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凰躺着没动,又等了好一阵子,窗外天大亮了,她才把翠屏和二顺叫了醒。这二人都是能张罗的,很快就让伙计送来了热水热茶。万家凰草草的洗漱过了,见父亲拥被坐着,低头看着厉紫廷发呆,便说道:“爸爸,下来擦把脸吧,人家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万里遥抬头望向了女儿:“大姑娘,他这是生病了?还是睡热了?”

万家凰听他问得稀奇,便也走去要看,结果这么一看之下,她感到了不妙。

厉紫廷紧闭着双眼,一张脸干燥苍白,面颊却又从苍白中透出粉红来,眼眶则是凹陷泛青。她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发现他已经烧得火烫。

她起初怀疑这人是受了凉,然而一转念,她变了脸色:“爸爸,您快看看他身上的伤口。”

然后她转身背对了大炕,过了半分钟,她父亲给了她一声干呕,翠屏和二顺也一起惊呼了一声。

她连忙回了头——先回头,随即一闭眼,眼睛闭了一秒钟,她急叹一声,将眼睛又睁了开。

规矩和礼数都是在天下太平时才讲究得起的,现在可容不得她再做那冰清玉洁的千金大小姐了。万里遥还在捂着嘴干呕,厉紫廷的上衣翻卷上去,下方露出了短裤和大腿,肚腹上一道伤口鲜红的半结了痂,左大腿上的伤口则是狰狞翻开,血肉之中隐约可见浸透了脓血的棉线。

鼻端添了淡淡的腐臭气味,万家凰定了定神,抬腿上了炕:“二顺,悄悄的出去,找伙计借把剪刀。翠屏也去,买瓶烈酒回来。爸爸,你下炕去把油灯点上端过来。”

众人各自忙碌,万里遥先端来了油灯,随后二顺拿着剪刀也回来了。万家凰将剪刀在火苗上燎了燎,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一横,开始用剪子尖去挑伤口中那肮脏恶臭的线。

她有点哆嗦,但等翠屏端着一小壶酒跑回来时,她已经将那线挑出了大半。

及至将这缝线彻底拆下来了,她看了看翠屏带回来的酒——浑浊的一壶,大概起不到消毒的作用,于是她用手帕蘸了清水,细细的给他擦拭了伤口,又撕扯了一条大头巾,将那伤腿松松的缠了起来。他一定是疼极了,紧皱眉头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万家凰手上忙碌,眼睛看他:“厉先生,忍住,是伤口化脓了。”

偏在这时,张顺推门进了来:“大小姐,买到了!下午两点钟的火车!”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然而万家凰得了这个好消息,反倒是发了愁:她没法把这样的厉紫廷丢在旅馆里,自己全家欢天喜地的登车回家。

父亲救过厉紫廷一人的性命,厉紫廷救过自己全家的性命,仅从人数上论,也是自家欠着厉紫廷的人情。

“能不能把他也运到火车上去?”她问张顺:“你买的是几等票?”

“三等票,就只有三等票。”

万家凰叹了气——三等车厢,她没坐过,但听人讲过,里头是人挤人,别说坐,能站稳当了就算不错。就算自己能把厉紫廷运上火车,这漫长的旅途也会要了他的命。

万家凰决定再住一天,明日——最迟后日——等厉紫廷好些了,再走。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提前让张顺把房钱都续到后日了,哪知这厉紫廷真像是个铁打的人,早上烧得都面无人色了,躺到中午竟然自己慢慢降了温度。睁开眼睛看见了身旁的万家凰,他开口第一句话是:“还没走?”

万家凰低头望着他:“等你好些了,我们再走。”

然后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若不是病得这样厉害,我们今天兴许就带着你一起上火车了。反正,等在北京养好伤了,你想去哪里,再去也不迟。”

他盯着她:“谢谢你。”

“不必谢,你救了我一家,我家自然也要对你讲情义,要不然我们成什么人了?只是你,伤口都迸开了,为什么不早说?早说的话,至少可以让二顺搀扶着你,让你少走些路。”

“怕你担心。”

他这句话,大概是含着感情的,但他这人从灵魂到肉体都是直挺挺硬邦邦,以至于好好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有了种特别的腔调。对待万里遥,他倒一直是足够的和蔼可亲,有点礼贤下士的意思,也像是在哄傻小子玩。

万家凰被他这种可恨腔调激怒过好几次,怒了几次之后,看清了他就是这等货色,便决定不再和他一般见识:“昨天不想让我担心,憋着等到今天狠狠吓我一跳,是不是?逞强不是这样逞的,你若是因为这个丢了小命,那我也只当你傻,不会认你是好汉。”

他很认真的凝视了她:“你这么关心我?”

“关心也是理所应当,难道你认为我们把你丢下来一走了之,才是人之常情?”

“你应该不会,令尊更是——”

万家凰赶紧截住了他的话:“我爸爸昨天说的那些话,都是胡言乱语,你可不要当真。”

“我想当真。”

“嗯?”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答道:“那天早上,我在你家的柴房里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你开门走了进来。门外全是光,你就站在光里。”

“你说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

他点了点头:“很漂亮。”

万家凰怔了怔。

他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可惜,不知道我是说错了哪句话,得罪了你。虽然不知道,但我还是向你道个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见他的态度这样真诚,仿佛受了感染,也跟着忸怩起来:“我不是为了别的生气,我就是气你言语无礼,竟然开口就让我叫你哥哥。那话听着……简直是轻薄无聊到了极点。”

“原来是这样……”他像是恍然大悟:“其实,我也并非真想做你的哥哥,我是想让你当我的太太。”

整间大客房立时静了下来。厉紫廷直视着万家凰,眼看着她的面孔从粉白变成了粉红,于是也有了一点自觉:“我又无礼了?”

万家凰起初是羞得想走,可是念头一转,她又坐了住——她得对这人把道理讲明白了,要不然他糊涂着,她也憋得慌。

“你一口一个‘你想’,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如何想的?你见了中意的女子,就大言不惭的让人家做你妹妹、做你太太,这是谁给你的胆量?还是你当司令当久了,霸道惯了,以为你想要谁、就能有谁?我告诉你,至少在我万家凰这里,你这一套行不通。莫说你只是个土皇帝小司令,你就是当了督办和巡阅使,你就是进北京做了大总统,我也照样拿你当平常人看!”

“你叫万家凰?”

“对!”

“哪个凰?”

“什么?”

“凤凰的凰?”

“没错!”

“很好,这个名字才配得上你。你方才的这番训导,我也记下了。等处理好了这边的军务,我会亲自到京城府上提亲,届时我一定提前做好准备,保证做到礼数周全。”

万家凰冷笑了一声:“哼!厉先生‘亲自’来提亲,这可真是太给我万家面子了。”说着她目光一转:“翠屏,中午是不是还留着一碗粥?你端过来。我看厉先生现在精神很不错,应该可以亲自喝一点粥了。”

厉紫廷像是被她说懵了,用胳膊肘慢慢的撑起了上半身,他颇困惑的瞄着她:“多谢,但是我想先去方便一下。”

万家凰高声喝道:“二顺,过来搀着他点儿,厉先生要亲自方便去了!”

说完这话,她扫了厉紫廷一眼,结果发现这家伙垂眼低头,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羞意。

第十一章 11此起彼伏

万家这些人,在这么一间陋室里,别别扭扭的又挤了一天。

厉紫廷虽然一开口就能把万家凰气个倒仰,但他除了言语可恨之外,倒是再无其它的毛病。喝了一碗稀粥又睡了一觉之后,他的热度降了许多,伤口也没有进一步的恶化。出门方便的时候,他下炕扶着二顺往外走,炕上的万家凰目光如炬,盯着他看:“步子迈小一点,仔细又抻了伤口!”

他头也不回的答应了一声,步伐果然就秀气了,倒是真听话。

如此又过了一夜,天刚一亮,万家凰就拢拢头发下了炕,走到厉紫廷跟前看了看,见他还睡着,便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

旁边的张顺也醒了,这时就趴着抬了头看她:“大小姐,咱们今天走吗?”

她收回了手:“走。你去买票,多买一张。他要是愿意跟着咱们,就带他一个。”

张顺轻手轻脚的下了炕,揉着眼睛出了去。万家凰坐在窗旁,倒了杯冷茶慢慢的喝,同时就觉得自己蓬头垢面,已经脏得臭气熏天。这几天在旅馆里,她是洗也洗不得、涮也涮不得,头发一直没沾过香皂和水,早上也只能是擦一把脸。这样的日子她可扛不住,况且此地战火连绵,所以还是走为上策。

至于厉紫廷的宏图霸业,她则是毫无兴趣。他乐意留下来继续和毕声威逐鹿中原——真要是中原倒还好了,其实也就只有几座县城——那他就留;他想跟着他们到北京去养伤,那他就走。

一杯冷茶喝完,客房里有了响动,是翠屏和二顺接连醒了,厉紫廷也坐了起来,扭头望向万家凰,他抬手摸了摸铁青的下巴,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万家凰坐着没动,直接开了口:“你退烧了,我们也该走了。我刚让张顺去了火车站,给你也买一张票。”

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显出了几分为难:“万小姐,你的这份情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现在还不能和你一起回家,我得先回我的司令部去,否则队伍里群龙无首,怕出大事。你和万先生先走一步,等我这边全安顿好了,再去北京见你,如何?”

万家凰听了这一番话,只觉胸中一堵,但大清早的就对他翻脸,也不合适,只得忍气说道:“厉先生误会了,我是怕厉先生伤势太重,行动不便,一个人留在这里无依无靠,所以才要多买一张火车票,想的是万一厉先生实在支撑不住,那就跟着我们一起回北京,也能有个安全的地方养伤,并不是我离不得厉先生。厉先生若是不与我们同行,那我们就此别过,厉先生将来也不必再去北京,因我与厉先生性情不和,见了面也未必愉快。”

厉紫廷端详着她的脸:“我又说错话了?”

万家凰还未回答,张顺回来了。

进门的张顺脸色苍白,手里捏着一张纸,进门之后,他先把房门关了上,然后才转向万家凰说道:“大小姐,坏了!”

他把手里那张纸递向了她:“您和老爷上通缉令了!通缉令就贴在火车站外,昨天还没有呢,我眼看着大兵刚贴上的。”

万家凰接过那张纸,见上面印着一男一女两幅画像,印得模模糊糊,模样和他们父女倒也有三四分像。人像下面是几行大字,写着他们的罪状,罪名就是通敌杀人。

厉紫廷下了炕挪过来,也要看一看这通缉令。张顺又道:“我没敢进火车站去买票,火车站那儿设了关卡,出来进去的人,都得受检查。大小姐,这怎么办?火车是不是坐不成了?”

万家凰到了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是和厉紫廷商议:“这通缉令画得也不大像,我和爸爸若是乔装改扮分头走,你说能不能混上火车去?”

说着她走去找了一条大围巾,抖开来系在头上,然后转身向厉紫廷亮了个相:“我也把脸涂黑,再穿上翠屏的衣服,能不能扮个村姑?”

厉紫廷,以及其余人等,一起打量了万家凰,又一起摇了头——万家凰生下来就开始当她的万大小姐,一当二十五年,养出了一身矜贵的傲气,让她这辈子就只能做万大小姐,改换什么身份都不合适。她再怎么假意的伏低做小,也无用,因为姿态改不了,眼神也改不了。

乔装改扮这一招,在她这里行不通,放到炕上大睡着的万里遥那里,同样也是行不通。万里遥一身天真纨绔的气派,也是一辈子只能做少爷和老爷的。

万家凰解下围巾,往炕上一掼,倒是把万里遥惊醒了。他翻个身趴了,朦胧着一双睡眼向前看:“都醒了?”

万家凰把通缉令往他面前一放:“爸爸,这回是真糟糕了!”

万里遥看清了通缉令,登时坐了起来。抬头看了看女儿,他没从女儿脸上看出主意来,于是又望向了厉紫廷:“紫廷,这怎么办?你快想个法子啊!”

厉紫廷看了万家凰一眼,答道:“既然北京回不去,留下来又是等死,索性趁着通缉令刚出,我们赶紧出城,你们先跟我一起回司令部。”

万家凰略一思忖,随即从万里遥手里一把夺过通缉令:“爸爸,起来穿衣,准备出发。”

然后她转向了厉紫廷:“接下来的路,我们一家就跟着你走了。”

后方的万里遥忽然问道:“且慢!张顺,外面有没有邮局?”

“门口就是。”

“好极了,你快去往北京赵府发一封加急电报,就说我在临城县落了难,让赵三奶奶找她大哥,快想办法派人来救我。”

万家凰当即来了个向后转:“爸爸!您不就是为了躲赵三奶奶的大哥,才离开北京的吗?”

“现在顾不得躲了,她大哥是陆军部的次长,必有办法把我救回北京去。他就是不看我的面子,还不看他妹妹的面子吗?谁不知道赵三奶奶对我是情根深种,非我不嫁……”

张顺先跑出去了,万家凰也招呼翠屏二顺收拾行李,厉紫廷坐下来,隔着裤子去摸大腿的伤口——此时此刻,情形危机,谁也没闲心去听万里遥的那一套情史了。

半个小时之后,这一行人坐上驴车,离开旅馆,又去了城门口。

这一路上,他们眼看着大兵们提了浆糊桶,在道路两边刷浆糊贴那张通缉令,大兵是从火车站开始贴起来的,而且速度没有驴快,所以等他们到达城门口时,守城的士兵还不知道通缉令的存在。

三言两语的,他们平安出了城。出城之后不敢走大路,张顺赶着驴车穿林子,目标是要在一天之内翻过前方这一座大山。山后还是成片的村庄与县城,厉紫廷告诉万家凰:“上个礼拜,山那边还是我的地盘,现在——”他摇摇头:“不知道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

“我的队伍里有内奸。要不然,我不至于如此惨败。”

“兵不厌诈,本该先做提防。”

他扭头望向了万家凰,分明是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会同情我。”

万家凰和他对视了,就觉得这人身上的问题层出不穷,全不是大问题,然而有种零敲碎打的恼人,让她不得不继续的批评他:“我看你其实也是个严肃的性情,何必非要勉强自己油嘴滑舌、效仿那些轻薄之徒呢?你不是那样的人,仿也仿不像,不能逗我开心,反倒要惹我一肚子气。还以为我会同情你——你先前也是一遇了挫折、就要到异性那里去求同情吗?”

他垂下头,面颊又泛了红:“你误会了,我并非有意做作,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万家凰一看他红脸,心里一惊,一巴掌拍上了他的额头,没摸出热度来,这才放了心。而他无端的挨了一掌,被拍了个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脸怎么红了?我还当你又发了烧。”

“没有发烧,只是不好意思。”

“我哪句话让你不好意思了?”

“太多了。”

“荒谬!我总共也没和你说过几句话吧?”

他听到这里,脸上却是又有了笑意闪动:“你从——”

他就只说出了这两个字,因为前方的密林中忽然蹿出了两个人。二人并肩而立,拔刀一指驴头,一人高声叫道:“此山是我开!”

另一人道:“此树是我栽!”

二人同声:“要想从此过!”

共同一挥大片刀:“留下买路财!”

张顺一扯缰绳勒住了驴,对着前方二人眨巴眼睛,怀疑是自己这些天疲惫恐惧,以至于产生了幻觉。将眼睛眨巴了一气之后,他见前方那二人还在,这才难以置信的开口发问:“那个,您二位……是土匪吗?”

“对!”

第十二章 12青山月老

万家众人,面对着前方的二匪,第一反应不是恐慌,而是崩溃。

这些天来,自从万里遥把厉紫廷扛回家开始,他们就像是从天堂一级一级的坠到了地狱,一步一个坎坷,一天一场惊魂。刚刚躲过了背后一闷棍,紧接着又迎来了当面一板砖,日子过到了这般地步,简直应该去和老天爷打一架。

万里遥仰头望天,颤抖着长叹了一声。翠屏一闭眼睛,闭出了两颗大泪珠子。二顺和张顺冷着脸直视前方,万家凰则是惨笑了一声:“好,好,土匪也来了。”

众人各有各的绝望,唯有厉紫廷问道:“你们是青山虎的人?”

二人齐声叫道:“没错!你认得爷爷就好!”

“你们大当家的呢?”

二人见他不慌,又听他话风不对,便对视了一眼,随即问道:“你谁啊?”

未等厉紫廷回答,林子里冲出了一个大个子,大个子穿绸裹缎,晃着锃亮的光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又单手拎了一把手枪。冲到驴车跟前,他用食指勾下墨镜,露出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珠子:“厉司令?”

然后他将墨镜推回原位,扑上去就要拥抱:“大哥!你怎么来了?”

厉紫廷单手一推他的肩膀:“有伤。”

大个子立刻竖起了眉毛:“伤?谁干的?连我大哥都敢动,反了他了!你告诉我是谁,我这就去宰了他!”

“毕声威。”

“原来是这老小子!这笔帐我先记下了,有朝一日兄弟壮大了,必定帮你报这个仇!”随即他目光一转:“哟,这位美人是谁呀?难不成,就是我的大嫂子?”

厉紫廷扫了她一眼:“对。”

“那后头这位,肯定就是咱的大舅子了吧?”

“放肆,这一位是我的岳父老泰山。”

“嚯!老爷子这么年轻,真没看出来。”

厉紫廷这时欠身拍上了大个子的肩膀:“青山虎,装傻装够了没有?”

青山虎嘿嘿笑了两声,带了几分羞意:“我……其实我前两天就听见消息了,有人说你是逃了,还有人说你在临城挨了一炮,已经死了。我本来想进临城去救你,可又实在不是毕声威的对手,你看我就这么几个人——”

“别废话,山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青山虎这回压低了声音:“到底是怎么样,不知道。反正是也打上了,听说毕声威昨天又派了一个团过去,你的队伍,恐怕还要败。”

“你想办法送我一程,我得尽快回司令部。”

“行,凭咱们的交情,只要你发一句话,刀山火海我都敢闯。但是现在你得先跟我回寨里去,咱们好好商量商量,看看这路该怎么走。”

青山虎带路,张顺赶着驴车进了密林。密林里还藏了十来个土匪,其中有两人各端了一杆长枪,可见这青山虎还不算是小匪。

万家凰一言不发,一路上只静听厉紫廷和青山虎的对话,渐渐听出了一点眉目:仿佛是厉紫廷原来剿匪时认识了这个青山虎,且对青山虎有不杀之恩,青山虎就认了厉紫廷做大哥。

林中本没有路,这青山虎无中生有的乱钻一气,最后到了山中深处,还真有一片房屋,其中有一间格外宽敞点,就算是他的聚义厅。

万家凰搀扶父亲下了驴车,紧接着想起了厉紫廷的腿伤,便转身向他也伸了手,却见他已经站到了地上。扶着青山虎的手臂,他迈步向那聚义厅里走,万家凰看得清楚,就见他跛得明显,左腿分明已是不敢使力。而他走到了聚义厅门口,忽然回头对她说道:“给你找间屋子休息。”

她“哦”了一声,这时只能是听他安排。一个比二顺还小的男孩子,大概算是土匪中的小喽啰,把她这一行人引入了一间小棚子里,又提来了一只大茶壶,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热茶。

万里遥喝着热茶,倒是镇定了下来,还有了东张西望的闲心。翠屏凑到万家凰身旁,小声嘀咕:“小姐,您瞧见没有?刚才给咱们倒茶的那个小孩,左手只有三根指头,真吓人。”

这话刚说完,门口又来了两个鸠形鹄面的汉子,探头缩脑的向内张望,还龇着黄牙嘻嘻笑:“到底是司令,弄的娘们儿都跟仙女似的。”

另一个附和:“真白啊!旁边那个小的也白。”

房内众人听得清楚,羞恼之余,又都是敢怒不敢言。翠屏一转身背对了他们,万家凰沉着脸——照理来讲,平时她这么一沉脸,旁人察言观色,自然就明白了她的态度。然而门外那两个土匪不通人性,她纵然把脸抻成驴脸,也不耽误他们品头论足。

于是她坐不住了,心里只盼着厉紫廷赶紧回来。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龙潭虎穴?外面又都是些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厉紫廷再不回来,她可又要恼了。

然而厉紫廷就是不回来。

在门外的观众增加至六位时,万家凰让翠屏躲到张顺身后去,自己出门去找厉紫廷。那聚义厅不远,她认得路。一闪身从那几个土匪之间穿过去,她快步行走,绕过一间草屋,便看见了聚义厅的房门。

她停了脚步。

房门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但是能听到厉紫廷含糊的咒骂声,还能看到他瘸着一条腿,困兽一样的踱过来又踱过去。他是低沉的嗓音,这时咬牙切齿的骂着一个什么“狗崽子”,声音越发滚滚的,好似遥远的天雷,不响亮,但是凶恶,煞气逼人。以至于旁边的青山虎站着,接二连三的只是点头。

万家凰没见过这么凶恶的厉紫廷。厉紫廷大开杀戒的时候,也没显出过这样的暴脾气,以至于她几乎忘了他应有的本色。

他的本色,应该就是毕声威那一类人的本色,就是一切草菅人命的军阀本色。

就在这时,他一抬头,发现了外面的万家凰。

他登时闭了嘴,先是望着她愣了一瞬,随即说道:“我骂的是别人,没有你的事,你不要怕。”

她正了正脸色,尽量显得气定神闲:“你这位绿林朋友的手下,对我和翠屏都太好奇了。”

他当即回头去看青山虎,青山虎连忙陪笑:“他们都是不懂规矩的粗人,我这就过去把他们撵走。”然后他又转向万家凰:“嫂子别见怪,他们几辈子也没见过嫂子这样的大美人,所以嫂子一到,他们就昏了头了。”

说着他颠颠的往外跑,万家凰侧身给他让了路,察觉到厉紫廷正炯炯的注视着自己,她便也望了过去。

他向她笑了一下,笑得勉强:“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我真是……我又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话他不说,万家凰也看出来了,但她不接这句话,只道:“你若说完了话,就快些回到我们那里去。张顺二顺不济事,爸爸更不用提。剩下我和翠屏两个,有点不方便。”

说完这话,她转身要走,走出两步却又回了头:“腿都伤成那个样子了,没事还乱走什么?难道坐下来还会耽误你骂人不成?”

门内的他向前迈了一步:“我看,你还是关心我的。”

万家凰想说他是自作多情,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刻薄了一点,况且此刻听了这句话,她也并没生出怒意来。于是转向前方,她自顾自的走了。

青山虎驱散了棚子外头的闲杂人等,让万家一行人暂时的清静了片刻。万里遥甚至还走出去看了看山色。午饭是炖肉和烙大饼,从筷子到粗瓷大碗,没一样是干净的,不过从老爷到小姐,全没挑剔,闷声不吭的吃了个饱。

傍晚时分,翠屏和二顺蹲在一片荒草之中捉秋虫玩,万里遥站在一边旁观兼指导。万家凰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发呆,呆着呆着,她终于等来了厉紫廷。

她让厉紫廷早点回来,结果一天都过去了,他才又露了面。她望着他站了起来,微微蹙了眉头,简直想要埋怨他两句。

等他走近了,她也当真没有说出好话来:“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树,你就不好叫人给你削根树棍当手杖吗?就非得累着那条腿、不让它长好?”

他垂眼想象了一下,然后笑了:“那不像话,那成什么样子了。”

“什么样子?你现在又不要做摩登先生,难道还要图漂亮不成?”

他听了这话,却是抬手摸起了下巴:“等回到司令部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刮一刮胡子。从我们相识到现在,我一直都是一副狼狈相,不怪你不喜欢我。”

“胡说,我哪有不喜欢你?”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不是——我又不是因为你狼狈才不喜欢你!我是——是你说话不中听,我听不惯。”

他望着她微笑:“以后我会注意,但若是又说错了,也请你多担待。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很想和你说话,简直是忍不住。”

万家凰举目去看那远山:“要说你就说,我又没捂了你的嘴。”

“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