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越走在我身边笑着说:“我说,我观察宁福生很久了。三个月,风雨无阻,一个人在操场跑。我算了下,三千米肯定能挺下来。”

我马上想起晚上在操场上跑着时不时会蹲下来哭,哭完再慢慢走回去的情景。而这个人则告诉我,他居然观察了我三个月!我白了他一眼,说:“马部长怎么不报男子五千米呢?三个月,风雨无阻,五千米肯定能扛下来。”

马腾越嘿嘿直笑,“篮球、足球还成,五千米我不行。我都是和女朋友在操场聊天呢!”

我假笑一声说:“失陪!”

无语至极。

后悔至极!

我怎么就答应跑三千米了呢?

校运动会后,我的知名度大大提高,以至于让程子恒都认得我了。

程子恒攻读法律博士,据说是本科直接保送硕博连读的高才生。

一个人从七岁起到二十八岁都在学校里度过,不用大脑也能想象出,这是多么书生气的一个人。

偏偏他不仅是法律系的一辩,还是学校的最佳辩手。据说他参加过几届全国大学生辩论赛,用才思敏捷形容他一点儿也不为过。

而这个人就和我在离操扬不远的小卖部认识了。

起因是一根奶油煮玉米。

我和他几乎是同时对老板说:“一个玉米!”

照常理,我要了,他当然就该退让。我是女士,这个道理很明显。

而程子恒却说的是:“我每天这个时候都来,老板是给我留的。”

我看向老板,他嘿嘿笑着不回答。看样子是给他留的,但又顾及我的一个女孩子,就嘿嘿一笑了。

那天我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大概是长期郁结在心得不到舒展吧!我拿起了那根玉米对程子恒说:“你付了钱吗?”

他一怔,“我每天都来。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我没说……一定要。”

最后三个字化成很低沉的声音,像是一声叹息,叹息我在他话没说完时咬了一口玉米。

“多谢了!”我笑呵呵地道谢,把钱递给老板说,“麻烦明天这个时候多留一个。”

“宁福生,你一点儿也不像读研的人,倒像是才进大学校门的新生。”

我啃着玉米仔细打量他。程子恒没有戴眼镜,白净的皮肤,瘦高个子,还有清爽的小平头。看在小平头的分上,我和他说话:“你是谁?你认识我?”

“认识,学校运动会看到你们院的老师欢欣鼓舞,说人文学院破纪录拿了女子三千米第二名!就是你吧?”

“你是系里的吗?”

他笑笑说:“我叫程子恒,法学院的。”

我说了声“再见”就走了。我不关心谁是大名鼎鼎的程子恒,虽然室友橙多也是他的崇拜者之一。

老板的煮玉米一般在晚上八点就卖完了,那天我是晚上十点半跑完步经过的时候被香气所吸引,那根玉米让我认识了程子恒。接着一连两天我跑完步去买玉米时都遇到了程子恒,然后各持一根玉米边啃边聊边走回去。

我告诉了室友橙多——她是以酷爱喝鲜橙多而得名。她便决定明晚的玉米由她去买了。

橙多是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她拿着根啃光了的玉米芯子做游离梦幻状飘回来,满嘴淫诗:“我想我是醉了,醉倒在与你唇齿相依的芬芳中……”

“那根竹竿子有这么大魔力?”我不以为然。

在经历了俊眉星目的丁越、气宇轩昂的夏长宁之后,程子恒只能算是白马蹄下的狗尾巴草。

橙多和我同岁,是本校本科考上来的。她对程子恒的仰慕据说能追溯到大一时期。

她兴奋地对我说:“福生,程子恒钱途无量,就算他留校任教也会是个有钱人!他本人又不木讷,是上上结婚人选!”

我不为所动,继续写我的博客玩。

橙多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是不当灭绝师太的,等我研究生毕业就二十七了,我得趁着这三年找个好男人!最佳恋爱地点就是学校,出了校门这岁数只能去相亲了,那就遇到谁是谁了!”

我便不可自抑地想起了那场可笑的相亲,还有夏长宁。思念汹涌而至,我想也没想就拿起手机对橙多说:“我出去买点儿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走到楼下,我站在树下犹豫了会儿,究竟打不打电话给夏长宁?

如果,他娶了逸尘,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好好地把握我的三年。忍不住心酸,我多希望他是在开玩笑、在玩手段,非逼得我低头说爱他不可。

记忆中的夏长宁是打不死的小强,是永远黏着宁福生的流氓。原来,真的没有谁能等着谁。

思绪间,我已按下了键。铃声一响,我就希望夏长宁接不到这个电话,又盼着这铃声能一直响下去,每响一声,似乎我就变得更平静。

而他的声音意外闯了进来,“福生?你好吗?”

“……还好。”

“适应江南的气候了吗?”

“嗯。”

夏长宁轻声笑了,“我以为你连朋友都不和我做了,完全成陌生人了。我不打电话来,你就学不会主动?福生,你是想我了吗?”

我踌躇着还没回答,旁边有个声音喊我:“福生!”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竟然是程子恒。这么晚了,还没啃完玉米回宿舍?橙多的玉米早就啃得只剩个芯子,喜滋滋地拿回来当纪念品插着了。

我赶紧对夏长宁说:“哦,没事,打个电话问声好。再见!”

我挂断了电话问程子恒:“有事吗?”

“没事,路过看到你招呼一声。”

手机已握得发热了,亏得他招呼我,否则,让我对夏长宁说什么?难道,我真的可以对夏长宁说“我想你了,你不要娶逸尘,不要管你的儿子”?或者说“我想明白了,我只要你,你的儿子就是我儿子!我爱你,我可以接受你的一切”?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说不出口。

可是夏长宁的语气为什么不像是别人的丈夫呢?他就像是在等着我主动打电话给他似的。我心里又犹豫起来。这厮骗过我太多次了,我都弄不清他话里的真假。

“福生?!”程子恒疑惑地又喊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笑笑,“多谢你提醒,给家人打电话差点儿忘记要锁楼了。再见!”这个时候我压根儿没注意到程子恒叫我福生,而不是宁福生。

“晚安!”程子恒微笑地打了个招呼离开。

我进了楼道,怔怔地站了很久,才在走廊尽头又给夏长宁打了个电话。

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福生,还没睡哪?”

我又卡住,憋了半天才问他:“哦,还没。我听梅子说,你去了深圳开分公司。公司顺利吗?”

“福生,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别吞吞吐吐的。”

这厮就这么气人!我好歹过了几个月拉下脸来给他电话,还用话挤对我!“夏长宁,我当你还是朋友关心一下你!你娶了逸尘没有?”我硬邦邦地问出了我最想问的问题。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却分明带了丝怒气,“我要是说娶了她,你就不用等了,是这意思吧?”

当然!你娶了别的女人,我还等什么?我咬着唇说不出来的委屈。我肯打电话已经很委屈自己了!这头猪!

电话居然就被他挂断了。啊!啊!啊!夏长宁居然敢挂我的电话?!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难道夏长宁就非要逼着我去适应他的一切?不仅要喜欢他,还要对他爱得死去活来,他和从前的女友生了个儿子,就非得要我笑逐颜开地去当后妈?

我狠狠地冲墙踢了一脚。脚一木,我差点儿崴了脚。“流氓,夏长宁你这个土匪,你这个巴依!巴依!”我狠狠地咒骂着,一遍又一遍。

说也巧,第二天居然有人打电话到宿舍找我。

橙多接的电话,拿着电话望向我的时候直咬银牙,“你的,程师兄!”

我默了默昨晚的情形,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兔子不食窝边草”。看着橙多的脸色,我可不想给自己树敌,便大声说:“忙着哪,帮我问下什么事!”

橙多巴不得和程子恒多说话,声音由蹦出来的子弹幻变成了苏堤春晓。嗓音如苏堤上的春柳,如烟如梦,“师兄,福生在剪脚指甲。请问您有什么事?我转告她。”

我一抖,她为什么不说我在掏鼻屎?这个女人!

橙多坏坏地冲我笑,脸上春色依旧。

等放下电话,她走到我面前气愤地说:“福生,师兄说让你下午三点图书馆门口见!”

我白了她一眼,“橙多,你去吧,说我剪脚指甲把脚指头剪着了,负伤不能去。”

橙多却叹了口气,“福生,程子恒多优秀的人哪,你不要放过他。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只不过是觉得他条件好,又没有爱上他。”

但是你和他说话的声音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了!

“不去呢,橙多!我不想恋爱。”

“福生,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梅子离得远了,橙多算是在这里我最熟悉的朋友。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与夏长宁的交往,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

“橙多,我心里别扭,我是真的不够爱他吗?”

橙多一拍桌子跳起来,“这男人怎么这么自私?他自己干的好事,还要你去理解他?!难道要你笑眯眯地去当后妈他就高兴了?他怎么不想想你的感受?照我说,废了他!你才二十三岁,又不是找不到男朋友了。程子恒这么优秀的人都来约你,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你要是和别人的男人生个孩子,让他必须高高兴兴地接受,你看他肯不肯?”

一席话简直说到我心里去了,实在让我欣慰。可是,我放不下夏长宁。想到和他分手,心里就难受。

“福生,你接触的男人多了才好选。凭什么一个黄花大闺女要去当后妈?”

不是接不接受夏长宁和逸尘儿子的问题,是我总在想,我能为夏长宁做到哪一步?他说的话犹在耳边:“你爱我还没到那个程度哪,福生!”

夏长宁是介意我知道他和逸尘有个儿子态度犹豫,还是介意我爱他的程度不够?这厮的话里总藏着话,让我看不清楚。

“哎哎,你说话啊!”橙多拍我的肩拉回我的神智。

“去见吧,程子恒也不见得有那个意思。只不过,莫名其妙约我总让人往那方面想罢了。”

也许,昨晚的电话让我焦躁不安、气愤不已,让我下意识地堵气做了决定。

下午三点,我去图书馆见程子恒。

他穿了件白的衬衫,西装裤,站在图书馆门口。远远看过去,我似乎看到夏长宁那天的影子,不觉停了下来。

有点儿心虚,我实在没有心理准备现在再谈场恋爱。

程子恒看到了我,大步向我走来,清瘦的脸上漾起笑容,“福生,我想约你去看电影。”

他怎么这么直接?让我有点儿措手不及。

“听橙多说你下午没课。”他干脆断了我的后路。

“我下午想查点儿资料。”这是实话,只不过,我不一定今天查资料而已。

程子恒想了想,回答我:“也好,我本来也要查点儿资料,完了再一起吃饭吧。”

难道此人也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我眨眨眼睛,和他一起走进了图书馆。

任何爱好文学的人都会知道,当你捧起一本书的时候,时间就不在你考虑的范围内了。不仅是时间,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夏长宁、程子恒此时都不在我的脑细胞工作范围之内,我眼中只有那些教授、博士们对敦煌变文的研究资料。

和尚们在传教佛理的时候,原来是口传唱诵的故事,后来被人们用通俗的语言记录下来,这种以佛经的内容为题材写成的文学作品即变文。清朝末年,在敦煌石室里发现了一批唐朝、五代的俗文学写卷。这批写卷就被称为敦煌变文。

陈寅恪教授很早就提出弹词这种文体是从有关佛经故事中演绎而成的。后来他又撰写了一系列论文,对弹词和小说的产生、演变以及与佛经的关系进行了多方面的考证。

我的研究方向是中国语言文字,现在正在做的就是敦煌语言研究。说到对文字的关注,其实不如我对佛教故事的兴趣。

我喜欢把事情理解得简单一点儿。这些佛教故事很大程度上被我理解为寓言故事,我能从中看到人生警示。

关于爱情,我很迷茫。佛不讲爱,讲缘,缘起缘灭。佛讲无住生心,不执著外物,消除心灵的负担,保持清净的自然之心。

我和夏长宁是有缘还是无缘?是缘起再灭,还是继续纠缠?我接受他,就该接受他的一切,他的好与他的坏,包括他与别的女人生下的儿子?我只要爱他,就要随心灵之爱而爱?

我终是看不穿,看不透,看不破。

夏长宁真的没有说错。我爱他,还没到那个地步!而他要的,却是我全身心无任何芥蒂与保留的爱。

是我的错吗?

我不觉黯然。

一只手放在我面前的资料上,程子恒低声说:“福生,别太用功了,有的是时间。”

我抬头的时候才看到窗外已经黑漆漆一片,抱歉地笑了笑,“我想看完,现在还不饿。要不,你先去吃吧。”

程子恒直接合上了我的资料,“不行,你吃完再看都成。”

他的举动让我似乎看到了夏长宁的影子。我愣了愣,没有生气,背起笔记本跟他去吃饭。

走出图书馆大门的时候,程子恒才说:“已经八点了,你这样对胃不好。”

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吗?我有点儿惊叹时间的易逝。

坐在学校旁边的小馆子里,程子恒点的菜颇合我的胃口。我忍不住好奇,“程师兄,你究竟找我什么事?”

我还没蠢到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的份儿上。我直觉认为程子恒因为一根玉米对我动情未免也太荒诞了。

“其实在学校是最寂寞的,生活太单一,男女朋友有时候就像一个伴儿。”程子恒轻声说。

是这样吗?原来男女之间不需要感情也能叫做男女朋友?是我太孤陋寡闻,还是我太保守?我得承认来到异地读书,的确是寂寞的。

我不是很好动的人,朋友也不多。宿舍里只住了两个人,还赶不上原来六个人一个屋热闹。每天的生活不是看书查资料,就是偶尔给学弟、学妹们上两堂课。我的计划是在第一学期熟悉并习惯校园生活,第二学期开始就要去找活干了。

虽然读研每个月都有补助,但肯定是不够的,我还在用爸妈的钱。提前找工作在我的计划之中,然而,我的计划里并没有交男朋友的内容。

“福生,在学校里,你能做我的女伴吗?”

“为什么是我?”我很奇怪。据橙多说,学校里仰慕程子恒的女生多得很,他常收到情书或邀约,总不可能真是因为买煮玉米吧?那可真就叫做一根玉米引发的情事了。

程子恒淡淡地说:“我看你一个在操场跑步,你应该也是寂寞的吧?”

我呆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怎么他也看到了?每天晚上操场上有多少人一圈圈地跑个不停?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那种什么都被人瞧在眼中的尴尬让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为什么不能有个伴儿呢?一起吃饭一起自习,彼此关心,仅此而已。”

是啊,为什么不能找这样的一个男伴呢?只是一个伴儿而已。

程子恒原来也是个孤独寂寞的人吗?在外人眼里,他很风光、很受宠,可他却说,他很想找个女伴。

人真的是不能看表面的。

“仅仅是个伴儿而已。”我冲他一笑。

这一瞬间,我看到程子恒清瘦的脸上浮现了笑容。

第二十三章 敦煌行

夏长宁不过是想要你的真心。他要是结婚你都不回去找他,该气的是他。这人哪,有时候服服软也不是什么坏事。

程子恒是很好的男伴。

温柔堪比丁越,拿主意的模样堪比夏长宁。

最重要的是,我充分理解到了什么是伴儿。

他只要在学校,就不忘记给我留言。这就意味着他在学校这天,只要我发短信或者打电话给他,他就会来。吃饭也好,上自习也好,去看电影也成。

刚开始我还在橙多的惊叫声中以为自己真的又交男朋友了。事实上,程子恒是这样对我说的:“男伴不是男朋友,只是在两个人都想找个人聊会儿天或者不想孤单的时候凑在一起。当然,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法律责任与义务,随性吧。”

跑步跑出个程哥哥,和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差不了多少。总之,我是在一片羡慕的眼光中与程子恒并肩走在校园里。

人接触久了,话也就好说了。

程子恒不交女友的理由很简单,他还没遇上合适的。至于为什么找到我,他再次强调原因:一个人跑步的人总是寂寞的人。

因此,和我在一起,他更像兄长、更像朋友,与“情”字完全没有关系。

有时候,橙多问我:“你和程师兄真的就这么简单?”

我苦笑。我也想不简单,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从此忘了夏长宁那个巴依。但是却偏偏忘不了,我对学校里优秀如程子恒的没有半点儿动心。

我自己都觉得奇怪。要说我是被夏长宁感动的,那程子恒做得并不比他差。和程子恒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体贴温柔。即使他去律师事务所或出差时也不会忘记给我发短信。可我就是没有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