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这样的理由,她被校方视为颇严重的问题学生,只是,完全没有办法阻止她的行动!她采取的方法正当,按照校规行事,而且抗议的内容也皆为事实,又加上她的课业成绩绝佳,因此很多教师都认为:在北条雅美毕业前,暂时忍耐吧!

「稍微对她客气,她就自以为了不起了。」村桥边回座,边恨恨的说。语气里有明显的不耐烦!

看来,新学期开始后,北条雅美的活动仍炽烈推行。

铃声响起。见到麻生恭子站起身,我也站起来。出了教职员室,约走十步,我追上她。她一面佛高长发,一面用很冰冷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刚刚校长找我去。」

很明显有了反应,她的步伐稍放慢些。

「要我问问你的意思。」

校长告诉我时,我就已打算这样坦白说出,毕竟,我不会委婉的表示。她在楼梯前停下来,我也停住。

「不能不告诉你吗?」语气很冷静。

我轻轻摇头:「只要你将心意告诉校长就行,直接告诉他也无所谓。」

「那么,我会这样做。」她开始爬上楼梯,视线始终没有望着我。

我心里涌起怒气,抬起脸望着楼梯,说:「他还要我调查你的经历,是什么经历你该明白吧?」

她的脚步声停顿时,我转身走开。

头顶上,有一股焦躁的沉默!

第五节

这天的第六节是上一年A班的课。我授课的班级几乎全为三年级,只有这班一年级。班上学生似乎现在才开始习惯高中生活,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像我这种个性,根本管不了那种半大不小的中学女生。

「下面的练习题请同学到黑板上答题。」我说。

瞬间,学生们都缩着脖子。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不喜欢数学!

「第一题是山本,第二题由宫坂答题。」我边看着点名簿,边说。山本由香困惑的站起来。同时,四周响起松了一口气的哎息声。我想起自己念高校的时代也一样。

宫坂惠美面无表情走向黑板。这位学生很优秀,果然如我所料,左手拿教科书,右手拿粉笔迅速开始作答。她的字迹娟秀,答案也正确。我很在意她的左手。她手上仍戴着护腕!

她是射箭社的社员,今年夏天集训时左手腕挫伤。不过刚受伤时怕我责备,伪称是「生理期间」停止练习。也就是说:她仍旧有些怯弱?

「左手不要紧吗?」

答完题回座时,我低声问。

她以蚊子鸣叫般的声音回答:「是的。」

正当我准备解说黑板上的解答时,忽然听到一阵引擎巨响。由于教室大楼紧靠围墙,经常能听到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噪音。但是,刚才的声音却不是,而且一直持续响个不停。从窗口往外看,有三辆摩托车在马路上来往飞驰,身穿鲜艳衬衫、头戴安全帽的年轻人猛加油门。是以前从来见过的年轻人。

「会是飞车党吗?」

「一定是想引起我们的注意。」

「讨厌死了!」

坐在窗边的学生们七嘴八舌开始说着。

这间教室在二楼,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其他学生也挺直腰杆想看,上课的气氛完全没有了。

我回到黑板前,想继续上课。但是,学生们的注意力仍在窗外。

「你看,有个白痴在挥手呢!」

她们又看着窗外。

这时,一位学生说:「啊,老师终于来啦!」

我也情不自禁往外看,立刻见到两个男人走近骑摩托车的年轻人,从背影即知是村桥和小田老师!两人手上都提着水桶。

最初,两人似向对方说些什么,但,对方丝毫没有离去的迹象。所以,两位教师用手上提着的水桶朝摩托车泼水,其中一辆完全湿透了。而且,教体育的小田老师更趋前想抓住骑该辆摩托车的年轻人。

于是,那群年轻人口中边咒骂着,终于离去。

「太棒了。」

「训导处的老师毕竟不一样!」

教室内响起一阵欢呼。

这一来更无法授课了。结果,说明完黑板上的练习题,下课时间也到了。

回到教职员室,果然好几位教师围住村桥,似乎将他当成英雄。

「这种退敌法真不错!」我说。

村桥很高兴:「这是别校常用的方法,还好有效。」

「最好是不会再来。」一位掘姓中年女教师说。

村桥稍恢复严肃的表情:「到底他们是什么人呢?是杂碎、垃圾没错,但……

「说不定是本校学生的朋友。」我说。

旁边两、三个人笑了,说:「怎么可能?」

「不,也并非没有可能!」村桥表情凝重,接着说,「如果是事实,那种学生必须马上开除。」

今天,我也是放学后立刻回家,毕竟,昨天那件事还令我不安。虽然校外不见得就安全,却总比在校内流连好些。只是,这一来就三天未至射箭社指导了,看来明天非去不可。见到我在收拾东西,麻生恭子走过来,但,我故意视若无睹。以她来说,这次乃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大好机会,当然对于我方才所说的话会很在乎了。

跟在学生群中走出校门,感觉上一天的疲累终于宣告结束。或许发生太多事情,神经太疲倦了吧!

由大门步行至S车站约五分钟。穿白衬衫蓝裙子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走着。本来我也走在一起,但是临时想起有事去运动用品店,就走进岔路。经过社区,走出交通流量稍频繁的国道,就来到该运动用品店。这里是县内少数几家销售射箭器材的运动用品店之一。

「清华女子高校的社员程度提高了吗?」店老板每次见到我,都会问这句话。

从我开始执教鞭以来,就和他有了交情。年龄可能大我三、四岁吧!听说以前打过曲棍球,身材虽不高,但是体格极佳。

「还是很难!大概是我这个当教练的太差吧!」我苦笑着说。

「杉田如何?你不是说她进步很多?」

他也和校长同样说词,看来惠子的名气颇为响亮。

「还可以,只是不知能进步到什么程度……如果再有一年的时间就好了。」

「原来如此。她已经三年级,那么,这次是最后的机会喽?」

「是的。」

边聊天,我边购齐弓箭的零件,然后走出店门。看看表,花了约莫二十分钟。

在九月的残暑下,我一面拉松领带,一面往回走。卡车卷起的沙尘黏在身上,非常不舒服。快走到路口时,我停住了,我见到路旁停着一辆摩托车。不,正确的说,是由于跨骑在摩托车上的年轻人我似乎见过。穿黄衬衫、戴红色安全帽……没错,是下午那三个飙车的年轻人之一,站在他身旁、正在说话之人,却是清华女子高校的学生。我看着该学生的脸,居然是剪短头发的高原阳子?

不久,对方也发觉我正在看着他们。阳子微露惊讶的表情,但,马上转过身。

我不喜欢在校外教训或命令学生,但是,碰上这种状态,我不可能视若无睹。我慢慢走上前。

阳子仍旧背着我,骑摩托车的年轻人瞪视着我。

「你的朋友?」我问阳子。

但,她没有反应。

相反的,年轻人问阳子:「这家伙是谁?」

声音很嫩,约莫高中生的年龄吧?

阳子冷冷说了一声:「我们学校的老师。」

听了这句话,年轻人脸孔一变。

「原来是教师!那么,是下午那两个家伙的同事了?」

「两个家伙」应该是指村桥他们吧!

「你最好别说粗话,搞不好连我也被误会是你们同类了。」阳子说。很懒散的声音!

年轻人盛气全失,说:「可是……」

「你可以走了,我已知道你的意思。」

「那么,你会考虑?」

「会的。」

年轻人启动引擎,猛加油门,回头望着我,大声叫说:「你告诉那两个家伙,叫他们小心点!」

之后,摩托车留下噪音和废气,绝尘而去。

我再问阳子一次:「你的朋友?」

她凝视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回答:「飙车的伙伴!不过,大脑少了一根筋。」

「摩托车?你也骑摩托车?」我惊讶的问。

校规当然禁止学生骑摩托车!

「没错。今年夏天拿到驾照了!是我强迫家父送我的。」她冷冷说着,唇际浮现笑意。

「你不是讨厌讲粗话的人吗?」

她冷笑,淡淡回答:「你要告诉村桥他们也无所谓。」

「我当然不会。但是,如果被校方发现,你将会被勒令退学!」

「或许那样也不错。反正在这一带飙车,迟早会被发现的。」

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令我困惑不已,我只好说:「忍到毕业吧!反正也剩没多少时日了。一旦毕业,你爱怎么骑都没人管。对了,到时候也载我兜兜风吧!感觉上一定很棒!」

但,阳子的表情未变。不仅如此,还狠狠瞪着我,说:「你不适合说那种台词!」

「高原……」

「算了,别再管我。」说着,她快步往前走,在数公尺外又站住,回头说,「其实,你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那一瞬间,我的心无比沉重,连带的,两条腿也抬不起来,只是茫茫然望着向前跑开的背影。

──你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这句话无数次浮上脑海,又消失。

不知何时,夕阳西沉了。

第二章 第一节

九月十二日,星期四。第六节课,三年B班的教室。

微积分是高中数学最后的难关,如果学不精,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时,无法以数学为利器。然而,也不知是否我的教学法有问题,到了现在,微积分的测验,全班平均成绩从未超过五十分。

我一面在黑板上列出难解的数学公式,时而回头望向学生们,但,她们还是一样虚无的表情。若是一、二年级的学生,多少会面露反抗之色,表示「为何必须学这种东西」或「数学在走向社会后根本用不到」,但是,升上三年级,却似已不再有这类无意义的疑问了,反倒是一副「请继续说明下去」的表情。

难道她们领悟了吗?

望着她们的神情之间,我的视线移至最左边第四个座位的惠子身上。

惠子以双手托腮,正在看窗外的景色。也不知她是在看别班上体育课?还是望着围墙外的住家?不管如何,她这种样子我很少见过,因为,平常我上课时,她总是很认真的听课。我把今天授课的内容加以整理概述时,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的脸孔顿时一亮、恢复生气。我一向抱着上课不超过时间的原则,立刻合上教科书,说:「今天就到这里!」

「起立、敬礼!」班长的声音也充满活力。

走出教室数步,惠子追上来了。

「老师,你今天会来吧?」

和昨天不同,略带着诘问的语气。

「我是打算要去。」

「打算……不确定吗?」

「嗯……不,一定会去。」

「要守信哦!」说完,惠子又快步回教室。

隔着玻璃窗,见到她走近朝仓加奈江,好像说了什么话。加奈江是射箭社的副社长,所以大概是在讨论和练习有关的事项吧!回到教职员室,村桥正抓住年轻的藤本老师,不知在说些什么。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才知道是因为抽考的成绩很糟,他正在抱怨。

村桥最爱发牢骚了,我们始终只当他的听众。牢骚的内容各色各样:学生的过错、校长的不懂事、薪水太少等等。唯一不变的是:他很后悔当女子高校的教师!

村桥是本地国立大学理学院的研究所毕业,教授的课目和我一样是数学,比我大两岁,但是因为研究所毕业后就当了教师,所以资历比我更久,只不过,在这些年里,他好几次想回到大学去。

本来,他的目标是当数学教授,却受挫而只当上数学教师,也许还舍不掉最初的理想吧!但在野心又再度遭挫后,现在似乎已放弃回大学执教的梦想了。

记得他曾对我说过:「我完全不想让学生了解!」

那是数学教师聚会的时候吧!村桥有点醉了,酒臭扑鼻地说:「我刚当教师时,也是很有干劲的,希望让所有学生都能理解困难的数学,但,不可能!尽管我何等仔细的说明,她们也理解不到十分之一。不,应该说她们不想理解,因为她们本来就没在听课。我以为那只是学生的冲劲问题,只要她们振作起来……但,我完全错了。」

「不是冲劲的问题吗?」

「不是,完全不是。她们的头脑就只有那样的程度,根本没有能够理解高中数学的记忆容量。即使想要理解也做不到。以她们的立场来说,我讲课就和外籍教师用外语讲课毫无两样,所以斗志逐渐淡薄。想想,其实也真可怜,她们要在如鸭听雷鸣的情况下呆坐五十分钟。」

「可是,也有成绩不错的学生吧?依我所知,就有两、三个学生程度极佳。」

「是有那祥的学生没错,但,三分之二都是渣滓!她们没有能够理解数学的头脑。我认为从高二开始,最好让所有科目都采取选择制,再怎么说,鸡是飞不上天空的!如果有选择上数学课的实力和冲劲,我们就全心全意的锻炼。你难道不认为,对那些白痴讲解数学,岂非自贬数学的价值?」

「这……」我苦笑的啜着酒。

我不认为数学高尚,也不曾像村桥那样去批判教育制度,因为,我认为教书只是赚钱的手段。

村桥扶正金边眼镜,继续说:「反正,当了女子高校的教师就已经是失败的开始了。再怎么号称是职业妇女的时代,大多数女性都是一结婚就走进家庭。在这所学校里,希望将来进入一流企业,发挥超过男人的实力,求能出人头地的学生有几个?几乎所有学生都只想进能适度玩乐的短期大学或女子大学,毕业后当个职业妇女,一旦找到好对象,马上结婚吧?对能这样的学生来说,高校也只是她们的游乐场。拚命教这样的学生做学问……那我又何必念到研究所毕业?我愈想愈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途中,他相当激动,但是说完话以后却又如雨过天晴,大口喝酒。他平常就喜发牢骚,情绪却未曾这样混乱,而且语无伦次。

「宣布抽考时,她们只会抱怨,但,期中考和期末考又毫不准备,想想,何必为此生气呢?」

村桥不停摸着他那头七三分梳的头发,边滔滔不绝的向藤本发牢骚。我心想,还是乘机先溜开为妙,带着教练服走出教职员室。

我一向在体育馆后面的教师专用更衣室换衣服。这是一间砖砌的约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小屋,室内有一道同样是砖砌的墙壁,区隔成男用和女用两部分。是由储藏室改建而成,因此女用出口在小屋后面,构造相当奇妙。大概,入口处本来是窗户吧!虽是教师专用,但是体育教师有他们专用的更衣室,因此利用这里的都只是运动社团的指导老师。而且参加社团练习的指导老师很少,结果包括男女在内,只有少数几个人利用这里,有时候,甚至只有我一个人。

我正在换衣服时,藤本进来了,边叹息边苦笑。

他是网球队的指导老师。今天,应该只有我们两人利用这间男用更衣室。

「村桥老师的话真多!」

「他是藉此来消除精神的紧张。」

「这种方式太不健康了,他可以藉运动来发泄啊!」

「没办法,他是高级知识份子。」

「我看是歇斯底里吧!」

我边和藤本开玩笑,边走出更衣室。

射箭场在沿着教室大楼绕过操场的转角处。平日我都走教室大楼后面,却因前日被盆栽暗袭之事,不得不设法避开。

清华女子高校成立射箭社至今正好十年,具备游戏要素的射箭活动受到现代女学生的欢迎,再加上色彩鲜艳的制服、看似优雅的动作,又不像网球或篮球那样剧烈,每年都有许多新社员参加,目前已是雄踞校内前五名的大社团了。

我在赴任的同时就被派定为射箭社的指导老师。一方面是我在大学里参加了四年的射箭社,另一方面,当然也是我自己很希望继续练习。

自从我当了指导老师以后,一切都保持正轨,社员们也能参加正式比赛。虽然成绩不算突出但是有惠子和加奈江这样的人才,相信不久会有收获!来到射箭场,社员们已完成准备运动,正摆成圆阵。社长惠子似在指示什么,大概是今天预定练习的进度吧!

「你来了。」惠子走过来,「开溜了几天,你必须加倍指导才行。」

「我并非故意。」

「真的?」

「当然了。别谈这些……大家的状况如何?」

「没什么进步。」惠子夸张的颦眉,说,「照这样下去,今年也是希望渺茫。

她指的是一个月后举行的全县选拔赛,选拔赛成绩优秀者才能代表县参加全国大赛。不过,本校实力还不够,自从射箭社成立迄今,尚未在选拔赛夺过冠军,而且成绩差太多,总觉得要参加全国大赛的路还好遥远?

「你自己呢?这是最后机会了。」我想起昨天和校长的对话,以及和运动用品店老板的谈话。

「我也希望能够有办法。」说着,惠子回到五十公尺的始射线前。

在预选之前,只练习半局!

射箭分为全局和半局。所谓的全局,男子为九十公尺、七十公尺、五十公尺和三十公尺;女子则为七十公尺、六十公尺、五十公尺和三十公尺。每一距离各射三十六箭,合计一百四十四箭,再比较其总分决定胜负。

所谓半局则为男女各在五十公尺和三十公尺射三十六箭,以七十二箭的得分决定胜负。

箭靶中心为十分,其周围是九分的范围,再次为八分,最少为一分。亦即,全局满分为一千四百四十分,半局满分为七百二十分。

全国大赛要射全局,但是县际比赛只射半局,因为参赛人数太多,射全局的话太花费时间。所以,本校的社员目标放在县际比赛上,彻底练习五十公尺和三十公尺。我站在社员们身旁──纠正她们的射型,并且记录、比较进步的幅度。对她们每个人,我皆同样仔细的指导,但是,不知不觉间却出现各自不同的个性和习惯动作。这点倒是没什么关系,问题只在于:她们的个性和习惯很少对成绩有帮助!不管从技术观点或力道观点来看,最稳定的还是惠子。副社长加奈江也已有相当实力,但若想参加全国大赛,仍旧有些困难!

一年级学生更是糟,只会随手乱射。但,要教她们运用脑筋射箭,到底还很难吧!

忽然,我注意到了宫坂惠美一直沉思不已。她把箭搭上弦,却就是无法拉弓!即使离她很远,都可见到一瞄准目标,她全身就不住颤抖。

「怎么啦?心里害怕?」我问。

惠美惊讶的抬起脸来。很明显,她屏住呼吸。她呼出一口气,回答:「我犹豫不决……」

这是任何人都曾有过的经验。

「这只是一项运动,没什么好怕的。如果害怕,可以把眼睛闭上。

她低声回答「好」,然后慢慢拉弓。拉满弓后,她闭上眼,射出。箭矢偏离中心,插在靶上。

「这样就行了。」我说。

惠美表情僵硬的颌首。

五十公尺和三十公尺射完后,休息大约十分钟。

我走近惠子:「大家多少都有些进步了。」

「还差得远呢!」惠子淡淡的回答。

「至少比想像中好多了,没什么好失望的。」

「我呢?」

「还过得去,比集训时好。」我说。

一旁的加奈江冷冷接口:「惠子带着老师的护符,情况当然不错了。」