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助看看我,“你没找过工作。我们这样二流院样的法学专业,又是女的,用人单位一问,有男朋友了,对不起,那岂不是刚工作就要结婚?结了婚就要生孩子?劳动法规定还不能辞退,这一来至少两年?保证?保证没用。真怀上了难道逼你打掉?”

他继续说,“刚来那段时间,真的很崩溃,她家在南方一个小城市,父母帮她联系好工作,结果她跟着我来上海,基本就是背井离乡的概念,过年回家她一些朋友,学历还不如她,工作得早,都已经小有所成,至少孩子也满地跑了,她怎么会没有想法?”

他喝口茶,并不看我们:“你们知道律所这种地方,好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我们没想针对你,庄凝,但我们商量过,你在这里是局外人,又是曾主任的熟人,算了,多辩解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对不住王律师,也对不住你,这是事实。”

小助离开以后,我坐在原地,指头一点点捺过桌面的纹路,来来回回思索,很纠结,终于忍不住:“你说,我该…”

齐享的视线从我的手指移到我的脸,“嗯?”

“烦死了,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他们做了亏心事,怎么反过来,如果我不原谅就成了小气,狭隘,刻薄?”

“词汇量挺丰富的,继续?”

“你正经一点。”

“小姐,显然你已经做了决定。”他散漫的,语调活像是客服接到骚扰电话,那样又温和又无可奈何,“我浪费这个感情干吗。”

我怀疑地看着他,“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骗,别人一说我就上当。”-

“也许。”

“对啊,我要就这么不计较了,真是脑子进水。”我掏出手机,调出曾叔叔的号码,指尖在通话键上摩挲,摩挲。

齐享挺有耐心地看着我。

我深呼吸,吐口气。

“要不。”他淡淡地说,“先去看了电影再打。”

“哎,也是。”我看看时间,“开场了,快点快点走。”

他起身,把小包从旁边椅子上拿起来递还给我,我注意看他,看他有没有笑。

“不许笑啊。”我说。

“我笑了吗?”

“我本来都打了,都是你拦着我。”

“是,是我拦着你。”他接道:“你明明小气,心狠手辣,又没有同情心,都是我拦着你。”

我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影片正放至高潮,里头的女人刚脱了件外衣,眼儿媚,“e on b…”

声道和画面就猛地跳跃到男主角真空条浴巾持枪和凶徒对峙,观众们“唷——”群起而虚之,以示不满。

铃音就在这群情激愤的大动静里勉强钻入我的听觉,我出去接这一趟电话回来,银幕上神通的男小强已经快要把BOSS撂倒。

散场后齐享送我回曾家,我在出租上说,“齐享,我后天回陵城。”

“就为今天这件事?”

“有一部分吧。”我老实回答,“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主要的,还是我想家了。”

刚刚的电话是谢端打来的,她声气恹恹,又偶尔惊亢,像电影里被追杀的女证人。

“你什么时候回陵城啊?”

“不知道,快了吧。”

“庄凝我喜欢上一个男孩。”

“哇。”

“但我们不可能。”

“why?”

“没有什么。”她慌慌张张地反口,“庄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快点回来好不好,我想你了。”

我的心很柔软,“我也想你端端。”

“我…”她在那边突然哽咽,“我一个人,我没办法…”

“到底怎么啦端端?”

“没事,可能因为下雨了吧,我心里很难受。”

“…”真是个善感的小孩,“我今天也很郁闷。”

“为了…沈?”

“…那倒不是。”

她没来由地叹口气,“唉。”

我后来知道,她在那一天,最后一次拒绝了沈思博,但明显的,她已近边缘。

……………

齐享静默了几秒,我以为他要提反对意见,但他只是说:

“我十一可能回不去,但到了十月底,也许会有假。”

“哦,好的,随便你。”

他看了我一小会儿,把脸转向车窗外。

而我想到和他分别,虽然没觉得惆怅,但也没觉得轻松。

对我这种情况通常有一个精准的词组来概括。

不是三心两意,也不是随波逐流。

只是。不在状态。

我要回家了,那个腔调柔软的,多雨的,有许多可爱的人和事,同时也让我吃了败仗的城市,现在我要回去了。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一)

齐享在十一月初某天午后抵达陵城。

这个城市又下了雨,水雾缭绕。能见度很低。齐享在L大四教门前收拢雨伞,顺手把它抖一抖,靠放在墙边。身穿绒衣的女孩子走过去了,还回头对他望望。

这一幕,当然是来自我的想象。因为当时的我,正一无所知的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我身旁的座位上是个卡梅隆迪亚兹式的阳光美女,我主要指的是她的短裙和大浓妆。

谢端在离我大约两排之隔的地方.

天气冷。秋雨是昏黄的。日光灯凉而乏味的光。

我心情低迷。

已经过了一月有余,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齐享沿楼梯往上走,水磨石地面沾染的稀薄雨水会让他的鞋底发粘,一年多以前他从这里离开时,四教才刚刚竣工,课桌面也还没来及被学生随手涂鸦,面前这张上就有这么一行:世间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

是我,是我无意识地在涂涂画画,从寝室搬出去时我恨不得把这句纹在自己身上。我抬头,谢端正回头张望。我把脸转开。绕过回廊就是我所在的教室,尽头的落地玻璃外,一棵悬铃木至少已经挥霍掉它这一季四分之三的叶片。

一面是白粉墙一面是雨烟肆弥的阴沉天,像时间走慢的世界。齐享在教室后门口停下脚步,他可能看了看时间,还有四分钟。眼下是四点十六分,我的手机告诉我。我身边已经有人在偷偷收拾书包。

而这个时点,沈思博大约正出现在回廊尽头。他和齐享几乎是同一路线而来,如果真有这么一个遇见后者的好事姑娘,那么大大概于百米之外再次对沈思博回眸。

雨滴落在扶栏。我不知道齐享这时候有没有在微笑,他隔着门玻璃找到我,接着他转身,清秀的男孩子正走过转角,向这个教室过来。沈思博显然并没认出眼前这位有过一点肢体冲突的男性,但齐享认出了他,这男孩神情平静目光却柔软,手中两把黑色折叠伞,他是个称职!

而体贴的男朋友的姿态,因为这场急雨来给女友送伞.他和他擦肩而过.

我慢慢把桌面上的字迹擦掉,一面想,我怎么回去呢,要不先冲到寝室拿把伞?曾小白前两天还打电话,庄凝,你要一直不回来,我用你的衣柜摆点东西?

随便你,别把我东西乱放就好我以为她会说点别的,结果她叹口气就把电话挂了。我把手机移开,木木地想,曾小白也学会叹气了,一个两个都长进了啊.

我看过去,谢端正在发短信。

沈思博正在发短信,伞尖支在地面上.让我来设想一下当时的情景。齐享靠在对面的墙壁,他不看任何人,神色平淡,点燃一根烟旋即又丢弃在地——它扁平的尸体我出来以后在地上发现碾灭它的两秒里他已经大到处考虑清楚,要不先走,否则等她出来了,这该是多么难堪,他可受不了她看着他结结巴巴的解释,齐享,你听我说。这要是真发生了,得在多长的时间里彻底败了他对感情的胃口。趋利避害是天性。但是,齐享说,他自己也没有办法解释,他在那接下来的两分钟里,为什么没有趋于理性的离开.现在,铃声响了,教室里,她站了起来。 我站了起来,踢开方凳,把书本一本本捞起摞在臂弯里,你知道,我做这个事的时候有点不拿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当回事的劲儿。齐享的视线隔着人群,他也许在想,她又不知在跟谁犯浑。问题是她自己还一点意识没有。

我收拾完毕懒洋洋地往外走,没戴眼镜,黑压压的人堆透着雨天的潮湿气,卡梅隆同学从身后挽住我的胳膊,“庄凝。”

“干吗?”

“期末时能把笔记借我复印下么?就指望你了?”

“我又没抄。”

“但你肯定弄得到,你谁啊,是吧?”

她接着说什么我都没注意,因为我瞥见谢端和沈思博,他们在门口,众人纷纷低调的侧目而过。

我在那一瞬间,真的觉得我可以做出任何事,他们至于这么,一刻也熬忍不住,彼此相思入骨?!

我想哭,唾骂,像个小孩子去踢打让自己痛苦的对象。

但是庄凝,但是庄凝,周围有这么多眼睛在看你,请你多少给自己留个退路。

我转头,对着卡梅隆,:“咹?”

从这个字的通常读法来看,它不该是这样一个荒腔走板的爆破音,卡同学不讲话了。

彼时的画面需要被记住的。

就像一部电影,某些镜头看似寻常,却有它独特的语言。事过境迁后我常常想,这唯一的一次,我们四个人狭路相逢,它是要指向哪一点呢,我如果在那一点上做出截然的态度,此后又会有什么样的蝴蝶效应生成?

我一直记得,那一刻我跨出教室,沈思博从身后碰碰我,其时齐享就站立于我前方一米半处,但是我竟然没有发现他。是的,我意识里其实在等待那一对的招惹,他们不招惹我反而要意外,我几乎是又切齿又快意地转过头。

谢端在沈思博的肩膀后,这是个保护的姿态。同时他手握伞尾,用伞柄轻轻拍一拍我的手臂,像是开玩笑的意味,搭配的台词应该是这样的

海,这还不接,还想让我亲自送你手上书上说,这是符合礼仪的方式,交递物品时柄而非尖端指向对方。他仍然是细节都让人无可挑剔的准绅士。

他在微笑。笑的就像是我的沈思博。我恍惚一秒钟,接着就反应过来。

他在为喜欢的女孩请我——还谈不上求——接受这个人情,就像心灵鸡汤那种满口大词儿的书里常说的那样,让我们把那一页翻过。

我偏不。

你们瞒着我做的,我一样一样,全部都记得。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二)

卡同学嘀咕道,“有些人,还要不要脸了?”

她的声调不高,刚刚够当事人每一个字都听到.

我再看看那一对,扭头问她,“你说什么?

她耸耸肩,意思是人要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我笑笑,“你之前要的什么,笔记?放心,有我就有你的,我不过都会保你过。

她眨眨眼睛,我脱开她的手臂,转过身去.

至此我才看见齐享。

从时点上来说,齐享是先看到沈思博递伞给我善意温和的神色,他和他女友渐起的难堪,男孩子收回伞,耸耸肩,转头对女孩宽解,无奈,又怅然的一笑。

齐享看着这一切。他承认,姓庄的某些时候,的确让人够受,折腾过了度,没有谁能无条件宠她,她这样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然后他才看见我回过身,脸上的神情。

多年后某天我在沙发上观看动物世界,鹿群淌过奔流的河水,折了腿的幼鹿被遗留在原岸,哆嗦,趔趄,盯着镜头,又疼痛又茫然。

齐享从身后经过,驻足陪我欣赏了一会儿,蓦然间动了感情,俯下身搂住我,吻我的头发,我抬手去抚摸他的头颈,:怎么了?”

“长得多像你。”

他真是有办法让我脆弱。虽然在零二年秋雨枯黄的那个日子里,这一点尚未表现的十分明显,他只是看着我,面色还谈不上多缓和。

我向他走过去。沈思博还在看着我吧?太好了,不枉我一场无望的刻薄。眼前这个男人,我是主动扑进怀里呢,还是等他来拥抱我?

但显然,我们彼此都下不了这个手,太尴尬,而且又有一个多月没见面。

四周有同学侧目,冲我挤眉弄眼,有女生人过去了还回头张望,我脊背挺的像颈椎病患者,不止因为齐享,还因为身后那两个,我有受到夹击的感觉开口就不流利:“你…”他等着我说。

“…带伞了吧。”

他怔了怔,接着莞尔,“当然。”

走前我回头看看,沈思博和谢端可能已经沿另一边的楼梯下去了。我想,也许齐享也就一般在意,甚至也许他来是告诉我,庄凝,这一个月来我发现我们并不合适,所以他名义女友我怎么闹腾他都不气恼,

不妒忌。

我当时不明白,这种情况是,他理性上明知我不妥,却又在不自觉当中偏袒我。偏袒二字,在一个已经基本社会化的成年人,他的选择性意. 识里,是奢侈任性的小东西,不是谁都可以,不是对谁都可以。

在楼道里,齐享方才给面子的那一点微笑就全都不见了,面色倒也谈不上多难看。就是没表情。他就这么端着挺合适的,宽容得跟个二百五似的行为完全跟他文不对题。

我想,他要是敢开口指责我,我一定会说,唷,你管得很宽嘛我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又沮丧又懊恼,真要解释吧,再一想,还真没得解释,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还没放下。这一点无可辩驳.

所以我无话可说,爱谁谁。

我怎么可能对他讲,从反应过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逐渐感觉——其实要谢谢你来,我下午在教室里非常孤单和难过,再加上刚才的事

如果你没有回陵城,我都不知道这个周末要怎么熬过,上自习,看资料,或者一个人在房间里胡思乱想。我现在的室友是个晨昏颠倒的夜猫子,我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了一句话,一旦开口那突兀的声调,连我自己都得罪了。,

谢谢你回来,虽然突然了一些,虽然一见面就不是愉快的场景。我不是故意的。我怎么可能对他讲这些。

如果他现在要走,我现在二话不说就帮他拦出租,还要抢着付车钱。

所以说齐享遇到二十岁的我,还真是蛮作孽的,此女一点柔软的心意收的比存折都严实,他笑她觉得他虚伪,收敛了她又觉得自尊心无处安放,又不是只有她神经长全了,别人也得慢慢调整情绪是吧——他单手撑伞转眼看看她,她紧着一张脸毫无愧疚的颜色,还得他找她讲话. 话一出口他可能自己都想,真废.

但我密不透风的心境,竟然暗暗透开一线,“还行。”

齐享抬起探向自己的衣领,我急道,“我不冷,你别脱给我,冻死你。”

这位帅哥今天十分学院派,外套里头只穿了衬衫和薄毛衣,而今早骤然降温,温度不到十五。

他手指停在领口处看着我,有点要笑起来的样子,然后他从外衣内袋里抽出手机,它在他手振动的非常欢快。

我大为尴尬,看他接完电话放回去,才忽然想起来问:

“你怎么找到我教室的?你信息里只问我有没有上课。”

“选修课的安排,系部教务栏有详细公布。”他说,“另外你可能忘了,有个下午我发短信问你做什么,你向我抱怨《法律经济学》这门教师只懂照本宣科,那天也是周五,跟今天一样。”

我默然,那是学期初发生的,他要是此刻再追加一句“你看,你说了什么我都记得。”我心里对他的惭愧全得显山露水,但他什么都没再说

我叹口气,自己都觉得很莫名.“干什么,老气横秋的。”

我纠结良久,低头盯着潮湿路面,“哼哼哼哼?”

“?”

他侧过脸,“再说一遍.

“唉。”我只好说得再清楚一点,“你不生气了?”

“哦。”他转回头,听起来挺冷淡地回答,“没有。”

我后悔了,让你事多,让你问。

但接着,齐享就把伞换到左手,我刚想,不是吧,连雨都不给我遮了,他就用右臂搂过我肩膀,贴紧他的身体。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三)

我们晚饭仍然在“佳缘小栈”,齐享说自己对这一家的蜜汁甚为想念,那只盛放它们的,莲花状的瓷碟被端上桌的时候,他微笑起来,“竟然连容器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