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普森,那个杀妻狂?”卓和问。

“嗯,要不难道是动画片那个?”

“他也有人帮着辩护?”沈思博不以为然道:“太惟利了。”

我接道:“这是职业道德,别说他没定罪,就是定了罪,他也有人权的。”

“他可是请了一整个律师团,这人权可真是宽泛了。”

“毕竟法律也没有明文规定刑事犯请律师的优劣多寡啊。”

“他那个律师团用了多少卑劣的手段?光用双重标准指责别人种族歧视,就够…”

“那既然接了,没有律师不想把官司打赢的,是不是?手段不是重点,目的才是。”我话出口才觉得有点儿不妥,其实我也是不赞成开释辛普森的,怎么我站到对立面去了?

没办法,只有一个解释,我这个人太好胜,就连对着沈思博都没办法收敛。换个角度来说,我觉得顺着别人讲话,也实在无趣得很。

卓和看着我们:“你两干啥呢?”

沈思博收回对着我的目光,语调淡淡的:“聊天呗。”

“我们从小就这样。”我附和。

“哈哈。”卓和接过话头,赶紧说:“对了思博,等会儿回寝室,别忘了把上午笔记给我。”

他干吗别开话题呀,这弄得我转圜都没地儿了。我暗地里琢磨道,也没什么,别人不了解,沈思博,他还能不了解我吗?

青春断代史(之八)

第一个学期结束大半的时候,曾小白和前国旗手掰了,感情处于空窗期,各路男士虎视眈眈,但真出手的基本没有。

班里一个男孩和我同在学生会,某次闲聊他跟我分析:

“庄凝,你觉得这事儿很奇怪吗?一点都不奇怪。且不说咱们院那么多美女——哎你也算一个啊。”

“谢谢。”我伏案写工作总结,头也不抬。

“曾小白漂亮没错,是漂亮,带出去也倍儿有面子。可那样的,做女朋友谁能安生?风头太健,她那一点历史,一说谁谁谁全院都知道。”

男的也有这么八卦的,长见识了。我捶肩膀,挑一挑眉,特抖擞地笑:“哈——哈——你们男的——”

我不配合到这个份上,他竟然没有住口的意思:

“怎么了?庄凝,男人呢,你千万不能给他压力。不说远的,还说你们寝室,那个小姑娘,谢什么来着?就挺好的,舒服。”

您装什么啊,还谢什么来着,谢你一脸的春情萌动——话头绕了半天,在这儿等着我。我不接话,他果然跟着,状若无意地问:“她有男朋友没?”

骆婷这会儿走进来:“讨论什么呢你们俩?”

这个男同学一向有点憷她,打着哈哈道:“我在以男人的立场,给庄凝一点意见。”

“男人?就你?”骆婷打量他一下:“啥时候不伸手问父母要钱了,再自称男人吧弟弟。”

对方无语,接着挺没劲的笑一笑:“算了,男女差异,不说了。”

骆婷转过脸来对我:“庄凝,我找你呢。”

“怎么了?”

“院元旦晚会的事儿,拉赞助策划书,你后天之前给赶出来。”

她所说的这场晚会,官方拨付一半款项,剩余的自行解决。办公室的苏老师去院里争取完回来,挺和蔼地说,没办法,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姑娘们,考验你们的时刻来临了,那什么,任重道远啊。

策划书真不是问题,这么多年学生做下来,纸上谈兵的事儿谁都会,问题是这些美妙的构思,资本家们会不会配合我们完成它?心里没底,我向过来人骆婷请教,她说,哎,逮一笔是一笔啦,逮不着也不花费什么成本,一堆废话而已。

于是乎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上头列出企业名录,我们按图索骥,一间间找过去。资本天性是逐利的,这话一点没错,任你口吐莲花,见不着实利,人家不掏钱就是不掏钱。

我一遍遍强调:“我们做过调查,本院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生源来自本市,他们的家长作为主要消费群体,贵公司这是以最小的广告投入,得到最大的收益。”

实际上呢,谁有空做什么调查,信口开河又不征税。

对方通常是散漫地笑一笑:“小姑娘,你说的很好,不过呢,赞助社团活动这个事儿我们以前也干过,收益嘛,实在点跟你说,基本是没有的,就当做善事了——但每年不光你们一间大学这样,我们是盈利性企业,吃不消的。”

最慷慨的是一间服装厂,赞助了30套舞蹈队服,要求冠名权。我一翻它们商标名,立刻汗如雨下——难不成叫“诱惑”之夜法学院大型元旦晚会,大佬,你靠谱点能死嘛。

这一周下来,我嘴上都起了泡。那天刚回寝室,就看见曾小白几乎把谢端挤到墙角:“端端,咱们这一个寝室的,这个胸罩,我进价卖给你。”

我挺累的,于是倒了杯水,在旁边听她忽悠。

“你看这个,罩杯调整型,端端,我跟你说啊,女人要是不趁年轻多调整,你知道不,到你年纪大了,胸部会掉到肚子上哦!”

“啊?”谢端一张小脸憋的通红:“不会吧。”

“怎么不会。你到时候,一低头,你看,就这么。”曾小白姿势夸张的做了个捧胸的动作:“一甩,一甩,能扔到背后去。”

我差点一口水喷出来,这个神棍。

“端端,你看,你今天要是不买,就是不给我面子。”

“嗯…”谢端瞥瞥我,无奈地问:“多少钱?”

“300。”

我实在听不下去,谢端去掏钱包时我过去按住她的手,转头对曾小白说:“你别欺负她。”

曾小白脸上挂不住了:“我普及科学呢,我怎么欺负她了?”

“你科普?你整的比奥姆真理教还吓人你还科普?300?你改明抢好了。”

“好牌子都这个价,你懂不懂?”

“好牌子?”我拎过来瞧一眼:“巧了,这个厂家赞助了咱们院的元旦晚会,我去找找他们,不要多,120块批发给你,你考虑一下?”

曾小白眉尖斗成一团,正要发作时,谢端那边已经抽出钱钞递过去:“算了算了,我买,大家都是室友嘛。”

“你买胸罩的?买室友的?”我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觉得自己这趟闲事管的冤枉,松开她,拿过水瓶就出去了。

这事有渊源可循,我跟曾小白,互相看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

青春断代史(之九)

从那面窗帘开始,曾小白就表现出与她的专业贴合的天衣无缝的特质来,我们寝室从风扇到电蚊香,到个人的护肤品,都来自于曾某的兜售,她管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究竟是这些小玩艺儿还是我们被她算作肥水,她就没明说了。

如果不是这些东西三天两头出质量问题,谁也不爱多跟她计较,她的商业信誉按照苏玛的话来说,就这么从蓝筹一路看跌,到了眼下,已经差不多是垃圾。

我作为女生寝室313的一室之长,已经忍她够久。这位姑娘,要是同时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和见好就收两条固然好,懂得一条我们也足以息事宁人,可她偏不,我打开水的时候她侯在旁边,当着一走廊来来回回的人,声调很高:

“庄凝,挡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你没听说过?”

周围人都在看我们,我忍住把开水泼到她脸上的冲动:“记得我上次说过什么?那个电话分机要是再出问题,你就别再向我们推销任何东西。”

“那个坏了,能怪得着我吗?再说我是卖给谢端东西,又不动公款,你手伸这么长管什么管?”

“我就管了,怎么着吧。”我被她惹翻了:“我告诉你,我说不买,就不买。”

“嗬。”她冷笑:“人家听你的不?”

谢端正在收拾衣橱,手里拿着那件刚买的内衣,我过去直接对她说:

“把这玩意儿还给她。”

谢端看看我,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干脆自己拿过来,扔给曾小白:“钱。”

“你说还就还,你谁啊你?”

别以为女孩子是温和的动物,针锋相对起来,非常厉害的,我和曾小白都是恨不得把对方咬碎的表情。

而谢端在一旁,我偶尔一瞥间,发现她脸上的神情很有点不同,是把嘴唇微微抿起来,眼神往里一收,状若对她面前这一团乱和两个泼妇的莫大隐忍——随便你们怎么闹,她那边都宽容了再说。

这是我在这个小女孩面容上,头次见着这样,成年化的线条。

闹到最后,曾小白还是把钱还了回去,她从那一刻起就冷着一张脸,但凡寝室里谁有事问她,她就冷笑一声,问你们寝室长去呗,或者,我就一平头百姓,我说得上话么?

一直到了第二天晚上。苏玛问了一声:“曾小白,你不洗澡,我洗了?”

她立刻借题发挥:“您别啊,万一有人还没洗呢?您这不是犯上吗?”

我当时在写作业,听了这话,从书桌边站起来,走到她跟前:

“你再说一遍。”

她懒懒地修指甲,笑笑:“干吗呀干吗呀?我尊敬您哪寝室长大人。”

我说:“很好。”

说完我就拿过桌上的话机,一把拔掉电话线,往地上一掼,塑料一片片飞溅开。

曾小白本能地往后一缩:“你干吗?”

我不说话,把旁边的柜子拉开,里头一堆待修的杂物,都是她在宿舍推销史上的传奇。我不紧不慢,一件一件,在她面前摔个粉碎:

“你不是尊敬我吗?——你别躲啊,我就是给你观赏的呢。某些垃圾,看着碍眼,消失一样就省一点心——你说对吧?”

她脸色发青,站起来要走:“你神经了,我不跟你计较。”

我伸手拦住她:“现在,别说我不给你表达意见的机会,你是愿意过安生日子呢,还是继续这么折腾呢?随便你,我奉陪。”

曾小白当时没表态,但从那过后,最起码我在场时,她的确要收敛一些。

我爸说过,恶人还需恶人磨,就这么一回事。我不是东风也不是西风,不想压倒谁,但是她这样一而再三,就怪不得别人不肯忍让。

但别以为我是轻松的,吵架真是特别伤神的一件事,我神经衰弱了整个晚上。曾小白那边翻的也厉害,半夜里我终于熬不住爬下床,到阳台松一松筋骨,舒口气。

十二月中的天气已经非常冷,我们三楼装着铁栅栏,把外头晦暗不明的夜隔成一小段一小段,其中一段装着对面男生宿舍的一个窗口,灯光全熄,我盯着它看,却觉得心里很温暖。

“庄凝。”

我被吓了轻微的一小跳,转头看见谢端站在我后边。

“今天的事谢谢你。”她安安静静地说:“很少有人能这样为我。”

我看着她,觉得自己活像一个彪悍的男人:“不客气。”

“嗯,你那个男朋友,就住在对面是吧?”

“他不是。”我重申。

她露出一点点狡黠的,却完全不讨人厌的笑:“真的嘛?”

“目前还不是。”我收敛心神,拍拍她:“冷,进去吧。”

大概过了一星期,班主任把我叫去,说有人给系里写匿名信,告我一个仗势凌人,不团结同学。字里行间风霜雪雨,血泪交加。我要事先不知道读到,我也觉得,这个人物指向,至少也是个高衙内级别。

班主任是个小年轻,刚毕业没两年,我一向认为还比较公正。他把信给我看,说,系里把这个事交给我处理,说明还是要弄清楚的,不可能听一面之词。我跟领导保证,庄凝是个优秀的学生干部,绝对不会像信里说的这样——不过呢话说回来,你平时做工作,也要注意方法,做人锋芒不能太盛。另外这个事你也不要再计较了,能忍就忍让一些。别管谁是谁非吧,我希望你今天跟我表个态,到此为止。

管理者都这么一回事,各赐五十板,劝皮不劝瓤。十七岁的我听着他的教导,想分辩被他打断,愤然地想,无论内里怎么败坏,给他一个光亮平整的皮相,他就好交差了。真是糟糕的成人世界。

行,到此为止是吧。我不奉陪了还不行?

我从此一段时间,一直早出晚归,回寝室就睡个觉,谁都不怎么搭理。剩下的时间,或者上课,上自习,或者在学生会,忙晚会。

青春断代史(之十)

我们到处拉赞助,一面把晚会的节目表都拟定出来,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有一个经典桥段演绎,从《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要对着月亮发誓,月亮是反复无常的”,到《乱世佳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到《半生缘》“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再到《大话西游》“如果上天允许我重来一次”,真正的古今中外一锅烩。

不报具体的片名,台下观众可以把答案写出来,参与抽奖。奖品从公仔到两百元超市购物券不等。

我也在其中轧了一个小角色,要穿一件红色纱裙,勉强包住膝盖的,要手拿一柄长剑,锡纸包的银光闪闪,要无比哀怨道,如果有一天,我问你最喜欢的人是不是我,你一定要骗我。

和我配戏的是那个曾试图追求谢端的小男孩,姓陈,他的台词非常有型——每个人都可以非常狠毒,只要他尝试过什么叫嫉妒。

我们在小剧场排练,每次还没来及开口,台词就已经被自己的爆笑拦腰截断。都是还没有吃过爱情苦头的年轻人,公然讲述这些生死离别就感觉在讲冷笑话。骆婷急得在底下吼,不许笑,我看谁再笑!

可怜的爱情段子们,就这样被没正经的心弄脱了形,一阕阕荒腔走板,魂魄不齐。

“痛苦,你知道吗?痛苦。”骆婷握拳,对一个小姑娘道:“你们重聚已经物是人非,你这一句‘为什么’,是要表达你心境的,UNDERSTAND?”

她说古希腊语也没有用,戏剧的精灵不肯降临在我们这一群人身上,那些精致词句仿佛都成了不相干人等,落在一旁看着我们不知疾苦地拿爱情开玩笑。说一句“我爱你”,自己就先倒了牙,要用更多的笑来混过去。

骆婷最终虚弱地对我说:“庄凝,把片子都给我找来,全体好好复习。”

这些名片或热片,搜集没难度,隔壁小音像店就应有尽有,结果一大堆盗版碟搬回来,学生会的VCD机却坏了。小陈于是提议,他室友有一台旧电脑,基本算作公用物品,有光驱。

但是,那个光驱。小陈又说,有时候,被我们当成烟灰缸,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试试吧。”骆主席很无奈,道:“回头我去跟苏老师申请。”

于是我们四五个女孩,在下午两点钟,进到男生寝室楼。这里比想象里干净一些,空气却有点浊。走道里人不多。

苏老师安排我们这个时间段光临,尽可能的少扰民。

L大在男女关系问题上一向比较紧张,白纸黑字的校规,明令青春期的小男小女们安守门户,不得互通有无。实在有事要进去,也可以。给系里递申请,写明情由,再签字保证,绝不干什么枉读圣贤的事儿。这样,也许能得到两个小时串一串门。

这样的严防死守,导致宵禁前经常能见到这样的情景,恋人们抓紧最后一刻喁喁私语,然后以末日前相爱的姿态别离。

一个正常的女性,不管表现的多么无关,她对异性群居的地方必然是好奇的,比如我,此刻我的手被同伴握着,我们掌心都微微出了汗。

“庄凝,这儿,这儿。”小陈候在他寝室门口,看见我们就抱怨:“你们咋这么难等呢?”

房间里又乱又挤,坐下来基本就别想动地方,我们十来号男男女女,在这个方寸之地聊天,打牌,吃东西,半刻钟之内就忘掉了正经事。

我炒地皮的技术已经日益精进,贴的别人一脸纸条,然后拍拍手站起来:

“我出去一下。”

“这儿有厕所。”小陈努力把纸条从脸上吹开,道。

“…谢提醒,您留着慢用。我十分钟就回来。”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他们在后面唧唧咕咕地笑,回头,小陈悠悠地说:

“庄凝——不用太快,时间还早。”

我一时没明白,不过看这帮人贼眉鼠眼笑得开心死了,很快就回过味来,我一脚踏在门边上,把脚旁一个热水瓶往里蹭蹭,镇静地说:

“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等反手带上门,脸才腾的红起来,我一面走,一面用两只手轮番去凉却面颊,摸到自己嘴角弯起来——没错,我其实一点都没生气。

沈思博给我开门,开头两秒钟的惊讶是真的,等反应过来,他做得就有点儿过了——手放在门把上,另一只手的五指捺住心口,盯着我,呈现一个目瞪口呆的神情。

我看见他黑色的眼睛里,又是那种好玩儿的目光,他其实是这么一个淘气包,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看得出来。我们两个彼此瞠视,做经年未见的涕零状。

我终于忍不住,一笑不可收拾:“不要作怪了沈思博。”

他也笑,把我让进去,用自己的杯子倒一杯热水递过来:“怎么跑进来的?”

“惊奇不?”

“不惊奇,你做什么,我都不惊奇。”

“看你说的。”我抱着杯子:“好像我是,我是…”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有时候讲话还是会犯磕巴,真是诡异。我是什么呢?沈思博,不如你说给我听。

但他不接话,只注视着我,愉快又耐心地,光听我讲。

“就你一个人啊?在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