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声音,是她妈妈。

谢端握住我的手腕,“说我不在,说我不在。”

外面那位顿了一顿,“端端,我知道你在里面。”

曾小白用口型问,: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

只能俯下身去,“嗳,端端,大家都等着你呢”

她突然泪流满面,翻了个身过去。

曾小白去把门打开。

“阿姨。”我们向她打招呼。

“你们好,一起过去吧?”她对窝在沙发上的女儿说,“端端,来跟妈妈去大厅,都等着你呢。”

我接道,“她,她可能有点儿不舒服。”

李老师静静看我一眼,然后转头,“端端,你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谢端一动不动,母女俩就这么对峙。

曾小白扯我一下,轻声道,“要不先回避?”

我想也是,道,“阿姨,要不你们说,我们去外头等。”

李云老师轻轻点点头,我们都已经走到门口,谢端突然坐起来,“你们不要走。”

她妈妈隔了两秒,开始冷笑,“倒像是我逼得你一样,端端,你不要这么荒唐。”

我们还是退了出去,在谢端的泪眼里,苏玛最后一个,从外边带上门。"

“这怎么回事啊,”曾小白说,“我能偷听吗?”

但她也并没有实行,而是默默地跟着我们走到一边,走廊上有人路过,突然退回来,“庄师妹?”

我抬头,发现眼熟,他说,“我,我啊,射天狼。”

“哎呀,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回这边发展了呗,陵城没我的地儿。”他笑道,“听说你跟小齐?”

“嗯”

‘真是,没想到。“他问,”你是婚礼哪边的?“

“新娘啊,她是我室友。”

“哦,真是巧。”

“那你怎么会来。”

“我也是。”射天狼笑笑,“算她半个同事吧。”

谢端被她妈妈托关系分在社区,他们怎么做上同事,我有点联想不能。我说,“你认识新郎吗?”

“谈不上认识,今天初次见,听说是个中学老师。”

“哦,人怎么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笑,“哪能打听这么多呢,毕竟不是我跟他过一辈子——你们都站在这儿讲话,新娘子呢

“在里面补妆。”我说,“一会儿就去。”

谢端那一天出现在婚礼现场时,仍然光彩照人,没有一点哭泣过的样子,她刚才的任性也许是最后一点希望的迸射。她是不是希望,他能够突然出现,带她逃走?

但是她失望了。

她注定要失望的。我坐在席间,看着她,半年前沈伯伯的案子宣判下来,罪名成立,刑期六年,两个月后,沈思博从陵城飞抵德国,投奔他在那边的姑姑。听卓和说他本不愿这个时候走,他妈妈却一定坚持,她咬着牙说,你在这里陪着我们能有什么出息?尽孝还是陪葬?你父亲失势了,没有关系,等你日后出人头地,你看着吧,个个都会忘掉我们家发生过的事。

我以前爱屋及乌,也不免觉得沈伯母是个没太多见地的女人。到了必要时刻,她一样可以把事情想得这么清楚。

卓和问我,你有什么要我转达吗?

我当时想了一想,我祝他过的幸福。

卓和看看我,我说,你心里头别骂我虚伪啊,我说真的。

现在我看着她,我心里有同样的愿意,这其中有一部分可以用大词儿来解释,宽恕,感情什么的,另一部分,那是我内心隐秘的担忧,他们如果不幸,生活会再一次惩罚我。

等你说爱我(一)

时间慢慢的过去了。

我躺在阳台的躺椅上看书,这里有一面弄成了书架,另一面玻璃包墙,绿植油光水滴。陵河在不远处,黑夜中不见水流,只见细长的一溜彩光。

指针刚过十一点时,大门一声响,我侧耳听了听,然后捧着书纹丝未动,我喜欢这样,听着他一间房一间房的找过来,默默享受被寻觅的欢喜,而他,就如同他所说,也知道我必然在某个角落安然等候。

“嗨。”卧室的灯没有开,他径直走了过来,靠在门框上,我一听就知道他至少到了微醺的程度。

“回来了?”我把书放到一边,“水热着呢,要不要洗澡?”

“过来,陪我说说话。”

我顺从地被他拽过去,“说什么?”

齐享撩开我的发,一路慢慢吻下去,我说,“嗳嗳,你就要跟我说这个啊?”他闷着声音哧笑出来,没再动,只把我的长发拢一拢,俯在其中深深吸口气。然后他放开我。

“我去洗澡。”

我转身帮他解领带,他挡开我的手,“别,我现在全身是酒桌的味道。”

“哈,你怕我嫌弃你啊。”

“我自己嫌弃。”他说,“等我一会儿。”

其实我喜欢他那种管不住自己的样子,我在卧室的小卫生间里洗脸,把洗面奶在面颊上揉搓出丰富的泡沫,一边跟自己招供。

我如今烫了长发,留到了大概腰往上一点点的长度,我每天清晨走过两条街去单位,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是拎开水,给自己冲上一壶普洱或者茉莉,坐一天以后下班,回家做饭,到现在我的蒸小黄鱼和糖醋排骨已是一绝。

婚姻持续有两个多年头了,很奇怪,婚前我们也谈了好久的恋爱,有时我仍然觉得他是捉摸不透,甚至有点儿神秘,只不过一个人再冷静自制,也不可能在私人时间时时处处收的住,于是他疲倦的时候,他软弱的时候,他迷惑的时候,在婚后我一一都遇见过。

可幻灭并没有随之而来,我越来越喜欢他,越来越依恋他了。

女人是这样的动物,感情是尺寸不定的盒子,只要空出来就什么都装得下,他强韧如神衹,那么她钦佩欢喜,但他一旦回到人间,她也绝不会吝惜爱怜。

"男人呢,男人是不是这样?我把爽肤水轻拍到皮肤上,外头齐享已经沐浴完毕,他回到房间里来。

四周只开了一小灯,我从床尾爬上,他靠在那儿,看着我,头发湿漉漉的,像一个渴望的小男孩,而我像一只线狮子或者豹子之类,四脚着地那样凑过去吻他。他热切地回应,双手逐渐移到我的后腰,往下微微用力,轻柔厮磨,调整,再一点点穿透。

你不可能一开始就快乐,你总要先疼痛,然而很快就会过去,至于之后如何喜悦,你事先是知道的,但仍然每次都会吃惊,都会恐惧,这在之前不能够感知,事后也不能够复制,只有过程理解,一再重复的过程,以及最后的,最后尖锐的战栗。

在临界关头齐享抽身而出,我的小腹上一阵湿热。他坐着,等气息稍微平稳,用纸巾整理之后躺下来搂过我,稍顷, 他开口道,“眼睛睁着琢磨什么呢?”

“我在想,其实没关系的,我上星期那个刚刚走。”

“注意点儿总没错。”他伸手抚摸我的小腹,“你还想再吓我一次?”

他指的是前年夏末,那时候我还在律所上班,算半个新人,什么都跑在第一线,一间公司的小额债务官司,三十万,按百分之五收费,欠款方是山高水远的一家乡镇企业,管辖权归当地司法机构,所里没人愿意做。回家我跟我妈一说,我妈说,哎呀一万五啊,我给你得了,你跑那么远那么辛苦干吗,不接。

我爸做她的工作,话不是这么说的,今天是小额追款,做好了人家可能就聘小凝当法律顾问,局面都是一步一步打开的,是不是?

齐享当时未置一词,我妈转头求助,小齐,你倒是说说,他看看我迫切的眼神,然后回头笑着对我妈说,您看,她都这么大了,您让她自己做主吧。

官司打起来没有任何悬念,合同上公章法人章俱在,当地法院也没搞明显的地方保护,判决这边胜诉,但是等到执" 结期满我再次赶到当地,发现执行实在是个老大难问题,请法院协助,一次两次人家还客气,再多两次,好脸色都没有了。

我晚上在招待所打电话给齐享,讲着讲着就委屈的流眼泪,他在那头丝毫不见意外,也没讲什么我就早知道了之类的废话,就说那你先回来吧,就当吃一堑长一智。

被他这么一说我倔劲儿反而上来,擦干眼泪第二天早上我又出门了,这一天那个县天降暴雨,县里的排水系统不行,出租车走一半就熄了火,我下车自己走到那家企业所在的街道,发现一整条街都被水淹得差不多了,我挽起裤脚淌水过去,走到半途竟然漫腰,进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后来我跟人家说,偶像剧里,女主人公遇到不顺心往往出声吼叫给自己励志,我看时觉得十分矫情虚假,谁这么大了会行事如此外露夸张,没想到事临到自己头上,再没有更真实的了。那天我就是一手抱着包,一手打着伞,一边跟自己大声说,给自己打气。

" 没事的,快到了,不到一百米,加油,加油庄凝,快到了,就快到了,没事的,这算什么,这多酷啊。距离厂门不到二十米处,我一声尖叫,有个下水井口,不知是一直空缺还是被临时被拿开排污,我隔着滔滔洪水,

一脚踩空,瞬间往后栽倒,天旋地转,呛进一口污水,惊惶失措,好在水有浮力,深度又不高,我才得以扑腾两下,重新站起来。我从水中摸回包,全身透湿,连头发也水流滴答,那一瞬间我真想嚎啕失声,却又突然想到,爱我的人,一个都不在身旁,真哭出来不但毫无用处,简直浪费气力,抽噎两下,又重新跋涉。好了,庄凝,好了,这下没事了,走稳点,一步一步来,马上就到了,真的,走慢点儿,不要急,这不到了。

我一身泥浆出现在大门口时,几个保安已经惊慌地跑出来站在那儿,老远就喊哎呀你没事吧,老远就看你摔倒了,想去扶,水太大了,你慢些呀。

没关系。我对他们苦笑,我找你们总经理。

在总经理的办公室里,我位中年企业家疑惑的看着我,庄律师,你老实告诉我,这一笔欠款追回,你能拿到多少?

我想了想,据实以告,一万五。

他看看我摊在他桌上基本报废的手机零件,你这款机子,跟我女儿的一样,现在市场价也超过了四千,还有来回的交通费,住宿费,给不给报,你划得来吗?

我说,领导,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只好在你这里哭了,不过帐嘛,不是这么算的,我分内的事,我就想把它做好,做好再说。

他沉默了良久,庄律师,这样吧,我不让你难做,我给你十五万,不能再多了,否则消息传出去,我的厂子就要被讨债的要空了。

我跟了讨价还价,费尽口舌,要到了二十三万,他哭笑不得,天南海北的跟我开玩笑,说还有零有整的,你这个小嫚儿真犀利。临走他道,给我留张名片吧,以后没准互相帮得上忙。

我出门可高兴了,去传达室借电话打,齐享,你知道吗,我要到钱了,哈哈,厉害吧?正要回旅馆呢,我…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腹部一阵剧痛,我当时抱着话筒就蹲地上了。

我开始以为是痛经。

后果却比我想象有严重的多,睁开眼睛发现齐享赶来,我一哭他眼睛都红了。

电视里小说里那些伤心到死去活来的桥段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当时就是疼得不行,事先对它又没有任何预期,只知道害怕和担心,至于账然,遗憾以及淡淡的悲伤,那都是后来的事。

我不知道啊,我虚弱的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呢。

你这个笨蛋。他恨恨的,几乎咬着牙道,以后我每件事都要管你,休想我再由着你。

一直回到陵城我都没好透彻,我妈给我托关系找了资深妇产科大夫来看,她给我开了无数中药,另外建议在两年内我们不要再动生孩子的念头。

我妈以及齐享妈经此一役,吓得魂都没有了,终于亲自上门找我谈话。小凝你看,小齐这么忙,你也忙,这个家怎么维持?以后你们还是要孩子的吧?接着她们告诉我,齐检察官这了我,都拉下老脸去请人帮忙,帮我在市政法委谋到一个清闲自的职位,坐坐办公室,朝九晚五。

说到后来,两位妈妈都哭起来,最后我也哭了。她们不好再苦苦相逼,于是结伴离开,桌上两杯清茶,渐渐的散了热气。齐享到家,看我独自坐在桌边,一动不动。他包也来不及放就过来抱住我,“怎么啦,乖,有我呢。”

我一脸眼泪,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然后转身回抱他。他那么好,那么疼我,宽容我,我呢,我以前对他那么坏

“齐享,我想,我想换个工作。”

那位总经理后来真的给我打电话,说有业务介绍,说他对对方承诺了,这一位小律师,别的暂且不敢讲太多,责任

心是绝对过硬的,他还要说——我当时盘腿坐在瑜伽垫上,面对着一轮上好的夕阳,轻轻打断他,不好意思啊,领导,我已经不做律师了。

“那一次把你吓坏了?”我在齐享肩头拱了拱,“把灯关上吧。”

“你说呢。”他拧了灯,枕在自己屈起的右臂上,黑暗里不知在看什么地方,语调微微调侃,“我差点,就被吓到不行了。”

“啊?”我笑了起来,“这一点我可以证明,没有。”

他拍拍我,“真是越来越会讲话了。”

“不过呢我的确是听说过,男人在产房外往往恨不得把自己干掉,有这么夸张嘛?”

“有的。”

“真的啊?那要是我,我不要你去。”

“那就是个说法,你见过谁真这么干?太狠了吧。”

“那我的样子也会很难看。”我说,“搞不好一疼,我还会使劲骂你。”

“骂一骂又不能伤筋动骨。”他转过来看我,眉头拧着,“不过你是不是展望的有点远?”

我一看就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真的在伤脑筋,我没说话,他转身再次搂住我,“想给我生孩子了?”

“去。”

“跟你认真讨论问题,态度端正一点。”他真的像当回事的问,“你的身体准备好了没有?”

我叹口气,“两年快到了。”

“心理上呢?”他说,“我可不希望你到时候产后抑郁。”

“那你就想办法让我不抑郁呗。”

他笑起来说,“真聪明。”

等你说爱我(二)

其时齐享虽然仍在处理Z银行的法务,人事上却已经和银行脱离了关系,转而签订的是代理合同。他目前是一间事务所的事合伙人,利用这些年在检察院和金融系统积攒下来的经验和人脉,主要从事一些非诉业务,如果有人问我他做得怎么样,我会回答,还行。

但这个“还行”是有代价的,比如他没有太多时间陪我和他父母,又比如他连二十八周岁的生日都要在外地度过。

那是十月底,我原本想给他好好过过,结果前一个星期,陵城有家大型企业申请追加贷款,预备收购东北某市的一间原材料工厂,这笔贷款不仅包括收购费用本身,另涵盖了将来与当地货运机构签订代理等等一系列预算,数额上很有分量,省分行领导充分重视,亲自牵头,齐享作为银行方的法律顾问随行。

为此我非常郁闷,他说完以后我就回房坐在瑜伽垫上生气。齐享给了十二分钟让我一个人待着,然后等这一小段过去,他去找到我。果然我气也气得差不多了,话也能听得进去了。他是这么说的——我还有阴历生日,到时候肯定赶回来,合同签一半我也赶回来。而且,等这桩结束以后,我哪里都不去,在家陪你陪到你烦为止,你看呢?

他这么一哄我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了,而且还很不好意思。但是我一时抹不开啊,就爬起来去烧晚饭。齐享也到厨房,我煮绿豆稀饭,再把豇豆切成小段用红椒丝清炒,他做我喜欢的改良过的蕉香卷,拿笋,香菇,和黄鱼丁代替原先的馅料。我们各安其职,只听得刀刃密集遭遇砧板,以及菜蔬在期间轻微抵抗,平底锅里的油沸起来碰到什么都要尖叫,猫牙米在高压下一颗颗开了花。% [; }3 h1 u; Y" ?) Q5

他把做好的一盘小面卷递过来,我把它们一个个拂进锅中,慢慢翻搅的时候我出声,嗳。

我烦不烦人?不烦。他笑道,好不容易才骗回家,怎么会烦呢。

他出发那一天说好到地方打电话,结果我一直等到晚上十点,都没有等到,打过去也是关机状态,只好去洗澡准备睡觉。刚把水拧开,就听好象有响声,我上浴巾冲回房间一看,手机在那安安静静待着呢,一场澡是再三。

这件事的后果是,一直到两天以后我跟言维维去逛街,一路上还不停打喷嚏,坐在星巴克休息的时候我捂着纸巾说,“你别害怕啊,我是作风不会传染的。”

“怎么搞成这样了。”她问我。这位姐姐如今洗心革面,考了公务员,生活可规律了。

我用鼻音说了一遍经过。

她叹口气,“你老是不会简约地爱一个人,小庄。”

“啥意思?你最近改写文艺片了。”

“你啊,你每次真喜欢上谁了,都把自己搞的很累很纠结。”

“不累不纠结,那是什么感情?”

“谁在几年以前,还跟我说,努力努力,不行就算了。”

“你还记得啊?”

“再清楚没有了。”她说,“在我们合租的那个阳台上,小样一脸的看破红尘。”

“哈哈哈。”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她想了想,“投入?”

我想起来我在深圳看的那个话剧,那一段台词,事物必然从某一时刻从无到有,但这大概并不包括感情

我转述给她听,然后说,“不过呢,如果一定要讲,具体某件事的作用,我记得是好几年以前,有一次我和他坐车去朋友家吃饭,后者女朋友开的车。”

突如其来的变故,迎面的重卡,一片黑暗。

“我反应过来,发现他正,你知道,抱着我。”我说着有点不好意思,转头看窗外,“在那之前,我可能一直有这

样的念头,我们两个,也就是彼此凑合着,没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