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以啊,你你你抽两次怎么受得了?”

我也有点犹豫。

如果日后的某个岁月,我需要对做这个事的动机做一个深入分析,并且全盘招供,那我只能说,对,也不是百分之百因为谢端,虽然这是非常大的一部分,我的确是想帮她。

但是,也还有一小部分,它们只是人在年轻时候,甚至不那么年轻的时候都常常会犯的毛病,比如爱逞能,比如对自身的过高估计,比如享受做这个事带来的优越感,道德上的,以及能力上的。

你看眼前这个女孩,没有你,她如此无能为力。

于是我说:“没关系,400CC,死不了。”

我拿着谢端的献血单,又碰见那个阿姨,她狐疑地看看它再看看我:

“我记得不是长你这个模样,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

“是我是我,阿姨,我不白吗?555555555555…”

“你白。”阿姨哭笑不得:“不过还是不像。”

“嘿嘿,阿姨,都是做贡献嘛,而且我是O型,万能血型,你们不吃亏的。”

磨呀磨的,阿姨好容易同意了:“手伸出来。”

我哗把右胳膊伸给她。

“另一边,用右边回头你饭都吃不好。”

“就这个吧就这个吧,我左边的,呃,受伤了。”

我哪敢拿左臂给她看,一个新鲜出炉的血点还在那儿呢,她还不得把我赶出去。

血袋慢慢胖起来,我尽量不去看它。

*****

我出来的时候头有点晕,谢端正偎在角落打电话:

“…她不去我也不想去了,真的呀…我们…”

这时她抬头看见我,说声拜拜就给挂了。

我用手指头攮着棉花团,随口问她:“谁啊?”

“哦,一个高中同学,我们商量暑假去旅游。”谢端非常流利地,眼睛都不眨地回答。一口气讲完之后,她喘,然后把目光转开。

我其实根本没怎么注意她在讲什么,急急忙忙地坐下来,我手臂僵的像两根芦柴。

“你还好吧?”她跟着蹲下来。

“没事。”

她捏着我的袖口,轻轻晃,不知该说什么的样子。

我本来想跟她叽歪下,比如哎呀刚刚我挺害怕的,血源源不绝从自己身上流出去,明知没大事,但是好恐怖啊,端端你猜我怎么转移注意力?我翻来倒去念沈思博的名字,我一疼一虚弱的时候就这样——诸如此类女孩子之间的废话。

现在看还是算了,她够受的了:

“端端啊,给我买个棒棒糖吧。”

中午在食堂,谢端抢着帮我点了一份猪肝,绿莴苣烧的,一股青草味儿,我嚼着嚼着手机响起来。

家人分组的音乐是一段圆润的小旋律,雨点儿一样。我还想我妈怎么这个点找我,拿出来一看,沈思博。

他有些时候没找过我了。

“喂?喂?”我赶紧把饭粒咽下去:“沈思博?”

“庄凝。”他慢慢地,语调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说不上来的,不欢快:“明天有空吗?一起去爬山。”

桃花杀(十一)(上)

这是晚春的周末,紫荆山上的游人和山树的叶子差不多密,阳光勉为其难地穿透过来,但没多久我还是热的像夏日里无可奈何的一条长毛狗。

这不仅是因为山路的石阶有年头了,横剖面几乎是一个正方,宽度和高度等齐,还因为我身边这两个。

不知道是不是累了,他们话比刚碰面时更少。

也不是不交流,但动不动的,话题就好像赶不上步调,被落在身后,稍稍这么一顿,再捡起来就为难了,只好就这么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三言够不着两语,不如彻底沉默,还轻松一点。

此刻一条小径,上下行人们都在呼哧带喘地呼朋引伴,我个人觉得,这样不时的闹中取静是不像话的,三个人活像奔赴山顶跳崖那么义无反顾的,静悄悄的往上爬,算怎么一回事呢。

所以我抖擞精神,找话说,直到额角那儿一根神经渐渐跳的欢快起来。

大概到了半山腰的地方,谢端担心地问了一句:“庄凝,你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我想表示不在话下,结果,一仰脸,脑袋里嗡的一下,往下歪的时候幸而沈思博一把扶住我:“怎么了?

“头有点晕,没事。”我慢慢坐到阶梯上,调整出一个难受程度轻一些的姿态,撑着额头挥手:“休息一下。”

沈思博递给我一瓶水,拧开瓶盖递给我,我喝完试图拧回去的时候才发现手在哆嗦,使不上力气。

“不准老说没事。”端端一反常态地凶巴巴:“看你脸白的。”

我还没来及“哟呵?”,沈思博把瓶从我手里接过去拧上:“她特别爱逞能,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不会照顾自己。”

“还不听劝。”

我看看他们俩,有气无力却愉快地笑:“干什么干什么呢,合伙声讨我?”

他们笑起来,彼此看看,谢端拿手在我额前扇风,顺便帮我把头发捋到耳后,一边把我另一只手抓着,慢悠悠地晃。沈思博站在旁边注视我们,目光说得上温柔。

人群挤挤挨挨,我们这里逐渐形成一个小淤塞,像生产线上卡住的一环工艺,沈思博单手撑住路边的树干,让他人得以侧身而过。

我试图起身,但还是头重脚轻:“要么我在这坐一会,你们先上去。”

“就这样还逞能呢?”沈思博低头看看我,微笑。

“影响交通了,人家会骂娘的。真没关系,我自己坐会儿就好了。”

沈思博看着我,有点犹疑。谢端站起来,她的神色我瞧不见,但我看见她对面的沈思博微微一怔。

我坐在半山腰的石阶上,身旁一边是游人如织一边是长草绿树,浮云在近了的天边缓缓流动。

我给自己扇凉风,低头看着脚上的帆布鞋,跟自己说,你看,你又想太多,他们两一起,能有什么呢。

能有什么呢,很多年以后,沈思博给了我一番描述,就在我哄自己玩的时候,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讲的大而化之,我却不能够停止想象,每一个细节,起承转合。

就在他说给我听的当天夜里,我在梦里看见一个女孩子,周围所有人都已苍老的不像话,只有她仍年轻如初。

她浅淡地微笑,把所有的情绪收的滴水不漏,之后抬头,隔过一缸养在清水的白莲,对着对面的人说了一句话。

我看着他们,无能为力,而后心悸,而后疼痛,而后我发现自己已经睁开眼,泪流满面。我的端端。

我想对沈思博来讲也是一样,在他生命的后半段之中,在她已经永远离他而去的岁月里,想到这一句,不晓得他是怎么样的感受。我却没有来及问过。

她说的是,沈思博,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桃花杀(十一)(下)

他们到山顶的时候,古刹铜钟正响了一声,两声,三声,他们脸上都有汗,驻足仰头看银杏叶在佛音中小扇子一样轻轻晃,细长的梗维系着命悬一线,无常使它们尤其美。

他们再互相看看,我想,大概是他先开的口:“有话对我说?”

“不着急嘛。”她不是真的埋怨,所以语调混了微微的一点嗲,她大概是想,随它了。

他点头,是的不着急,来日方长。他忘了另一个女孩也这么想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不该非让庄凝今天来,我错了。”

他笑:“我原谅你了。”

“我也原谅自己,因为我今天要做的事。”她手抄在口袋里,轻松愉快地回答。

“什么?”他这个时侯一定已经有点紧张,还要故作轻松:“说来听听。”

“你看。”不答他的话,她今天反常的活泼,从小路上岔过去,绿得不新鲜的松柏里一座年代不明的佛塔,入口紧闭,墙上却拿不干胶贴着一张打印纸,她凑过去读上面的字,

“这上面说,小虫子在水里被风吹得绕塔七周,也功德无量——那我也来转一转,从哪边转起来着?”

他退后一步,等在那里,她右转佛塔,每每经过,像旅途中一次次的迎面而来,他们彼此遇见。他此刻脸上的笑容我应该熟悉,我最贪恋的那样子。

她终于停下来。

“好了?”他戏谑又温柔地:“会有用不?”

“心诚则灵,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们女孩子——嗬。”他的声音里一定有一种大宠溺,因为她把她的同类全囊括了的那种。

“我许愿,我爱的人每个都得到幸福,喜乐平安。”她却不承情,看着他,自顾自说:“我妈妈,还有庄凝。”

“没有别人?”

“没有了。”她非常认真的答。

“佛的面前,谢端,你不能说谎。”他当时,我猜,还在微笑,但已不能从容。

“我没有。”

“你有。”这个男孩子,他的前半生,从来没有这样咄咄逼人。我知道的,我可以作证。

“好吧就算我有。”她安安静静地回答:“那又怎么样?你看见的,她那样都是因为我,她是谁,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听到这里,也大概明白他会接些什么,他要怎么描述,他用这半个学期的时间理清楚了他对两个女孩的感情,其中一个——是气味复杂的,它的前香是两小无猜的醇美,中香是习惯和好感的馥郁,到了后香,调和一点情欲它就可以是举案齐眉的圆满了。

可惜。

而另一个,只有一种味道,纯粹又直接——但她是他一生只有一次的香。之浓烈之汹涌,爱情的嗅觉经过这么一役,失灵小半生,都算轻巧的劫。

他从春暖花开那时候,经常在自习教室邂逅她,那并不是无意的——哦不,第一次也许是,但后来,特别是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另一个女孩在系办公室值班,他们总会那样不自觉的相互不期而至。

不期而至,多么美妙。

他或她甚至在每次接近那个教室时,都会下意识的放慢脚步,就为了延长那种不期而至的喜悦。

下自习以后他们时而会在校园里转一转,带着近乎战兢的,偷欢般的快乐。那一点歉疚荡在半空里,因为不定性而若即若离,算不算背叛?谁跟谁都是未命名的关系,他跟她,或是她。

但是心它自己会衡量,他会想说,他以前从来没有遇见过她这样的女孩,他从小接触的异性都是他母亲,或者是那个叫庄凝的那种,生来就知道自己攥着什么武器,挺兴头的抗衡,奋斗,有目的有计划地争资源,要东西,捍卫权利。

他没有见过她这样,面对这个世界,时时预备妥协的人,她的妥协太大,什么她都能隐忍过去,他心疼起来会想告诉她,端端,你想想你自己。

他的心经过那么久的犹疑彷徨,即使对另一个人辜负,也终于预备坦然。

但是她阻止了他,她的神情像一把刀一样切断了他的话,不是冷酷也不是决绝,而是收的非常好的无可奈何。

“对不起,沈思博,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吧。”

——————————

沈思博对我说这个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眼睛闭了闭,像是要把疼痛给忍回去。

“然后呢。”我问。

他非常疲惫地笑起来:“没有然后了。然后,然后我还能说什么呢,摇晃她么?”

他伸手,对着虚空做了一个晃的动作:“像这样?我倒是真的想。”

********

沈思博真的想抓着谢端使劲晃的时刻,我在半山腰,活动活动腿脚,正要起身,手机响了起来。

信号不大好,我凑到耳边,听见的全是电波彼此倾轧的声音,刺啦刺啦,辟辟辟。

我已经看见是齐享的号码,不明白他这时候打电话有何贵干,我在这个狭窄的地方调整姿势,把自己调成收信号的天线宝宝:“喂…喂?”

“*&(*&…&%¥…”

“听不清,我——听——不——清!”

齐享后来告诉我,他那会儿把手机拿的至少有一尺远,听我在电话里喊的像一只被踢了的猫,他说,庄凝,你哪一点像不舒服的样子?

我当时立刻反驳那你就说错了,我刚不舒服完,只不过不知道更不舒服的还在后头。

手机大概是被我给吓机灵了,猛的信号就清楚了,我听见齐享那头特别安静,一两秒以后才过来他特有的声音,稳稳的:“听上去挺好的啊。”

桃花杀(十二)

“…”我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应道:“哎。”

“在学校?”

“外面…”话说了一半我想起来之前在论坛上跟傅辉托辞来着,顺嘴就开始扯谎:“看病,看病。”

这个场面比较滑稽,他大概知道我说的是假的,我大概知道他知道我说的是假的,就看他愿不愿意识趣一点。

“哦?”他慢悠悠地问:“哪家医院?”

我一听这语气不对,看来是不愿意。都知道我在说谎了,你还硬要抵是吧,可以呀。想听我心慌气短?那可就没门了。

“人民医院呢。”我特别认真地回答:“齐师兄是想来探望我的吧?过来帮我带一斤小李炒货的栗子行不行?人民路125号,别认错了啊。”

他那头终于笑起来:“你这个小丫头,人民医院一定要在人民路上么?再说人民路有125号么?”

我心里说,不就半个二百五么:“嘿嘿,齐师兄找我有什么事啊?”

他如果要说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这类的废话我就要重新讨厌上他了,好在他没有,他只说:“既然你不在学校,那就算了,下次再说吧。”

“你现在在L大?”

“不在,但是马上要经过,你在就顺路把资料带给你。”

“…”我好在刹住了,没问“什么资料?”——上次就跟他们提了一提,想借些司考资料来看,也算没话找话,没想到他还记着,我是真的有点羞愧了:

“啊,这个,不好意思啊。”

“谈不上。”

我还在“那,那…”,他气定神闲地接了一句:“看病比较要紧。”

我一下又镇定了:“那倒是。齐师兄那你下次来我请你吃饭。”

他后来偶尔会拿这句话逗我,你看,就为了你一顿饭似的。

我说喔,难道不是啊?

他笑,说是,简直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刚刚健美操的运动量太大,即使我已经在更衣室里换好衣服,还是心慌气短。我坐在长椅上休息,把照片从钱包里翻出来看。

是那天在紫荆山山巅,五块钱的即冲即洗,拍照的人对我说小姑娘,我们是寺庙授权定点服务,照三次送香一束。

拍的时候沈思博站我左边,谢端抱着我的右胳膊,三个人笑的很像那么一回事。但就这个笑的像一回事的沈思博,前天在家时突然跟我说,庄凝,毕业以后我可能会去西部援建。

我心里吃惊,还要故作镇静:“也是,履历上有这一栏经历,回来以后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