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好吧,你妈还在说呢。”

“没事,有我听着就行了。”

那边有个小书架,零落放了一些过刊,旁边是饮水机,我翻捡杂志的时候,有对熟人先后过来倒水,见面打招呼,“哎?一个人来的?”

“没,你嫂子他们也在。”

“抽的几号?”

“别提了,靠后。”

“一样,一样。”前者再开口前看我一眼,估计看我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也没有背着的必要,“咱们市出大事了,知道吧?”

“你是说,老张?”对方回道,“听说昨天已经被监管起来了?”

“是啊,据说省纪委盯了他年把时间,证据不充分,他们不会动手的。”

“分管城建,肥差啊,这位置上栽几任了,你数数。”

“等着吧,这事没完,陵城这次,估计得进去一批。”

我没觉得这个对话跟我有什么关系,找到一本《女友》就回去了,回去发现齐享一个人在,我坐下以后使劲往里边挤他,“小朋友啊,你麻麻呢,怎么就你自己在这里这么可年?”

他笑起来,假装被我撞得歪向一旁,再坐正伸手过来揉揉我头发。

“问你呢,你妈呢?”

“我妈也有交际圈的,你是希望我跟去讨论,打毛衣呢,还是?”

“切,我妈就从来不讨论打…”我还要跟他抬杠,他把《女友》欣开拍到我手上,一边把手机掏出来,后者正响得很欢快。

他打电话,我捧着杂志看看就嘿嘿自己笑,还一下一下蹬椅子腿。等他阖上手机,我说,“我念给你听听啊,眼镜蛇高度近视,和大象初次约会,客套一番后,眼镜蛇对着大象的鼻子说,哎,来就来吧,还牵着这么大一头猪来,你真是太客气了!”

他动动唇角,弄得我笑成那样就跟缺根弦似的。

“怎么好象不太高兴?”

“没有,在想事情。”

“说给我听听。”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顿了一顿,说,“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我妈她小孩脾气,管买,其他什么都不管。”

“嗯?”

“这以后办手续,装修,每一桩都得是麻烦,都得事先考虑。”

“你爸呢,不还有你爸吗?”

“你看他每天锻炼,真以为他身体很好?”

“那都得你啊?”我抱着他胳膊,“那你要是需要我干吗,你就说。”

他眼睛不看我,但微微笑,“你能干吗?”

“多了,我会——”我认真地说,下一秒舌头就打了结:“…”

我从小学着照顾自己,但不说明得好做得新鲜,比如到现在事关庖厨,我也只会下面条,再打一个鸡蛋,其他更不必提。

“想不出来,就不要为难自己。”他煞有其事地安慰我,活像我是个五岁,背不出诗来眼看哭鼻子的小孩。

“至少。”我一着急,说,“你去哪,我都可以陪着你呀。”

他一看我,我立刻不好意思了,“不要就算了。”

女生嘛,说这个话就是等着被否定。

但这个人多可气啊,他一句话都没有,他甚至握拳于唇上把脸转开了,我听见他轻轻咳嗽一声。

“老齐,你还在忙呢?”张阿姨打电话给齐叔,“我跟你说,你晓得你夫人什么样的手气么?——好吧,高啊,干净。”听她的语气,谁都要以为这间是她的第一选择,任你拿什么位置跟她换她都不乐意,然后现实情况是,她想要的几套,全被前头人挑去了,但齐享他妈性格就这点好,她能很快调整心态,接受现有并从中找到优点,继而觉得,其实再没有比现有更好的了,谢天谢地。

我和齐享相视笑一笑,张阿姨还在继续说,“买在咱家对面的,是出纳科的陈科长,人也不错,你知道她的,就是儿子前几年去世的那个”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十七)

从那一天往后数了很有一段时间,我都没怎么见过我爸,陵城有官员落马,他总要这么忙碌一阵。

这次是个大鱼,分管城建的张副市长,此人也算是年轻有为,省长秘书出身,四十出头被下到陵城出任市委领导,已有三年之久。

零二年春天就有匿名信寄到省纪委,后者刚开始调查,他们书记就被张的老领导请到办公室,年近花甲的省长拍了桌子,这算什么,我身边的人,刚下去做出一点点业绩,就有人开始不安分了?举报材料我看过,都是些捕风捉影莫须有的东西,小张身居要职,得罪人在所难免,你们这样配合,搞得人心惶惶,以后还有没有人敢做事?老百姓再抱怨政府效率低下,你们纪委的,都给我站出去承担!

纪委书记从省长办公室退出来,连夜找到省委一把手。

一把手沉吟良久,查,一定要查,但老同志的意志我们也要尊重,有些事进行,但不要放到台面上。

于是,案件转入地下,一查就是一年多。期间省领导班子换届,省长退居二线。

_线索千丝万缕,收网却收得非常突然,被监管起来之前,张副市长前一天还在本年城市建设工作会议上发表讲话。

一时间,陵城中层以上干部,人人自危。

张副市长被双规的第二个月,沈伯伯被纪委传去谈话,接受调查。

我那段时间,正是考研复习到了第二轮,每天泡在图书馆和自习教室,对这个事一无所知,等我知道,它都已经告一段落了。

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据说张副市长在位三年,沈伯伯逢年过节时送的礼金,统共大概在五万以下,这在被调查的干部中绝算不上头一份,党内处分可能跑不掉,但还不至于丢官。

我妈这么告诉我的时候,也明显是宽慰的语气,是啊,毕竟是这么多年的邻里,谁栽在谁手里,大家都不好过。

她又问,“你最近在学校见过思博没有?”

“没有,我见他干什么。”

“听说他要出国了。”

我心里就好象有一个慢下来的陀螺,猛然间有人抽它一鞭。

“您问我我问谁去啊,是吧?”

“别给我阴阳怪气的。”

“我怎么啦,我还看书呢。”我捧着经济法真题“齐享晚上过来吃饭,您烧什么菜?”

院学生会换届选举以后,一群人到佳缘小栈聚餐,我逗那帮学弟学妹,“挺好,我马上都退休的人了,吃饭还带上我呢,以后我经常得回来找你们蹭。”

“庄学姐,你是太上皇啊,”他们七嘴八舌,开酒瓶,“太上皇满上。”

“我事先说好,就一瓶,多了不行。”

“廉颇老矣。”我拍拍他肩,“这以后,你我退出江湖,就看他们年轻人的了。”

年轻人们纷纷昏倒状,小陈笑,“他们给你面子叫一声学姐,看把你喘的。”

话是这样,确实也没有人硬是来劝我酒。

看他们一杯接着一杯,我有心劝一劝,“不是我扫你们的兴…”再一想,算了,真把自己当过来人了?不提远的,就大半年前,要有人跟"

你说,庄凝,不要犯糊涂,你听么?

这些小孩子斱看着我。

“没事,喝吧,我忘了我刚要讲什么了。”我说,“人年纪大了记性就是不行。”

他们哄笑起来。

等差不多我下去把账结了,老板娘还是以前的那一个,对我笑,“好长时间没来了。”

“忙啊。”

“快毕业了?”

“可不是吗?”

我曾在这个地方,享受我大学生活的第一顿午餐,似乎只一个转念,就到了现在,伏在柜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有那么多的改变前赴后继,有些东西却一成不变。

这一天我去图书馆还书,又借了两本新的政治习题集,下楼原来该直接往借阅处走的,可是我站在回廊上,看见开井里盛得满满的秋阳光,

乳白雕花的长椅安放于散尾葵房,我立刻就不能动了,还有什么,比坐在这里翻一本游记或者画册,更可以引诱一个连背两天,“新民主主义”背到精神衰弱的可怜人?

我在文艺借阅室的书架间穿行,饥渴极了,看见什么都想拿。我的亢奋终结于角落里的一本书。

它有着金色,暖洋洋的封皮,封面上这个端庄娴静的姑娘,芳名《阿米莉亚》。

这本菲尔丁的作品,当时我从谢端手里借过来看了一小半就扔还给她,她很诧异地,不好看。

说不上来,反正我不喜欢。

我那时喜欢乖张的,戏剧化的,生于迷恋死于激情的玩意儿,而不是这种波澜不兴繁琐平淡的小儿女情长,我也不喜欢这个故事里,道德观

固若金汤,善良从来无懈可击的女偶像。

她忍,忍,忍个头啊,我当时对谢端说,要我我就一巴掌上去。

但是谢端喜欢,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对我讲述布恩和阿米莉亚的爱情,——他带她离开她母亲,他们抵御诱惑,战胜困难,终得幸福绵长。

现实里有这样的事吗?我把抱在手上的都轻轻放到一边,从书架抽下那本书。

却有人在这本《阿米莉亚》和这排书架后面,开头我们并没有注意彼此,直到我听见手机震动,然后是熟悉的声音,“妈?我还在学校,是的,快了…”

一边说,脚步声一边往外去了。

我跟过去,试图在书丛高高低低间隙中看清楚,却总是晚一步,实在无奈,“沈思博!”

偌大的一间阅览室,我看不见他在哪,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想,这就算了吧。

这时有人在身后叫我一声,“喂。”

我回头,他还是那个样子,清秀温和的,站在风卷起来的白窗帘前面,对我笑一笑。

“听说你要出国了?”回廊里安排了课桌椅,方便学生看书,我和沈思博对面坐着,我问。

“嗯。”他说,“来办手续,退证件。”

“沈伯伯,他没事吧。”

“心情不太好,不过没事。”他回答,“你现在怎么样,工作找在哪。”

“没找。”我给他看我手里书的封面,“准备考研。”

“挺好的。”

“最近回家也没怎么见你。”

“出去了一阵。”

“哦,什么时候走?”

“明年春天吧,也许。”

这之后,我们沉默片刻。我想,他如果在等着我提到她,恐怕要失望了,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无话可说。

“前两天,我还去佳缘小栈来着。”沈思博开口道,他可能也不清楚自己要表达什么,所以就说了这么一句。

“我最近也去的。”过了几秒我笑起来,“多快啊”

他也弯一弯唇角,隔了一会儿,“要是她…”

我等着,他却垂下眼睛对自己笑笑,那是个黯淡的表情,意思是,何必呢。

然后他重新看着我说,“那,我先走了。”

“好好,——哎!”

沈思博已经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

“我可能没时间去送你。”我起身,“就在这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再见。”

我把书都收拾到臂弯里,对他点点头,然后沿反方向离开。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十八)

又过了两个月,有一天半夜我被苏玛晃醒了。

我火死了,“干吗?”

她瞪着两只眼睛,遍布血丝一,“你还问我,你刚一共喊了五遍‘综上所述’,我不管你述啥,赶紧述完,不然我还睡不睡?”

“…”

这就是我那一阵的状态,冲刺阶段,白天晚上都在不停做题,有时候到了梦里,思维还刹不住车,又疲倦又焦虑,每天洗洗脸就睡,长了一脸的痘,也不爱打扮了,所以当齐享元旦时说接我回去吃饭,我还怪不乐意的。

三十一号中午我给他拨了个电话,“喂,你在哪呢?”

“在房子这。”

“哪个房子?”我旋即想起来,“交付了,这么快?”

“昨天刚拿到钥匙。”

“怎么样?”

“地方不大,”他说,“不过,我现在站阳台上,能看得见陵河。”

“包墙全弄成玻璃的。”

“再放个冰柜。”

“再在墙上弄个书架。”

“再弄两盆绿植。”

我们俩在两边同时满足地轻叹一声。

正在此时“砰”得一下,像有什么翻倒在地,我这里听都不小的动静。

“怎么啦?”

他隔了两秒,“楼道里的。”

“哦,没事吧。”

“我去看一看,”他说,“回见。”

我化了个淡妆,然后我把橱门打开,发现所有能穿出去的衣服,全都穿给齐享看过,有的还穿了好多遍,我默默蹲在衣柜前纠结了很长时间,曾小白问,“庄凝你蹲那儿干嘛,你是不是肚子疼。”

“你才肚子疼。”我说,“我郁闷呢。”

“怎么啦?”

“没衣服穿。”

“哈。”她笑了,“谁让你几个月不逛街。”

“我哪有空。”我怒了,“我要看书,上课,要吃饭,睡觉,我还要谈恋爱,妈妈的。”

“你跟谁发脾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