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横挪一步,让出了那块大青石:“坐下再说!那腿不是你自己的?你对它这么狠?”

他坐下了,半晌不言语。万家凰等了片刻,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却见他正望着远方群山出神,两边嘴角微微翘着,是嘴唇上凝了一抹笑意。

又过了片刻,她再看他,发现这家伙真是傻了,竟然还在望山微笑。

第十三章 13冰融雪消

厉紫廷对万家凰说:“现在山外情况不明,我们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

万家凰没什么话可答——她自己当然是一刻都不想留,但现在可不是她任性的时候,需要住下的话,那就只能是硬着头皮住。

厉紫廷又道:“我对外说你是我的太太,并不是要占你的便宜。这帮土匪太野,我怕他们不受青山虎的管束,会冒犯你。你有了个司令太太的身份,他们会忌惮些。”

她对他的为人已经了解了些许,纵算他不解释,她心里也明白:“我懂你的用意,要不然,我早当着青山虎的面反驳你了。”

两人谈到这里,一派平和。万家凰暗暗的纳罕,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自己忽然看他顺眼了起来。他那满嘴不得人心的老实话,先前是一听就要生气的,现在许是听惯了,随他怎么说,她也不往心里去、不计较了。

这一夜,万家众人在一间草房里过了夜。

这地方自然是没有床的,要睡就是睡那土炕,炕还是一铺臭烘烘的小炕,也就能睡三四个人。万家父女眼巴巴的望着厉紫廷,生怕青山虎会把他安排到别处去,及至看见厉紫廷指挥喽啰用木板搭出了一张床,这才一起松了一口气。

嘴上没说什么,万家众人在小炕上挤着躺下了,因为有厉紫廷拦门躺着,所以都挺安心。

这一夜,万家众人没有睡好。

罪魁祸首是二顺。二顺从半夜起就开始闹肚子,一趟接一趟的往外跑。张顺不睡了,摸黑给他倒水喂药——万家的习惯,出门时必带些常用的小药,头痛腹泻消化不良,全管。

天亮之后,众人起床,炕上宽敞些了,万家凰让张顺带着二顺好好的补一觉,自己则是领了父亲和翠屏,随着厉紫廷去聚义厅吃早饭。

青山虎早已经等在了那里,见了嫂子,非常热情,立刻让喽啰给嫂子盛饭。早饭是雪白的大米粥,喽啰是实诚人,给万家凰端了满满一大碗,双手端着,拇指都插进了粥里。万家凰见了,没说什么,并且悄悄踢了父亲一下,于是当那喽啰以着同样手法给万里遥上粥之时,万里遥面无表情,一声未吭。

除了米粥之外,早餐还有肉包子和一锅炖母鸡。青山虎手持肉包,大说大讲,尤其是爱对着嫂子谈笑:“厉司令就和我亲大哥是一样的,你就等于是我的亲嫂子。我这大哥光顾着干大事业,一直也没个贤内助,别说正经太太,连个做伴的娘们儿都没有。咱用四个字夸他,那就是冰清玉洁啊!”

万里遥瞥了女儿一眼,女儿不笑,他也没敢笑。而万家凰瞥了厉紫廷一眼,见厉紫廷沉着脸,腮帮子鼓起一块,是正在咀嚼一大口肉包子。

青山虎继续说道:“所以这回见了这么好的一位大嫂,我真是打心眼儿里为我大哥高兴。大嫂你放心,大哥对我有恩,我自然得向大哥报恩。我昨晚就派人翻山打探消息去了,必能把你们平平安安的送回司令部。”

万家凰不好只听不说,于是问道:“听您的话,他原来曾经帮过您的忙?”

“帮忙?那可说轻了,我这条命都是大哥给的。嫂子,我青山虎现在是个土匪不假,但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土匪,我家里兄弟四个,穷,大哥当兵去了,二哥进城做学徒,三哥种地,轮到我,实在是什么活路都没有了,留在家里又养不起,我爹就撵我进山当了土匪。前年大哥剿匪,我落到了大哥手里,本以为接下来就是一死了,没想到大哥问了我的出身来历,知道我没做过大恶,平时也就是吓唬吓唬过路的商队,弄两个钱花,就把我放了。嫂子你说这恩重不重?要不然我怎么拜他做大哥呢?其实我比他还大两岁。”

万家凰徐徐点头:“原来如此。”

然后她又瞥了厉紫廷一眼,心想在旁人眼里,他一定也是个狠角色,尤其是把那张小白脸子一板,越发的威不可测。小白脸子胡子拉碴的,不大好看,所以他昨天心虚,老摸下巴。手是粗糙的大手,和他那张脸不甚配套——他是一条不显山不露水的壮汉,乍一看上去,腰身薄薄的,简直是偏于瘦削,其实手臂大腿全有着清晰的肌肉线条,一脚能踢飞一个活人。

猛的回过了神,她一阵羞涩,心想自己这是走神走到哪里去了。

吃过早饭之后,万里遥回房休息,万家凰嫌那小屋气闷,宁愿坐在外面的大石头上吹秋风。翠屏陪在一旁,小声说道:“大小姐,我问句话,您可别生气。”

“你问。”

“您是不是……也有点喜欢厉司令了呀?”

万家凰惊讶了:“这是从哪儿说起的话?我无非是不再和他吵架了而已,不和他怄气,就是喜欢他了?”

“那……我看您现在对他挺好的,您对别人可没这么好过。”

“笑话,我只不过是给了他两天好脸色,就成了对他好了?照你这么说,我原来岂不是个大恶人?”

“不是说您原来坏,可您原来确实是谁都不爱搭理。就说何总裁家的二少爷吧,去了咱家多少趟,您一直就没正眼看过他。”

“何二那种人,成天就是斗鸡走狗,无知轻薄至极,有什么可搭理的?

“那大洋公司的马经理呢?马经理是白手起家,可不是何二那种纨绔少爷了吧?”

“姓马的俗不可耐,尤其是眼神不正,你当他是看上了我?他是看上了咱家的钱。”

“那个美国回来的陈博士呢?那一位可是又有学问又斯文,也愿意入赘进来。”

“那位博士,体重不会超过一百磅,我喘口粗气都能把他吹飞。”

“那,厉司令呢?”

“他?他嘛……”

万家凰沉吟了两秒钟,随即反应了过来:“你这丫头,还给我下起圈套来了!我为什么就一定要找个男人结婚?我不想结,我就不结,谁又管得了我?还是你自己急着要嫁人了?”

翠屏嘻嘻哈哈的跑了开,万家凰也起了身,还想追着再呵斥她几句,然而下意识的一回头,她发现了厉紫廷。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迎着她的目光,他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直接骂我一顿。”

“是你唆使翠屏来问我的?”

“不是。”

他说不是,她就相信:“我虽没骂你,可也没夸你,你美滋滋的笑什么?”

他走了过来,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下了——只坐了一侧,空出了另一侧:“你也坐。”

万家凰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再像提防流氓一样的和他保持距离,于是侧身搭边坐了,和他并肩望向了前方。

不甚自然的抬手摸了摸头发,她就听他低声说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结婚了。听到你这样挑剔,我很高兴。你若是不挑剔,如今也不会有我的机会。”

“你也不要乱想,我是——我是不打算嫁人的了。”

“为什么?”

“我家里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我不嫁人,照样可以在家里过清闲日子,何必要像完成什么任务似的、非得给自己找个丈夫呢?找到个好的,倒也罢了,万一所遇非人,那么岂不是自讨苦吃?”

“那,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

“恕我直言,我们总共认识了没有半个月,怎么能确定你这人是好是坏?况且还有句话,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这话不大好听,但我看你对我还是很诚恳的,我也就不能用那不痛不痒的话来敷衍你,总要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那就请你好好的看看我,你这么聪明,应该能够看出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万家凰垂下了头,心中有股子古怪滋味,也不是甜、也不是酸,还憋了一句话想问,可又有点羞于出口。

沉默了一阵之后,她终于出了声:“你这是在追求我吗?”

他扭头望向了她:“难道不像?”

“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他以着正襟危坐的姿态,很认真的一点头:“是。”

万家凰移开目光,眺望远方:“为什么要追求我?”

厉紫廷审视着她,她能觉出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自己的脸上来回刮,刮到最后,他答道:“大概是因为你很漂亮。”

“就因为这个?”

“是。”

“肤浅。”

“我又说错话了?”

万家凰气得不理他,而他盯着她看了片刻,末了说道:“我第一次追求女人,没有经验,有冒犯之处,还请你多原谅。但我所讲的全是实话,我原来确实是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姑娘。”

“我不信你是第一次,你又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真的是第一次。我和你一样,眼光也很高。”

这话让她有点想笑:“我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当然可以眼光高。可你一个扛枪的大兵,凭什么也敢眼光高?”

他抬手又去摸了下巴,还是那么的严肃认真:“坦诚的讲,我看我自己也很不错。”

“自夸自赞。”

“好,我不说了,日久见人心,你自己慢慢看。”

她起身便走,不是负气而走,倒更像是方才的翠屏,做了一场及时的撤退:“我才不看!”

第十四章 14旅途多艰

青山虎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

据探子报,大山那一边如今已经是全姓了毕,先前驻扎着的厉军士兵,被毕声威揍了个稀里哗啦。这是个意料之中的噩耗,因为厉军的司令生死不明,军心早已涣散,不败才叫怪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穿过山后那一片改姓了毕的地盘,好直奔平川县去。

青山虎连出了几个主意,不是要把厉紫廷塞进箱子,就是想请他躺进棺材,吉不吉利的先不管,反正只要毕军的士兵别开箱或者开棺检查就行。然而仔细一想,无需旁人反驳,青山虎自己都看出了不妥——万一人家就非要开箱或者开棺呢?

第二个方法是给厉紫廷乔装改扮,让他扮个山野村夫,可问题又来了:毕军那把守关卡的军官里,万一碰巧有人是认识他的,那又怎么办?

见过厉紫廷的人,也不少啊!

青山虎的师爷突发奇想:“当家的,能不能让厉司令大变个样,变得谁都认不出他?”

青山虎一指旁边的厉紫廷:“人就是这么个人,大变还能怎么变?你总不能把他的鼻子拧下去。”

师爷睃了司令一眼,犹犹豫豫的吐露了心思:“那要是男扮女装……让厉司令扮成个大姑娘……”

厉紫廷当即摇头:“胡说。”

青山虎也连连摆手:“快别扯了,你这等于是逼着咱们司令跳井。别的不说,你就看咱们司令这个身量,谁家大姑娘能长这么高哇?”

说完这话,他望向厉紫廷,却又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这么高大的大姑娘,确实是罕见,但除去身量不提,单看司令的面容,师爷那个主意,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厉紫廷那张脸,翠屏说他是小白脸子,万里遥说他像玉面郎君,而要让青山虎来看,他认为厉司令只要再秀气那么两三分,就可以算作是男生女相了。

所以,仅看司令的头部,师爷所说的法子,其实是可行的。至于脖子往下的部分,可以再想招法。但是这话他不大敢说,因为厉司令对这个法子,显然是嗤之以鼻兼深恶痛绝。

转换话题又聊了几句,青山虎支吾着溜达出去,找到了万家凰,唤过一声“大嫂”之后,他对着万家凰嘁嘁喳喳,末了求道:“嫂子,你看你能不能劝劝司令?生死关头,命才是最要紧的,面子那玩意儿值什么呢?”

嫂子一听这话,柳眉倒竖:“这样一目了然的道理,还需要劝?你等我直接说他一顿去!”

然后她扭头便走,径直去见了厉紫廷,一开口就有西太后的腔调:“你那腿伤,好些了吗?”

“皮肉伤,不碍事,好多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厉紫廷狐疑的看着她:“你是不是又生气了?”

“呸!我怎么那么爱生气?我是看着你着急。青山虎他们让你男扮女装,好掩护你回司令部,你不肯是不是?”

“那是个馊主意,我要是真那么干了,岂不是成了笑柄?”

“哟,你还娇滴滴起来了,怕人说怕人笑的。”

“别人倒也罢了,我是怕你笑我。”

“既是这样一个要面子的人,当初在临城县的那一夜,你怎么又好意思把自己涂成了个煤黑子呢?”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得了!我告诉你,青山虎的法子有用,我们就用青山虎的法子。你放心,我不会笑你,也不会允许旁人笑你。哪个敢笑,我必狠狠的惩治他!”

厉紫廷沉吟了片刻,抬眼看她,见她板着一张粉红粉白的脸,眉梢斜飞,嘴角下撇,瞧着实在是不好惹,让他又是想笑,又是要怕:“自从认识了你之后,我越怕狼狈,越是狼狈。这么干下去,就算你不嫌弃我,我也无颜再见你了。”

“现在知道无颜啦?当初让我叫你‘哥哥’的时候,你的脸皮怎么那么厚呢?认识了我没几天就要‘亲自’到我家提亲的时候,也没见你无颜呀!厉紫廷,你少任性,你愿意留在这土匪窝里,我全家还不愿意呢!”

她铿铿锵锵的说了一场,说得厉紫廷只是苦笑。于是到了翌日清晨,青山虎找来一柄剃刀和一块肥皂,让厉紫廷把整张脸刮了个干干净净。万家凰则是先疾声厉色的向全家——尤其是父亲——训了话,让他们全都把脸绷住了,不许对着厉先生嘻嘻哈哈。厉先生男扮女装也是无奈之举,哪个要是敢大惊小怪的笑话他,让他下不来台,可别怪自己翻脸——说着又横了父亲一眼。

然后她取出了小手提箱里的胭脂水粉以及口红,走去给厉紫廷涂脂抹粉、描眉画眼——脂粉是实打实的涂了一层,眉眼却是没什么可描画的,厉紫廷生得眉毛匀称,有着两道清晰的双眼皮,鼻梁挺拔,嘴唇棱角分明,没有哪一处需要额外的加强,最后她用一条花头巾给他包了头发,头巾下面还有一条辫子自后向前垂到了肩上。辫子是翠屏奉献出来的,报酬是等回了北京,带她去北京饭店的理发馆里烫个时髦的发型。

万家凰随身带了几套换洗的衣物,都是薄薄软软的旗袍短裤之类。她在女子之中已经算是高挑身量,料想自己的旗袍,纵然窄小一点,但也可以让厉紫廷凑合着穿一穿。哪知厉紫廷拿着旗袍进房关门,片刻之后,房门开了一道缝,他单手将旗袍递了出来:“穿不进去。”

万家凰接过旗袍一看,发现两侧的肩膀袖管全被撑得绽了线,于是犯了愁:“平时也没看出你是这么大的一副身架,你倒是隐藏得好。可如今该怎么办呢?”

青山虎这时来了,没敢向房内窥视,只在听闻了万家凰的叹息之后,灵光一现,有了主意:“上边不合适,那下边呢?腰和屁股能不能装下?”

万家凰看了看旗袍的下半截:“下边倒是还行。”

“那好办啊,先把这旗袍对付着穿上,我那儿还有一条挺大的羊毛围巾,正宗波斯货,拿来给司令往肩膀上那么一围,不就看不来了吗?”

万家凰听到这里,感觉青山虎更有资格做自己的知音:“您说得很对,那就请您将围巾拿过来吧,我给他围上试试。”

青山虎的主意,还真行得通。

这回他们换乘了一辆马车,万家父女和厉紫廷上车坐了,车门帘子掀起一半,帘下是翠屏盘了一条腿坐着。赶车的车夫不再是张顺,因为二顺断断续续的闹肚子,现在已经虚弱得走不动路,万里遥给他们兄弟留了一百块钱,让张顺先留下来照顾着兄弟,将来到平川县找自己去也行,直接回北京家里也行。

张顺给万里遥磕了一串响头——万里遥真是天下最慈悲的主人,他就是不能去为万里遥死,除死之外,干什么都行。

第十五章 15一路顺风

一行人上了路。

万里遥和万家凰坐在马车里,两人夹着中间的厉紫廷。秋季风凉,这山里还格外的更冷些,所以三人身上又横搭了一条薄被子,有了这条薄被子的掩护,厉紫廷再往下委顿一点,看着就正是个畏寒的女子了,只是两只脚无处安放,青山虎这山寨里虽然颇有些来路不明的物资,但是寻得出波斯围巾,却找不到如此之大的女鞋,只能随便找来一双缎子面的男鞋,因为是紫缎子的,看着还花哨些,让他凑合着穿了上。

青山虎怕被人认出来,所以派师爷上了阵,让他带了几个弟兄护送马车上路。师爷细心精明,看着还有点文气,是整个土匪窝里最不像土匪的人。

万家凰发现,自己这个父亲,是真的没心没肺。

自从挨着厉紫廷坐下之后,他就开始嗤嗤发笑。翠屏都不笑,他笑,而且笑个没完,眼珠子横瞟着厉紫廷,他是瞟一眼、笑半天。厉紫廷垂头坐着,将头巾扯了又扯,恨不得盖住上半张脸,只露出了嘴唇和下巴——倒是怪美的,小尖下巴,两片菱唇。

万家凰越是同情他,越是看父亲笑得可恨。她先是瞪了父亲一眼,然后又清了清喉咙:“爸爸!”

万里遥笑嘻嘻的转向了她:“啊?”

“您在笑什么?”

万里遥抬手去指厉紫廷:“我笑他呢。”

“不许笑!”

万里遥愣了愣,这才想起了女儿先前的嘱咐。勉强把脸绷住了,他捂着嘴扭开脸,不再去看厉紫廷。

万家凰正色端坐了,一侧肩膀紧挨着厉紫廷,隔着羊毛披肩和一层袖子,她能觉出他的热度来。这热度虽是来自一个浓妆艳抹的男子——刚认识了十几天,所以男子前头,还应加上“陌生”二字——但她并未感到讨厌。

和一般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样,她也矫情,对待外人,尤其是男人,向来是要捏着鼻子挑三拣四,有时候她看父亲都脏。但是对待厉紫廷,她倒是不嫌弃,也可能是因为已经见识过了他腿上那溃烂了的伤口,开了眼界,所以只要他别再臭气熏天的继续腐烂,她就要谢天谢地了。

马车走在山路上,颠簸得很,翠屏跳了下去,宁愿跟着马走,车内的三人也是步调一致的东摇西晃,中间的厉紫廷不是倒向万里遥,就是倒向万家凰。万家凰接连被他撞了几次,气得瞪他:“坐稳了不成吗?”

厉紫廷一直是个无颜见人的状态,听了这话,他挣扎着想要坐正,结果只听“刺啦”一声,旗袍肩膀又让他挣出了一条口子。

万家父女连忙一起扶住了他。万里遥这时倒是有了一点父亲的自觉,为了保护女儿,他伸手揽住了厉紫廷的肩膀:“来来来,你靠着我,不要对我家大姑娘挤挤蹭蹭。”

厉紫廷身为一个比较要脸的男子,如今穿着一身四分五裂的旗袍,扛着一张花红柳绿的面孔,又顶了对大姑娘挤挤蹭蹭的罪名,还有什么可说?一歪脑袋枕了万里遥的肩膀,他单是默然。

花了大半天的工夫,马车出了大山。

若是换了旁人走这段路,走一天也未必能走出去,全凭青山虎的这位师爷富有内秀,又会观天又能认路,才能抄小道钻林子,赶在天黑之前下了山。

这一出了大山,才是真到了险境。翠屏吓得钻回了马车里,师爷等人倒还镇定,眼看着前方村镇关卡林立,他不但不躲,反而陪笑迎上前去,对着那荷枪实弹的大兵们喊“老总”:“几位老总,我打听个事儿,这边的仗打完了吗?我家老爷急着回家呢,前边的路许不许走?”

一边说话,他一边掏出纸烟散了一圈。大兵们看了他这个大管家的派头,倒是不疑:“你们要上哪儿去啊?”

“平川县。”

“能走吧。”

师爷压低了声音:“几位老总,实不相瞒,这一路可把我们给难死了,到处都打仗,给我们吓得啊。本来早就该到平川了,可是到处都走不通,我们活活的在路上耽搁了半个月。”

“你哪那么多废话,又不是我们要打的。你让马车里的人都下来,我们要检查!还有箱子行李,也都打开!”

说到这一句话,才算是进了正题。师爷回头招呼人将马车赶过来,随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银元,交到了为首一名士兵的手里,小声求道:“您瞧一眼就放我们过去吧,我们现在就求着能早点到家。”

士兵接了银元,没说什么,眼看马车到了近前,他上前一掀车门帘子,就见里头并排挤着三人,下面还蜷坐着个大丫头,确实是个老爷出行的排场,老爷苍白着脸,怀里搂着个娘们儿,娘们儿看不见脸,就见一条辫子和一个下巴。

“俩媳妇啊?”士兵问。

“不是,一位是大小姐,另一位是……”师爷向车内望了一眼,见万里遥和厉紫廷搂做了一团,便临机应变,说道:“另一位是我们姨太太。”

士兵点了点头,放下了帘子,然后一挥手,放了行。

马车辘辘的走了过去,车内的万家凰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方才他们简直是在刀口上打了个滚儿。如果那帮士兵大发淫威,把他们抢了杀了,他们也只能是坐等着死。

过了这道关卡,又穿过了一座村庄,天也就见了黑。村庄破破烂烂,房屋倒还都完好着,也有村民走动。万家凰掀开帘子,小声去问师爷:“他们好像是没有在这里杀人放火。”

师爷也小声回答:“在这儿能抢什么,最多抢点棒子面。再说要是把人全杀了,谁给他们挑水送柴啊?”

“原来是这个缘故。”

“可不是,他们可不傻。”

“我方才还怕他们会对我们动粗。”

“唉。”师爷对着她一皱眉头:“大嫂,实不相瞒,我方才也是捏了一把汗啊!”

万家凰缩回头去,感觉自己在惊魂之余,也增长了不少见识。重新在车里坐稳当了,她自语似的低声说道:“过去只在诗里读过‘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回真是见着万骨枯了。”

然后她又咕哝道:“这万骨可真是枯得可怜,枯得不值得。”

厉紫廷忽然开了口:“所以人要做将。”

万里遥不以为然:“你看你还是买卖人出身,三句不离本行。三百六十行,干什么不好,非要做酱?当酱园子掌柜的,很体面吗?与其开酱园子,还不如到北京给我当女婿去,是吧大姑娘?”

大姑娘没理他,翠屏怯生生的开了口:“老爷,厉先生说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将,不是大酱的酱。”

“哦,那个将啊?可那也不耽误你做我家的上门女婿啊。如果你真能混成个什么大将军,我们父女两个可以跟你随军,以我的文才,给你做个参谋长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厉紫廷支吾了一声,万家凰红了脸,第一次发现自家父亲这么丢人现眼,同时又有点犯嘀咕,不知道厉紫廷这一支吾,是不愿意当自家的上门女婿呢?还是不愿意让父亲当参谋长。

紧接着她一摇头,暗笑自己真是想得太多,谁要这么个人当女婿,嫁他还真不如嫁三表弟了,或者那个不到一百磅的博士。起码那些都是斯文一脉,留在家里不吓人呀!

连着又过了两道关卡,马车在一处荒山野岭里停了。

师爷等人拢了堆火,烤了带来的窝头,车里的万家父女和翠屏也下了来,唯有厉紫廷不动。

他是未作任何解释,但万家凰一下子就想到了他的苦衷。将个烤热了的馒头送进车里给了他,她也不多问,回头又用粗瓷大碗给他端了一碗水。

他吃了半个馒头,喝了两口水。她看在眼里,便小声说道:“你怕人看你,下车时我替你挡着就是了。也犯不上因此就不吃不喝呀。”

厉紫廷往围巾里躲了躲:“多谢,不必。”

万家凰打量着他:“害羞也没用,明天还有一天的路要走呢。”

厉紫廷望向了她,下半张脸都埋进了围巾里:“难受。”

万家凰咂摸着他这两个字的滋味,忽然怀疑他这是在向自己诉苦——还有点像撒娇。

他又不是她什么人,所以她也没有义务哄他。把车门帘子往下一放,她隔着帘子说道:“那你就难受去。”

众人吃了个饱,又就地打了个盹儿,然后继续上路。

天亮时分,在一条小道上,他们又被拦了住。

师爷照例上前搭话送钱,一名大兵也照例走上前来,往马车里看了看,一看之下,他直起身向外说道:“我说,这俩娘们儿可真不赖啊!地上还有个小的,小的也挺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