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手定生覆手夺死的一只手。

老祭祀亚尔汗萨布悄悄移动一下身子,手跟着垂落,划过膝盖的时候在衣角边将一手心冷汗用力抹去。空气和室温,不知道哪个更加沉闷,沙漏的声音提示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而那只手的主人依旧长久地静默,他开始有点坐立不安。

判断只是一霎那的,在目测了那异国姑娘的症状之后。这对他这种行医数十年的祭祀来说并不困难,包括目前的决定,他想他别无选择。

“我很高兴你能在这个地方告诉我这些,亚尔汗萨布。”终于打破沉默,那年轻法老王停下手中不断重复的动作,抬眼望向他:“相信你也明白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是的王,臣已经做好了留在这里的准备。”

安静的眸子在得到这个回答后依旧不动声色地抓着他的视线,仿佛要透过那层虹膜刺透他此时有些颤栗的灵魂。片刻,点点头:“你的家人,我会给他们最好的安排。”

“谢王。”从由始至终只坐了一个角的凳子上站起迅速跪下,亚尔汗萨布一叩到底。

“起来吧,今后,琳就靠你尽心医治了。”

“是,臣必定不遗余力。”

“你可以出去了。”

“是,臣先行告退。”

微颔首。

默不作声地望着那老祭祀略显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奥拉西斯站起身慢慢踱到窗边。二楼的窗户离地面数十米,不错的地方,一个可以让人放下些什么的地方,因为它高高在上。

高高在上某些方面的含义就是,你可以看见别人,而别人却无法以仰望的角度窥知你眼里究竟藏着些什么。

没有爱的资格。

没有悲伤害怕的资格。

惟一有的资格就是让那些仰望的目光感到心安,这就是主宰。

等待三千年的结果,就是这样吗?死亡或者重生都不可改变的东西。

视线从窗外遥远的某个点收回,突然转身朝门外走去,一阵风般。

第二十四章相信我,琳

展琳坐在床边埋头收拾行李,尽量用最快的速度。

打发那些围在身边转的侍女很难,没料想收拾东西对于目前状况的自己来说,更难。或许人都是这样,没有意识到自己生病时,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觉得不正常,而一旦意识到自己有病了,连走点路都会觉得艰难。

下意识望了望自己的手腕,那上面隐约显出几点红斑,小小的,不经意看去就像被指甲擦出的痕迹。她朝上面轻轻吹了口气。

没什么大不了的,天还没塌下来,不是吗?

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包裹,很怀恋的感觉,那是被自己从21世纪穿来的防弹衣。虽然是超薄的质材,但在这地方还是显得太热,所以至今一直被压在箱底。

不知道今后是不是还有机会再穿…

把包扎紧,不重,因为都是些换洗的衣服,还有几个当文吏时积攒下来的碎金。掂了掂甩上肩膀,从床上站起身的刹那,眼前再次一黑。

以为会出现再一次的间歇性致盲,幸而只是半秒不到的瞬间,然后视力再度恢复。她想她得抓紧时间了,如果想趁黎明未到之前离开这里的话。当下不再迟疑,穿上鞋子朝窗口处走去。门是不能走的,走廊里从来没有缺少过侍卫,自从奥拉西斯回归本体之后。

窗外暗得很,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这一点在这个没有发明灯泡的年代体现得最为明显。虫子依旧在外面不知疲倦地鼓噪着,展琳一条腿用力跨上了窗台。忽然发现自己连跳上窗台的力气都没有了,不仅仅是走路有点绵软而已。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潜出宫去的能力,骑在窗台上,她犹豫着朝远处隐没在夜色中那片连绵起伏的宫墙扫了一眼。

突然神色一凌,对着斜对角那片轮廓模糊的树丛喊:“谁?!”

树丛中一抹淡色身影,倚树而立,如果不仔细看,几乎辨别不出来。

“天太热了,所以要爬到窗户上去透气?”略带笑意的话音。直起身离开那片树丛,那道身影朝展琳的方向径自走了过来。淡淡的月光逐渐勾勒出他的身形,伴着那太过熟悉的嗓音,不用看清他的五官都能知晓他是谁。

展琳的呼吸一紧。

一串咳嗽险些从喉咙里呛出,她随即回过神,在那身影离自己不到几步远的距离一把抬起手,低喝:“别过来!”

脚步顿住,他反剪双手,在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目光如水,仿佛阳光下的加勒比海湛蓝的潮水。

“怎么?”半晌,眉峰轻挑,他的唇角扬起抹若有若无的浅笑:“有胆子问我爱不爱你,没胆子让我靠近你?”

“人在脑子糊涂的时候通常什么样的混话都说得出口,但通常人的脑子不总是糊涂。”

“那么昨晚你问我的话只是脑子一时糊涂?”

别过头:“没错。”

“回答别人问题时最好看着别人的眼睛,琳,看着我的眼睛。”

“你站的位置太黑。”

“好吧,那么再回答我,昨晚对我说的话,是不是也是你脑子一时糊涂?”

“对。”

“通常人的脑子不总是糊涂,你说的。”

“那不包括生病。”

“看来你病得不轻。”

“看来是这样。奥拉西斯,”不再回避,抬头,径自对上他的眼睛:“我得的是什么病?”

沉默。

片刻,视线从展琳略带僵硬的脸庞移向她肩膀后的包裹:“我想你早就明白了…”

话音未落,那只包裹突然从她肩头直飞向他的脸庞,带着某种激愤的迅捷:“奥拉西斯,我为什么会爱上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一个混蛋!”

侧头避开,抬手将包裹轻轻抓进手心,笑容随之隐去,在不知不觉间…他望着她,轻叹:“是的,琳,而我为什么会爱上你这样没头没脑的一个笨蛋?”

“你说谁没…”剑拔弩张的话还未来得及完全倒出,突然便被重新呛回了喉咙。一时的失语,蓦然回头想看清楚他在说完这句话后脸上的神情,那神情却隐在夜色中,固执地一片模糊。

喉咙忽然有些酸胀,她轻轻咳了一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我为什么会爱上你这样没头没脑的一个笨蛋?”

呼吸一窒。

忽然想笑,但视线中有团温热的东西却先一步冲出自己的眼眶,抓都抓不牢:“你也糊涂了。”

“糊涂很久了。”迈步朝她继续靠近,无声无息间。

笑,抬头清了清嗓子:“你的笑话很无趣。”

“我不认为我在说笑。”

“我对快结婚的男人没有兴趣。”脑子里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乱说些什么。

“谁告诉你我快要结婚了?”

“世人皆知。”

“我都不知道她是否肯嫁给我,你怎么肯定我要结婚?”

“这个,不如直接去问她。”

“好主意。琳,你是否愿意嫁给我?”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不懂,那我们不妨再直接点。琳,我爱你。”

心狠狠地一跳,即使真的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住嘴。”

“我爱你。”

“哈—哈—哈!”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如果是因为昨晚,奥拉西斯,我谢谢你,但我不需要施舍来的同情。”

“我不是个会因为同情而说爱的人,琳,我没有那么善良。”

“够了…”

法老王(第五部分)

“有些话我不确定今晚以后是否还会有勇气说出口,如果你还没有听明白,那么趁现在我会继续告诉你,我爱你,从过去,到现在,从你不知的到所知的每一个日子。”

“够了没?!奥拉西斯你够了没?!”突然爆发出一声低吼,伴着紧跟其后一连串猛烈的咳嗽,展琳倏地跳下窗台,一转身指住离自己只剩一步之遥的奥拉西斯:“站在那里,别动!如果你还想活得更久一些的话。”

四周响起一些轻轻的声音,她知道那必然是周围侍卫听到状况后发出的动静。只是奥拉西斯微一抬手间,那些声音便停止了,在她故意发出那么响的话音之后,一切变得比之前更为安静。

奥拉西斯跃身坐上窗台,那个刚才被她坐了很久的位置,静静地望着她随之倒退的身影。微笑,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他总是很爱笑。

“别说了!别再过来了!”背后冷冷地一撞,她想她似乎已经退到了某个无处可以再退的地方:“你别再过来了…”朝他抬了抬自己那条已经长出红斑的手腕,然后顺着身后的墙滑坐到地上。疲惫,在刚才一瞬间的激动过后,忽然间便排山倒海朝自己涌了过来。

心很乱,乱得想把心脏掰开再拆散。

四肢很酸,酸痛得想把它们全部剁掉才会感觉到痛快。

“好,我不说了。”奥拉西斯坐在窗台上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她疲倦抗拒的表情…片刻,低下头,望了望手中的包裹:“你刚才打算去哪儿?”

“只是离开这里,去哪儿都无所谓。”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嘴角牵了牵,闭上眼:“我是感染体,奥拉西斯,你比我更清楚我离开的必要性。”

“我不会让你走。”

“呵呵…我这种样子还能改变你的命运吗…”

沉默。

眼睛睁开,对上奥拉西斯那双若有所思的眼,淡然静默,永远看不穿内心的一对深渊。

突然很想骂一句“该死的”。但不知道这究竟是想骂他,还是骂自己。

他却在这时将目光转向窗外,漫不经心地应了句:“你都知道了。”

“是的。”一种泄了气般的颓然。

“知道多少?”

“你对我又究竟知道多少?”

“或许比你能够想像的还要多。”

“比如?”

“比如你是否还想念那些比巴别通天塔还高的大楼,那些天上飞的金属鸟,那些地上跑的金属屋…”

怔。

“这些都是俄塞利斯告诉你的?”头痛得像是要裂开,她开始觉得自己彻头彻尾就像个傻子。

“你的脸色很差。”

“回答我的问题。”

“回床上去。”

“回答我的问题!”

“是不是要我过来帮你?”

“别过来!”抬手用力指住他,身子不由自主朝后挪了挪,尽管只是后背到墙壁那不足一公分的距离。

奥拉西斯轻轻叹了口气:“我不过来,没有你的允许,我保证不会过来。”

展琳没有回答,亦不知道对他这一声自语般的话有没有听进去,因为她正被紧跟而来的一串咳嗽折磨得上气不接下气。

“其实没有你见到的那么严重。”借着喘口气的机会,展琳从地上慢慢爬起,走到桌子边为自己倒了杯水:“我只是…太久没有生病,久到都快忘了发烧是种什么滋味了…”

“上次发烧是什么时候?”随口接了一句。抬头看天,不知道在问天,还是问着眼前摇摇欲坠的身影。

“上次…”蹙眉,一想问题,就开始头痛欲裂:“最后一次发烧…七岁?五岁?我不记得了…”依稀记得是肺炎引起的高烧,当时在幼儿中很流行的肺炎,只是过程…却一点都不记得了,那些生病的滋味…”

“六岁零两个月。”双手抱膝,头枕着膝盖凝视着展琳目光有些涣散的眼睛:“高烧却没有任何自觉,直到被人抱着时发现全身烫得惊人才送去医院,一住就是一个月。三十个日夜,每个白天吃东西呕吐一地,每个夜晚看着别人的母亲哭到入睡…”

“啪!”是杯子从手中落地时发出的脆音。

展琳猛回头紧紧盯住那坐在夜色中安静得如同雕像般的侧影:“你怎么知道…这也是俄塞利斯预见的?”

“也许。”一动不动注视着自己,正如自己同样一动不动注视着他。

突然觉得他的眼睛真的太美了,一种包容着无数未知却不轻易让人窥知,因而诡魅到让人无法承受的美。突然觉得他的眼神真的太熟悉,一种无数个孤独的夜,静静守护着年幼的自己安然入睡的熟悉…

“在想什么?”

突兀响起的话音,令陷入沉思中的展琳吃了一惊,随即回过神,将视线从他安静却又总是让人费解的目光中移开:“…没想什么。”

“回床上去,你快站不稳了。”

“让我走吧,在一切还没有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之前。”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离开。”

蓦然抬头,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你知道每天有几个侍女在你的吩咐下过来照料我?你知道每天她们还会接触这宫里多少个人?”

“她们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到其他人。”

“什么意思…”

“你说过我是个太过自我的人,自我且自私,同时我也是个太过实际的人,我的尺度只包括可行和不可行。她们同你接触得最频繁,她们不可以再接触别人,所以她们必须继续留在这里同你一起。我的话究竟什么意思,琳,我相信你不会不明白。”

不语。

又是一阵咳嗽,肺部抽痛得痉挛,展琳不得不蹲下身子:“我累了,奥拉西斯。”

“睡觉,好好休息。”

抬头对他笑了笑。

最后一丝月光被密集的云层吞没,奥拉西斯端坐在窗台的身影已经完全被窗外的黑暗所模糊,完全看不清楚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些失落:“你该走了。”

“嗯。”应声,身影却不动。

展琳低头用手撑了下地面。

被水濡湿的地板有些滑,她借力起身的时候感觉手掌轻轻滑了一下。

“小心!”

耳旁突然一声低喝。迟钝的大脑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身体一横,被一双手臂轻轻巧巧提了起来。

倾斜瞬间眼角瞥见地面一堆白色的碎片,尖锐的边缘对着自己的方向,幽然折射着淡淡的光泽。然后她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了奥拉西斯的怀里,在半秒不到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