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展琳的血。

在机枪子弹贯穿了那和她样貌相同的女子后背的同时,她胸膛相同的位置出现了数个冒着硝烟的血洞。

她射穿了她,她被自己射出的子弹所穿透。

就像对着镜子朝自己射击。

视线忽然模糊了,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血液,还是眼角忽然间分泌出的液体。冰冷的疼,从眼睛到胸口的蔓延。她来这里,为了他的不死,结果却亲眼看着他倒在自己的枪口下面。

“人的命运可以选择吗?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会选择改变历史还是改变你自己的命运?”

其实,选什么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争天争地疲于争取,最终,人依旧争不过这命运。

意识突然一片空白,展琳朝前方两道静止的身影看了最后一眼,低头颓然倒地。

“呵呵,被自己的记忆所毁灭的滋味,可好?”径自穿越“绝对防御”的屏障,雅塔丽娅一步步踱入底比斯尚未被修好的大门。周身暗红色光芒一闪即逝,在穿过那道屏障的时候。

凯姆?特人不由自主朝后退开,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只是孤身一个弱女子,并且丑陋得让人无法将目光正视在她脸上,哪怕只是短短瞬间。

无视于身周人充满敌意和警惕的目光,她径自来到奥拉西斯的身旁。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她所想,望着远处那破命的姑娘同样静止地躺在地上的身体,目光涣散。完美,这怕是她毕生献给她所爱的那个男人最完美的艺术品。

“奥拉西斯,”蹲下身,凑近他的耳畔,她轻声道,“记不记得,那群盘旋在尼尼微上空的鹰?熊熊烈火吞没了我的国家,还有我的…爱。从那刻起,我就发誓,你这年轻而骄傲的孩子,必将承受我的辛伽所承受的,十倍不止的痛。”

“你去死!!”终于有士兵无法忍受,不顾身旁长官的目光从人群中飞身而出,拔刀一气朝她长发披散的头颅上砍去:“恶魔!!”

雅塔丽娅头猛地朝他的方向转去。

身形硬生生在离她不到一步之遥滞住,在他的目光同他手里的刀一样被她那张诡异脸庞上的表情所震慑的刹那,他手里的刀突然间裂了,破碎的金属洋洒散了一地,正如他突然间迸裂而出的脑浆。

“这只是个开始。”无视那具重重倒地的尸体,她的目光在那些瞬间死寂下来的身影上掠过,然后再次低下头,贴近奥拉西斯的耳朵:“失去你的生命,失去你的爱人…现在…我要在你的眼皮底下,将这座城一寸一寸凌迟给你看。”

“希望你可以做到。”淡淡的声音,却在猛然间令她的心脏一紧。

霍然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触到城门口那道静立身影的瞬间,她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你还活着!”

天使般美丽的脸庞上血迹斑驳,俄塞利斯在身后一名年轻将军的搀扶下站立在那儿,眼底锋锐的光芒取代了原本深不见底的黑,映得脸旁雪一般发丝折射出幽幽的蓝:“雅塔丽娅,听听,我身后是什么声音?”

目光穿过他的肩膀望向城外笼罩在夜色中的沙场。

奔腾的蹄声,喧嚣的嘶吼…难怪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见攻城器轰击“绝对防御”的声音,原来是凯姆?特人的援军突然赶到,同外面自己的部队厮杀到了一起。

但,这又能如何?

她将目光转向俄塞利斯:“困兽之争。”

笑,侧眸看着身后的战场,被翻腾的尘沙所笼罩,几乎辨别不出一丁点任意一方的强弱。他轻声道:“北方那颗暗蓝色星星,它是塞特苏醒的标志。”

“我知道。”心脏轻轻一跳,没来由的。

“阿舒尔此时就在你体内,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控制着我的时候,并没有停止过对底比斯大地的震动?”

沉默。底比斯城的大地安静得就像此刻自己的呼吸。

“知道塞特在人间的圣体是谁?”

不语,突然间凌厉起来的目光一动不动望着俄塞利斯的眼睛。

“那是我弟弟。”

“辛伽!!!!!”尖叫着拔地而起飞扑向城门,却在即将越过那敞开着的大门瞬间,仿佛撞到一堵无形的墙壁,被猛地反弹了回来。

多大的冲击,多大的反弹。

她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眼角瞥见了什么,急速回头,瞳孔蓦地缩起。

静躺在地上的奥拉西斯涣散的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凝聚起来,对着自己的方向。

“不!!”一股深入骨髓的冷,耳旁轰响着城外沸腾混乱的交战声,她近乎绝望地看着奥拉西斯从地上慢慢站起,对她微笑,眼底湛蓝色的光,已在瞬间绽开氤氲了整个眼眶:“阿舒尔,想要凯姆?特整片大陆?我给你…”

数道黄沙突然从雅塔丽娅脚下直窜了起来,无数细密尘沙拧成的锁链,在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刹那将她脖子、手腕和双脚死死缠住,以一种流动的柔韧。

俄塞利斯垂下了头,奥拉西斯眼底蓝色的光芒亮得更盛。

“你是被神封印了的!塞特!!你没有资格…”流沙缠绕间四周的空气变得急促起来,就在雅塔丽娅失控地朝奥拉西斯发出锐利尖叫的瞬间,一道劲风突兀从她额头穿过,嘎然撕裂了她的声音,随着一股猩红从她额头上破出的洞内急急射出。

被血染红了的黄沙。

“没有资格…”奥拉西斯踏前一步,一团气流在他脚下四散而开,辐射状掀出一团滚滚浓尘,模糊了他的身影,亦模糊了他的声音:“你自己打破了那道平衡,雅塔丽娅,是你亲手用凯姆?特人的血,为我打开了封印的第一道关口…”

肆虐的风扬起了雅塔丽娅脸上的面纱,她整张扭曲的脸庞上正若隐若现一个男子愤怒而模糊的轮廓:“这个国家早就背弃了你…塞特!”

“它是我的…”

“阻止我,你依旧会回到那个封印!没有我,你永生无法从中脱困!!”

“知道私自召唤神的降临会遭到怎样的惩罚,雅塔丽娅?”

“你会后悔的,塞特!这是你冲破封印的惟一机会!!”

“知道漠视命运的轨迹,为一己私欲打破整个规则的平衡,会遭到怎样的惩罚?”

“你和我有什么区别,别用一副救世主的口吻和我说话,你这被遗忘之神!!”一道红光自雅塔丽娅身上喷涌而出,蓦地打散束缚在她身体的流沙,随即朝着奥拉西斯站立的地方疾射而去!

却在离他一步之遥倏地停了下来,锐利刺目的红光,源源不断地从雅塔丽娅周身翻腾而出,浪潮般包围在奥拉西斯身周,却又似碰到一堵无形的墙壁,眼睁睁看着他微笑而立,始终隔着那么一点点的距离,无法继续推进。

“地狱之火…”他再次朝前踏进一步,陡然而起的尘雾,一瞬间将四周红光吞噬得干干净净:“知道我最喜欢看到什么吗,女人?”抬手,他对着雅塔丽娅赤红的眸子轻轻一笑:“毁灭。”

无数沙砾交织而成的锁链流星般从地面喷涌而出,在一道暗红色阴影试图从雅塔丽娅头顶挣扎而出的瞬间,将她的身影完全吞没!

又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同被奥拉西斯脚步卷起的尘雾。

城外厮杀的声音重新回到了这座被死寂笼罩了一段时间的城池,奥拉西斯慢慢踱到展琳横躺在地面一动不动的身影边,回头,朝远处脸色苍白的俄塞利斯看了一眼:“这就是代价。”

俄塞利斯不语,却在身后年轻将军的搀扶下静静跪了下来,直至匍匐在地。

“阿努比斯同我做了笔交易,”他继续道,“而我看见奥西里斯在生气…”嘴角轻扬,蹲下身,他起手将展琳半睁的眼睛合上:“一切能令他感到不悦的事情,我都有点兴趣。”

俄塞利斯依旧不语。

“那就这样吧,我接受这笔交易…”

最终章

“找到动脉了!”

“血压50。”

“血压60。”

“血压70。”

“血压80。她醒了!快!”

朦胧的光,就像天刚亮那种憔悴的苍白。头很疼,因为耳边很乱,嘈杂,牵扯着脑神经一抽一抽地锐痛。

“血压100!”

眼睛猛地睁开。

中文…这是在哪儿?!

想翻身坐起,身子沉得不像是自己的。头顶的光突然变得有点刺眼了,展琳把眼睛微微眯起,极力辨别那光下一道道晃动的身影。

手术台…

突然发现自己的神智已经不够辨别身周所发生的一切,究竟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觉,到底现在是底比斯战争中自己重伤后产生的幻觉,还是之前在底比斯那短短数天的经历,仅仅是博物馆里一场激战后自己昏迷下所做的梦…

真的,分不清了。累…很累…心很疼,虽然自脖子以下的部位根本没有任何知觉。无法抹去的烙印,奥拉西斯倒地瞬间刻在自己眼底的视线,还有那种怎么抓都抓不牢的无奈。

他说,琳,我的琳…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历史改变都无法抹煞的记忆。但他走了,还是被命运带走了,就在自己眼前不到十步远的距离。

为什么自己还要醒来?

意识逐渐模糊,头不疼了,但又沉了起来。那些晃动的身影在眼前变得模糊,远远的,她听到那些人对她说,好好睡。

声音很亲切。

于是她睡了。

“琳…”

“琳…”

一些细碎的声音把展琳从朦胧的睡梦中拖了出来,就打了那么一小会儿的瞌睡。空旷的声音有些嘈杂,让人有些心烦。

她低低哼了一声。那些人似乎没有听到,依旧不依不饶在她耳边:“琳…”

一直在做梦,虽然睡了才十多分钟的样子。梦见自己回到了警队,梦见自己相亲,梦见自己嫁了个面相老实的男人厮守一生…梦就是那样奇怪的东西,短短几分钟,让你看遍你的一生一世。然后惊醒,继续犯困,再迷糊,再入梦。梦见凯姆?特那个骄傲的男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匹白马上玩着长长的鞭子,鞭子一头绕在她腰上,他对她说,你到底能跑到几时?然后梦见他的婚礼,新娘是个美丽的中东女子,于是哭醒…醒来眼角边干干的,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些酸涩。然后继续迷糊,继续犯困,继续入睡…

“琳…”耳边呼唤声不断,她不得不把眼睛勉强睁开一点点缝隙。刺进来的光是尖锐而嚣张的,太阳的光芒。难怪要把她叫醒,原来她已经离开了手术台。

“醒了?”身边小小的声音,是牧慧:“三天了,我们好担心你…”

三天…原来以为的手术台上刻把钟,已经过去了三天。

“渴…”勉强挣扎出这几个字,几天滴水未进,展琳的嘴巴已经有些黏腻得张不开来。

一支蘸了水的棉花棒随即塞到了她的嘴边。贪婪地舔了舔,沉甸甸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对着光眨了眨眼:“亚述尼斯坦…怎么样了?”

“你说什么?”

“亚述尼斯坦…”

“什么亚述尼斯坦?”

“埃及呢…”

“见鬼,命差点丢了,小姐,别再去想什么见鬼的埃及和那批文物了,好吗?”利丝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安静,不过安静里难得地透着种冲动。

嘴角牵了牵,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搭在自己的额头,很舒服,想睡。

“你还好吧,琳…”

“很好…”

“不要七想八想了,好吗…”

“好…”

“睡吧,我们不打搅你了。”

“好…”

“睡眠时间和清醒时间的比例是多少?”

“10∶1。”

“基本上处在一种生理休眠状态。”

“为什么会这样?她的手术很成功,吸收功能也不错。”

“可能…和精神上有关,多和她说说话,也许会有气色。否则…”

“否则怎样?”

“很难说,也许昏睡时间会习惯性递增…”

“…”

“对了,有些事跟你说,你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什么?”

“化验的时候我发现,这姑娘的肌理疲劳度异乎寻常的高。”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她的状况就好比一个人持续马拉松一整天所受的强度压迫。”

“这不可能,是人都垮了。”

“我只是…也许是报告出错…”

“也许…”

半年后,展琳出院,是精神科。

身体上的伤花了三个月时间修复,精神上调剂了三个月,被强制的。因为当时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地嗜睡,主治大夫说,如果她继续这样,要么进精神科观察治疗,要么就给我从28楼上跳下去清醒清醒。所以当天搬进精神科,因为那位主治大夫的言行比她任何一任顶头上司都要绝对权威。

半年里发生了不少事,利丝被派出国公干,为期两年。牧慧结婚了,对象是在认识她之前眼里只有集成块的电子教父。博物馆发生的袭击案罪犯至今没有逮捕归案,而她目前因为身体状况,被留在总部大楼得到了内勤这份肥差。

他们都说她运气很好,是的,被一根金属管当胸扎透,离心脏仅仅不到一毫米的距离,这种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的,稍微偏差那么一点点,她的心脏早就成了肉串。于是她现在很有名,提到“展琳”这个名字,总会有人哦呀一声,然后眼睛瞪得大大地发出一声感叹:就是那个一毫米啊!!

出院正值圣诞前夕,走哪儿都能看到塑料圣诞树一闪一闪发着光,还有那个红衣服老头不知疲倦的笑脸。

利丝从法国给她发了电子贺卡,卡上有她的近照,在牛排黄油的滋润下足足胖了一圈,一边发誓减肥一边晃着牛排对镜头露出甜甜的笑脸。牧慧从荷兰给她发的明信片,她的蜜月世界旅行进行得还不到计划中的一半。

每个人都生活得有滋有味,这世界本就是缺了谁都不会突然之间不会转,那么,少了他呢?

历史书上说,法老王奥拉西斯在他生命最后一个年头打了一场有名的战役,在埃及的影响同卡叠石之战几乎并驾齐驱,人们把这场战役称之为底比斯保卫战,并在他的墓穴和塑像上记录下了那段伟大的篇章。

当时奥拉西斯带着一城被瘟疫折磨的人死守住亚述和赫梯的联合侵略,直到援军到来,将兵力强大于他们数倍的亚述军彻底击垮,致使亚述王辛伽战死,他前来助阵的妻子在逃亡中下落不明。有人说这是神助,亚述的残忍杀戮激怒了守护埃及的神,所以奥拉西斯在当时的情形下能反败为胜。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胜者成神,在他成功守卫底比斯的第二个月感染瘟疫而亡,成为那场瘟疫最后一名殉难者后,这种宣扬更为强烈。甚至有碑文描述,奥拉西斯本就是上天派来人间,用自身去化解埃及灾难的神。

看完那段后展琳把一整章都撕了,然后从13楼的精神科的窗台丢了下去。白色的纸在黑夜的风里旋转而落的姿势很美,像一只只飞累了的蝴蝶。

那天之后医院不允许她的朋友用任何名义给她送书,理由是环境污染。

罗扬时不时会打电话约她,有时候逛逛街,有时候吃吃饭。没有拒绝过,因为知道从来不会有进展。他很好,但好不代表适合。

那么那个男人就适合自己?看着橱窗里的倒影,她问着自己,橱窗玻璃中却折射着一双暗蓝色的眼睛。那眼睛静静地笑,对着她的方向。莫非,连他也在问着自己?

闭上眼再睁开,橱窗内只留有她一双茫然的眼睛。

身后来来往往一对对小情侣。或拉着手,或搂得亲密,他们中的一些有可能会永远牵手下去,一些也许会很快分离,但每个人都承载着一段难以忘怀的甜蜜回忆。而什么可以称作她和他之间私人而甜蜜的回忆?

战争…

旅行…

争执…

互慰…

除了这些,还能有些什么,他和她之间共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