一秒,紧接着就犀利地反驳:“你是帝王,说出的话不可反悔,你要……”

他却径自说了下去,慢慢地迈出脚步,一步一步向艾薇逼近,“第一件,让朵荣华余生;第二件,让你的母亲保有第一先知的名衔;第三件,给你传说的秘宝荷鲁斯之眼。”

“那么,怎样……”艾薇用手紧紧扣住裙摆,轻轻咬住下唇,柔软的背脊尽力挺起。

“怎样?”他将她逼入墙角,双手撑住她头部两边的墙壁,结实而强壮的身体将她紧紧地锁在自己的控制之下,看着她略带惊慌却故作镇静的脸,嘴边微微掀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你不要忘记,这三个承诺换取的条件,就是你乖乖地前往古实。你擅自出行,对自己的人身造成危险,已经是毁约在先,若你不想失去我对你的承诺,便不要随意试探我的耐心。”

他太过接近,使她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了出来,稍稍后退,身后微冷的石壁挡住了她的去路。而背脊发凉的坚硬触感,一下子让她清醒了不少。脑海里迅速地滑过几个念头,她鼓起勇气,将灰色的眸子再一次对上他的眼睛。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