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什么,径自起床穿衣洗漱。推门走进了院子里,她在秋风中打了个哆嗦。院子里倒不是那样的绝静了,能听到远处有杂沓凌乱的脚步声——先是弱而凌乱,慢慢的整齐响亮了起来,最后却又猛的归于安静。

她猜想那大概是士兵在做早操,可就在她打着寒颤要回房时,空中传来了一声哀号,是垂死之人拼了命才能吼出来的惨声,震得她又是一惊。

她在这里是个客人,没有客人刺探主人的道理,可是身不由己的,她觅声迈了步子。

她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得去看看厉紫廷究竟是只是厉紫廷,还是说他其实是另一个款式的毕声威。

带兵的人,双手肯定是要沾血,但是那种拿着人命取乐的杀人狂,她不要。

万家凰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鬼祟过,如今她也是端端的向前走,心里想的是能走多远算多远,如果半路被士兵拦下了,那也无法。

结果沿途站岗的士兵见了她,不但不拦,反而是一起的向她立正敬礼。她拿出对待下人的气派,带看不看,脚步不停,走到半路时,她又听到了一声惨叫,这声惨叫让她临时修正了方向,在穿过了一座小跨院之后,她发现前方那座大院子很熟悉,昨天自己正是在那大院子里下的马车。

昨天大院子空空荡荡的,她看着像是小操场,如今院子四边除了荷枪实弹的士兵之外,还站了两队军官,院子中央立了高大木架,吊着个血淋淋的人,那人脚尖落地,勉强算是站立。

全都站着,唯有一人坐着,是厉紫廷。

高大木架的正前方,摆着一把椅子,厉紫廷就坐在那椅子上。万家凰不用看他的脸,单瞧那个身影就认得出他。一般人摆不出那样挺拔的姿态,那都不是“正襟危坐”四字可以形容的了,非得是一直绷足了劲,才能将那坐姿持久。

行刑的士兵挥着皮鞭子,一鞭连一鞭的招呼过去,像是要把那人活活的抽碎。而厉紫廷手指夹烟,一边直视着前方的这场酷刑,一边翘起二郎腿,深深的吸了一口烟。

万家凰远远的看着他,发现他简直有点怡然自得的意思。这让她的心冷了一下,看到这里就足够了,多看一眼都要让她做噩梦,默然的一转身,她预备原路返回。

可就在这时,厉紫廷仿佛有所察觉似的,忽然回了头。目光穿过如林一般的士兵队伍,他捕捉到了一闪的一抹花影。

若有所思的盯着那抹花影,他差一点就要站了起来。然而收回目光,他终究还是没动。前方刑架上的血人已经叫喊不动了,只剩了悠悠的一口气,想必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上西天了。

他愿意再给这位叛徒几分钟。

第十九章

万家凰回了房。

翠屏告诉她开早饭了,又问她去了哪里,她充耳不闻,自顾自的在窗前坐了下来。目光扫到了窗台上那一摞书本,她一皱眉头,仿佛从那纸张上嗅到了血腥气。

他的所作所为,自然是都有个缘故在里面,也许他们这样在刀口上舔血的人,都有着这样残忍的手段和心肠,她不能理解,也无需理解。反正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眼光高,一心想要嫁个大英雄,大英雄杀伐决断,听着何等爽利,然而仔细想来,“杀”与“伐”下,又都是何等的血淋淋。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志气馁了,她甚至认同了父亲——厉紫廷若不是个司令就好了,让他随着他们回北京去,钱和前程都算不得什么,他没有,也无妨;他若想要,她也能给。

翠屏又在唧唧哝哝的说着什么,让她心烦意乱起来,她想让翠屏自己吃早饭去,可是话未出口,房门一开,厉紫廷走了进来。

他带着一身的寒冷气、血腥气、以及烟草气。进门之后,他先是看了翠屏一眼,然后才对着万家凰开了口:“我昨天出城了,夜里才回来。”

翠屏识相的躲了出去,房门一关,只剩了他们二人。万家凰依旧在窗前坐着,勉强抬头望向了他:“我知道你出城了,昨天张副官长告诉了我。”

“我的队伍出了内奸,否则毕声威不会专挑我在临城县时出兵。”

“那你昨天出城,是抓内奸去了?”

“是。”

“抓到了吗?”

他一点头:“抓到了。”

万家凰低下头,不再言语——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她不懂军事,本没资格插言,况且她算厉紫廷的什么人?就算她懂,也一样是没资格指手画脚。

厉紫廷向她走近了一步,停下来,身体闪了一下,仿佛是想要去靠桌沿,然而随即站稳了,他还是对着她打了立正。

“我很生气。”他垂眼看着她:“气昏了头,只想杀鸡儆猴,忘了会打扰到你。”

万家凰看见了他垂下的双手,右手的拇指正一下一下搓着食指关节,是个不安的样子。

他的声音又在上方响起:“很抱歉,吓着你了。”

“吊着的那个人,就是你说的内奸吗?”

“是。”

“你锄奸也罢,杀敌也罢,全有你的道理,我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要说吓着我了,也不至于,自从离开临城县,一路上我们什么没见过?就算胆子小,如今也吓大了。”

“我看你像是有点不高兴。”

“我——”

她先是一迟疑,随即才道:“我直说了吧,我不高兴,是因为我看那人受刑时,你好像是很——很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谈不上,不过是报仇雪恨了,心里痛快。”

她抬了头:“真的吗?”

他低头俯视着她,目光直通通的:“我对你向来不撒谎。”

她移开目光,下意识的做了个深呼吸:“我还以为你和毕声威一样,也是个以杀人为乐的暴君。”

眼角余光中,她瞟到他那右手的小动作停了。

“日久见人心,我是不是,你可以看。”他说。

她站了起来:“你吃早饭了没有?”

他还是那么直挺挺的:“没有,没来得及。”

“现在,一起?”

他微微向她倾身:“不生气了?”

她实在是顶不住他那两道目光,扭开脸轻声答道:“误会解开了,还生什么气?”

万家凰和厉紫廷出门时,正赶上万里遥吃饱喝足回了来,见了面前这一对并肩而行的青年人,他小吃了一惊:“哟,你们——”

然后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请,我不给你们挡路。”

万家凰低了头,嫌父亲这句话说得油腔滑调,好像她和厉紫廷有了什么关系似的。同着厉紫廷出了这一道院门,秋风吹散了他身上的血腥气和烟草气,她就感觉鼻端绕着似有似无的一点芬芳,这芬芳偏巧她认识,是一款古龙水的气味。

她逃难出来,身边没有香水,那么这气味就只能是源于厉紫廷了。忍不住抿嘴一笑,她说道:“你只有一半像军人。”

他缓步前行:“另一半呢?”

“另一半,像是个花花公子。”

他没反驳,只是微笑,又低声说道:“吃过饭后,到我房里坐坐,好不好?”

“你不要休息吗?”

“半夜回来时,睡了一会儿。”

她瞥了他一眼,就见他神采奕奕的,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

早饭过后,万家凰去了厉紫廷的起居之所。

他独占了一座跨院,里面三间屋子,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余下一间小些的,是盥洗室。卧室和书房连通着,万家凰进房之后四处的看了看,心内暗暗的吃了惊:厉紫廷一望便可知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如今看了他的房间,她越发的要怀疑他有洁癖。房间布置得很简单,卧室里有床有柜,书房里有桌有椅,无论是显眼的床柜桌椅,还是不显眼的犄角旮旯,全是一尘不染。床头放着方方正正的一叠被褥枕头,被头也是洁白。

“这也好。”她不动声色,暗里忖度:“总比那不讲卫生的糙汉强得多。”

厉紫廷从桌旁拉开一把硬木椅子,请她坐了,然后转身走到书架前,从最高的一格上取下了个茶叶罐子。单手托着茶叶罐子,他像托着个什么圣物似的,昂然的出了去,隔着一道门帘,她听见了哗啦啦的倒水声。

“不必麻烦了。”她提高了声音:“刚才不是喝过茶了?”

帘子后头传出了他的回答:“我这里有点好茶。”

随后帘子一动,是他手端托盘,用脑袋将帘子挑了开。万家凰忍笑起身,走过去为他将帘子掀了开:“辛苦辛苦,要你亲手为我沏茶。”

他先将托盘放到了桌上,然后搬过另一把椅子,等她回来坐下了,他才也落了座。伸手将一杯茶端到了她面前,他说道:“这里比不得北京天津,我实在是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她看着他的双手,近距离的看过去,他的手粗糙而又洁净,几处手指关节上有深色的硬茧,她小时候,家里有个看家护院的武师,拳头上就有这样的硬茧,是练功夫练出来的。

“你从哪里学来的功夫?”她有点好奇:“军校还教这个吗?”

他抬头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令尊说,我是由我二叔抚养长大、我二叔是个生意人吗?”

“记得。”

“他的生意其实是开武馆。我从小在武馆长大,学的也是拳脚功夫。后来在我十二岁那年,二叔在外面惹了仇家,被人打死了。”

万家凰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你——”

“武馆关了门,二婶把我赶了出去。”

“那你怎么办?你才十二。”

“为了活着,什么都干。”

万家凰一时默然,有心说几句同情安慰的话,可又觉得说什么都像是敷衍和伪善。

“十七岁那年,我从了军,表现不错,上峰很青睐我,就送我去了军校读书。我二十岁从军校毕业,回了队伍,从那往后,就一直是在带兵、打仗。”

“你……你喜欢做军人吗?”

“我……”

他凝神思量了片刻,然后才答道:“我喜欢权势。”

她轻声说道:“我懂。有权势了,就再也不会受穷、受苦、受欺负了。”

他微不可察的向后仰了一仰:“我这一番话,在你听来,是不是利欲熏心、俗不可耐?”

万家凰皱眉一笑:“我看起来是那么清高的人吗?”

说完这话,她感觉他向前倾了倾身,若说方才那一仰像是一种躲避,那么他现在就是结束躲避、又回了来:“我看不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和我完全不一样。”

万家凰含笑望向窗外,心想这不是巧了吗?你看不清楚我,我也一样看不清楚你。

窗下桌上除了托盘和茶具,还有一只笔筒、一个银质烟盒、一盒火柴,以及一只红丝绒小方盒,盒盖破损了,盖不严,里面有一点光芒闪烁。万家凰留意到了那点闪烁,仔细看时,发现盒内装的是一对钻石袖扣。

盯着那对半隐半露的袖扣,她点评道:“款式不错。”

厉紫廷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哦。”

她又说道:“我上半年——要么就是去年——到天津玩,好像在惠罗公司见过这个款式,当时还想买给爸爸的,结果当晚和他在长途电话里拌了嘴,我一赌气,就没有买。”

“这个确实是托人从天津带过来的。”

“我们的眼光倒是有点像。”

说到这里,她又顺势去看了他的袖口:“可惜你是个军人,总是穿军服的时候多,难得能戴它。”

“我本来打算见你之前,先把这身军装换掉。但是你先看见了我,我怕你生我的气,一急,就直接去了你的屋子。”

她忍俊不禁,笑得抬手掩了嘴:“见我之前,还要专门换一身衣服吗?没见过你这样爱美的男人。”

他也笑了,如释重负似的:“我想给你一个好的印象。”

“晚啦,我早见过你的狼狈样子了。”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这真的是造化弄人,我偏在那样的时候遇见你。”

一提起“那样的时候”,万家凰忽然想起了他的伤:“腿怎么样了?这些天也没听你再叫过疼。”

“皮肉伤,不要紧,已经没事了。”他的声音轻了些:“多谢你这样关心我。”

万家凰笑微微的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的“怪腔调”有了变化,变得有了温度、也有了感情。

第二十章

热茶温了,万家凰喝了一口,果然是好茶。

坐在这间洁净得过了份的书房里,她对着厉紫廷,自己都能觉出自己笑微微,两边嘴角不听指挥,自动的往上兜兜着,简直笑得冒了傻气。可是这不怪她没城府,是对面那家伙太招人笑,他对着她正襟危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白是他的常态,红是他一阵一阵的在闹害臊——一对大男大女坐着说话,万家凰这女子还没怎么样,他个男子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了。

面孔羞涩,言语可不羞涩,他真是对她坦诚到了底:“平川县没有火车站,你们若是要走,我只能派人护送你们走一段长路,穿过毕声威的地盘之后,再上火车。但是那样太危险,还不如留下来再住些天,我们也好多相处几日。”

“多住几天倒也无妨,毕竟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们这一趟也算是死里逃生,都吓破了胆子,禁不住再冒险了。”

“你很识大体。”

万家凰笑着一皱眉头——他的怪腔调又出来了,以着降尊纡贵的语气夸她,好话也让他说得没了好滋味。端起茶杯又喝了两口温茶,她站了起来:“不坐了,今天还没有活动过,我回房去,顺便也散散步。”

他也起了身:“我送你。”

她没言语,自顾自的穿帘子出了去,不回头,耳朵听得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是听得见,越是不回头,她迎着风走,风凉,脸热,自己都感觉自己是一朵富丽的花,冉冉怒放,热烈繁华。

她又想自己若是个女皇,那么身后的那个人,大概做不成她忠诚乖巧的骑士,只能成为和她分庭抗礼的摄政王。

想到这里,她又想笑,笑自己读多了外国小说,结果现在浮想联翩,想得都没了边际。

厉紫廷把万家凰送回了房。

他转身独自踏上归途,一边走,一边沉沉的思索。他十二岁就跑出去闯江湖,十七岁时已经在战场上的死人堆里打过了好几个滚。数不清多少次的死里逃生没有把他变成享乐主义者,只把他打磨成了铁板一块。他也知道自己是铁板一块,所以格外要打扮得西装革履,格外的要装出个体面的人样子。

缺什么补什么,不但要补,还得大补。

他忙着打天下、挣前程,本来无心于风花雪月,没想到那一天早上,会忽然遇到个万家凰。第一眼看过去,他只是觉得她美,美得他都纳了闷,不知道世上怎么竟会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画中人。于是他虎视眈眈的往死里看她,看得自己傻了眼,也看得她翻了脸。

然后,事情就变得越来越不好办了。

他是日益的狼狈,她则是日益的显了身份,原来并不是县城里的小家碧玉,是前朝名门的千金小姐。

没遇到她时,他是一方的土皇帝,人人都赞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遇到她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一文不值——起码在万家凰那里,他的身份和权势全是一文不值。在她那里,他所有的就只是他自己,他的身份也就只是天地间的一个男人。

他没了办法,只好把眼一闭把心一横,把心胸剖开了给她看。

起初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他向来不认为自己具有心灵美,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她在颠簸流离之中,渐渐互相都觉出了几分亲。

万家凰厉害,嘴不饶人,脾气也够大。但他看出来了,她其实心存厚道,是个好人。所谓千金小姐,其实就是高贵在了这里。

从裤兜里掏出烟盒,他叼上一支烟,脸上没有表情,其实心里很愉快——一想到自己爱上了那样好的一个姑娘,他就忍不住要得意。

算命的看过他的命,说他二十五岁后会“苦尽甘来”,往后会有三十年的大富大贵。他起初不以为然,可是现在心里想着万家凰,他信了那算命瞎子的吉言。

万家凰那花朵一般的脸庞,常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吉祥。

万家凰回了房,坐了没有两分钟,她那父亲来了。

万里遥向女儿汇报,说自己方才溜达到了这司令部的后门,正好看到师爷那一帮人骑马上路,要回山里去,这回他们全部乔装,扮成了一支商队,别说扮得还真像,马背上也真驮了好些货物。

做父亲的说,做女儿的听,说者说得无聊,听者也是心不在焉,还是翠屏知道得多些:“老爷,您要是呆得腻了,不如下午让勤务兵领您到戏园子去看看,我听张明宪说,这城里有两个戏园子呢。”

万里遥嗤之以鼻:“这里能有好戏班子?”

“不图听好戏,就图看个热闹嘛。”

万里遥听到这里,站起来就走了。翠屏有点不安,以为自己说话冲撞了老爷,结果没过两分钟,窗外就响起了万里遥的呼唤声,正是他已经穿戴整齐,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喊张明宪安排他出门。翠屏见了,扭头去看万家凰:“小姐,您不跟着也去逛逛?”

万家凰摇了摇头,嫌天气冷,宁愿在这暖屋子里读读杂志。

白昼的时光实在是无趣,万家凰只盼着快开晚饭。不管厉紫廷是如何的忙,开晚饭时他总是要来的。一想到自己居然在心心念念的盼着去见厉紫廷,她不禁要惊要笑,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今天。

然而,晚饭桌旁没有厉紫廷。

厉紫廷当然没有顿顿陪她吃饭的义务,当着父亲的面,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但不由自主的就要面沉如水,胸口那里也像是堵塞住了一般,一口饭都难咽——也没那个兴致去咽。

她不肯让人瞧出她的沮丧,强撑着吃过晚饭后,回房就张罗着要睡觉。翠屏一边给她倒热水洗漱,一边随口说闲话:“小姐,我把咱们带的那刀伤药,包出一包给了张明宪。他从外面回来时摔了一跤,手背蹭掉了一块皮。”

万家凰背对着她,躺在炕上:“他不是挺灵活的一个人吗?”

“他今天没闲着,跑了大半天,说是回来时饿得心慌,腿一软,就绊在门槛子上了。”

万家凰有气无力:“哦,军务忙。”

“他不是忙军务,他这一天光跑裁缝铺了。他说厉司令昨天送了好些衣料去裁缝铺,让裁缝们赶工制衣服,要不然天气冷,怕您缺衣服穿。”

万家凰的脑袋在枕头上略微的一动:“哦?那张明宪又不是裁缝,跑断了腿也没用啊。”

“一家的裁缝不够用,他把全城的裁缝都叫去了。其实这县城也不大,哪至于跑成他那样子呀?我看他还是有点笨。我还问他呢,我说也没见裁缝过来给我们量尺寸,没尺寸怎么制衣服?他说有尺寸,司令给裁缝了。”

万家凰翻了个身,面对了翠屏:“胡说八道,除非他是编了个尺寸。”

“可不是,真搞不清楚。我看厉司令也是性子怪,明明是个能向您讨好的事情,他非瞒着您干,也不怕衣服全不合身,浪费了料子。”

万家凰重新翻了回去,心里忽然怀疑厉紫廷并未胡编,但他也确实不曾对自己动手动脚过,那么只能说明他的尺寸,都是目测得来的。以着他那个虎视眈眈的看法,莫说目测个身体尺寸,他的眼睛若是能发射爱克斯光,只怕早连她的五脏六腑都看透了。

“下流东西。”她红着脸暗骂他。

骂过之后,她状似无意的开了口:“明天见了厉紫廷,我问问他就知道了。”

“明天您可未必能见着他。张明宪说厉司令下午出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万家凰一听这话,慢慢的坐了起来:“哦,原来是出城去了。”

出城必是为了军务,他也是身不由己,他若真是为了爱情就将前途事业全抛了不管,那也不算是个英雄,她也看不上他。

胸口立时松快了些,她感到了饿,但是思来想去的,还是没好意思支使翠屏去给自己拿点心。最近她有点做贼心虚,生怕自己眉飞色舞,让人瞧出了端倪要笑话。

翌日上午,司令部后门停了两辆大马车,是裁缝铺连夜赶工,把第一批衣服送过来了。

万家凰人在房中坐,并没有瞧见大马车,只见勤务兵们捧了衣服一趟一趟的往房里运,房里原本有个靠墙的大立柜,眼看着柜子里花红柳绿,一层一层的垒出了高度。

大部分是她的衣服,万里遥和翠屏也有份,款式全有些老气,因为不像西式服装那样紧合身材,所以尺寸差不太多就行,大点小点都能穿。万家凰看不上这些衣服,但是挺感激厉紫廷的那一份心。有心就好,她领情了。

傍晚时分,又来了一批衣服。

万家凰领情领到如今,看着勤务兵们捧进来的狐皮斗篷,心里渐渐的犯起了嘀咕。这是隆冬时节才穿得上的大毛衣裳,厉紫廷把它都预备了出来,这是要留自己住到哪天?难不成,自己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住个没完了?

那成了什么话?

这一天,厉紫廷果然没有回城。

万家凰是在翌日的上午,才又和他见了面的。张明宪说他归期未定,所以她也就没有数着时间等,结果越是不等,他越是会自己忽然的回了来。

他进门时,她照例还是在窗前读书。忽然听见了房门响动,她一抬头,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他是西装革履的打扮,单手攥着一副皮手套,头上没戴帽子,冷风吹得耳梢鲜红。

万家凰心中对他自然是有个印象的,可是如今站起来望着他,她就觉着自己又被他“惊艳”了一下。不过是一天多没见,她的眼力却是明显的见了长,之前她就没发现他竟有着那样英气的眉峰,清晰的双眼皮下,他的黑眼珠也是那样的亮那样的大,悠悠一转之时,简直就是孩子般的大眼睛。

她看他,他也看她,看她老是那么气定神闲白里透红的,是一朵标准的人间富贵花。现在的她在他眼中,不只是美了,现在的她在他眼中,更像是一种保证——只要她在他的身边,那么他的人生就会一路的温暖起来,明亮起来,好起来。

两人这么眼睁睁的对视了片刻,末了一起都觉出了不对劲,于是又一起笑了。万家凰是笑出了一口白牙齿,自己也觉得自己笑“大”了,可是收拢不住,只能是一边笑一边扭开脸去望窗外。他倒是笑得很有控制,微微一笑,可这也不是他城府深沉,是他不会万家凰那个笑法——原本他也难得一笑,再怎么开怀,也就只能笑到这种程度了。

勉强收了笑容,万家凰问他:“回来啦?”

“回来了。”

“最近是不是很忙?”

“去了趟城外大营。毕声威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趁着他还没站稳脚,我打算反攻一次。”

随即他向她做了个保证:“我有胜算。”

“又要打仗呀?”

他一点头:“是。”

“那……危不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