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声地看着镜子中她被它用力束缚在怀中的身影,它则固执地用自己的头颅抵着她有点僵硬的脖子,就好像过去每次做错了什么事后,固执地用自己古怪的动作去吸引她不置理睬的视线。

叹息。抬起手在它头顶柔软的毛发上轻轻摩挲,仿佛它还是当初那头又懒又笨的小狼,而她则是它那个无可奈何的小母亲。

然后忽然转身。

在阿努因她突然转向自己的正面而愕然的时候,手指沿着它的脖颈滑下,摸到绷带粗糙的结头,随即麻利地将它解开。

直觉意识到阿努的身躯抗拒般想朝后退开,她一把按住它的肩膀,抬头紧紧迫住它的视线。

一丝纷乱从它眼底划过。

半晌,它不再尝试挣扎,任凭展琳把它身上所有破烂的绷带一并解除,然后沉默着松开禁锢她肩膀的手,甩甩发,自顾着走到她的床边坐了下来。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的无趣。”端着清水和干净布条回到房间的时候,它朝展琳抬了抬眼皮。肮脏的脚和身体把床弄得一片狼藉,大大咧咧靠在枕头上望着她朝自己走过来,暗绿色眸子闪了闪,半是漠然,半是挑衅。

展琳不语。

拧干布巾走到它跟前,只是托着它的耳朵轻轻一转,那倔强的头颅便不由自主地靠进了她的怀中。

叹息,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伸出手环住她的腰,那腰身盈盈一握,比在无数个黑夜中所能想像的更加纤细。

她没有拒绝它这种无声的侵犯,于是它把她抱得更紧。

“伤口怎么好得那么慢?”清理它的伤口时,展琳随口问了一句。记得奥拉西斯在用它身体时,受伤后的恢复速度是快得惊人的,而这些旧伤此时在阿努这个真正主人身上,那些天过去后,却依旧严重得让人触目惊心。

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阿努冷哼一声:“人用神的身体,受伤后恢复的皮肉治标不治本,对我的身体来说,那只是层快速长成的表象而已。”

展琳不语。

湿润的布在后背伤口的地方小心擦拭出的温柔,让阿努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鼻息间充斥着它熟悉的味道。迟疑片刻,它将头往她怀抱深处钻了钻:“琳,还和过去一样,好吗?”

“怎么一样?”布巾丢进水盆,化开上面的血丝和污迹,再次拧干,小心擦着它的身体。

“只有你和我,离开这里,去能去的任何地方。”

“我不会离开这里。”干脆,一如手中的布条在半空中利落抖开。

阿努的身躯一僵。只是并不妨碍展琳为他身体的包扎,或者她根本没有留意到它此刻的僵硬。

“永生和灭亡,你会选择什么…”半晌,她听见它再次问自己。只是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也有点喑哑。

她的手顿了顿。片刻后熟练地将包扎好的部分打了个结,随手扯起另一根布条:“我选择我所爱的。”

“你是我的。”

“…”手一抖,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

“你是我的。”

“阿努…”

“你是我的!”

“阿努!”

“你是…”

“阿努,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照顾!”终于决然打断了它固执的话,却在同时,明显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因这句话而瞬间冰冷。

寒,由阿努的身体,直透整个房间。

僵窒。

半晌,阿努抬起头,深吸口气朝她看了一眼:“琳,我说过我会毁了他的凯姆?特。”

不语,灵巧的手依旧在它伤痕累累的身上忙碌着,仿佛对它这句诅咒般的话充耳未闻。直到最后一层薄布在它腰际打了个漂亮的结,展琳站起身,沉默着将视线转向窗外。

“知不知道毁灭的含义?”抚摸着身上那些干净细致的绷带,阿努靠回枕头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像是在问展琳,也像是在问自己,然后忽然微笑:“毁灭就是让一个国家的历史,从此只能在史书的前半章里查询。”

“没有人可以改变历史。”

“是的。”伸出手拉住她冰冷的手指,捏在掌心里轻轻摩挲:“可是琳,你的出现早就破坏了命运和历史的轨迹,历史未来究竟会怎样,已经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会懂的,”仰首浅笑,“就像我现在懂了为什么我会这样在乎你。”

“够了!”

“不够!”眼神蓦地转冷,却在接触到展琳随之而来略带愠怒的视线时,又重新放柔:“你爱他?”

“我没有回答你这种问题的必要。”

“他爱你吗?”

“闭嘴!”脸色刹那之间涨得通红。

熟悉的感觉,神似的对白,简直就是刚才在奥拉西斯这里那一幕尴尬的重演,只不过此时主角换了一换。可笑吗?但为什么她笑不出来?

阿努不再开口。

只是安静地追逐着她烦躁游移的视线,随后沉吟着,把她试图抽离的手指一把握紧:“来,我让你看些东西。”

来不及抗拒,人已经被一股无法躲避的力量牵扯着朝阿努的怀里直栽过去。及至贴进它的胸膛,刚挣扎着抬起头,眼前却突然一片漆黑。

皮肤的触觉告诉展琳有一只手掌磁石般牢牢吸在她的额头上,只是并不见阿努用任何东西蒙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会看不见任何东西。无尽的黑暗,但又不相同于被人蒙住眼睛的感觉。身形随之一滞,下意识想将额头上阿努的手掌扯去,却不料一抓一个空。

呼吸停滞,随之一同静止的,是耳旁阿努的呼吸,房间里流动的空气,以及窗外那些小虫鼓噪的没断过的鸣叫。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法适应目前的突变,她有点不知所措。

突然身下一空,胳膊肘同地面撞击出一阵巨痛的同时,展琳眼前黑暗茫然的世界陡然间毫无预警地亮了。霎那而来的阳光,虽然隐隐隔着层雾般模糊的东西,仍是让她怔怔然眩晕了半晌。

直到眼睛从那些灿烂的光线中适应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跌坐在一处颇为眼熟的大殿里头。

大殿因四周宽敞的长窗而明亮,却也因为长窗上密密层层的帷幔显得分外闷热。周围暗香涌动,她知道这香的味道,那是巴比伦使者献给凯姆?特诸神的一种极特别的熏香。也认识这个地方,虽然只来过一次,但这种味道这种闷热的空气,不太让人容易忘记的。

这是凯姆?特大神官俄塞利斯的寝室。

困惑。

一秒钟前还在自己的房间,一秒钟后怎么会坐在这个地方?如果这一切是阿努让自己产生的幻觉,那么周身躁热和四周隐隐流动的暗香又是什么…

东张西望的时候,隐约有说话声从不远处被厚重的帘子遮挡的地方传了过来。下意识朝那方向看了看,隔着帘子依稀一张大床的轮廓,床边坐着道人影。

“一年之内,那姑娘必须留在你身边,为了你自己。”

“这有点可笑。”太过熟悉的话音,不等那身影从床边站起走到帘幕前,展琳整个人从地上猛地蹿起。

只是身形尚来不及闪到附近的石柱背后,帘布一掀,奥拉西斯的身影已完整呈现在她的眼前。

展琳的思维一阵混乱。

正思忖着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转眼却见他的目光朝周围扫视了一圈,随后将帘子卷起用勾子搭住,转身,重新返回床边。

从头到尾,即使目光已落到她身上,他都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而展琳倒是怔住了,在看见静躺在床上俄塞利斯那张苍白俊美的脸庞的时候。

突然间明白了阿努想让自己看的到底是什么。

它想让自己看的是那天她去探望去孟菲斯之前的俄塞利斯,他和奥拉西斯中途让她等在外面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

但,为什么…

思忖间,俄塞利斯稍稍侧了个身,空洞的目光对着他那盯着桌面的弟弟:“我知道你一直不屑于我的预言,但无论怎么样,这次,你一定要把她留在你身边,至少留到明年尼罗河泛滥的时候。不然…”

“不然怎样?”

“你会死。”

奥拉西斯的目光微微一闪,而展琳原本走向他们的脚步一瞬间滞住。

半晌,年轻法老王秀挺的眉峰轻轻一扬:“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后悔。”

“死了的人不会后悔,而我活着时,做任何决定都不会轻易后悔。”

“她不一样。”

笑:“对,她确实不一样,一个掌握那样特别武器的女人,怎会和别人一样?”

“傻瓜…”突然爆发出一阵干咳,俄塞利斯的脸色因咳嗽隐隐泛红,却无声拒绝了奥拉西斯的安抚。直到咳嗽随着喘息逐渐平静,他的头从奥拉西斯强行环抱住的臂膀上滑回枕垫,有些疲乏地抬了抬眼帘:“俄塞利斯累了,王。”

“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站起身把薄毯拉到他身上,奥拉西斯转身朝大门处走去。

“王!”

脚步顿住。

“留住她,她是破命之人。”

不语,奥拉西斯继续前行。

“只有琳可以…”

“我不需要靠一个女人来保全我的性命!”蓦然回头,直视着俄塞利斯勉强抬起的削瘦身影,片刻,眼底锐利的光芒慢慢褪去:“不过我会把她留在我的身边,因为她的武器。”

因为她的武器…

窒息,有什么东西在神经最脆弱的地方裂开了。

眼前一片漆黑。

展琳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说:不过我会把她留在我的身边,因为她的武器。

他也曾说:后来才发现,其实权力,一直都在我这里,一直都在,琳,正如你的能力。

暗绿色的眸子刺破黑暗不动声色地锁定住她的视线,在她眼睛还在一团浓黑中固执搜索着某些捉摸不到的东西时。回过神,扑面而来昏暗的天地,窄小的空间,显然,一切已经在悄然间恢复到了她的地方、她的时间。

她想她应该是从阿努给自己看的那段场景中回来了。

很短的旅程,可是很累。

“他爱你吗?”耳旁响起它的话音,带着某种若有若无的浅笑。

展琳沉默。片刻后从它怀中挣脱,慢慢站了起来。

“他说过他爱你吗?”

“没有。”开口,带着种用刀将自己的皮剥落,再看着血从肉中逐渐渗出的快感。

“但你的眼神在说,或许只是他矜持…”阿努又笑了,淡淡的,抬手抚向她苍白的脸颊:“可是琳,我可怜的,爱他爱得快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楚的琳…知不知道你爱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眼波流转,没有介意她言语中的冰冷和抗拒,阿努将遮挡在她眼角的发丝轻轻拂开:“一个可以把自己亲生母亲逼疯、可以把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远嫁给叙利亚王那个半只脚踏进坟墓的老头,只为从此后那条通商之路更为稳固的男人,你认为他有什么事不敢做,有什么话不敢说?”

指尖插入她脑后柔软的发丛,它看到她隐在眼底那些漠然的碎光在微微颤抖。笑容变得有些灿烂起来,它一字一句地说:“你从来无法确定他是否爱你,即使他用我的身体我的手抱住你的时候,是不是,琳?”

蹙眉,展琳用力将头从它指间抽出,却在转瞬被它灵巧的手掌反扣,强制得动弹不得:“知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提着她的发丝轻轻晃了晃,然后突然发力将她的头颅按近自己脸庞:“回答我!”

“哐!!”是铜制的水盆被展琳抓到手中一把砸到地上的声音。

手因着这突兀的声音微微一松,展琳的头朝旁一侧,轻易脱离了它的掌控,随即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了它尚未来得及褪去笑容的脸上。

门突然间被敲响,毫无预警地。

她本能地朝大门方向瞥了一眼,再回过头,阿努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了,像是夜里翻卷在室内的风,突兀地出现,又突兀地消失。

只是她似乎已经忘了什么叫做惊诧。

身后的门依旧持续被敲响着,不紧不慢,不依不饶。

她回过头:“谁?”

门口一阵沉默。片刻,熟悉的声音在外面缓缓响起:“奥拉西斯。”

迟疑。感觉到血液的温度从自己大脑和指尖瞬间褪去,展琳望着大门,下意识用力捏了捏自己手背:“…进来。”

门开。

修长的身影伴着灯光出现在自己眼前,就像不久之前,伴着一室的阳光漠然地屹立在自己面前。

头忽然觉得有点昏沉,她轻轻吸了口气。

“刚才路过时听到你这里很吵,你…没事吧?”耳边隐约回荡起他的话音,有点模糊,有点遥远。她想拍拍自己的耳朵,但是手很沉,一时抬不起来。

“我没事。”蹲下身收拾被自己砸在地上的水盆,只为掩饰一瞬间身体失去的平衡。

奥拉西斯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目光在房间昏暗的光线下缓缓移动,半晌,他后退一步把手搭在门上:“那么,早点休息。”

“奥拉西斯!”眼看他就要合上门离开,展琳突然抬高嗓子喊了一声。而半掩的门随即被推开了,他几乎是立时跨了进来。

目光无声中透着询问,却在撞上展琳有些散乱的眼神时,一怔:“琳…”

她揉了揉眼角。灯光太刺眼,他的轮廓太模糊,不够确定,但…

“你爱我吗?”轻轻问出口,这困扰了自己那么久的一句话。

原来有些看似艰涩的问题一旦真的开出口,可以表现得这么随意…不同的,只是并没有感觉到任何问出来后内心的轻松。她听到心底发出一阵尖笑,在他专注凝视着自己的时候。比讥讽更加尖锐的尖笑,直透大脑深处的尖笑。

眩晕的感觉更清晰了,她想她是不是应该找些什么东西倚靠一下,在等待他回答的时候。

奥拉西斯久久不语。

他的脸背着光,轮廓很美,却让人根本无从探究到他眼中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情绪。

深邃。

突然很想笑,无法控制的欲望…或许是因为心底尖锐的笑已经让她混乱的大脑变得歇斯底里,然后她听见自己真的笑了,伴着随之而呛出的猛烈咳嗽。

阿努有一句话说对了,她爱他,爱得已经快连自己是谁都分辨不清。心底的笑尖锐得更加张扬,她无暇管顾,因为意识早已瘫痪。

疯狂,听说坠落的姿势很美,而她现在的表现算不算是种跌坠?

“你怎么了…”轰鸣的耳膜依稀辨别出奥拉西斯的话音,一成不变的沉稳,一成不变的淡然。

她突然觉得很累。

眼前紧跟着一片漆黑,就像被阿努强迫着观望那段对自己来说是个秘密的历史前一样。她探手继续摸索地上的水盆,却只碰触到一掌心掺着沙砾的水。

片刻耳边听到奥拉西斯在急促地对着自己喊些什么,难得的…不再淡然的声音。但他在说什么?不清楚。身体倾斜,把握平衡似乎真的有点困难,她感觉自己的头和什么东西狠狠碰撞了一下。

冰冷的震荡,很舒服,她想睡…

手指轻扣桌面,发出得得的脆响。磨光的大理石表面倒映着那只手,骨骼匀称,修长敏感。

优雅美丽的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