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乘客的角度来看,林楠的车开得不错,新手一般都比开习惯的人要稳,所缺乏的就是一些临变的经验,但是她可能没遇上过情况这么糟糕的堵车,引桥刚刚开到一半,已经半点说笑都没有了,大喘气儿,像在做有氧运动。

傅辉都被她弄紧张了,“别紧张,慢慢开。”

“妈啊,我手滑。”

齐享伸手帮我把安全带扣上,林楠在后视镜里看见,大怒,“小齐,你太夸张了!”

“专心点,专心点。”傅辉盯着她说,“别管别人。”

半个小时过去,我们还在桥上。

“开得不错,”傅辉鼓励女朋友,“马上就到了。”

我坐在后座托着一边下巴,原来目视前方百无聊赖,渐渐视线移向他俩忍不住莞尔,你看,不管这个女孩都笨拙,都有另个人在身边看她三四千米开出将近一个小时也不会失掉耐心,还说“开得不错。”

“想什么呢。”齐享把我的左手,从下巴底下牵过去,阖在他手掌里,“以为你要睡着了,突然大笑。”

“幸福噢,他们两个。”

他看着我一时没接话。

“哦,”我觉得有必要补充说明,“我不是说,我不,我们不…那什么。”

“我没那么敏感。”他笑了,拨拨我的头发,“就是感到你最近有点不大一样。”

“你也是。”

“没有人在夸你,小朋友,不用这么快说彼此彼此。”

我说,“好吧,你一点没变。”这是他,可以缱绻,但绝不过头。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心里很安静,眯着眼睛,刚要把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体突然紧绷,只听傅辉一声锐喊:“当心!”

我刚来及睁开眼,在暗下来之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一辆重型卡车从前方约150度的方向,向我们疾冲过来。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十二)

下桥那会儿,林楠已经缓过来一口气,这一段是拐上大路的弯道,前方有岔路,林姑娘预备停下让傅辉接手。

但她犯了一个新手的典型错误,靠边的时候忘了打尾灯。

于是很突然的,一辆铃木从后方别了进来,林楠猝不及防,车头打向一旁的快车道,傅辉那一声提醒就是这个时候发了出来,他话音刚落才发现大危机还在后头,一辆重卡在前面转过弯,以高速迎面而来。

林楠当场就傻了,,她甚至下意识地松开方向盘,本能地预备抱住自己,这个动作还没来及展开,一旁的傅辉跳起来把她推开,几乎全身扑到驾驶位上,踩油门,左手打方向,转到底。

本田的轮胎和地面一番抵死缠绵,车身扭过差不多一整个直角,最终撞上路边的防护栏。

报警器开始鸣叫。

在以上的过程中,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想不到,只有铺天盖地浓缩到极点的恐惧,等这一切过去,我才发现我在齐享怀里。

除了林楠没人受伤,林姑娘不知道哪儿刮了一下,额头破了皮,看上去也没啥大碍,但她小脸煞白,眼神关天拐不过来弯。

傅辉手还放在方向盘上,大概手指僵了,半响轻轻说了两个字,我靠。

他没有责任的意思,就是一个情绪的表达,林楠“呃”就哭了。

剩下三个暂时谁都没有心情劝慰,傅辉费了一点劲才把手搭到她肩膀上,可他也说不出话来。

齐享放开我,坐正,半个字都没有。歇几秒摸出烟扔一支给傅辉,掏打火机,第一次竟然没点上。

s我嘴唇冰凉,上下牙紧的活像粘到了一起。

那辆重卡没事儿人一样开远了。

交警往这边过来,他敲敲窗玻璃。

傅辉这个时候才把自己平常的声调找回来一些,“没事,没事了楠楠,乖。”

没用,吓的。

傅辉叹口气,把车窗摇下来。

男士们留下处理问题,我陪受了大惊吓的林女士去医院。

在出租车上,我除了心率还有点不齐之外,基本上缓了过来,一路紧盯阒司机师傅,麻烦你开慢点,对了,我们不着急,再慢点。

师傅说,这位小姐流血呢。

林楠虚弱地回道,没关系,您还是慢点吧,快了我紧张,想吐。

眼看着一辆自行车悠悠地骑了过去,师傅在抓狂前一秒赶到“最近的诊所”门口,把我们俩放下来。

抬头一看,——春天妇科,女性朋友的选择。

我哭笑不得。

虽然这家医院主营“三分钟无痛无感”这等事关基本国策的大项目,简单的伤势处理他们也能放低身段做一做。林楠去缝合伤口,我坐在外头的长椅上给齐享打了个电话,他说那边很快可以结束,已经做完笔录,现在等拖车来把本田送去维修。

他问我在哪,我告诉了他,他说他们最多四十分钟,我说那回见,他说好。

就这样,通话完毕。

我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仍然握在手里,想再打个电话,又不知道打给谁,我有些心思想找人讲讲。

旁边有个小孩在妈妈怀里拱,不断试图伸手去摸墙上的一个污痕,一遍一遍被他妈妈把小手拽回去,母子两个像在玩一场沉默的小游戏,谁都不妥协。

从我这个角度看,孩子脸上已经焦躁的神情,要哭不哭的,特别可爱,我正盯着他看,手机响了。

听到铃声我心里还一阵高兴,我现在特别想讲话,讲什么都可以,一等看到号码,高兴就歇菜了。

我妈这学期不知道怎么回事,无法爱查我的岗,不但得汇报地点事件,还得提供人证物证,我疲沓一点,她就怀疑地问你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累有事你得跟妈妈讲啊,我当她女儿二十年余,这一个仿佛由高原瞬移到雨淋,涝得我简直受不了

她这样,除了更年期还有别的解释吗?我两分钟之后就会知道。

“喂,妈。”

“小凝,在干什么呢?”

“自习教室,看书。”我说的特别顺溜,张口就来,甚至连腹稿都没有,报喜不报忧是子女的本能。

“没和小齐在一块儿?”

我捡她喜欢的说,“不是您教育的,不要成天腻在一起,要以学习为主么?”

她挺高兴的,也没疑心,“哦,有机会请她回…”.

我旁边的小孩子,没让她把这句话讲完,这小家伙在与母亲的缠斗中终于失掉耐心,嚎起来好比平地一声雷,极有爆发力和穿透力。

我需要多么强的心理素质,我才能克制住不摁断电话并一下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去,冒充什么都不用解释。

果然,我妈隔了一会儿,“你在自习教室,呃?”

她的语调是等同于这样的——女儿,你继续扯吧,我看你能再扯出什么门道来,你娘我洗耳恭听。

我还能继续扯么?我吁口气,“是这样的,我们…”

“好吧,你在哪?”我妈这句话说得,就是真正指挥权在握的语气,你,就是你,汇报情况,一句废话不要有。

庄某我跟她比算什么啊,至多一个没长成的,官僚。

“医院,您先别担心…”

“哪家医院?”

“春天妇,妇科…”

我妈静了两秒钟,接下来一连问了两遍,“齐享呢,齐享呢”

“他没过来,他一…”

“我马上打车过去,庄凝你给我听着。”她一般不气到极点,不能这么连名带姓叫她女儿,“我没到之前,不准做任何傻事情。”

“妈您能不能听我至少说完一句话?等等,您来干嘛,跟着添什么乱呢…”我说到一半有点醒过味来了,“您不会以为?您…喂喂,喂?”

要过去就无人接听了,手机也不接,后来她说,人都急糊涂了,哪里还能想的起来带。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十三)

我妈做了二十多年的妇女工作,没事就教育别人,对待子女啊,一定不能简单粗暴,得迂回,得用手段,得注意方式。

结果这一天,我也没见着她怎么迂回了,怎么用手段和方式了,我估计她在春天妇科门口,刚从出租车上下来那会儿,多半就是一副预备简单粗暴的姿态。

这以后一想,也不能怪她误会,谁让她女儿是个没修炼成熟就出来混的说谎精呢,她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疑心,自然是越想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

我妈大概一路上都寻思着,要拿我们怎么办,下车才发现,无论她采取哪一个方案,真实践起来,她首先得解决一个问题:

这整整一栋楼,她要上哪儿去找我?

尤其在她发觉自己没带通讯设备的情况之下。

这时候迎面过来两个,属于我妈认为看上去还挺靠谱的那种年轻人,她拦住其中一位:

小伙子,麻烦你,借手机给我打个电话。”

青年驻足,看看她。

看到屏幕上齐享来电时,我正在大门口预备截住我妈,为避免他们狭路相逢我特别打给前者,让他和傅辉从侧门过来,“那边貌似有水果摊,帮我们带斤,呃,杨梅好了。”

然后,“你们先去三楼外科跟林楠会合,我待会儿就过去。”

他当然是觉得有点不寻常,否则不会在通话结束前追加一句“有事的话,等我过去”,听见我否认,他也就没有再多说。

现在不知道又打来做什么,我接起来问,“喂,你们找到林楠了吗?”

那边顿了一顿,“小凝,是你吧?”

可想而知这对我的意志以有主理解力,是个多么大的考验,“妈?!”

我把手机拿开看看号码。

我妈拿到手机以后直接站在原地拨给我,手机的主人却主动和他的同伴退到两米开外,虽然过后我妈说“哼,难道他们两个小伙子,还用担心我一个老太婆拿着它撇腿就跑?”,但看得出来,这举动其实让她觉得,嗯,这小孩还蛮不错。

她接个数字按过,就放到耳边,听通话很快被接起来,她女儿在那头直接问了一句很莫名的:“喂,你们找到林楠了吗?”

我妈一时肯定也有点慒,提高声音,“小凝,是你吧?”

她作贼心虚的女儿屏息静气了好几秒钟,倒是一旁的青年站正,往这边看过来。 f+

稍顷,“妈?”

她痛心疾首地想,你听听你听听,被自己的妈吓成这个德性,这女孩从小干坏事被她抓到都是这么个腔调,她当时一定是心疼又恼怒不已,琢磨着要是那个叫齐享的小年轻此刻敢出现,她抽他两耳光泄愤都不够——但他要是连出现都敢不出现…她女儿多可怜啊。

念及此她语调不自觉放得轻了,“小凝,你在哪?”

“你在哪?”她这样问我,我尚处在茫然中,非常老实地回答,“大门口。”

“在那不要动,妈妈马上过去。”她想想又说,“没事的,小凝。”

我刚想起来问,“那您在…”她已经挂断了。

我捧起手机傻站在那儿,十分想找某个行为来表达一翻自己的困惑,但是遍寻不着,连拨回去的胆量都没有,寻思了片刻,才把电话到傅辉那儿,压低声音:“喂,我妈是不是跟你们在一块儿?”

“不用这么鬼崇庄小妹,你妈她跟小齐去找你了,没到?”他回道,“我正往楠楠那,咱们一会儿见。”

“…你们到底是怎么遇上的?”

“哈哈。”傅辉听上去是真的觉得有趣,“缘分”

我妈把手机还回去,“谢谢。”

“不客气。”

如果我妈没那么着急,她能听出来这青年的声音有点耳熟,他们通过几次话,但她急着离开。"

青年翻开机盖,按通话键看了看,阖上后微笑,“您是,庄伯母?”

“庄伯母”停下脚步,还能有谁这么称呼她呢?

这些年,我一直都对齐享第一次见我妈妈时的场景充满好奇,这对他也是没有准备的,最真实的反应,细枝末节连他自己过后都无法复制.只有语言是客观的,可以还原的。

“您好。”他说,“我是齐享。”

后来我一心血来潮,就用各种语气模仿这几个字,自个儿笑得满床打滚,一定要他承认当时的紧张,上到他用别的方式让我住口。

虽然我不清楚他说这话时具体是什么样子,不过我想象出来,我妈的脸色,可不太好看。

脸色不太好看的我妈当着傅辉的面不能发作,后者面对她,大概也略有心虚,毕竟驾驶座上是他亲爱的女朋友。他此刻在电话里流露一点怨言,声音倒还是笑嘻嘻的,庄小妹,你看你也没受伤,何必让阿姨受累担这个心,是吧。

我没办法解释。真相丢脸的太甚,还不如让傅版主去抱怨,“我妈说了什么没有?

这个傅辉讲不上来,因为我妈当着他什么也没表现,等他离开之后还有分量地沉默着,齐享陪着她往大门口走,他说,“庄凝她没事,您别担心。”

我妈顿了一顿,才开口,“你们这些小孩子啊,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开车的是他朋友,齐享同学只能一概认了,认太快又显得不慎重,他接下来应该是谨慎地,尽量有点沉重地做了回答,“的确,是我没有考虑充分,才出现这个意外情况…”

“小齐,”她可能想,好吧,总算他还拿出了个端正的态度来,“不是阿姨不开明,事已至此谁都有责任,单怪你一个也不公平,可毕竟会受伤害的我们小凝——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说到这里,估计齐享也觉得我妈夸张了些,“您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照看她,不会再出这样的事。”

他跟我本人还没这么保证过呢。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妈不接茬,叹气,“这边的医疗条件,跟得上吗?”

齐享看看附近的设施,配合这名大婶跳跃的思维,“简单的,他们应该还可以做。”

过后我佩服他们两位,竟然一路过来,都没弄清楚彼此讲的不是同一桩。但当时我看见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近,心里只想着完了完了,无地自容。

迎面过去,我都不好意思瞧齐享,头一句就忍不住情绪很败坏,“妈,您干什么呀?”

我妈之前带着一颗宽容为本的慈母心,这一来多少被我不缴械的模样给激怒,“我干什么,你说你自己在干什么,这么大的姑娘,不知道爱惜自己,做事情一点分寸都没有,你看看你。”

我被她一通训斥弄得很困惑,转头去看齐享,不能怪他在一边不帮忙,这个情势突转的,他比我还要纳闷。

我开始有点明白,“他还没告诉您?”

她气呼呼的,“小齐态度比你端正多了,就你,你还有理了?”

“你们这一路上到底都在聊啥啊。”我就不解了,“我们出车祸,这么简单,他都没告诉您?”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十四)

这以后很有一段时间,一旦我妈表现出简单粗暴的家长姿态,我就对着她念,春天妇科春天妇科。

她立马没词儿了。

我爸第一次听见,说,什么副科?

我妈没好气,庄主任,你什么都要管?

庄主任就不问了,我爸对我儿女私情上的态度从来都是端着,他不问,但过了一阵,一次饭局上,在座有几位齐享曾经的上级,一说,“老齐家那个”全有印象,客气也好怎么样也好,都是下面评价,老头儿听时面无表情,心里却挺高兴。我妈说,那天他喝高了点儿,回来捧着茶杯,喝一口,点点头,自言自语,这孩子不错。

谁啊不错?茶叶不错?我妈问,他又不应了,自个儿笑笑。

反而他真和齐叔叔碰了头,两个人都绝口不提儿女,就跟没这回事似的,小孩子们靠不住,要谈不出结果来,还连累他们尴尬,不如再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