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了头,又将双手扣了起来,黑色的头发从脸颊两边流淌了下来。她轻轻地说:“啊,是啊……母亲,一切都好,真是太好了……”

“如果真的想回到埃及,不如等一切结束后,与我们一起吧?”莲或许是担心自己的身份还是不能回去吧?艾薇决定把话说得稍微清楚一点,“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们悄悄地回去,没有关系的。”

莲却连一点儿兴奋的表情都没有展露,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沉默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

“公主,真的非常谢谢您……莲可能,还要考虑一下吧。”

话说到这里,只觉得什么人站了过来,遮住了眼前的光线,艾薇抬起头来,看到了拉玛的身影。如同其他士兵,拉玛今日也穿着一身白色的战服,双臂围着皮质的护腕,身后背着弓箭与箭筒。莲顺着艾薇的视线转过头去,在看到拉玛的那一刻,她的脸上绽放出好似莲花一般纯净而美丽的笑容。她蹦蹦跳跳地来到拉玛的身边,有些亲昵地拉住他的胳膊。

“拉玛,你休息好了吗?”

“莲,你随行的条件是什么?”不去理会莲的问候,拉玛只是平淡地说。

莲愣了一下,随即垂下了头,“就是那个,第一不要乱跑,第二协助后勤士兵做饭……”

拉玛将双臂环抱在胸前,不再说话,只是微微扬起眉毛,看着莲。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向艾薇快速地鞠了一下躬,随即就快步地跑开了。

“好吧好吧,我这就去帮忙就是了——”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开心的步子如此轻快,这就是她犹豫的原因吧?她不想离开拉玛。只是,万一拉美西斯已经动了除掉拉玛这些抵抗者的心,恐怕与拉玛走得如此之近的莲,也难免会受其波及。

艾薇微微垂首,心里不由得染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

拉玛看着莲的背影消失在军队的另一侧,随后便微微摇头,在艾薇的对面坐下了。

“你还好吗?”

艾薇没有反应过来,不解地看向拉玛。拉玛挠了挠头发,没有重复这个问话,继续解释道:“我们还有两天左右的脚程就会到达阿布·辛贝勒。”

艾薇点了点头,灰色的眼睛却透过他宽厚的肩膀看向高湛晴远的蓝天。阳光充满了整个天空,令人不能直视。就像那个光芒四射的太阳之子,那种炙热得可以燃烧整个世界的力量,却反而将人硬生生地就这样隔开了。

突然,一个影子从眼前快速地掠去,她用力看去,居然是一只鹰的样子。逆光看不真切,但那鹰长翅结实,羽泽亮丽,是一只少见的好鹰。沿途走了一整天,鲜少见到动物,为何会突然飞来如此矫健的鹰?艾薇正在奇怪,只感觉一道白光快速地从空中闪过,咻的一声,那鹰猛地被什么射中,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就一头栽了下来,掉落在军队营地的另一侧。她第一个反应是想站起来看看那只鹰到底怎么了,这时拉玛却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后天以后,你想去哪里?”

“后天以后。”艾薇强迫自己拉回视线到眼前英俊的努比亚人脸上,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以协助理清自己的思路。

“就是帮我们‘骗过’拉美西斯之后。”

骗过……艾薇不由得暗暗苦笑,随口扯了一句:“去周游世界吧。我想去找荷鲁斯之眼。”然后,又好像想起什么一般,她加了一句,“和我兄长。”

拉玛爽朗地笑了起来,“当然,我说过不会杀了你的哥哥。不过听说,秘宝之钥都是保存在埃及王家的庙宇里面,以你的力量想要拿到,是很难的。”

“噢……是吗?”艾薇抬眼看了一下拉玛,这个小子果然知道不少东西。她暂时不去思考那只鹰的事情,将注意力又放回到拉玛身上。“总有办法的……吧。”

“就算你万幸拿到了埃及国内的三枚秘宝之钥,”拉玛依旧带着不相信的表情,“第四枚你也无法找到。”

诚然,拉美西斯是与她说过的,秘宝之钥,只余三枚。画面一转,桥头楔形的文字又浮现在眼前。难道,第四枚被别的国家的人取走了?艾薇不假思索地问道:“照你的意思,既然不在国内,估计应该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吧?”

取水之钥,置之北地——或许是在赫梯吧。艾薇等待着这样的答案。

然而拉玛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伸手从背后拿出了自己的弓。那是一把好弓,深棕色的弓身优美而充满力量,弓尾两侧由黄金制成,嵌以一枚海水般深邃的蓝宝石。蓝宝石隐隐映出天空的颜色,随着弓的移动光线流转,仿佛其中孕育着涌动的海洋。

“如果你真的好好配合我们,这个就给你吧。”拉玛对着那枚蓝宝石努了努嘴,“水之钥哦。”

“水之钥……”艾薇睁大了眼睛,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如此大而又美丽的蓝宝石。蓝宝石的硬度远高于铁。在打磨技术以及工具硬度都远远落后的年代,会有如此精美、华丽的存在,不得不说好似神迹般令人难以置信。她想起自己起初得到的蛇形手镯,蛇眼的红宝石只是小小的一块,便已是异常珍贵。眼前的宝石,应当是用钱也买不到的吧!

价值连城,不,足以敌国。

艾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拉玛。秘宝之钥都是如此美丽的宝石吗?难怪埃及要花这样大的力气保护它们、封锁它们的信息。显而易见,任何一块的流传,都会掀起天翻地覆的斗争,不管在什么时代。

“我还以为它在赫梯……”艾薇犹豫着说。

拉玛一愣,“没想到你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没错,这块宝石正是我游历赫梯的时候,从一个年轻人手里得到的。不过没关系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但是,你随意地把它镶嵌在弓箭上,不会很危险吗?”

“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见过水之钥。”拉玛将弓随意地插回了身后,“就连你这么想找到它的公主的奴隶,放到你面前,你也不认得。况且它早年失窃,埃及祭司院里很多人一定认为它在其他地方。对我来说,这场与埃及攻坚战的胜利更加珍贵。怎样,你要全力配合吗?”

天下还有这样好的事情?艾薇只觉得眼前一片黑线,随即缓缓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拉玛咧嘴一笑,“不过,就算你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四枚秘宝之钥凑齐,你也很难拿到荷鲁斯之眼的。”

这句定论不啻又给艾薇从头到脚狠狠地浇了一盆冷水。照拉玛的意思,就算拉美西斯愿意把荷鲁斯之眼给她,她也不一定有这个运气可以拿到。她抬起眼,有些期待地望着拉玛,想进一步问询他为何下此论断。他却回过身去,看向营地的另一侧。那边隐隐传来嘈杂的声音,与早前静谧的气氛十分不符。拉玛起身,一句话都不说就快步向那边走了过去。艾薇连忙也跟着站起来,那边正是刚才那只鹰落下的地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想到这里,她不顾身体的疲倦,就这样拖着步子,也向那边挪去了。

拉玛的军队——其秩序井然的样子确实可以被称为军队——一共有两千余人,大约是法老四大军团之一的一半。在休息之时,拉玛将军队分为十个小的阵营,就地成矩阵的样子寻找遮蔽阳光的地点休息。从艾薇所在的阵营,到达方才发生小小骚动的阵营,少说也有百米。艾薇双手双脚都被绳索束缚着,没有了士兵在一旁架着,走起路来反而格外吃力。等她以龟速缓慢地移到阵营的时候,四周已经被士兵整齐地包围了起来,水泄不通。

只能听到里面莲略带恼怒的声音透过密实的人墙传送过来——

“是不是你用箭把它射落的?你快说话!”

然后便是拉玛的声音,“莲你冷静点,他连箭都没有。”

艾薇很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自己的身体太过矮小,竟然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站在密密层层的队伍后面,无奈地看着眼前一片片纹丝不动的努比亚壮汉的背影。正发愁的时候,里面又传出了莲的声音。

“拉玛,就算他是公主的随从,也不能就这样随便杀死从空中飞过的鹰啊!这对出征来说,是很不吉利的!太过分了!”公主的随从?难道是说冬吗?冬为什么会杀死那只鹰呢?艾薇有些焦急地推了推眼前的努比亚人。那人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银发的艾薇,待他认出艾薇的样子,便转头和旁边的人小声用努比亚语商量了几句。随后一人一边地架住艾薇的胳膊,把她带入了争吵的中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沙地中央,早前看到的那只鹰的身体。它的颈部流着鲜血,微微地抽搐着,却看不到有任何箭的痕迹,就好像被类似手枪的东西击落了。但这个年代怎么会有手枪呢?

艾薇抬起头来,看到莲正怒气冲冲地看着地上不住抖动的可怜动物,大大的眼里全是不能理解的怨愤。冬则被两名士兵押着,垂着头跪在莲的前面,长长的浅棕色刘海挡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看到艾薇,拉玛便走过来,伸手拉起她,让她能够依靠拉玛结实手臂的力量站稳。但是她的眼睛却一直看着静静跪在地上的冬。好像已经有两天的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之前每日都形影不离,她好像已经习惯了他如同影子相随在自己的左右。还好,他一切都好,心里吐了一口气,艾薇看向莲。

“公主,就算是您的侍从,这一次我也没有办法原谅。在拉玛最重要、最重要的……”少女急得脸几乎涨红了起来。

艾薇静静地回复她:“别着急,你仔细看一下,这只鹰的身上连箭都没有。”

莲一愣,随即转头过去,确实如艾薇所说,找不到半分箭的痕迹。只是因为通常能做到这样的事情的,只有弓箭,所以就想当然地这样以为了吧。艾薇继续说了下去:“冬的手脚都被绳子束缚着,就算他能找到一张弓,也要有办法顺利地将它拉开才行。”

“但是他刚才确实是在这只鹰的旁边……”莲有些犹豫地说,“或许是他将那箭藏了起来,或者……如果他没有企图,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果是你看到一只鹰莫名其妙地落下来,或许你也会过来看看吧?”

莲没有说话。

“既然没有箭,或许它是早前在别的地方受伤,然后落到这里的。”艾薇挣开拉玛的手几步走了过去,蹲下身去看了看那只鹰,又伸手摸了摸,随即回头说,“这鹰可能是要死了。”

略带几分惋惜地,她将那只鹰小心地抱在了怀里,鹰脖颈处汩汩流动的血液染红了她白色的裙,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颤抖着的鹰,只觉得它的身体在她纤细的双臂间,慢慢地、慢慢地静止。为什么鹰会平白无故地掉下来?她亲眼看到它在营地之上被神奇地击落。如果这是一件对出征来说不算吉利的事情,那么做这件事情的就不会是即将展开一场重要战争的努比亚人……她用余光快速地瞟了一眼一旁安静的冬,心里不觉间有了些许计较。

就在此时,冬也正扬起头来。阳光落在他浅棕色的发丝上,映出宝石般的光芒,跳跃着、律动着。而他深胡桃色的眼里却找不出任何表情,仿佛伫立在极寒之地的硬木,坚定却冰冷。那种使人战栗的感觉,总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某一天,一片绿荫葱葱的地方,透过斑驳坠落的阳光,隐隐感到极地一般的视线,酷寒的、无生机的;又让人想起猎鸭之后静静站立在一旁的少年,淡漠的、空洞的。

冬的影像骤然变得格外陌生,艾薇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没有说话,拉玛反倒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从艾薇的手中取过了鹰渐冷的尸体,点头示意努比亚的士兵将冬放开,将那只可怜的尚带余热的动物递给了他。

“好好埋起来,知道吗?”

冬缓缓地站起来,白皙的手臂将鹰轻轻地接过。他站在原地,缓缓地绽开一个俊俏的微笑。那是艾薇熟悉的笑容,就好似冬日的阳光一般,温暖却疏远。他转身退开几步,开始慢慢挖开地面的沙子。

一旁的莲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拉玛却把宽大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稍稍用了些力气。

“明日即将到达阿布·辛贝勒,这点小事大家不必如此花费精力。”他指挥着士兵有秩序地重新恢复休息,犀利的双眼却从未移开过冬的身影。直到看着冬将已经不再动弹的鹰放进了刚挖的坑里面,又扎扎实实地用沙将它盖了起来,他才稍微放心地转向艾薇,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这次我就不向你哥哥追究了——就算法老现在得知了消息,他也什么都做不了的。”

艾薇抬起头,看到拉玛的面孔上隐隐划过的一丝阴霾。她何尝不清楚自己的立场?虽然有了拉玛的承诺,虽然拉玛对她一直很客气,亦从不暴虐地对待她与冬,但无论如何她都是被挟持的俘虏,如果不能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拉玛随时都会翻脸。即使时间很短,她心里也非常清楚这一场战斗对于拉玛来说的意义和重要性。倘若他知道她所说的一切都是骗局,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些许不安蔓延了起来,充满了艾薇的心,她胡乱地点了点头,随即走到冬的身边,拉起他的手,将自己全部的勇气聚集到灰色的眸子里,使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平静。她冷静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和我的哥哥,是被法老当做替身强行塞入了公主远嫁的队伍中的。只要你承诺能让我们活下去,不管你要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拉玛看着艾薇,深陷的双眼微微眯起,犀利的眼神细细地打量着她。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的静谧。艾薇的手微微用力,纤细的手指陷入了冬的皮肤。少年可以感觉到她的手心隐隐沁出的汗水,但是抬眼看时,她的表情却是如此镇定,他从她手中触到的紧张好像是虚假的。

过了许久,年轻的努比亚人才微微颔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二人。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艾薇只觉得双脚一软,几乎要摔到地上去。冬连忙侧身,双手有力地扶住艾薇,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艾薇看着冬,轻声说:“那个人——他对富可敌国毫无兴趣,他心中的抱负并不来自寻常的野盗。我们必须小心。”

若是在后日之前被人发现了他们的真实身份,恐怕……心里不由得有一丝担忧。她静静地垂下了头去。

周遭又恢复了日常的秩序,冬将艾薇扶到阴凉的地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松开了艾薇的手,刚想说什么,银发的少女向他眨了眨眼,示意他不必多说。二人便一同坐下,看着眼前整齐列队休息的努比亚军队,静静地等待着傍晚的来临。

又行进了一天,就在艾薇的体力要接近极限的时候,眼前终于渐渐出现了些许苍绿。拉玛似乎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在他的带领下,一行人绕过数个不规则的高地,进入了又一个绿意盎然的绿洲。

与之前去过的村落不同,眼前这片绿洲的水源明显不够充足,也几乎没有任何村民。但是此绿洲的地理位置却极好,它所处之地被不规则的高地错落包围,较为隐蔽。高地之上,以石为基,立了数个类似碉堡的建筑。

一行人到达了这里,碉堡里面的人立刻出来,远远地向拉玛行了个大礼。

“今夜,就在这里休息。”

拉玛干脆地丢下了命令,径自带了数人上到高地,似是在关注附近的情形。自那日以后,拉玛或多或少对艾薇有了些防备,似乎并不像之前那样会不时地到她身边,同她讲一些他的想法,却总算是把她和冬放到一起,由四名异常健壮的努比亚人日夜不分地看守着。这使艾薇十分痛苦,因为即使在需要方便的时候,那些努比亚人也会跟去,在不远的地方背过身去,算是对她的尊重。好在行军的时间并不长,这种煎熬只过了一天,便到达了眼前的营地。

艾薇与冬被几个士兵拉到一处高地的夹角,然后又将脚上的绳子缩短了一些。

跟之前作为大本营的绿洲还有专门关押人的房子不同,这里作为行军途中的落脚点,可以有个避风的地方已算不错。艾薇探头看了看,那四名努比亚大汉果然依旧十分警戒地守在夹角外,将二人严密地看管了起来。所幸这个夹角有些深度,在最里面进行交谈,外面的人应当听不到。

艾薇勉强地将自己蹭到夹角的最深处,靠着岩石费力地坐下,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拉玛没有明说,但是依照之前二人交流的点点滴滴来估计距离,现在的营地应当是阿布·辛贝勒之前最后的休息地。

她抬起头来,看向身旁的少年。

冬轻轻地侧着头,微微抬眼,淡淡地看着夹角外各自忙碌的努比亚壮丁。月光静静地洒落在他的身上,映得他浅棕色的头发上一片恍惚的银色。他的鼻梁很高,更是衬托出他深邃的眼窝,浓长的睫毛半掩着他深胡桃色的眼睛,让人看不透那双眸子里流转的思绪。

不可否认,冬是一名即使放在现代也堪用“绝世”二字形容的美少年。现在可以有这样俊俏的人陪伴,是不是也算得上是一件值得自我安慰的事情呢?

正在欣赏着,艾薇注意到冬的胸前挂着一枚非常精细的红宝石链坠。以细金为线,与链坠相合的部分有一颗极精致的莲花,引出了那颗如血般深邃的红色石子。宝石里蕴含着肉眼难以分辨的红色,赤红、绯红、血红、绛红……颜色仿佛在那一颗小小的石头里流动,好似具有生命,随时都会跳跃起来。

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颗奇妙的石头?艾薇顶住额头,想要挖空心思地找出线索。仿佛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少年回过头来,静静地看向她。

“冬。”艾薇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轻轻地叫他的名字,伸手指了下他胸前奇妙的宝石。

冬微微垂首,完美精致的脸庞上带着日常所见的温柔与恭敬。他露出一个纯净的笑容,伸手拉起红色的宝石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随后放到了自己的衣服里。

“是我的母亲赠给我的。”

冬的母亲?还是第一次听到冬说自己的事情,艾薇不由得看向眼前的少年。但是他却不再言语,抬起头来,看向天空中皎洁的月亮,月光滑过他宛如大理石雕刻而成的侧脸,银色的光芒散为淡淡的薄雾,流转在他的脸庞。见他不语,艾薇也一并抬起头来看向天空。

当黑夜落幕,白昼来临,他们将遭遇的就是拉玛近日来处心积虑筹划的重要战斗,一场结果未知的战斗。悲哀形成一张硕大的网,紧紧地束缚住她的心脏,究竟在这一场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犹如家常便饭的边境战里,她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简朴的婚礼却拥有豪华的嫁妆。

陆路的行进却没有军队的接应。

奢华的公主却没有充足的护卫。

为了被发现,为了被袭击,为了引出行踪难定的拉玛一行……

她是拉美西斯二世又一次辉煌战绩中布下的小小诱饵,一个连生命都不被在意的渺小存在。

她全都明白,她全都知道。

这毕竟是真正的历史。他是高高在上的光明之子,而她,终究是那名血统下贱的侧室之女。

她以为她可以心安理得,全盘接受。但是,她的努力远比她一直以来自以为的要更加脆弱得不堪一击。

若没有金色的头发,若没有蔚蓝的眼睛,若没有机缘巧合的相遇。

她就不可能拥有他的爱情吗……

心里一酸,眼里就像要滴出血来。那确是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不受控制地滑落了下来。她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她尴尬地想要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在没被冬发现之前躲到一边,但身体刚刚微侧,却被少年紧紧地拉住。深胡桃色的眼凝聚在她的身上,只一秒,他便牢牢地将她拥进了怀里。怀抱来得突兀而热烈,修长的手臂紧紧地环绕着她的身体,柔软的短发轻轻地拂过她的面颊。她从未觉得年轻人的胸膛有这样宽厚,他抱着她,心脏的跳动结实而有力。

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艾薇,别怕。”

他的声音有着往日没有的洁净感。日常虽然同样温柔、同样小心,却总好似少了几分真实的感觉。如今他的声音就像剥去了硬壳的清凉水果,去除了那一份坚硬的生疏,从她的耳里沁入了她的心里。

“不管怎样,我会在你身边的。”

这安慰着艾薇的少年,就如冬日悬于空中的太阳,隔着一层雾,但微微的暖意仍从四面八方满溢过来,将她紧紧地包围。他的双臂微微用力,将她紧紧地固定在胸前,“我一定会带你回到埃及。”

回到埃及,真的还可以用“回到”二字吗?那片众神庇佑的黄金般的土地,从未如此遥远,难以逾越的鸿沟,比万里更长,比千年更远。

她不由得用手指用力地扣住冬的衣襟,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要哭,不要哭。过了今天,她再也不要哭了,她要坚强地面对明天的战争。不管多么危险,不管多么令人心碎,她一定要努力地活下来,找到荷鲁斯之眼,回到未来……

他的事情……不如忘了吧。

手指透过衣襟深深地嵌入了掌心,白贝般整洁的指甲渗出点点血迹,染在冬的胸前。少年放开了艾薇,白皙而骨感的手指将她的手缓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打开,放在自己的掌心。这样的动作,好像许久以前谁曾经做过,将她的手小心地摊开,然后放入自己宽厚而温暖的手掌里。爱你,十分爱你……模糊的记忆在脑海里渐渐晕开,眼前光华万丈,连视线也变得不清晰起来了。

“艾薇,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冬的声音在她耳边淡淡地飘过。

眼角还挂着点点的泪珠,艾薇没有回答。他的脸因为逆光而模糊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隐隐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你是谁?”

你是谁?

那一刻,艾薇心底突地一跳。有些紧张,有些恐惧,还有些……解脱。

她是谁?

她究竟是谁?

自从回到这里,自从借用了这个身体,没有人发现、没有人问起,她是艾薇,可她究竟是哪个艾薇?如果没有阳光般的笔直金发,如果没有天空般的湛蓝双眼,她就不是真正的她了吗?如果拥有下贱的侧室之血,如果持有怪异苍白的面孔,她就是另一个艾薇了吗?

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渐渐地,连她自己也变得迷茫。冬的这个问题,她究竟该如何回答。

艾薇的面孔露出空洞的微笑,月光衬着她清瘦的脸庞,白皙的皮肤更显出几分濒死般的惨白。

“我是……艾薇。”

“你不是,你不是艾薇公主。”冬却微微摇头,俊秀的脸上没了日常的笑意,“请你……不要瞒我好吗?”

少女抬起头来,灰色的眸子里仿佛蒙着一层湿润的大雾,使人看不到她心底的真实想法。

虽然人人都说她相貌怪异,虽然人人都对她心存憎恶,但他从来不觉得她丑,亦从来不觉得她邪恶。

他看着她的双眼,轻轻地说:“艾薇公主不会飞镖,也不喜欢走动;身为祭司的她对卡尔纳克神庙的构造、方位十分熟悉,却对政事丝毫不关心;她自幼与女眷生活在深宫,对沙漠之水自然也颇有了解;更为重要的是……”

他半跪在艾薇面前,手指轻轻拉过她银色的发丝,“你比任何一个人所知道的艾薇公主都要更加勇敢,你展露的性格,就像拉神的恩赐,就如正午的阳光般耀眼而令人不敢直视。”

他深深吸气,“我……会帮你保守秘密,请你至少,不要再隐瞒我。”

原来……她有这样多的破绽啊。缺乏的常识,别样的性格,如此容易被识别,连冬都看出来了,而那个人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