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守卫关卡的四名士兵之中,又走上来了两人,其中一人急吼吼的推开同伴,向内望过一眼之后,便笑了起来:“还真是不赖!”然后他一把抓住了万家凰的手:“下来!”

师爷连忙跑了过来:“老总,别的都好说,这个可不行。”

话音落下,他挨了一枪托,而万家凰惊叫一声,也已经被那士兵拽得上半身都探了出来。师爷慌了神——别看只有四名士兵,可人家有枪,自己没枪。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出来揪住了那名士兵的领口,连那士兵带万家凰,一起拽回了马车里。车内响起了一片尖叫,随即那士兵飞了出来扑在地上,一动不动,脑袋已经歪到了肩膀上,正是脖子断了。

然后,那士兵的步枪也从马车之中探出了枪口,隔着一道半开的车门帘子,厉紫廷开了口:“兄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让我们走,我再给你添五十大洋。”

此言一出,师爷立刻就从怀里摸出了个大皮口袋,从里面掏出了红纸卷着的一卷子大洋:“对,对,三位老总,原来这钱是你们四个人分,现在成了三个人,还给你们再添五十,这笔买卖做得过啊!你们想想。你们悄悄的收了钱,横竖也没别人知道,你们把我们全宰了,功劳也轮不到你们领。对不对?你们再想想。”

士兵之一圆睁二目:“他妈的那是我们的兄弟!能他妈的白死吗?”

“那再添二十?”

“就他妈二十?”

“多的没有了,你不知道前头那些关卡上的老总,那下手有多狠。话说回来,有了钱,什么样的娘们儿玩不着?县城窑子里有的是!您犯不上在这儿为了这事玩命啊,对不对?”

另一名士兵怒不可遏:“说他妈的屁话!给老子凑一百!”

师爷在大皮口袋里淘来淘去,还真又摸出了三十,凑了一百给了那大兵。三名大兵得了这许多钱,一时间简直有点懵,三人并排站着,各人手里全托了满手的雪亮银元。

趁着这三人被金钱冲昏了头脑,师爷慌里慌张的就要赶车上路,可就在这时,那伸出车外的步枪枪口,忽然开了火。

连着三枪过后,那三位士兵倒下去,和他们那断了脖子的兄弟同往黄泉路上去了。

师爷被枪声震得一哆嗦,第一反应是去捡那染了血的大洋,然而车中传出了厉紫廷的声音:“钱不要了,我们快走。”

师爷答应一声,一鞭子抽得那马小跑起来。

第十六章

马车跑到了最快。师爷和几名小匪跟着马车撒丫子跑,头都不敢回。车轮子碾过土路上的碎石头,颠簸得车架子吱吱嘎嘎响。

车响,人却不响。

马车里头一片安静,万家凰保持着端坐的姿态,万里遥也依旧揽着厉紫廷的肩膀,翠屏抱着膝盖挤在三人脚下。几个人乍一看是统一的面无表情,非得仔细观察,才能看出除了厉紫廷之外,其余三人随着那马车颠簸的节奏,全在匀速颤抖。

万家凰怎么也没想到厉紫廷会忽然开枪。

她在家时也曾目睹过他大开杀戒,但那时她吓昏了头,厉紫廷到底是怎么杀的人,她回想起来,只觉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混乱;这回就不一样了,这回那枪管伸在她的面前,枪声就响在她的耳畔,他开了三枪,震得她那心脏也随之大跳了三下。而在这三记心跳之前,还有更恐怖的一声咔嚓——是那士兵颈骨断裂的声响。

厉紫廷只是捧了那士兵的脑袋一扭,很轻松似的,就扭出了那么一声清清楚楚的“咔嚓”。

她是惊骇得直了眼睛,万里遥和翠屏也是如此,只不过翠屏身为一个小丫头,害怕也只能蜷缩着独自哆嗦。而在另一方面,万里遥搂着那厉紫廷,搂得手臂都僵硬了,然而不敢擅自的改换姿势。

有那么十多分钟,他在这位紫廷贤侄身旁,是既不敢说、也不敢动。

十多分钟之后,他慢慢扭头注视了厉紫廷:“你会打老婆吗?”

厉紫廷转过脸和他对视了:“当然不会。”

“老丈人呢?”

“您就如同我的父亲一样,当然更不会。”

万家凰这时回过了神,勉强拿出了几分硬气:“婚姻大事,我自己做主。你认他做爹,也是无用。”

说完这话,她感觉厉紫廷仿佛是冷笑了一下,当即扭头瞪视了他,她从他脸上找到了那一抹笑的余韵——是个别有用心的坏笑,冷倒是不冷。

她没追问,这不是个三言两语就能问明白的人,追问也白追问。他时不时的就要流露出几分冷血、凶残、以及狡猾出来。然而对待她,他又总是坦白老实到了可恨的程度,甚至有几分傻气。

她向来自诩慧眼如炬,不受任何人的蒙骗,所以决定稳住心神,冷眼旁观,倒要看看他是个什么妖怪。

马要跑疯了。

车上车下的所有人,都预备着再受几轮盘查,然而前方一片荒凉,虽然也经过了几个村子,但那村子里至多只有十来户人家,以至于交战双方都将它忽略不计,这几个村庄便是因此逃过一劫,也让这一队人马赶了个痛快路。

天黑之后,他们依然不停,只在马累得吐了沫子时,才放马去饮水吃草,自己也啃几口干饼子。等马缓过一口气,他们继续上路,赶在天明之前,到达了平川县外。

万家三人并没有看到平川县的城门,因为那时他们支撑不住,早已东倒西歪的睡成了一片。等他们醒来之时,马车已经停在了一座青砖墁地的大院子里。

万家凰先睁了眼睛,首先就觉着身边不对劲,空落落的少了什么,随即伸手一推父亲,她说道:“爸爸,醒醒,他呢?”

万里遥睡眼惺忪:“嗯?到了?”

万家凰拍了拍下方的翠屏,然后自己掀开帘子向外望去,一望之下,心里越发的不安——院子太大了,小操场似的,前方是几排高大房屋,房前每隔几步就站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距离她们不远,又孤零零的立了个军官。

万家凰现在几乎对大兵患了过敏症,一瞧见穿军装的,就要心悸。而那孤独的军官见她下了马车,立刻小跑着过了来,对她一立正一敬礼:“卑职张明宪,向万小姐和万老爷问安!”

万家凰狐疑的看着他:“这里是什么地方?厉先生呢?”

“司令刚回房更衣去了,让卑职留在这里等待万小姐和万老爷睡醒,并带二位去吃饭和休息。二位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出,卑职一定尽全力办到!”

万家凰听了这话,感觉还是不对劲:“这里是平川县?厉紫廷的司令部?”

“是!”

“厉紫廷……就那么下了马车回房去了?也没遮挡遮挡?”

“司令……”军官思索着,后知后觉似的,脸上也现出了疑惑之色:“卑职没亲眼见着司令,司令让我们往马车里送了一床毯子,他是披着毯子回房去的。”

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手势,表示司令披得彻底,连脑袋都蒙了上。万家凰点点头,转而去审视了面前的青年:“你是做什么的?”

“回万小姐,卑职是司令的副官长。”

万家凰心里有了计较:厉紫廷若是随便打发个勤务兵过来守候她,她定然要不痛快,但这张明宪既是副官中的“长”,想必也算是厉紫廷的心腹,厉紫廷自己现在狼狈得不能见人,派个心腹副官长来招待她,这便不算他失礼。

“我们旅途劳顿。”她对张明宪说道:“吃饭倒不是最要紧的,只想先休息休息,再请你送些热水,让我们洗一把脸。”

张明宪一个立正:“是!”

张明宪把他们引入了两间方正宽敞的大瓦房,万里遥占了一间,万家凰和翠屏占了一间。万里遥一点也不饿,只说自己想洗个澡,于是张明宪指挥小兵运来了三只大浴桶,以及无量的热水。

一个时辰之后,万家三人,重获新生。

万家凰换了一身洁净衣裳,半干的头发也梳利落了,露在外面的脸和手全被热水泡得白里透红。对着镜子往嘴唇上点了几点口红,她将那点红色抹匀了,然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自己都觉着自己像是一朵迎风带露的荷花,面颊是粉馥馥的荷花瓣。

她不甚累,翠屏年小,更是有精神,已经开始查看房内炕上的被褥:“小姐,咱们就在这里住下了吗?被褥倒是挺干净的,凑合着能用。”

万家凰正要回答,隔窗响起了张明宪的声音:“万小姐。”

翠屏恢复了万家第一丫头的伶俐劲儿,飞快的推门探出了头去:“什么事?”

“早饭预备好了,司令正等着万小姐和万老爷过去用餐。”

“你等一下,我们小姐这就出来。”

好像还住着深宅大院似的,翠屏关了门,走过去又给万家凰理了理头发扯了扯衣襟,然后才跑回来重新开门:“小姐,请。”

万家凰对此举习以为常,自自然然的出了来。隔壁门一开,万里遥也露了面,见了女儿,他第一句话便是感慨:“我的天啊,这辈子没这么脏过,身上都搓出泥来了。”

万家凰感觉这话没法接,于是索性没理他,只在心中附和:“可不是。”

随着张明宪穿过一进院子,在一间明亮屋子里,万家凰见到了厉紫廷。

前方的这个厉紫廷,让她小吃了一惊。

她自己计算,至多也就是和他分离了两个时辰,可就是这两个时辰不见,他竟是改头换面,变了个模样。万家凰早就知道他这人爱面子,也有一点臭美,对于年轻的男子来讲,这也是人之常情,不算稀奇。可是……

前方的这个厉紫廷,必定也曾在热水里狠狠的洗刷过一场,所以整个人都显了白,除此之外,他还理了发刮了脸,两鬓剃得泛青,头顶短发使了生发油,乌黑锃亮的梳过去,是一丝不乱。身穿着一身笔挺的薄呢子军装,武装带勾勒出了他的单薄细腰与宽阔胸膛,让他看起来瘦削颀长,腰背若是再柔软一点,便正是个翩翩公子的风流身段。

然而他偏不肯柔软。标枪似的站在餐桌旁,他右手手指夹着一支烟,昂着头望向门口,不像翘首企盼,倒像在睥睨天下。

万家凰进门时,他刚吸了一口烟。喷云吐雾的上下审视了万家凰,他没有微笑,神情反而是凝重起来。万家凰观察着他,开了口:“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上前两步,单手为她拉开了桌前的椅子,等她走到近前了,他才低声答道:“我刚才想,一个人再怎么好,终究也还是应该有些缺点吧。”

万家凰坐下了,抬头看他:“所以,你方才是在挑剔我了?”

他侧身靠着餐桌,向着她一点头:“是。”

万家凰抿嘴一笑:“这回挑出了我多少毛病?”

他又吸了一口烟,然后答道:“没有。”

万家凰仰脸看着他,发现他一定是骨相生得好,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也依旧是俊秀:“那谢谢你,我就当你是恭维我了。”

“没有恭维,这是实话。我对你向来是实话实说,说实话惹恼你,总好过说假话惹恼你。反正我说什么都不对,你总是要生我的气。”

说到这里,他像是忍不住了,微微的笑了一下,一边笑一边又吸了一口烟。而他这难得一笑的人偶然笑了,便引得万家凰也翘了嘴角:“可是这两天里,我对你总算还不错吧?”

“的确,这两天你没有怪罪过我,我想也许是这两天,你不大敢看我的缘故。”

万家凰刚要接话,忽然感觉万籁俱寂,回头一看,就见张明宪和父亲都正看着自己和厉紫廷。

她立时红了脸,只怕自己方才是连说带笑的失了态,而厉紫廷也反应过来,快步绕过餐桌拉开了另一把椅子:“万先生,请过来坐。”然后他又向外挥挥手:“明宪,这里不用你,你带那个丫头,翠屏,去吃饭。”

房内的空气这才流动开来,万里遥走过来坐了,张明宪也出门去,领着门口的翠屏走了。

第十七章

万家凰认为厉紫廷现在很配得上“英俊”二字了。

她早看出了他不是个土包子,但是没想到他不但不土,甚至还很有几分现代化的文明气息。他本人很洁净,这间餐厅也很洁净,餐桌上的食物,有一样算一样,色香味俱全,盛放在细白瓷镀金边的餐具里,别说放在这个小小的平川县司令部,就是放到她北京万府的大餐厅中,也算是拿得出手的了。

看过了物,她再看人。厉紫廷的吃相不坏,慢条斯理的,简直就是吃得心不在焉,一只手倒是还夹着半支烟——不是她刚进门时他吸的那一支了,他像个烟囱似的喷云吐雾,早已经又连着续了两支。

他对她老实不客气,她对他也是有一说一:“原来你的烟瘾这么重,怎么先前没见你要过烟?”

他望向了她,低声回答:“我不好意思。”

随即他又微笑着改了口:“我不敢。”

“怕碰我的钉子?”

“那是一定会碰钉子的。”

她也笑了:“我有那么凶呀?”

“我怕你。”

“我不就是说过你两句吗?何至于怕?”

“我想给你留个好印象。让你一句都不说,才最好。”

“那可办不到了。我从小管家,做惯了恶人,身边的这些人,全都难逃我的一说。不信你问爸爸。”

万里遥端着饭碗抬了头:“是的,我们大妞儿从小就没了娘,我又是这么一个——怎么说呢?闲云野鹤、不理俗务的一个人吧,所以她十几岁就开始当家。”

厉紫廷听到这里,对着万家凰又笑了:“大妞儿?”

万家凰怒视了父亲:“爸爸!”

万里遥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然而满不在乎:“怕什么呢,紫廷又不是外人,就算让他知道你小名叫大妞儿,又有什么可害臊的?来,紫廷,我继续跟你讲,我家大妞儿,真是很有我万家的祖风,可惜她是个姑娘,她要是个小子,必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她那性格像我们家老爷子。”

厉紫廷凝神听着,这才知道这位万先生乃是一位前朝遗少,祖上也曾出过几位封疆大吏,但许是后来祖坟的风水变了,不但家中人丁日益稀少,而且论出息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及至传到了万里遥这一支,索性关起大门坐吃山空,正是他不理俗务,俗务也不理他。幸而家里有万家凰这个大姑娘镇守家业,可以保证万里遥细水长流、再做八辈子的纨绔老爷。

万里遥没心眼,越说越细,万家凰听他像是要对着厉紫廷亮家底,连忙瞪了他一眼:“爸爸,您这么对着他报账是什么意思?又没人问您,您自己长篇大论的说起没完,有意思吗?”

“我是想让他放心做咱家的上门女婿,他就是不当这个司令,咱家也养得起他——”

“爸爸!越说越不成话了!您还是继续吃吧!”

然后她转向厉紫廷:“爸爸由着性子乱说,你别介意。”

厉紫廷一摊双手:“我不介意,我喜欢听。”

“喜欢听什么?上门女婿那一段呀?”

“只要是和你有关的话,我都喜欢。”

万家凰扭开了脸,想要骂他肉麻,可他又是那么的郑重其事,一点也没有油嘴滑舌讨便宜的意思,让她想骂也骂不出口,只怕自己会冤枉了他。

一名军官轻轻的推开房门进了来,快步走到厉紫廷身旁俯下身,嘁嘁喳喳的耳语了几句。厉紫廷一边听,一边抄起餐巾擦了擦嘴。等那军官直起身了,他也站了起来,向着万家父女浅浅一躬:“有件军务需要我去处理,我先失陪,万先生和万小姐请慢用。”

说完他便随着那军官出了餐厅。万里遥目送着他,口中评论:“虽然是个军人,倒也彬彬有礼。”

万家凰嘀咕道:“还是有点怪。”

“哪里怪?”

“腔调怪。”

此言一出,万里遥亦有同感——这个厉紫廷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冷,连说“肉麻话”的时候,都语调平平,欠缺感情。如果不看他的眼睛,简直要怀疑那些话全是他背诵出来的。

心里想着这个怪物,万家凰忍不住又是一笑。他不是她那个世界里的人,所以她对他是越看越新鲜。她一直自以为见识广博,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一个怪物,竟然是自成一派,归于哪一类都不对。

厉紫廷一去不复返,万家父女吃饱喝足之后便各自回房,好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踏实,醒来之时是下午时分,窗外阳光明亮,正是一派秋高气爽。万家凰在枕头上扭头向窗外望,只见窗外站着翠屏和张明宪,不知二人说的是什么,看架势是翠屏问,张明宪答。

她还没醒透,于是不肯起来。房门一响,翠屏带着一点寒意进了来,见她已经睁了眼睛,便笑道:“小姐,我方才和那个张副官长说了会儿话,那个张副官长看着是个老实人,说的话应该可信。”

“他说什么了?”

“他说厉司令平时是吃喝嫖赌一样不沾,每天早睡早起,没事的时候就打打拳读读书,还特别讲卫生,一天一个澡。反正,他可崇拜厉司令了。”

“他是他的部下,当然要说他的好话。那他提没提他们司令的性情脾气?”

“提了呀!”

“怎么说的?”

“他说厉司令的脾气可大了。”

张明宪夸厉紫廷,万家凰不服气,如今听了这句话,她还是不服气,嘴上不言语,心中暗想:“哪有那么大。”

随即,她又暗暗的有点窃喜:“随他脾气怎么大,谅他也不敢对着我耍。”

第十八章

这一天,厉紫廷再没露面。

万家凰起初认为能够无忧无虑的躺在洁净被褥上休息,就已经是难得的享受,厉紫廷不回来,自己正好落个清静。这些天的奔波劳苦真是将她狠狠的折磨了一场,若是再来这么一次,她非得见老不可。

享受到了晚上,张明宪到来,请她和万里遥去餐厅吃晚饭,她本以为厉紫廷也一定在,没想到餐厅里空空荡荡,就只有他们父女两个。她有心向张明宪问一问,可是当着父亲的面,她略一犹豫,欲言又止。

其实她一直都是不怕男子的——不怕见,也不怕说,尤其是近两年,为了婚姻之事,她和她那父亲每隔几日就要乱吵一通,将件人生大事活活的吵得没了神秘感。提起那些个三表弟二少爷俗经理瘦博士,万家凰从来没有羞涩之感,只像个药铺伙计抓药似的,将他们一个一个的放到秤上,不带感情的称出斤两。

但此时此刻,当着父亲,她忽然不愿再提那个厉紫廷了。尽管父亲早已成为了厉紫廷的同党,可是厉紫廷好也罢坏也罢,她自会判断,不劳旁人替她做主,更不许旁人钻到她心中窥探。

吃过晚饭,万里遥一边擦嘴,一边说道:“紫廷哪里去了,我还想和他再谈谈呢。”

她耷拉着眼皮,爱答不理:“和他有什么好谈的。您老人家这几天还是好好的补一补觉吧,瞧您这张脸,现在还是白里透青。”

“我也不能总睡,我都睡一天了。明天要是天气好,我也出去溜达溜达,看看此地的风土人情。”

“随您的便,反正我是吃饱了,我要回房继续歇着去了。”

万家凰回房枯坐。

方才她气哼哼的不许父亲提厉紫廷,那是假气,如今在这静悄悄的屋子里坐得久了,倒是没有人再提厉紫廷了,可她那份假气却是慢慢转化成了真气——又说不出口,好像她想他了似的。

翠屏在晚饭前叠起了被褥,这时又将它重新铺了开来。然后拎起地上的一只暖水壶,她小声说道:“小姐,您先坐着,我去取些热水回来。”

说完这话,她走去开门,结果迎面进来了一个人,万家凰立时抬了头——随即又把脑袋向下落了些:“张副官长。”

张明宪双手捧着一摞书本,进门之后转向万家凰,昂首挺胸的打了个立正:“万小姐,司令派人回来传话,说怕万小姐寂寞,让卑职拿些书过来,给万小姐读着消遣。”

万家凰起身走过去,向着最上面那本书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一本日期很近的《新青年》,便笑了一下:“这是哪里来的杂志?”

“回万小姐,这是我们司令的书。”

“你们司令还看这个?”

“是,我们司令爱看书。”

“那……那多谢你了。大半天都没见你们司令,他大概是有好些军务要忙吧?”

“是,司令上午就出城了。”

“出城?他好容易才回来的,又出城去做什么?”

“这是军事秘密,恕卑职不能讲。”

万家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只看了翠屏一眼。翠屏连忙上前将那一摞书接过来放到桌上,又将一张五元的钞票送向张明宪:“这一天辛苦你了,没别的报答,这点钱你拿着买酒喝吧。”

翠屏这是按着老礼行事。张明宪忙忙碌碌的照顾了万家三人一天,虽然他是奉命行事,可万家也不能太坦然的受着,总要给人家几个赏钱。

她是理所当然的给钱,张明宪却是吃了一惊:“这我不能收。”他后退了一步:“照顾万小姐是我的职责,我怎能还要万小姐的钱?”

说完这话,他见翠屏还要客气,索性扭头便走。翠屏捏着钞票,哭笑不得:“他还吓跑了,这不是傻小子吗?”

万家凰答道:“各处有各处的规矩,咱们既是到了这里,就暂且守这里的规矩吧。”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电灯:“没想到这里也通了电。有了电灯,夜里看书倒是方便许多。”

“可不是。”说到这里,翠屏压低了声音:“小姐,如果厉司令真像张明宪说得那样好,对您又是一片真心,那您说他有没有机会?”

有些话,万家凰不爱对父亲讲,但是愿意和翠屏聊一聊:“你还说人家是傻小子,我看你也是个傻丫头。这种事情,不是他人好心好就够了的。还得……”

“还得什么?”

“还得我喜欢。”

“那我可不明白了。他若是人好心好,您不自然就会喜欢了吗?”

万家凰摇了摇头:“要像你这么说,世上就没有痴男怨女了,婚姻这事也简单了,好人也全和好人凑一对了。”

翠屏又把暖水壶提了起来:“那您喜不喜欢厉司令呢?”

万家凰拿起一本书来,翻了开:“再看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喜欢他。”

然后她不再理会翠屏,凝神看书,看的不是书上文字,而是书的本身——书不是新书,确实是有被人反复翻阅过的痕迹,然而书页平整,旧得干净。

手掌轻轻抚过纸面,她想象着厉紫廷坐下读书的情景,忽然把书本送到鼻端嗅了嗅,她微微一笑——果然有淡淡的烟草气味。

烟瘾发作起来会是多么的难受,亏他那些天忍得住。仅从这一点看,就算他是条硬骨头的男子汉。

大腿伤成那个样子,伤口都溃烂了,也没听他叫过疼,单看这一点,也已经强过了大多数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换了一本书快速的翻,想要看看里面有没有厉紫廷留下的痕迹。前些天和他朝夕相处的时候,她对他挑三拣四气冲冲,如今才分离了一天,她再想起这个人,脑海里却又都是他的好处了。

忽然把书往桌上一拍,她面红耳赤、扪心自问:“不会吧?”

她不会是,真对他动心了吧?

万家凰想着,明天他总该能回来了。

然而一夜过后睁了眼睛,房屋内外还是一片静悄悄,有人从外面进了来,是端着水盆的翠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